梅雨期也過瞭,蟬整天競相鳴叫。室溫持續上升,行天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
多田在勤勤懇懇地打掃事務所。明天,春終於要來瞭。萬不能讓幼兒待在骯臟的屋子裡。他開瞭很久沒開的吸塵器,擦瞭窗戶和地板,把從平價大賣場買的兒童床墊和毛巾被曬在窗邊。
天氣太熱,單單幹這些,汗水就已經從額頭流到下巴。還是在事務所裡安裝一臺空調比較好。要是害春長滿痱子,或者待在室內卻中瞭暑,那就茲事體大瞭。但就算想要拜托人來安裝空調,站前商業街的那傢電器店,日程恐怕也已經排滿瞭——這一想法,隻是多田找的借口,最主要的,他沒有買空調的錢。
多田從事務所的屋子深處扒拉出一臺電風扇,拿掉罩在上面的垃圾袋,試著打開瞭開關。
高溫高濕的空氣被攪動瞭,扇葉上累積的灰塵飛舞起來。多田不合時宜地吸瞭一口氣,連灰塵一道吸瞭進去,結果一陣猛咳。
“行天,我去年叫你‘把電風扇擦幹凈再收起來’,對吧?你這叫好好擦過瞭嗎?”
“沒關系的,這種程度的灰,死不瞭。”
行天在狹窄的沙發上靈巧地一翻身,變成瞭趴著的姿勢。看樣子采取的是讓腹部和背部輪流享受從窗戶吹進來的微風的戰術。
“我問你,多田,你怎麼突然就成瞭打掃狂瞭呢?”
“哈……”多田險些說出“小春”來,於是故意打瞭個噴嚏蒙混過去。
“沒有,這個,怎麼說,我弟弟的孩子明天要來……”
“明天?!”
趴著的行天霎時間在地板上站直瞭。難道他的脊椎骨裡安裝瞭一條強有力的彈簧嗎?蹲在電風扇前面的多田嚇瞭一跳,抬頭望著行天。
“怎麼突然……?”
“我避難去。”
行天穿過多田身旁,出瞭事務所,叫人根本來不及阻攔。
多田沒追,留在事務所用抹佈擦著電風扇的扇葉。露露打電話給他,報告說:“便利屋先生的那位‘朋友’,果然離傢出走瞭哦!現在哦,正在我傢和海茜一塊兒吃冰激凌呢哦!不過好像很生氣。你們因為私生子的事情吵架瞭?”
多田連否認私生子這一猜測的氣力也沒瞭,對她說:“哎,這個嘛,能請你轉告他,讓他盡早回來嗎?”
“嗯,明白瞭哦!”
結束通話後,多田去百元店買來紅色的風鈴。回來的路上,見真幌大道上有人派發團扇,他不會錯過這種事,上前拿瞭一把回來。
驕陽快把頭頂曬焦瞭。憑什麼就我一個人忙著準備幫人帶孩子,播種的那個人卻在跟一個女人吃冰激凌!盡管心底湧起這樣的不滿,可知道行天在哪裡,也放心不少。
在事務所的窗邊掛上風鈴。
采取瞭一切能夠采取的防暑降溫措施的多田,上澡堂仔仔細細地清洗瞭頭發和身體。邋裡邋遢出來迎接,嚇著春可不行。
我好像還挺興奮的。一在腦海裡描繪明天起和春一起的生活,感覺就好像是在對一個從沒去過的國度進行這樣那樣的想象。
雖然一點也不困,多田還是躺在床上,為求平復情緒,閉起瞭眼睛。夜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風鈴搖曳,發出撒落金沙般的音色。
那一晚,行天終究還是沒有回來。
仔細想想,行天不在事務所倒更方便。萬一行天和三峰凪子撞個正著,春的身份一下子就暴露瞭。那恐怕就不是幫著帶春這點事瞭。
隻要趁行天離傢出走期間把春帶過來,剩下的事情應該總能解決。哪怕發覺春是自己的孩子,就算是行天,恐怕也不會做出趕幼兒出門的事情來。
起床後,多田仔仔細細刮瞭胡子,對著鏡子裡的自己點點頭:隻要收拾得幹凈利落,我看著也是一個十二分正兒八經的社會人。跟無論作何打扮總會散發出怪人氣息的行天可不一樣。這樣的話,不僅三峰女士能放心把小春交給我帶,小春跟我生活的時候也不用害怕瞭。
換上剛洗的工作服,多田開始處理堆積下來的文件。尋常的委托預約,昨天和今天就不受理瞭。滿腦子都是迎接春的事,打掃、修剪草坪、代為購物一類的活,雖不是實在幹不瞭,可也沒信心能幹好。
他一邊敲著計算器,一邊無數次地看鐘。和凪子約好的是晌午過後帶春到真幌來。碰面地點約在箱急真幌站的檢票口。因為他覺得,在事務所跟行天遭遇可不妙。
時間遲遲不向前邁步。時針終於轉過十一點的時候,有人敲響瞭事務所的門。媽媽呀!該不會是行天回來瞭吧!這樣想著,忐忑不安地打開門一看,是凪子。
“怎怎怎怎,怎麼到這兒……”
凪子卻並不理會心緒不寧的多田,平靜地致以寒暄:“您好!”
“來,春,問好呀!”
多田循聲降低瞭視線,看見瞭和凪子手牽手的春。
春穿著一條無袖連衣裙,很是依賴地握著凪子的手,低著頭;另一隻手垂著,抓著兔子佈偶的耳朵。比記憶中的春的模樣令人吃驚地長大瞭許多,可盡管如此,身高也才到多田的腰部以下。為瞭對上春的視線,多田蹲瞭下來。
“你好,小春。”
春瞥瞭多田一眼,露出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的微妙表情,小聲應道:“你好!”然後立刻躲到瞭凪子身後。似乎有些害羞,或者說有幾分鬧別扭似的無所事事地扭動著身子的模樣煞是可愛。她從凪子背後探出一張臉,偷偷看著多田。
看那雙眼角細長的眼睛,像行天,多田心想。一見到春,行天肯定也能一下子察覺到吧。
這可不妙。我的壽命沒準就在今天完結瞭。心裡雖有這樣那樣的擔心,可到底得先招呼母女倆進事務所。
為瞭盡量使話聽起來不像責怪,多田小心謹慎地開口問道:
“發生什麼事瞭?碰面地點應該在車站呀……”
而且,還比約定的早瞭大約一個鐘頭。凪子帶著小春在沙發上坐下,說道:
“是的。其實——”
就在這時,有人敲響瞭事務所的門。媽媽呀!該不會是行天回來瞭吧!想到這裡,多田豁瞭出去,開瞭門。
站在門外的是快遞員。接過長寬至少有他手臂那麼長的大箱子,多田放心地舒出一口氣。
“其實,”凪子繼續說道,“春的換洗衣服,我叫瞭快遞,指定上午送來。又怕行李送到的時候多田先生趕去車站瞭,於是決定提前一點直接到這裡來。”
多田看瞭一眼手中抱著的箱子,見快遞單上的寄件人姓名確實是“三峰凪子”。
“收件人不在,稍後投遞也行的!”他忍不住大聲說道。
“您這樣說,也是。不過,好在您順順當當地收到瞭。”
為瞭防止凪子和行天撞上,多田可謂費盡諸般心思,沒想到凪子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
多田把箱子放在地板上,凪子撕去封箱膠帶,裡面有春的衣服、鞋子、涼鞋、毛巾,還裝有春似乎很喜歡的繪本及帶小花的發卡。春抱著兔子佈偶站在凪子身邊,歡歡喜喜地查看著箱子裡面的東西。
這隻玩具佈偶似曾相識。是一隻兔子,卻起名叫“熊熊”。以前碰見的時候,才大約兩歲的春也抱著它。熊熊比當時舊瞭不少,想必經過無數次洗滌之後依然十分珍惜。
多田把瓶裝茶倒進杯子請凪子和春喝。春首先把杯子往熊熊的嘴邊湊瞭湊,然後再喝茶。看她的樣子,一臉認真像在做什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似的,真是讓人想笑。
“春平時穿的和用的東西都在箱子裡瞭。今後要給您添很多麻煩瞭,懇請多多關照!”凪子深深地低下頭去,接著從包裡拿出一個信封,說,“這是春的生活費。要是不夠的話,我馬上匯款。”
拿起放在玻璃矮幾上的信封,多田吃瞭一驚。
“好像很厚呢……”
“請您收下。裡面還有我在美國的聯絡方式和醫保卡的復印件。這孩子雖然還算結實,可如果突然發個燒什麼的,請帶她上醫院。”
為瞭使凪子放心,這時候好像收下比較好。多田道瞭聲謝,從沙發上站起身,把信封收進瞭廚房的抽屜裡。隻要事後算清楚,把多餘的錢還給凪子就行瞭吧。
回到沙發上,他看見凪子正充滿憐愛地撫摸著春的頭發。春也不知是否知道與母親分別在即,一門心思往熊熊的耳朵上夾發卡,甚至還表現出嫌凪子的手打擾到她的樣子。
“您對小春解釋過瞭嗎?”
“解釋過瞭。我說,我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工作,你在便利屋先生傢裡要乖乖的哦!”凪子微笑著說,“雖然我告訴她,天氣變涼快瞭就會來接你,但我們還是會哭吧,無論是春還是我。”
凪子的眼睛早已經濕潤瞭。春天真無邪地把夾好發卡的熊熊拿給凪子看。反倒是多田,險些就要“嗚嗚”地抽噎起來,於是慌忙將視線移向瞭窗邊的風鈴。
“幾時出發?”
“今天晚上的飛機。我打算先回一趟傢,拿上行李箱,然後去機場。”
這樣的話,還有一點時間。
“方便的話,一起去吃個午飯吧。”
多田提議。一想到萬一行天這時候回來瞭,他就坐立不安。
凪子還沒回答,事務所的電話響瞭。
“您好,這裡是多田便利屋。”
“惡魔已經來襲瞭?”
是行天。早知道不接什麼電話瞭。大意瞭。
“沒有,這個……”多田含糊其詞道,“你現在人在哪裡?”
“哥倫比亞人這裡。”
行天習慣管露露叫“哥倫比亞人”。露露隻不過因為化妝的關系,從外表看國籍不明罷瞭,但一般人還是會猜她是日本人,而不是哥倫比亞人。
“不過吧,房間裡曬著胸罩,哥倫比亞人的睡相又不好,她那個同伴又老磨牙。說到底,憑什麼我非得因為惡魔被趕出傢門呢?”
這裡可不是你傢,是我傢。再說,是你自己硬要離開的不是?想歸想,多田還是保險地附和道:“說得沒錯。”
“所以說,要是惡魔還沒來的話,我想先回去睡一覺。”
“這怎麼說呢——”多田慌忙想借口,“都已經來瞭,而且事務所裡滿地都是兒童用品。在一切收拾停當,孩子也安頓好之前,你就在露露傢再多叨擾個兩三天怎麼樣?”
“呃——”行天顯得很不滿,“你不是說要我幫著看孩子,要我早點回來嗎?這算什麼嘛!你有事瞞我。”
“什麼都沒瞞你。總之,現在別回來!”
“不行!我立馬回去!”
“這裡可不是曬胸罩那麼簡單瞭,整間事務所曬滿瞭尿佈,跟掛鯉魚旗似的!”
“我可沒穿什麼尿佈!”
多田這樣一說,春立刻出聲抗議。多田條件反射地放下話筒,朝沙發轉過臉去,隻見春已經下瞭沙發,正站在地板上生氣地望著多田。看來明顯傷害瞭她的自尊心。
“對不起。因為不那樣說的話,壞蛋就會到這裡來瞭。”
聽瞭多田的道歉,春稍顯不安地側著小腦瓜問:“壞蛋?怎麼樣的?”
“呃——是嘴巴和鼻子冒著白煙,連聲怪笑,要把自己的肚子鍛煉得像獨角仙的肚子一樣的傢夥。”
“是小春吧。”
凪子說。春以為是說自己,再次出聲抗議:
“我不是壞蛋哦!”
事態變混亂瞭。現在這時候,行天肯定在朝這邊趕瞭。
“好瞭,咱們早點去吃飯吧!”
多田催促著凪子和小春,以把王後與公主救出高塔般的氣勢下瞭事務所的樓梯。
“咖啡神殿阿波羅”的室內裝潢太有個性,一來真幌就帶她們上那裡去的話,對孩子的情操培養可能不大好。多田思來想去,選定瞭面對真幌大道的一傢咖啡館。
這傢店一次也沒進去過,不過從擺在門口的菜單照片來看,這裡的料理看著還挺好吃的。最重要的是,店內倡導全面禁煙,臨街的部分全是落地窗,連店堂的角角落落都給人明亮的感覺。口鼻冒白煙的行天也好,專門耍詭計的星之流也罷,鐵定不會靠近這傢店。
招牌上寫著店名,但不僅是手寫體,而且似乎並非英語,所以多田沒看懂。唉,無所謂。推開玻璃門,他讓凪子和春先進去。也因為正是午飯時間,店裡幾乎坐滿瞭人。
桌椅地板都是木質的,店員一律身穿白襯衫,腰上系著黑色長圍裙。店員把他們帶到四人座,隻見桌上擺著一隻玻璃器皿,裡面插著一株類似於常春藤的植物,和“阿波羅”恣意生長的觀葉植物相比,差別不是一般的大。
稍感壓抑的多田拿起瞭菜單。午飯套餐似乎主要是意面,隻有一個“金槍魚牛油果蓋澆飯”。他很想吃米飯,就點瞭這個。凪子要瞭“雜燴筆管面”。多田不明白雜燴是怎麼回事,等意面端上來一看,他越發不明白它跟肉醬意面有什麼區別瞭。
“雜燴筆管面”,凪子和春分著吃瞭,食欲旺盛的春把附贈的小面包也啃瞭。“金槍魚牛油果蓋澆飯”是用芥末蛋黃醬拌的,多田對於不是醬油味這一點大感震驚,告訴自己說:“隻要想著加利福尼亞卷打開後就是這樣就行。”心理建設完後也下筷子開吃瞭。
盡管對多田而言坐著並不舒服,但這似乎並不妨礙這傢以女性顧客為主的餐廳生意興隆,剛才店員又喊瞭一聲“歡迎光臨”。多田讓凪子和春坐在靠墻的椅子上,他自己則背對門口,所以,新進來的客人進不瞭他的視線。見凪子和春停下吃飯的手,驚訝地望著他背後,媽呀!是行天?!——他嚇瞭一跳,忙回過頭去。
站著的人是柏木亞沙子。她身穿一套黑色西裝,腋下夾著卷宗袋和報紙,看樣子正要跟著店員到座位上去。
這是怎樣的偶然啊!多田之前是用筷子在吃“金槍魚牛油果蓋澆飯”,慌亂中竟然換成瞭調羹。
亞沙子望著多田的臉,露出瞭笑容:
“哎呀,果然是!”
她接著面對凪子和春寒暄道:“一直以來承蒙多田先生關照!”凪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回以點頭致意。春大概是吃飽瞭,小臉上笑瞇瞇的。
“不是,這位是委托人。”
為免聽著像是辯解,多田盡可能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但其實內心在拼命地解釋。“我還是單身。”人傢也沒問,他卻主動補充瞭這樣一句。當明白瞭即便自己有妻有子女,亞沙子也不會有情緒波動時,多田的內心才真叫百感交集瞭。占據百感一大半的,是失落。
“對不起,都怪我破壞氣氛瞭。”亞沙子有些難為情地說著,去瞭吧臺那邊。
“這位是多田先生的戀人嗎?”
聽凪子這樣問,多田險些把含在嘴裡的一口水倒噴出來。
“是以前接受過她委托的女士。”多田一邊拿調羹吃著剩餘的蓋澆飯,一邊回答問題,“我倆看著像那麼回事嗎?”
“沒有。”
凪子一句話便打碎瞭多田脆弱的希望。“我隻是保險起見才問瞭您一句。我想,如果您正好在和別人交往,那麼請您代為照看春恐怕就太對不住瞭。”
早知如此,一開始就告訴她自己有女人好瞭。說不定那樣一來,就能幹幹脆脆地回絕凪子的要求瞭。
唉!什麼戀愛,什麼交往,怪隻怪跟這些緣分太淺瞭,才完全沒想到這一手啊!多田自怨自艾地摸瞭摸臉頰。
午飯套餐附帶的餐後咖啡也喝完瞭。春喝完瞭另外單點的橙汁,這時候正在用吸管戳著冰塊。凪子的咖啡杯裡還剩大約一半的黑色液體。估計早已冷瞭,可凪子就是不說離開。她微微垂著頭,凝神看著坐在身旁的春。
她是想盡量拖延告別的時間吧,哪怕延長一點點也好。多田摸瞭摸工作服的胸袋,才想起這傢店是禁煙的。時間打發不瞭。接下來,看著小春和凪子流眼淚的可能性很大。一想到這裡,冷氣明明開得很足,掌心卻滲出瞭汗。他在褲子膝蓋上擦著汗。
像這樣一言不發地面對面坐著,亞沙子會不會誤會我們是非同一般的關系?多田斜眼瞄瞭一眼吧臺,隻見亞沙子正一邊吃著“金槍魚牛油果蓋澆飯”,一邊看著放在吧臺上的報紙。明明並非太值得稱贊的舉止,可她那專心追逐文字的側臉卻像個孩子似的認真,煞是可愛。報紙折疊得很小,她左手規規矩矩地端著大碗,拿筷子的姿勢也很優雅,獨獨不見半點在意多田他們這邊的樣子。
多田正感到些許失望,店門再次打開瞭。不知不覺間,已經有大約兩組客人在等空位瞭。
“走吧!”凪子終於說道,“春,要上廁所不?”
“不要。”
單是凪子買的。亞沙子也許覺出瞭動靜,抬起臉,朝多田點頭致意。多田也輕輕點點頭,帶著春先一步走出瞭店門。
夏日驕陽曬得真幌大道幹燥發白。
“好熱!”
春把垂在額頭的劉海搔得一團糟。多田伸出雙手擋在春的臉龐前面,幫她制造陰涼。
凪子一邊把錢包放進包裡,一邊走出店門。他隱隱約約也感覺到一點瞭,她是日常動作有一些遲鈍的人。想到這裡,多田強忍住笑意。從打電話到醫院時留下的印象來看,身為醫生的凪子分明是一副雷厲風行開展工作的樣子。
“多謝您的款待!”
多田道過謝後,三人慢慢地朝箱急真幌站走去。春早已經牽住瞭凪子的手。
凪子對投在地面上的濃濃人影說道:
“多田先生,剛才那位女士,說不定並不討厭多田先生。”
“她確實並不討厭我吧!”多田唯有苦笑。他和亞沙子還沒有親密到產生如此高密度感情的程度,“您怎麼會這麼想?”
“在吃飯的時候,她很在意多田先生。”
凪子認真地陳述她的理由,活像中學生的戀愛。這一結論和多田先前觀察亞沙子得出的正相反。
“要是這樣就好瞭!”他不知不覺坦率地應聲道。
“熊熊呢?”
春看樣子是突然想起同伴不在。她像拉鈴繩似的拽著凪子的手。
“熊熊在多田先生的事務所看門。”凪子用指尖溫柔地替春理瞭理零亂的劉海,“我還是不想去美國。”
被她這句突如其來的喃喃自語嚇瞭一跳,多田忍不住看向凪子。隻見凪子緊咬雙唇,似乎在強忍著不哭出來。
“去瞭會讓春感到孤單,還給多田先生添麻煩。”
“沒有,但是,對方在等著三峰女士吧!”
“可是,假如多田先生被那位女士誤會成有妻有女,假如如此難得的邂逅成瞭泡影,我都不知該怎樣道歉才好。”
“不是不是,您那才叫誤會。”見凪子罕見地語無倫次越說越激動,多田慌忙打斷瞭她,“剛才那個人和我,並不是那種關系,況且如果有需要的話,我會好好跟她把事情解釋清楚的。您不需要擔心。”
“我身為春的母親,卻凈做一些自私的選擇。”
凪子把頭垂到瞭底。多田搜尋著合適的話語,結果隻能說出“我不認為這是自私”這句話。不過,這是多田的真心話。
凪子在成為春的母親之前,首先是一個人。待春長大成人之後,凪子的人生和工作仍將繼續。這樣的話,當真正遇到困難的時候,盡可以把孩子托付給某個人,不是嗎?對凪子來說、對春來說,外加對多田來說,從這苦惱的一個半月裡面,或許能收獲令今後受益的巨大歡喜和快樂。
“交給我來帶,也有點不放心吧。不過,我一定全力以赴。請不要全都一個人扛著。”
“謝謝您,多田先生!”凪子終於露出瞭笑容,“謝謝您對我這麼好心!”
“我這種不是好心,是好管閑事,行天老這麼說我。”
說到這裡,多田感到有些難為情,抬頭仰望蔚藍的天空。面對明亮澄澈的天空,他的心裡反而泛起瞭苦澀的滋味。
我並不是懷著滿腔善意決定幫你照顧小春的。其實,我心裡的某個地方認為“這是個好機會”。我懷抱著隱隱的期待,想著通過再次和孩子接觸,沒準我也能夠重新來過,盤踞心頭的恐懼和絕望沒準也能夠轉換為別的東西。
要說自私,那也是我。失去孩子的過去,明明怎麼都忘不瞭。
走下通向站廳內的臺階,空調的冷氣迎面吹來。原以為走得非常慢,沒想到已經走到瞭檢票口。
凪子靠在過道的墻邊,松開瞭春的手,在春面前蹲下,以平靜的聲音說:
“那麼,我要走瞭,春要好好聽多田先生的話,做個乖孩子。”
春默默點點頭,感覺似乎完全理解瞭事態。隻見她帶著一臉生氣似的表情,把目光轉向貼在墻面上的瓷磚。看樣子是想通過這樣做,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忍住不哭、不說些任性的話。
“春,對不起瞭。我很快會來接你。很快哦!你等著我哦!”
凪子眼睛通紅,她依次撫摸著春的頭發、臉頰、肩膀。最後緊緊抱瞭一下春之後,狠狠心,站起身來。
“春就多多拜托您瞭!也請代問小春好。”
凪子面對多田深深低下頭去,下一個瞬間,便已轉身穿過瞭檢票口。
“媽媽!”
想是再也忍不住瞭,春喊叫著想要追上去。那是充滿瞭不安的聲音。眼看春就要沖入人群,多田急忙牽住她的手,拉住瞭她。
凪子在檢票口對面回過頭來,朝多田和春揮瞭揮手,臉上又哭又笑。多田還沒來得及揮手,她已經轉向前面,上瞭站臺的臺階。走得極快,像是為瞭堅決不被從春身上伸出去的無數根透明絲線給纏繞住似的。
多田低頭看身旁的春,隻見她小臉漲得通紅,眼睛瞪著地面,用沒和多田牽著的那隻手緊緊地揪著連衣裙的裙擺。
“短褲要被人看見囉!”多田輕輕搖瞭搖牽著的小手,“好瞭,咱們回事務所吧。”
上瞭通向地面的臺階,來到無遮無擋的正午陽光下,二人沿著原先過來的路往回走。
“多田便利屋有一輛白色小皮卡哦。從明天開始,小春也乘著它一起去工作吧!啊,沒有兒童安全座椅啊!要是能問誰借一張過來就好瞭。行天呢……唉,讓他待在貨鬥裡就行瞭吧。”
見春還是不說話,多田幹脆把自己心裡想的全說出來瞭。“小春,你喜歡吃什麼呢?漢堡肉餅怎麼樣?我知道有傢店很好吃。雖然我做的飯很難吃,可我肯定會想盡各種辦法來解決的。”
春照舊一言不發。多田漸漸感到尷尬,我們會不會被周圍人當成“拐騙犯和被拐帶的女童”?於是稍稍加快瞭腳步,終於到達瞭多田便利屋所在的商住樓前面。
“我開便利屋,幹的是打掃打掃,買買東西,幫助各種各樣的人的工作。”
登上昏暗的臺階,打開二樓事務所的門。
“這裡就是多田便利屋。剛才也來過吧。事務所兼住傢。小春從今天開始也要在這裡生活一段時間。”
春甩開多田的手,奔進室內,抱起放在沙發上的熊熊,趴在瞭沙發上。
多田打開窗,把電風扇插上後搬到瞭沙發近旁。風鈴紋絲不動;電風扇攪拌著熱空氣。
“廁所在那扇門背後,渴瞭就告訴我。”
春看來暫時先隨她去比較好。多田把買來的床墊鋪在瞭自己床邊。床單和薄蓋被也給她備好。
偷偷看瞭一眼隔斷佈簾後面的待客區,隻見春已經整個人爬上瞭沙發,和熊熊一起躺在上面。臉朝著靠背,所以看不見表情。說不定難過累瞭,睡著瞭。
多田悄悄靠近春,幫她蓋上瞭行天用的毛巾被;春沒有任何反應。
多田嘆瞭一口氣,接著開始整理春的行李:把放在紙板箱裡的衣服重新疊好,收進瞭多田床邊的一個櫃子裡;把玩具擺放在位於待客沙發中間的玻璃矮幾上。
單單這樣,看起來就非常像有孩子在的屋子瞭。體味著帶有幾分難為情的不平靜的感覺,多田拿出瞭箱底的毛巾類物品。有一個相框裹在毛巾裡。是凪子和貌似她伴侶的女性,還有春,三人一起拍的一張照片。
見到凪子的伴侶的臉,還是頭一回。雖然和凪子一樣沒化什麼妝,卻有一種令人移不開視線的魅力:燙成大波浪的頭發簡簡單單地紮成一束,抱著春的小腦瓜,笑容十分明亮。站在凪子和她伴侶中間的春,也以多田從沒見過的開朗的表情笑著。隻有凪子,像是忍著沒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稍顯嚴肅地望著相機的方向。
如果現在把這張照片拿給春看,孩子沒準會哭。猶豫來猶豫去,他重新用毛巾把相框包好瞭。
小春好像是叫凪子“媽媽”,那她又怎樣稱呼那位伴侶呢?反正肯定不是“爸爸”啊!是叫“媽咪”嗎?
把毛巾類物品也收進櫃子後,多田一時間沒事可幹,凈想些有的沒的。春好像正式睡著瞭。不叫醒她,晚上沒準就睡不著瞭。
他把手搭在春幼小的肩膀上,端詳著她的小臉蛋。春的臉頰上掛著淚痕。多田無法切實把握自己的感受,不知是覺得她可憐,還是可愛。在心頭生成的小小情緒風暴的催促之下,他喊道:
“小春。”
就在這時,事務所的門猛地開瞭。
“剛才,你說什麼?”
就見行天以一副恰似金剛力士像般的形貌站在那裡。他瞥瞭一眼睡在沙發的春,隨即將視線轉回多田身上。
好死不死,偏偏給我挑最差的時機死回來!
多田驚慌失措:“我就是叫瞭一聲這孩子。叫她……‘小春香’。”
“是嗎。我還以為多田你莫非又用名字來叫我瞭呢,頓時有種一百隻毛毛蟲爬上身的感覺。”
行天這樣說著,反手關上瞭門,卻不進房間裡面,就站在門口,活像一隻步步為營的貓,估算著和沙發之間的距離。
“重新瞧見之後才明白,”行天說,“我吧,照顧不來這個。”
“不是這個。她叫春香。”
誰承想,春偏偏又挑瞭這個最差的時機,在沙發上坐起來。她揉著眼睛,光明正大地宣佈:
“我不叫春香,是叫三峰春哦!”
所謂空氣凍結,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吧。明明時值盛夏,卻是不輸南極的體感溫度。多田笨拙地將視線從春移向行天。行天把背貼在門上,註視著春,儼然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到外面去!”行天說這話時隻有嘴唇在動。
“不去。”多田說。
“什麼叫果醬面包吃八個的弟弟!你在想些什麼!”
行天咆哮著就要沖向多田。春受瞭驚嚇,臉一皺,眼看就要開哭。見她這樣,行天似乎也畏縮瞭,掄起的拳頭停在半空中,整個人再次退回門邊。
“總之,你給我把這個還給凪子女士!”
“不行。她坐今晚的飛機去美國。”
“為什麼?”
“因為工作。小春要跟我們生活一個半月。這事已經定瞭。”
“我們?”行天浮起嘲諷的笑容,“我出去。”
“等等等等等等!”
多田像面對野生動物似的、小心翼翼地縮短瞭一點和行天的距離。此時此地要是放跑瞭他,人手就不夠瞭,就會給明天以後的工作造成困難。
“你表現得這樣厭惡,小春要是介意的話怎麼辦?”多田小聲訓斥著,偷偷用眼神示意沙發那邊,“你好好看看,很可愛的,不是嗎?”
行天隻看瞭春一瞬,隨即不悅地移開瞭視線。
“你會覺得我的臉可愛嗎?”
“怎麼可能呢。怎麼問這種瘋瘋癲癲的問題。”
“因為那個的臉,跟凪子女士相比,好像更像我。如果這就是你多田喜歡的類型,那個和我就必須得考慮一下住處。”
什麼這個那個我的,這傢夥真煩人。多田雖然被驚得呆若木雞,但行天既然承認瞭自己的基因的影響,就說明他已經邁出瞭一大步。絕不能錯失良機,必須讓他加入!
“這個嘛,因為你們是父女呀,長得像很正常,對吧?”多田煞有介事地朝他點點頭,“正因為有你,小春才能夠出生。為瞭她能夠幸福地成長,你也願意出一把力,對吧?”
“才不願意呢!”
“別這麼說。你能幫我看一下門嗎?”多田放低身段求他,“我想去準備晚飯的食材,再找個兒童安全座椅。”
“晚飯?你來做嗎?”
“第一天應該招待她親手做的飯菜,不是嗎?”
“我認為,保險一點上外面吃更能表達款待之情。”
春並不理會多田和行天的你一句我一句,她拿著熊熊從沙發上下來,在事務所內開始瞭探險。她掀起隔斷用佈簾,看看多田的床,又戰戰兢兢地試著打開廁所的門。
“那麼,我去去就回。”
多田穿過行天身旁,打算離開事務所。
“等一下。”這回換行天攔人瞭,“那個怎麼辦?你帶走吧。”
“帶著她東跑西跑,害她累著瞭可不行。我動作麻利點早去早回,你好好照顧她。”
聽瞭多田的回答,行天當即朝他伸出右手。
“……要握手嗎?”
“不。借我錢包。我去買東西。”
事情完全按計劃推進,多田忍不住在內心竊笑。能差動行天跑腿,簡直像做夢一樣。一切全托春大明神的福。
“要買一些雞蛋和牛奶。今晚打算做咖喱,所以需要甜味的咖喱塊……”
“不知道我會問店員。”
行天似乎一刻都不願在事務所多待,一隻手早就擱在門把手上瞭。
“兒童安全座椅,要那種在小皮卡上也能牢牢固定住的……”
“都說我明白瞭!”行天打斷多田的話,憤然離去。
“你不回來的話,小春跟我都要餓死的——!”
多田大聲叮囑消失在門後的行天。啊,通體舒暢!
“多田先生。”
春喊他。還以為是凪子喊他,多田嚇瞭一跳,回過頭來。隻見春從隔斷用佈簾縫隙間露出一張臉來。看樣子是記住瞭凪子的口吻,學著大人講話呢。看來在代為照看期間,可不能胡說八道啊!多田心想,過於粗俗的話一定不能說出口,否則不利於小春的教育。
“現在,看我來為你做一件好玩的事情哦。”
春歡歡喜喜地說。多田心想,不明白你什麼意思,可他照舊點點頭:“嗯,拜托。”
隻見春先把整個人藏在瞭佈簾後,接著,再次從縫隙間露出臉來,然後吃吃笑著心滿意足地征求同意說:“怎麼樣?”多田心想,越來越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瞭,可他照舊再次點點頭:“啊,真好玩!”
是躲貓貓的一種嗎?春並不理會一頭霧水的多田,這一行為她重復瞭大約八遍,每回都吃吃地笑;多田每回都老老實實地稱贊說“真好玩”。
終於停止做躲貓貓遊戲的春,這回跟熊熊說起瞭話。似乎突然開始瞭過傢傢。隻見她一會兒假裝喂熊熊吃東西,一會兒又把耳朵湊過去聽熊熊講話。多田自然聽不見玩具佈偶講話。
四歲小孩的思維和行動就是一個謎。
唉,總比想念母親想得哭強。多田收拾起心情,從水槽下方的櫥櫃裡拖出蒙瞭一層灰的鍋。這幾乎算是多田便利屋唯一的一口大鍋。記得是露露轉讓的吧。那一段記憶雖然已經模糊,不過多田從沒用過一次是肯定的。
仔仔細細洗過兩遍後,多田又開始尋找電飯鍋。要找的東西就在多田的床底下,一看裡面,竟然裝著五隻不確定洗沒洗過的襪子。不是五雙是五隻,顏色款式五花八門。於是當作沒看見,今後要是想吃白米飯瞭,就全部買真空包裝的微波叮叮飯解決。說起來,橫豎也沒準備米。
這個幹幹那個幹幹,就到下午四點瞭。行天還沒回來。難道逃跑瞭不成?多田雖有些不放心,可行天沒有手機,沒法同他聯系。
“小春,上澡堂吧!”
“澡堂?是什麼?”
“是一個有很大的浴缸的地方。去過嗎?”
“沒有。”
“那就去吧!很開心的哦!”
把需要的東西裝進臉盆後,多田帶著春出瞭事務所。替換的衣服隻帶瞭內褲。因為,他把鼻子湊近春的連衣裙聞過氣味,估計明天還能穿。春當時扭著身子直笑:“討厭!”
穿過箱急的道口,朝澡堂“松之湯”走去。
鉆過佈簾的時候,春指著紅色那邊說:“我,是那邊哦!”
“那邊不行,是成年女人專用的。”
多田說道,她似乎理解瞭。
春饒有興趣地望著傳統的鞋櫃,還有坐在高臺上的大叔。連多田幫她脫連衣裙的時候,目光仍一直盯著高臺。謝天謝地,叫她怎樣就怎樣。這麼不設防難道沒問題嗎?難道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全都是這樣的嗎?
多田擔心起來,神經過敏地觀察著周圍人,就怕有哪些不軌之徒直直地看著春。更衣室裡面隻有奔著頭湯來的幾個老年人,每個人連脫自己的衣服都自顧不暇瞭,壓根兒沒有哪個人盯著春看。
一塊石頭剛落地,就聽春說:“我想去廁所。”
你呀,都已經脫得一絲不掛瞭……想歸想,還是帶她去瞭更衣室一角的廁所。坐便器的位置稍有些偏高,多田幫助她上去後,全裸的春自己上瞭廁所,也擦幹凈瞭。
好瞭,終於要踏進浴場瞭。
看見畫在墻壁上的巨幅繪畫,春歡喜雀躍:“富士山!好厲害呀!為什麼有富士山呢?”
“為什麼呢……”這個問題多田從沒認真想過,這時候搜索枯腸說,“因為看著美麗的風景洗澡的話,心情會很好吧。”
春當然沒在聽多田的回答,第一回來澡堂,她興奮極瞭,正要在淋浴處跑來跑去。眼看著漸漸露出本性來瞭。“滑倒瞭很危險的!”“會給別人添麻煩的,安靜點!”多田死命地制止春。他把肥皂抹在毛巾上,給春擦身子。因為春說抹洗發香波“很討厭”,所以就沒洗頭發。
接著多田打算清洗自己的頭和身體,這可難瞭,半刻沒看住,春就要擅自跑到浴池裡去。萬一溺水可就出大事瞭,所以多田對著鏡子坐下,讓她站在自己的雙腿中間。一旦想逃,就用兩隻膝蓋輕輕夾住,封殺她的行動。想是覺得癢,春咯咯笑個不停。看樣子放松下來瞭,這比什麼都強。
沖去泡沫,泡在浴池裡。春一坐下來,熱水就沒到瞭臉,所以她隻能保持筆直的站姿。想起同樣站姿筆直的行天的入浴方式,多田不禁感嘆遺傳真是恐怖。
他用雙手的掌心掬起熱水澆在春的肩上,順勢拿手做水槍,嗖嗖射熱水。春盯著看,問他“怎麼做的”,他隨手朝她招呼熱水攻擊。春用手掌抹抹臉,不高興地說:“別玩瞭!”為瞭表示道歉,他教瞭她水槍的玩法,於是兩人在裡面玩瞭一會兒。
回來的路上,他和春手牽著手;小小的掌心直冒汗。
吸收瞭熱水的溫度,長久地積蓄著熱量的身體。小春的生命,年輕得用“年輕”這個詞表述,都不貼切。
回想起曾經失去的,多田急忙揮走記憶。
在事務所前面,多田和行天撞個正著。
“借車鑰匙用瞭一下。兒童安全座椅裝好瞭。”
行天雙手拎著超市的塑料袋說完,回避著春的視線,上樓梯而去。
多田帶著春上停車場去看小皮卡。
“這是我的愛車。帥吧?”
“帥。”
看瞭一眼副駕駛座,上面確實裝著兒童安全座椅。要幹還是行的啊,行天。
在事務所裡,行天在沙發上躺著。春跑過去一聲不吭地推行天的背,行天不情不願地讓出地方,坐在瞭地板上。多田拿起放在矮幾上的塑料袋,蹲在冰箱前面一邊收納食材,一邊問他:
“兒童安全座椅是買的嗎?錢夠嗎?”
“上賣砂糖的那兒一商量,馬上不知道從哪兒拿瞭一張過來,還幫著裝好瞭。”
行天喜歡給人起一些奇特的綽號。所謂賣砂糖的,是指星。
“怎麼能欠那種傢夥人情債!”多田表示抗議。
“有什麼辦法?哪兒有賣、怎麼安裝,我一無所知啊。”
前面的話撤回。行天終究幹什麼都不行。說到底,這傢夥壓根兒不想幹。
話雖如此,食材倒好像一樣不落地買回來瞭。多田切著洋蔥和土豆,由於不習慣做這種事,遲遲切不好。
“要我幫忙不?”
春機靈地走到多田身邊,行天老奸巨猾地趁機坐上瞭沙發。
“謝謝你。不過,你沒地方踩,夠不到不是?待會兒我抱你起來,你幫我放咖喱塊。”
春表示同意,回到瞭沙發。見行天坐在上面,她一個勁地推他的胳膊。熊熊有一半被行天坐在瞭屁股底下,春似乎感到義憤填膺。行天看似挺無奈地回到瞭地板上。
“把電風扇朝著小春扇!”
多田下指示說。懶人行天伸出腳來操作按鈕,切換到瞭搖頭功能。盡在這些沒用的地方心靈手巧。
傍晚的風進來,吹響窗邊的紅色風鈴。白天熱得快被烤熟瞭,這時候氣溫好像稍微下降瞭一點。
“媽媽呢?”
春突然說。在用湯勺攪拌鍋中物的多田回過頭來看著春,蹲在地上的行天不勝其煩地抬起頭來。
“你媽媽去工作瞭。你就和我們一起看傢吧。”
多田這樣告訴春,可她卻一個勁地猛搖頭。
“不要。媽媽呢?媽媽呢?”
終於,她把臉一皺,“哇——”地發出又尖又響的聲音,哭開瞭。熊熊也被扔到一邊。看來是滿腦子隻想著凪子瞭。多田急忙把煤氣爐的火關小,拿出瞭裹在毛巾裡的相框,跪在坐在沙發上哭的春面前對她說:
“你看,這是你媽媽。在她來接你之前,你要乖乖地等著她哦!”
春瞥瞭一眼照片,哭得更大聲瞭。行天站起身,什麼也沒說就走出瞭事務所,順帶狠狠地關上瞭門。
春好像害怕瞭,把身子縮瞭起來。多田猶豫片刻,傾盡溫柔抱緊瞭她。
“沒事的。媽媽,媽媽很快會來接你。”
“很快?什麼時候?”
“一個半月過後。”
多田回答說。見春似乎不理解意思,就試著換一個說法:“就是接下來再睡四十多覺。”春看來也還沒有明確的數字概念,她歪著小腦瓜問:“四十?”
“嗯——”多田不知怎樣解釋才好,攤開雙手告訴她,“這樣是十。有四個十,就叫四十。”
總而言之就是很多很多,這一點似乎是明白瞭。接著,她皺起眉頭,再次放聲大哭。
一個半月,對多田而言,一轉眼就過去瞭。就好比好容易接到瞭一單除草的委托,一不留神把日程往後排瞭一排,結果演變成青草枯黃的事態也不足為怪的、那種一轉眼的時間。
可是,對年幼的春來說不一樣。一個半月和永遠意思相同。以為母親恐怕永遠不會來接自己瞭,春變得絕望,又哭開瞭。
為瞭分散春的註意力,多田決定往鍋裡放入咖喱塊。被多田抱起來的春,抽抽噎噎地掰開咖喱塊放進瞭鍋裡。眼淚好像也一道掉進去瞭,不過,多田決定對此視而不見。
接著用湯勺在鍋裡攪拌。春也想攪拌,怎奈咖喱太濃稠,她似乎攪不動。單靠她一個人拿不穩湯勺。多田於是一隻手抱著春,一隻手也放在湯勺柄上,幫著她攪拌。
“多田先生。”春盯著深褐色的呈旋渦狀的鍋中物說,“媽媽,會來接我嗎?”
“當然會來啦!”多田心想正中下懷,於是大大地打包票,“怎麼瞭?怎麼突然擔心起來瞭?”
“媽媽明明說過,等涼快瞭就來接我,可是她沒有來。”
這樣啊。多田終於明白瞭。傍晚以後,氣溫稍稍下降瞭一點。她還吹瞭電風扇。就是說,涼快瞭。盡管如此,凪子卻沒有出現,春感到不安,這才哭的吧。
這孩子挺聰明的!雖說好像沒法教她數數。
多田把春放到地板上,帶她走到熊熊待的沙發邊。對待這樣一個孩子,隨隨便便的敷衍是不奏效的。不能胡亂說“你乖乖的,媽媽很快就來瞭哦”之類的話。
並肩在沙發上坐下,他把熊熊放在春的膝頭給她。
“小春,媽媽工作結束之前,你就在這裡和我一起生活吧。”
“多少天?”
“四個十。對小春來說,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很長嗎……”
春垂下頭去。多田拿起熊熊,輕輕貼在春的臉頰上。
“不過,沒問題。隻要等一等,媽媽肯定會來接小春。”
“真的?絕對?”
“啊,絕對的。”
“明白瞭。說好囉!”
見春伸出小指,多田跟她拉瞭鉤。然後把那張照片擺在電話臺上。
事務所的門開瞭,行天回來瞭。他嘴上叼著香煙,手裡拎著便利店的塑料袋。
“完瞭?”瞥瞭一眼哭停瞭的春,行天問多田道,“聞到瞭咖喱的香味,我就想,差不多瞭吧。”
對瞭,咖喱!多田慌忙跑回廚房。鍋底有一點燒焦瞭。
行天從便利店的塑料袋裡拿出杯裝冰激凌擺在矮幾上。居然有五個。春目不轉睛地看著冰激凌。
“還不行,小春。等吃過咖喱飯之後,才能吃一個。還有,行天,今後,香煙在換氣扇下面抽。”
多田雖然提醒瞭他們,可春照樣盯著冰激凌不放,行天假裝沒聽見,隻顧繼續抽煙。脾氣一樣的父女倆。想到今後等著自己的考驗將會何其多,多田不由得黯然神傷。
三個人一起吃瞭咖喱飯,春還吃瞭冰激凌。行天抱怨咖喱太甜,春飯後不肯刷牙,在事務所裡滿地跑。
行天和春之間,依舊沒有進行過交談。連目光也幾乎沒有相接過。感覺就好像把彼此當成瞭闖入自己地盤的異物,遠遠地相互觀察著。多田拿著牙刷追著春跑東跑西,心想:“難道這就是野獸的法則嗎?”
好容易挨到可以哄她上床睡覺的時候,凪子打電話來詢問情形瞭。似乎是登機前一刻。她擔心春,這可以理解,但時機不對。多田把電話遞給春後,春不知是害羞還是鬧別扭,隻用很少的話來回應凪子。但是,電話一掛斷,她又抽抽噎噎地哭開瞭。
對於和多田同住,春表示理解瞭,還說過“明白瞭”,可看樣子當然什麼都沒明白。和母親說話的時候,她裝堅強,不想讓母親擔心,可隻要一想起和母親分開瞭,就傷心得不得瞭。復雜的少女心!
多田半哄半拽地讓春躺在瞭睡床上。過瞭大約一個鐘頭,春終於哭累瞭,睡著瞭。在這期間,多田一直輕輕地拍著春的肚子,帶著舒緩的節奏,期待睡魔早一刻到來。由於一直坐在床墊旁的地板上沒動,結果把屁股和背都坐痛瞭。
要是這種狀態持續一個半月的話,我可要因為肌肉疼痛而隻能像個機器人那樣動作僵硬啦!
站起身放松瞭一下身體,多田嘆瞭口氣。掀起隔斷佈簾一看,隻見行天早已經躺在沙發上瞭。仔細一看,他兩隻耳朵裡塞著下酒用的花生米。看來是打算徹底遮蔽春的哭聲。
不是你的孩子嗎?盡管答應帶孩子的是自己,多田還是忍不住心頭火起,把花生米往行天的耳孔裡又推進瞭幾分。
抽根煙收拾收拾心情吧。可是,又不能讓春被換氣扇的聲音給吵醒瞭。於是他悄悄走出事務所,下瞭樓梯。
大樓前面的人行道上丟著大量薄荷萬寶路的煙蒂。想必傍晚時分,行天是在這裡一邊抽煙,一邊等著春停止哭泣吧。原來如此,怪不得馬上聞到瞭咖喱香。多田低聲咒罵著,把煙蒂通通拾瞭起來。
真幌站前,夜色越深沉,越喧鬧。
第二天早上,行天格外大聲地說“早安”,因為耳朵裡仍舊塞著花生米的緣故。
不消說,免不瞭一場騷亂。最終,多田把事務所翻瞭個底朝天,終於找出鑷子,費瞭一番周折才把花生米從行天的耳朵裡夾瞭出來。
行天把兩顆花生米在掌上滾瞭一會兒,忽地扔進瞭嘴裡。
“可不能學他哦!”多田說。春對行天的動作投以分不清是畏懼還是尊敬的目光,笑著說:“不會的哦——”
“多田先生,那個人……”
“他叫行天。”
“行天,他好奇怪呀!”
遺憾得很,他可是你的父親。多田在心裡回答她說。
春一到晚上就想念母親想得直哭,早上則最晚六點半就醒瞭,騎在多田的肚子上鬧騰,一邊嚷著:“喂喂,快起來!”三餐一頓不落,出門工作和回傢時對著電話臺上的相框打招呼,晚上早早地睡覺。多田便利屋的生活,到底變成瞭以春為中心的節奏。
白天,春也跟著一起去工作。春的指定座位,是副駕駛座上的兒童安全座椅。
至於行天,以看行李的名義把他趕到貨鬥裡去瞭。夏天正好是貨鬥裡的東西變多的時期。因為拔下來的草、剪下來的庭樹的枝條,都會裝在袋子裡,暫時先堆在小皮卡的貨鬥裡,等累積到一定的量,再運到真幌市郊外的垃圾處理場。所以,日復一日,行天都埋在垃圾袋中間,接受陽光的直射,待在貨鬥裡隨車搖晃。
今天,是山城町的老岡來瞭委托。還以為又是監視橫中公交,多田頓時沒瞭精神頭,但出乎意料的是,這回的委托內容竟是“幫我把院子裡的草給拔瞭”。老岡要是講常識,就不是老岡瞭。到底怎麼瞭?多田帶著一半好奇心、一半恐懼心,駕著小皮卡奔山城町而去。
把小皮卡直接開進院子後,多田首先把春放下車。春繞到貨鬥後,叫瞭一聲:
“行天不見瞭!”
“那傢夥又逃瞭啊!”
多田邊把毛巾掛在脖子上,邊嘆息道。
行天臨陣脫逃,並不是今天才開始的。自從開始待在貨鬥以來,他總趁車遇到紅燈停下的時機逃跑;一到晚飯時間,又擺出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回到事務所。也不幹活,好像就知道整天東遊西逛。難道你就這麼不願意見到春嗎!多田真是對他無語。
聽見響動,老岡走到院子裡來。
“好久不見啊,便利屋,你還好嗎?”
看起來他史無前例地心情大好。留意到春,老岡問道:“哎呀,這孩子是哪個?”
“她叫三峰春。托我夏天代為照看的。”
“您好!”
春寒暄道。多田教過她在工作地點要有禮貌,她這是謹遵教誨地在付諸實踐呢。
“哎,在問好呢,你好!真可愛啊!”連頑固的老岡也變得笑容可掬,“待會兒必須得叫我那口子拿點點心出來呢。”
“我能去那邊看看嗎?”春指著院子深處說。
“行是行,不過可別太用力踩樹根。”
獲得老岡的許可後,春出發去院子探險瞭。
“你把車盡量靠邊一點停停好,”老岡對多田說,“今天傢裡來客人瞭。”
要是這樣的話,你早點從傢裡出來給我指示不就行瞭?想歸想,多田還是遵照老岡的囑咐挪動瞭小皮卡。也許是全神貫註在瞭迎接客人這件事上,老岡看起來比平日裡更加精力旺盛。隻要他精氣神足,就最好瞭。要是他已經把關註從橫中公交轉移瞭的話,那就好上加好瞭。
多田戴上手套開始除草。岡傢的院子相當之大。要想在一天裡把活幹完,非得像千手觀音那樣幹活不可。多田默默地拔著草,一面註意著用帶來的兩公升瓶裝水補充水分。草葉散發出青草味,附著在根上的泥土散發出濕潤的土腥味。
春結束瞭在院子裡的探險,到多田身旁蹲下來。她把多田拔的草收集起來放到簸箕裡,等簸箕裝滿瞭,就搬去倒進垃圾袋,比行天肯幫忙,也能幫忙多瞭。
“小春,帽子呢?貨鬥裡有一頂草帽哦。我去拿給你?”
“不需要。帽子,太熱瞭。”
“要喝水嗎?我也給小春準備瞭。”多田把給春的瓶裝水放在瞭點景石上。“不多喝一點的話,可是會暈倒的哦!以前,我在公交車站暈倒瞭,春和媽媽過來把我救起來瞭,對吧?還記得嗎?”
“不記得瞭。你怎麼會暈倒的?”
“因為大熱天沒喝水。”
這段對話好像在來回繞圈子嘛!多田心想,不過好像有效果。春也許是害怕瞭,宣佈“我喝”之後,喝瞭瓶裝水。
一整個上午都在幹活,中午坐在外廊上吃瞭岡夫人做的飯團。裡面有海帶、幹松魚和鮭魚。給春的盤子裡,也擺著三個小飯團。
“好好吃!”
春笑逐顏開。因為待在我那兒,晚飯總是速食包,咖喱飯、牛肉丁蓋澆飯或是燉菜飯。多田同情起春來。用咖喱塊做咖喱飯很麻煩,第一天做過之後就死心瞭。為瞭小春,一日三餐必須設法改善!
岡夫人還給他們準備瞭冰鎮麥茶。擺在托盤中的兩隻玻璃杯,友好地站在一起流汗。春的杯子是復古的圖案。想必是太太特意把岡傢的孩子們曾經用過的東西從櫥櫃深處給找出來瞭。
春把手指伸進杯子裡,夾起四方的冰塊放在嘴裡咬碎瞭。
附近有蟬在鳴叫。好像就棲息在房子外墻上。汗水沿著太陽穴流下來,多田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瞭。蔚藍的天空上,飄浮著閃閃發光的白雲。
岡傢門前的馬路上也好,位於馬路對面的HHFA的菜園也好,都是一個人影也沒有。大概是黃瓜吧,沿支柱茁壯生長的綠葉在風中搖曳不止。
“小春,你被太陽曬傷瞭呢。”
多田稍稍卷起春的T恤袖子,隻見膚色明顯不同。春好像覺得癢,笑瞭。
心境如此平和的夏天,多少年不曾有過瞭?
倒不是因為有孩子在身邊,心情才放松。毋寧說,自從和春一起生活以來,多田反而越發地身心俱疲。
春隻要一犯困就鬧脾氣,哪怕幹活期間也需要讓她午睡。今天承蒙岡夫人的好意,借用瞭通風良好的日式客廳。吃過午飯後沒多久,春把帶來的毛巾被往肚子上一蓋,在落地窗附近躺下瞭。多田在院子裡繼續拔草,時不時用眼角餘光留意著春。
碰到像老岡這樣不親切的客戶,有時也會讓春在小皮卡的貨鬥裡午睡。先在貨鬥地板上鋪幾層硬紙板,然後在春身旁放上黑色晴雨兩用傘以遮擋陽光。一開始是在貨鬥裡張起車篷,這樣一來反而異常悶熱,春和行天都評價不高。行天隻在上班路上待在貨鬥裡——並且頻頻半路逃脫,隻有叫他張車篷收車篷的時候能頂一個人用。
當然,有些工作也不能帶春去。比如修剪庭樹及搬運大垃圾之類、多少伴隨幾分危險的作業場合。
這種時候,他就把春托給露露和海茜帶。不但春跟她二人親,露露、海茜和吉娃娃好像也愛跟春玩耍。
“小春今天來我傢哦?”
“看到瞭好像挺適合小春的衣服,能買下來嗎?”
露露和海茜經常會給多田打電話問這些。對她二人而言,春就是偶像。仿佛是一個可愛得不得瞭的存在。
不過,他必須趕在露露和海茜上班之前到車站背後的公寓接春。結果,傍晚以後,多田多數沒法按原定計劃幹活。如果行天能幫著看孩子,問題就解決瞭,可他根本派不上用場,有什麼辦法?
這樣那樣的,多田不僅精神疲倦,體力方面也吃不消。尤其是腰痛的老毛病頻頻發作。是因為常常抱春的緣故吧?所以眼下的狀況是裹著腰痛帶睡覺,好歹對付過去。
盡管如此,一顆心卻平靜祥和。胸中能感覺到有一種滿足感和一股可謂幸福的溫暖。
汗水流到瞭下巴上,多田用戴著手套的手擦去汗水。他時不時停下拔草的手,就那樣蹲著看一眼落地窗。午睡中的春,兩條胳膊舉到瞭頭頂,呈舉手投降的姿勢。
此刻,我之所以能感受到平和的夏天,並不是因為跟孩子一起生活。多田心想,證據是,行天也跟個孩子差不多,不讓人省心,我跟行天待在一起可並不覺得怎麼幸福。
是因為小春和我出乎意料地投緣。
春雖說是個四歲的幼兒,可比行天讓人省心多瞭。獨自玩耍似乎也不以為苦,即便是收集拔出來的草這種單調的行為,她好像也做得挺起勁。
幹活幹膩瞭,春會蹲著看一群螞蟻爬來爬去,或者用葉子和石頭玩過傢傢。這種時候,就輪到待在副駕駛座上的熊熊出場瞭。多田去把熊熊拿給她以後,她就會對著熊熊用不同的音色一人分飾兩角。
“吃飯囉!可不準剩飯哦!”
“我不要吃魚,我要吃漢堡肉餅。”
“不準挑食。”
多田總要費好大的勁才能忍住不笑出來。一不小心撲哧一笑,春就會生氣地說:
“多田先生,你去那邊!”
春讓多田知道瞭一個全新的世界的存在。她令他再次察覺,歡喜、生氣、開心、寂寞,平凡的日常生活裡就蘊藏著這些豐富的感情。
對多田而言,春是一個明亮閃耀的夥伴。雖然也不妨把行天認作夥伴,但二者迥然相異。如果把春比作蜷縮在太陽地裡的可愛的小貓咪,行天就是一隻在夜晚蠢蠢欲動的巨蜥。
好瞭,就趁著這隻巨蜥逃逸期間,把老早就想做的事情付諸實踐吧!
春午睡起來後,岡夫人請她吃棒冰。多田一催她道謝,她就規規矩矩地寒暄道:
“謝謝!我要開動囉!”大概平時在托兒所和小朋友們齊聲說慣瞭,“我要開動囉”這句,話尾帶幾分上揚的味道。
“趁著下午點心時間,要不要到附近散散步?”多田向春提議。
春正在啃著貌似蘇打味的淺藍色棒冰,不知所措地說:“我還在吃。太快吃完,頭會疼的。”
“慢慢吃沒關系。”話雖如此,可也不能休息太長時間,“邊走邊吃吧。”
“可以嗎?”春的眼睛閃閃發光,“媽媽老叫我坐著吃哦!”
“今天例外。可不準跑哦!跌倒瞭戳破喉嚨可不得瞭。”
“我知道瞭。”
最多不過是邊走邊吃,可因為是做曾被禁止的事,春看來煞是興奮。她一隻手拿著棒冰,空著的手滑進瞭多田的掌心。
孩子的手為什麼總是濕乎乎、黏膩膩的呢?管他是冰激凌還是汗呢!牽起春的手,多田走出瞭岡傢的院子。
這正是一個好機會,就上行天曾經的傢去看看。行天的父母據說已經搬走,也聽說過後來是別人住著。不過,附近的鄰居也許對行天孩提時代的情形有所瞭解。
盡管懶得擅自去揭人傢的老底,可春也暫時在真幌生活瞭,所以多田又生出瞭想前去瞭解行天傢情況的心思。假如碰到行天的父母來搶奪春,可不是鬧著玩的。
為什麼行天跟他父母沒半點來往呢?春從遺傳學上講千真萬確是他的女兒,他為什麼還要固執地回避她呢?不,不隻是行天。行天的父母似乎也懼怕他這個兒子。要不是這樣,他們也不至於慌裡慌張搬什麼傢吧。
行天住過的房子就在岡傢後面的山岡上這一點,他隱約猜到瞭。於是多田帶著春上瞭那條窄而舒緩的坡道。坡道兩側是一片不大的雜樹林,大樹都把枝條伸展到路中間來瞭。虧得來到瞭樹蔭下,感覺這裡的風還挺涼快的。
那塊殘留的棒冰從春拿著的小棍子上掉落。
“啊——”
春遺憾地喊瞭一聲,蹲在瞭路邊。馬上有螞蟻爬過來,一頭鉆進甜甜的水窪裡。
雜樹林的盡頭有一塊小小的墓地。看樣子是附近人傢的墓。雕刻著相同姓氏的墓碑有十幾座,新舊混雜地排列著。大概因為距離盂蘭盆節掃墓還有一段時間,墓地上夏草青青。
多田催著春再次邁開步子。很快找到瞭行天傢。問瞭一位貌似買東西回來的半老婦人,被告知:“在那兒喲!”
這是一座有前院的大房子。估計很早以前他們就住在這一帶瞭,房子外墻由石塊砌成,屬於西洋風格的建築。百葉窗似乎悉數緊閉,但看得不十分清楚,因為院子有高墻包圍,裡面的樹木枝繁葉茂。約有一人高的青銅門也緊緊地關閉著。
“行天傢夫婦倆幾年前搬走瞭,後來租的那位今年春天好像也離開瞭。現在裡面沒人住。”
婦人說。她傢據說就在行天傢的斜對面。托瞭春對著她笑瞇瞇的福,婦人才停住腳步,陪多田盯著房子看瞭一會兒。
婦人把貌似不輕的購物袋放在瞭路沿石上,多田斷定她有意陪他聊一會兒,於是假裝漫不經心地問道:“他們應該有一個兒子的吧?”
見婦人奇怪地看著自己,想來是太唐突瞭,便慌忙補充說,“他是我在真幌高中的同學。這麼多年以後,我因為工作帶著女兒到真幌來瞭,想著要是能見到他就好瞭,這才過來的。”
這樣的打聽方式更適合行天。多田腋下直冒汗,春不滿地抬頭望著他。多半想說“我才不是多田先生的女兒呢”。所幸她沒吱聲,隻是拿著棒冰的小棍子在行天傢的圍墻上亂畫。
“哎喲,那可真是遺憾瞭。”婦人放松警惕,真心陪他聊開瞭。帶著孩子,這種時候是有好處的,“不過,行天傢的兒子,從上大學的時候起就好像一個人生活瞭。似乎也不怎麼回來?說起來,我也很久沒見過他們傢兒子瞭呢。”
“是嗎?”多田故意裝出沉鬱的表情,“自從高中畢業以後,我也在不知不覺間跟行天疏遠瞭……那傢夥,好像跟父母相處得不融洽啊!”
他假裝自言自語,巧妙地一套對方的話,婦人便將手上掌握的情報毫不吝惜地抖給瞭他。
“這個嘛,行天傢夫婦倆,傢教嚴格瞭一點。”婦人說著皺起眉頭,“我也有孩子,不是管得嚴就好,對吧?你說呢?”
傢教嚴格的結果,是培養出一個行為那樣奔放的成人,這是怎樣的一種魔法!莫非在成長過程的某個階段,被吸進瞭太空船中,接受瞭某種奇特的手術?多田沉浸在思緒當中,對婦人的話反應慢瞭幾拍。等他反應過來自己現在被視為春的父親,趕忙表示同意:“對。您說嚴格,是指體罰之類嗎?”
“這一點就不清楚瞭……我們兩傢離得也稍微有點遠,況且那個兒子,從小就很老實,從來沒跟附近的孩子們一塊兒玩過。”
如今的行天,性格可好比站在“老實”的另一極。不過,高中時代確實基本上不說話。唯一的例外,是在工藝課上使用切割機的過程中小指被截斷的時候。行天當時喊瞭“好痛”。整個高中三年,多田聽到行天的聲音,也就那一回。
對多田而言,那是一段伴隨著痛苦的記憶。因為就當時那種狀況而言,可以說,行天受傷的原因,在多田。小指是完好地接上瞭,但行天的右手至今留有傷痕。那傷,仿佛由幾股白色絲線擰成,在小指的根部繞瞭一圈。每當看到它,多田便不得不無數次地細細品味自己內心的惡意、不經大腦地做出那種殘忍行為的愚蠢。
大概因為多田陷入瞭沉默,婦人看樣子感到有些不自在。
“那個時代,還沒有虐待這種詞,附近的鄰居也都沒太在意。就是有一些傳聞。”
她有些尷尬地解釋說。“虐待”一詞的餘韻令多田的內心感到畏縮。這,不等於超越瞭什麼“嚴格管教”的范疇嗎?行天的父母,到底是怎樣的人啊!
“都有些怎麼樣的傳聞呢?”
多田故意扮演起一個開朗的、好奇心旺盛的老朋友的角色。他見婦人似乎很想要一個說話的對象,就作出推測,猜想像這樣世俗的舉動,恐怕更容易令她解開內心的枷鎖、打開話匣子。
“說是那位太太沉迷於宗教。”如他所願,婦人壓低嗓門說,“不知道是什麼宗教,不過奇怪得很呢。那位太太老說,‘孩子全都存在成為神的可能性。據說我傢的孩子尤其有希望,所以父母必須嚴格地加以引導。’越是認真的人,越容易往古怪的方向發展吧!”
我這種人馬馬虎虎得過且過,加上這樣一句,婦人笑瞭。多田並不覺得好笑,可照舊設法扯瞭扯臉頰的肌肉。
一個念頭在多田內心萌生,他認為自己不該前來偷窺、瞭解行天的過去,哪怕一點點。最起碼不應該幹出瞞著行天東聞西嗅的勾當。
可是,既然知道瞭,就已經無路可退,已經不可能再假裝一無所知,滿不在乎地跟行天接觸。
“喂,走吧!”
也許是感到厭倦瞭,春拽瞭拽多田的胳膊。
沒錯,走吧!
多田幫忙把購物袋搬到瞭婦人的傢門口,然後和春手牽手走下瞭山坡。
回到岡傢。在他趁下午點心的休息時間,傢裡好像來瞭客人。面對院子的落地窗下方擺放著好幾雙鞋子和健康涼鞋。在多田的小皮卡旁邊,還停著兩輛小型車。看來駕駛技術不大高明,車子硬是斜著插進停車位。
喂喂,沒撞到我的車吧!多田有些擔心,上前察看車身的情況。雖說多田的小皮卡也漂亮不到哪裡去,可要是這個關鍵的生財道具被撞癟或擦傷,他可沒法忍受。便利屋講究信用第一,要是開著一輛遍體鱗傷的小皮卡,會給顧客留下壞印象。
春精力充沛地在院子裡跑開瞭。隻見她一會兒跟投在地面上的影子玩捉迷藏,一會兒又邁著稀奇古怪的步子,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可不能跑到馬路上去哦!”
警告過之後,多田繞到瞭小皮卡的側面。萬幸,好像沒事。他松瞭口氣,抬起頭來。
從他站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面對院子的日式客廳。窗簾敞開著,隔斷院子和室內的,就隻有一扇紗門。由於房間裡面偏暗,細節沒法看清楚,不過好像聚集瞭大約五個人。
晴空萬裡,蟬鳴伴隨著陽光籠罩大地。這明明是一個光天化日的夏日午後,日式客廳裡的各位卻壓低瞭嗓門商量得正起勁。煞是可疑。
出於職業關系,多田一直很自律,告誡自己要盡量克制好奇心。因為,一旦對工作中耳聞目睹的各種事情一一探頭探腦,便利屋就該關門大吉瞭。另一方面,在忙忙碌碌的日常生活中,勞心事接連不斷,用不著克制,好奇心已然接近枯竭,這也是事實。但是,就連這樣的多田,也不禁對岡傢日式客廳裡正在舉行什麼活動感到好奇。甚至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多田在皮卡旁彎下腰,悄悄探出頭,觀察著日式客廳裡的情形。
從依稀漏出的聲音判斷,待在日式客廳裡的似乎是幾位老先生老太太。男的包括老岡在內有三人,女性好像也有兩位。也許是躲進瞭廚房,聽不到岡夫人的聲音。根據脫在院子裡的鞋和健康涼鞋來推測,來的也不是什麼鄭重其事的客人。感覺上是附近的居民聚在一起輕松愜意地喝個茶什麼的。
可盡管如此,氣氛卻透著古怪。一直是壓低著聲音說話。反之,透過紗門看到的人影卻頻頻揮舞著胳膊;又像是拼命遏制住興奮,如火如荼地小聲交換著意見。
這究竟是一次什麼集會?
正當多田躲在小皮卡背後百思不得其解之時,老岡提高瞭音量。看來是終於無法抵抗體內漸趨高漲的感情瞭。
“總而言之,我是沒法再原諒橫中公交的專橫瞭!諸位也是同樣的心情吧!”
什麼?難道老岡對橫濱中央交通依舊感到憤憤不平嗎?多田大吃一驚。還以為他幾乎接受瞭並沒有延趟運行的結論瞭;就算沒接受,也已經放棄瞭探究真相。執念太深啊,這老岡!
令多田越發吃驚的是,聚在日式客廳裡的眾人高聲同意:
“當然!”
“就應該堅決抗議!”
他們非但不規勸老岡的魯莽從事,還一道煽風點火。真幌的老人們都把理性和忍耐給丟到哪兒去瞭?
當然,退縮或表示疑問的聲音也有,不過是少數。
“可是,能順利嗎?”
“要是給鄉親們添麻煩的話……”
然而,善良的、講常識的人的發言,被老岡再次以驚人的功率給粉碎瞭。
“這般懦弱可不行啊!聽好,公交車可是我們老人重要的代步工具。擅自減少班次,幾次抗議都不聽,橫中公交就是惡鬼!”
不容分說的腔調。但又因為語尾語氣委婉,越發嚇人。老岡也許是喝瞭口茶潤瞭潤喉嚨,片刻的沉默之後,接著又說道:
“我才不管添不添麻煩。我老頭子橫豎是阿彌陀差不多要來接的人瞭。我沒什麼好怕的。為瞭讓我們的要求得以通過,現在就該行動起來!”
“沒錯!”
“老岡說得好!”
日式客廳充滿贊同聲和鼓掌聲。說是充滿,其實參加這次秘密集會的,似乎隻有岡傢附近的幾位居民而已。
據多田推測,他們像是為瞭奮起反抗橫中才召開集會的。至於打算如何奮起反抗,具體情況仍是一個謎。
另外,多田也立刻作出決斷:關於這件事,就當沒聽見。好奇心殺死便利屋。
以老岡為首的山城町一部分老人,對於橫中公交究竟企圖做什麼?這是令他大感好奇的地方,至於個中詳情,可以的話,他希望永遠是一個謎。多田甚至決定忘記曾目睹秘密集會這一事實本身。對老岡,放任自流是上策。一旦替他操心,多田反而會因精神疲勞而出問題。
多田彎著腰開始靜靜地後退。沒承想,運道太差,迎上瞭在日式客廳揮舞拳頭的老岡的目光。由於隔著紗門,真實情況不得而知,他猜多半是迎上瞭。多田和老岡,都像是被車前燈照到的貓,心一驚,止住瞭動彈。
“便利屋!”老岡從室內聲音沙啞地招呼道,“你,剛才一直在那兒嗎?”
“沒有,我剛過來。”
多田睜眼說瞎話。老岡笨拙地扭過頭去,面對日式客廳裡的各位說:
“好嘞!接下來唱什麼歌?我來唱好不好?”
看來他是拿出瞭偽裝戰術:我們沒在搞什麼秘密聚會哦!不過是為瞭開卡拉OK大會才聚在一起的哦!老岡接通擺放在日式客廳裡的卡拉OK器材,率先拿起麥克風,大聲唱起瞭《孫子》。在座各位呆若木雞,等察覺老岡的真實意圖後,才慌裡慌張地給他打起拍子並喝彩。
老岡充滿深情地高歌對年幼孫子的愛,沒拿麥克風的手,做出驅趕多田的手勢。借此良機,多田假裝並未察覺秘密集會,趕緊從日式客廳前面閃人。
岡傢庭院的除草工作,到傍晚終於結束瞭。拔掉的草裝進垃圾袋,堆在小皮卡的貨鬥裡。這個時候,聚在日式客廳裡的老人們也都或開車或步行,各回各傢去瞭。
多田借用院子裡的自來水,和春一起洗瞭手。他從身後裹住春的手,幫她搓掉上面的泥。起初溫溫的水慢慢變冷,春似乎能感覺到這一過程。
洗幹凈手,春抱起熊熊,坐進瞭副駕駛座上的兒童安全座椅。西邊的天空染成瞭淡淡的橘紅色。
“春,肚子餓瞭吧?”
“餓瞭——”
多田姑且試著往事務所打瞭一個電話。在逃犯行天似乎還沒回來。算瞭。不帶那傢夥瞭,我們就在哪裡吃瞭晚飯再回去吧!
如同隨波逐流一般,多田駕駛的小皮卡來到瞭“真幌小廚”的停車場。
自從春來到多田便利屋之後,也已經來過這傢店好幾次瞭。春一看到“真幌小廚”的外觀,就大喊自己心儀的料理:“兒童漢堡肉餅套餐!”
“嗯,我們還在停車場。待會兒跟店員姐姐說吧!”
多田催促著抱著熊熊的春,鉆過瞭玻璃門。店內擠滿拖傢帶口的顧客,不過沒等多久,他倆就被帶到瞭座位上。
“我給您準備兒童餐椅吧!”
領位員以外的另一道人影走近桌旁,招呼道。多田心慌地抬頭一看,是柏木亞沙子。
多田自然是期待著能遇見亞沙子才選擇“真幌小廚”的。但是,他也已經做好思想準備,告訴自己見不到也不必感到失落。帶春來的那幾次,都沒能見到亞沙子。每次確定自己並不怎樣失望之後,多田都要表揚一番自己那不抱奢望的精神:“好,要的就是這種狀態!”
一旦亞沙子真的出現,多田才明白自己是何等期待,這甚至使他感到胸口憋得難受。正如小時候,他心怦怦跳著打開窗戶,發現如他所願,地上鋪瞭一層雪的那個早晨;正如斷然拒絕說“那種東西不能買”的父親,在多田生日那天送瞭和他夢見的一模一樣的遙控汽車作禮物。開心得反而令他感到傷心。
系著圍裙的亞沙子對著春說:“晚上好!”春也說瞭一句“晚上好”之後便主張道:“這個,我哦,椅子不需要!”
春的“椅子不需要宣言”並非始於此時此刻。“兒童漢堡肉餅套餐”她是歡天喜地必點的,可對於坐在高高的兒童餐椅上,不知為何,她似乎感到屈辱。
對於這段每次在外吃飯都要重復的對話,多田半是感到厭倦地說:“說是這麼說,可你夠不到桌子不是?”
春坐在多田身旁的椅子上,下巴正好頂在桌面上;放在對面沙發上的熊熊,則是耳朵稍稍凸出桌面一點。
亞沙子從店門口附近抱瞭一張兒童餐椅過來。
“這可是古董哦!”亞沙子在春耳邊低聲說。
“古董?”
“就是古老而有價值的東西的意思。”一看就知道是普通的兒童餐椅。亞沙子迎上春疑惑的目光,充滿自信地補充道,“這是很早很早以前,法國的女王陛下在城堡裡用過的椅子。我很喜歡,特地用輪船把它運到這傢店裡來瞭。你要不破例坐一坐?”
“那我要坐一坐。”
亞沙子把兒童餐椅安置好後,春興沖沖地爬上去坐下瞭,一副還算湊合的表情。亞沙子若無其事地看著春完成一連串動作,多田則險些笑出聲來。
不一會兒,亞沙子端著兒童漢堡肉餅套餐的盤子過來瞭,圓溜溜的新幹線造型的餐盤上盛著熱氣騰騰的飯菜。
“前些天見過面的,對吧?”亞沙子看著春問多田。
“是的。這位是托在我那兒照看的三峰春小朋友。”他也想過再加一句“是行天的孩子”,可當著春的面說恐怕不妥,“她好像挺喜歡‘真幌小廚’的。”
“非常感謝!”亞沙子露出笑容,“你們之前也來過店裡吧?我這陣子,營業時間內都沒怎麼來這兒露個面。”
我知道——他說不出口。萬一被她認為自己頻頻來店,她沒準就會提高警惕,把自己當成跟蹤狂。他竟然想到如此愚不可及的問題。源自戀慕之心的自我意識過剩,令多田陷入瞭沉默。
亞沙子像是並未察覺多田心情的異樣,爽朗地接著說道:
“今天我打算久違地在店裡一直做到打烊。”
“柏木女士很喜歡待在第一線呢。”
“社長這份工作還沒做習慣,做著做著就越來越不安,‘不知道這樣到底行不行。’這種時候,最好就是到店裡一邊看看顧客的表情,一邊工作。”
春把插在漢堡肉餅上的那面小旗在聖女果和黃瓜等上面一一插來插去,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套餐。澆有濃肉汁的蛋包飯也端到瞭多田面前,他拿起調羹輕輕戳破呈淡黃色的雞蛋。
亞沙子在店裡又忙碌瞭一陣子後,拿著水壺來到多田他們這桌。
“有關HHFA那件事,”為瞭避免給鄰桌聽到,亞沙子有意壓低聲音說,“最近消停一點瞭。正如多田先生所說,他們使用農藥和化學肥料的事好像真相大白瞭。”
“是嗎?”多田假裝一無所知地點點頭。說起來,在南口轉盤,這陣子都沒瞧見HHFA的會員呢,“是有人介入調查瞭吧?”
“檢舉這個詞也許不妥當,不過好像是有人搜集瞭證據以後把他們給告發瞭。傳說市民團體也在行動。”
原來如此,多田點點頭。肯定是星在背後做瞭安排。照搬“風林火山”這一行動原則,疾如風的星!
吃過晚飯,又去瞭澡堂,多田帶著春終於回到瞭事務所。打開門鎖,打開室內的電燈,多田吃驚地大叫出聲:
“嚯!你在啊!”
隻見行天隨隨便便地坐在沙發上,也不說一句“歡迎回傢”,隻是朝多田和春投去恨恨的一瞥。
春戰戰兢兢地靠近沙發。熊熊的專座正好就在行天身邊那一塊。春雖然還是個孩子,卻也有一板一眼的地方,一回到傢,她會首先讓熊熊在沙發上坐好。
春一邊斜眼偷瞄著行天,一邊把熊熊放到沙發上,然後急忙跑回多田身邊。盡管如此,行天依然紋絲未動。
“飯吃瞭嗎?”
多田問他,他照舊一臉不高興地一聲不吭。行天的事暫且放一邊,多田開始著手照顧小春,讓她洗瞭手漱瞭口,幫她換好瞭睡衣。
“可以睡覺瞭。”
鋪好春用的床墊,多田哄她睡覺,春卻噘起嘴來:
“不要!我,不困。”
看來是在岡傢午睡睡得時間過長瞭。
“明天早上要起不來瞭哦!這樣的話,你就得一個人留在這裡看傢瞭。”
“討厭!”
春朝蹲著的多田撲過來,多田一把抱住瞭她。春在多田懷裡用充滿期待的眼神仰望著他:“不過呢不過呢,我想跟熊熊玩一會兒。就一會兒。喂,好不?”
真可愛啊!估計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很可愛吧!多田沾沾自喜地說:
“那麼,隻給十分鐘哦!十分鐘一過,可要準時說‘晚安’。”
“切!”
發出這個音的,自然不是春。多田和春回過頭去,隻見坐在沙發上的行天抓住熊熊的兩條腿把它倒掛起來,正待處以股裂之刑。
“不要!”
春大喊一聲沖向行天,從行天手裡奪過熊熊後,“好瞭好瞭”地撫摸它。抱著熊熊,春用噙滿淚水的眼睛瞪瞭行天一眼。
“行天好討厭!”
行天照舊一聲不吭,伸出手指尖直戳熊熊的眼睛。
“都叫你不要瞭!”
春悲痛的哭訴,讓一旁觀察事態發展的多田也行動起來。他走近行天,往他頭頂上捶瞭一拳。
“難道你是欺負喜歡的女孩子的幼兒園小朋友嗎,你!”
“我不喜歡她。”行天這才開口說話瞭,一副鬧別扭的模樣,“多田你才有問題吧?”
“你說什麼?”
“你剛剛就是一副頂不住年輕情人撒嬌,給她買毛皮大衣的色老頭的尊容。”
“你見到過那種老頭子嗎?”
“在電視劇裡。”
看樣子行天也看瞭相當多的午間電視劇。他肯定是瞅準多田帶著春一起出去工作的日子,到露露和海茜的公寓裡去窩著。多田嘆瞭口氣,決定首先將春和行天隔離開來。
“你和熊熊到這邊來玩。”他催她坐到行天對面的沙發上來,“時間到瞭,要按時睡覺。”
“好——的。”
春開始給熊熊的耳朵上紮蝴蝶結。小小的手似乎總也紮不好,所以遲遲完不成。照這樣下去,十分鐘一眨眼就過去瞭。可是,春並不打算向多田求助,執著地繼續將視線投註在熊熊和蝴蝶結上。因為一抬頭,坐在對面的行天便要自動進入她的視野。她大概不喜歡這樣吧。對這個隻知道粗暴地對待熊熊的行天,她好像懷有一種無論如何都想要無視的心思。
多田走進廚房,往塑料杯裡倒瞭一杯大麥茶,又往玻璃杯裡倒瞭一杯威士忌。兩隻杯子裡都加入瞭冰塊。
“唉,喝吧!”
回到待客空間,他把兩隻杯子放到矮幾上。
行天看著擺在自己面前的裝有威士忌的杯子,詫異地問道:“你呢?”
“我現在沒心思喝酒。”
多田這樣應著,在春身邊坐下瞭。接著把放在褲子後袋裡的香煙和小皮卡的車鑰匙扔到瞭矮幾上。春先把杯子舉到熊熊嘴邊碰一碰後,才喝大麥茶。
“我吧,行天,並沒有要說,因為是父親,就得愛孩子。”
行天像喝大麥茶一樣,一仰脖把威士忌灌進瞭肚,然後全身充滿戒備地把杯子放到矮幾上,身體順勢前傾,輕輕抱起瞭雙手。
“你想說什麼?”
“這個……”
多田思考著。他想把這陣子一直在思考的事情告訴行天。可是,事到臨頭,要怎樣才能讓他明白?想要告訴他的事情實際上到底是什麼?言語似乎突然幻化成瞭霧靄,在多田的體內飄飄蕩蕩。
“是有關痛苦的事吧。雖然我自己也不太懂。”
“那麼,別說瞭?”
“不能不說。我認為你應該更加好好地面對春。不應該從一開始就想著逃避。你隻要肯嘗試就行。”
“拒絕。”
多田假裝沒聽見行天的表態,接著說:“即便你和她之間並不存在血緣關系,我也會這樣建議吧。行天,因為你看起來很痛苦。”
多田和行天隔著矮幾相互瞪視。在想要跨越平時的距離走近行天的多田,和堅決不讓他靠近的行天之間,過瞭幾個相互掂量的瞬間。
“這小鬼,好像困瞭。”行天說。
確實,春不知不覺間變安靜瞭。她抱著熊熊,眼皮半開半合。多田抱起春,帶她到床墊上去;然後給她蓋上毛巾被,輕輕拍打著腹部哄她入睡。
待客沙發那邊,響起冰塊撞擊玻璃的聲響。
確定春真正入睡後,多田再次坐回瞭沙發。
“今天,我去看瞭你住過的房子。”
“哈?!”行天把杯子放回矮幾,從沙發上站起身來,“你在想些什麼啊!萬一小鬼被帶走瞭,你打算怎麼跟凪子女士交代!”
“冷靜。”
多田動動手示意他坐下。也許是激昂的反作用吧,行天好像膝蓋脫瞭力,一屁股跌在瞭沙發上。
“你的父母,已經不住在那所房子裡瞭。你知道的,對吧?那裡一個人都沒有。”
“可是,小鬼的消息不知道會通過哪條渠道傳到他們耳朵裡。”
“我跟鄰居說瞭一會兒話,好像並不知道你父母的去向。而且我說是我的孩子,所以沒問題。”
行天焦躁不安地搖晃著膝蓋。
“然後呢?學偵探的樣子到處嗅來嗅去,嗅出那是一個何等奇怪的傢庭瞭?”
“聽說傢教很嚴格,你母親曾經癡迷於宗教。”
多田平靜地回答完畢,行天似乎也死瞭心,嘆瞭口氣,扯動臉頰一邊的肌肉浮起瞭笑意。
“沒錯。如果那是傢教的話,那我就是被不可告人的傢教給整慘瞭。你知道是為什麼嗎?”不等多田作出反應,行天便接著說下去,仿佛被某樣東西追趕著,“因為他們相信我是特別的孩子。感冒瞭,既不帶我上醫院,也不讓我吃藥。因為我‘寶貴的身體’不能被科學給污染瞭。莫名其妙吧?”行天雖是低聲訴說,卻令人感覺到帶著幾分歇斯底裡的味道,“說是說‘寶貴’,可一旦做出絲毫有違父母意願的事情,就要教訓我,說,做出那種事,就聽不到神的聲音瞭。”
都被怎樣教訓的?——這個問題,實在問不出口。因為,行天的眼眸在通過一切方法雄辯地講述著。
“周圍的大人絕對發現不瞭。我爸也選擇沉默。相反,他跟她聯合起來……”
“行天,夠瞭。”
“怎麼夠?想知道的人可是你,對吧?”行天嘲笑他說,“我一次也沒聽到過什麼神的聲音。理所當然,對吧。可是我媽說瞭,春彥是要繼承教主的衣缽,到神的身邊去的。為瞭這個,媽媽是如此的努力呀,她曾這麼說。你覺得我媽腦子有問題嗎?”
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多田沉默不語。行天也許略微平靜一些瞭,從多田放在矮幾上的煙盒裡拔出瞭一根好彩煙,用顫抖的手握住打火機,點著火後深深地吸瞭一口。
“要真有問題,該有多輕松啊!我無數次這樣想。因為我媽腦子有問題,所以沒辦法。要是能這樣安慰自己,該有多輕松,也能接受瞭吧!”煙霧後,行天瞇起瞭眼睛。看著既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強忍著痛楚,“不過,並不是那樣。我媽隻是一味地相信而已。相信神、相信孩子、相信自己的行為。要是管那叫癲狂,這個世界就等於充滿癲狂瞭。”
多田垂下頭去。春喝剩下的大麥茶映入眼簾。冰塊在慢慢地融化。終於覺察到室內很熱。從窗戶飄進隱隱的喧鬧聲。紅色風鈴搖曳瞭幾下。
瞭解瞭行天的一部分過去,多田也生出幾分畏縮的心來。可是,他內心的確信並未消失,也是事實。
行天,他和他父母不一樣。
這一確信,說不定會被行天嘲笑。他會說,你也一樣;就跟我那盲目相信神、相信孩子、相信自己的母親一個樣。
可事實並非如此,多田知道,行天多半也明白。
這個世界並不充滿什麼癲狂。隻因為存在一個殘酷且帶著諷刺意味的事實:愛與信賴,不知為何有時也會誤導人犯錯,變成傷人的兇器。單憑這一事實,便全盤否認愛與信賴,嘲笑世界,封印自己內心對善與美的希求,恐怕是愚蠢的。這就好比拔出刺入的兇器,再一次剜開自己的傷口。
多田感到時機到來瞭,要實施他早就想好的事。
“行天,今晚一晚,你要不要試著跟小春兩個人度過?”
這個突然的要求,似乎令行天大驚,香煙險些從指間掉落。他慌忙重新夾好,說道:
“肯定不要試。”
“這樣啊。可是抱歉,我有個約會。”
“不會吧!和亞沙子女士?”
“沒錯。”
多田朝矮幾伸出一隻手,打算取小皮卡的車鑰匙,行天察覺瞭,打算用沒拿煙的左手加以阻止;多田用另一隻手撣掉瞭行天的左手;行天迅速將香煙在煙灰缸裡捻熄,打算用空出來的右手死守車鑰匙。
在一塊小小的銀色金屬上頭,多田和行天啪啪啪地相互撣拍彼此的手。活像小學女生一邊唱著《阿爾卑斯一萬尺》或《橘子花開遍山坡》之類的歌一邊玩的手上遊戲。
“差不多行瞭,醒醒吧。說是因為害怕就別開視線的話,你內心的恐懼將永遠盤踞在心頭!”
“別說得你有多清楚明白似的!你可做好思想準備瞭,多田?要是你把那個小鬼跟我留下來,明天早上,你就得把一個又哭又鬧滿身瘀青的小鬼送上救護車!”
“不會發生那種事的。總之,車鑰匙給我!”
“不行。我開車出去!”
在這期間,啪啪地你拍我撣也仍在持續,多田的手背都被拍麻木瞭。
“等一下。休戰吧!”
“就是嘛。小鬼還沒怎麼樣,我的手就先差不多滿是瘀青瞭。”
二人暫且不管車鑰匙,各自把手垂到瞭膝頭。
多田看著行天右手小指留下的傷痕說:
“喂,行天,你以前對我說過吧,說,‘別害怕。就算不能全都恢復原樣,也能夠好起來。’”
“我說過嗎?”
“這回輪到我說瞭。你用不著害怕。你就看看小春吧!她是那麼幼小,都不知道懷疑咱們,這樣一個存在,難道你當真下得瞭手把她打得滿身瘀青嗎?”
在這場騷動的高潮,春照樣發出平穩的鼻息。透過隔斷佈簾的縫隙,看得見她那呈“大”字形的睡姿。
行天瞥瞭一眼春,說道:
“我認為下得瞭手。”
“那麼,你就試試吧。我認為你下不瞭手。”
“你有什麼根據?”
“就算沒被愛過,人也會去愛。”
“說這些,難道你不難為情嗎?”
“非常難為情。所以我才要離開這間屋子去赴約會。”
多田順勢就要拿起車鑰匙。
“大叔還要去約會,這也夠難為情的吧?”
行天當即要阻止他。
又一次,啪啪開始瞭。
“說起來,借口約會放棄帶孩子,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一年到頭丟下小春不管,自己在外面東遊西蕩。”
“誰叫你自說自話扮好人幫著帶的?還有,什麼叫一年到頭?明明才帶瞭半個月多一點就叫苦瞭,快給正在養育孩子的人們道歉!”
“你播的種子,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照這樣下去,事情沒法解決。多田厭倦瞭毫無結果的啪啪對戰,決定甩出王牌。他大大地吸入一口氣後,告訴行天:
“說到底,你要開小皮卡上哪兒去?酒駕不大好吧?”
像是被點中瞭軟肋,行天不動瞭。多田瞅準時機,迅速奪過瞭車鑰匙。
“卑鄙!”行天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瞪著他說。
“這叫深謀遠慮,行天君。”
難得將瞭行天一軍,多田不禁一陣竊喜。此刻的心情,使他特別想哼一首歌。
換作平時的行天,恐怕從多田不陪自己喝酒那一刻起,就提高十二分警戒瞭。不管怎樣,在酒癮方面,二人可是不分伯仲的。在春來到事務所之前,他們也曾經常幾乎一句話不說地各自往肚裡灌酒。
“你的直覺跟判斷力遲鈍瞭,不是嗎?”把車鑰匙掛在手指頭上轉著,多田嘲笑行天說。
“是那個小鬼害我亂瞭陣腳。”行天氣憤地說。
多田從沙發上站起身,移動到床邊。小心著不吵醒春的同時,脫下工作服,換上瞭襯衫和西裝。
隨後,他蹲在床邊,端詳瞭一陣春的睡臉。又用食指的關節輕輕撫摸春的臉頰,保持著將觸未觸的距離,輕輕地。感覺到柔滑的臉頰上生著纖細柔軟的汗毛,多田面露微笑。春毫無知覺地熟睡著。
多田將雙手撐在雙膝上,站起身來。
“再見瞭,行天。拜托你看傢。”
“真是約會嗎?”
“是啊。有事打我手機。”
“我也跑哪兒去得瞭。”
見行天從沙發上抬起瞭腰,多田冷靜地說:“請吧。在這期間,但凡小春有個什麼閃失,我就去死。”
行天看著多田,多田冷靜卻堅決地回望著行天。敗下陣來的是行天。想必是看懂瞭多田的認真,他噘著嘴在沙發上躺倒,蓋上瞭毛巾被。
多田出瞭事務所,走到附近那個租來的停車位上。
我真是相當恬不知恥。就像是藥粉服用不得法,苦澀的滋味從舌根擴散到瞭喉嚨。我居然拿過去當盾牌來威脅行天!
多田失去過孩子這件事,行天是知道的。那樣一說,行天再怎樣不樂意,也沒法讓春離開視線瞭。因為他明白,但凡春有個什麼閃失,多田當真極有可能瞭結自己的性命。
坐進小皮卡駕駛座的多田,在系上安全帶之前,抽瞭一根煙。
不想讓春一個人待著的話,多田你不去約什麼會不就行瞭?既然答應幫人看孩子,就不該不負責任地夜裡出去閑逛。
明明隻要這樣反駁就行,行天卻什麼也沒說。想必面對多田,他有著吃閑飯的人的自卑吧。心想,妨礙人傢和亞沙子約會可不好,於是默然退卻。
行天常說多田愛管閑事,是個好好先生。沒準還瞧不起多田,說他欺軟怕硬。
但是啊,行天,那說的其實是你。
多田呆呆地笑著,在車載煙灰缸裡捻熄瞭香煙。一發動引擎,伴隨著灰塵的氣息,空調吐出微溫的風。
好瞭,上哪兒去呢?
多田握緊小皮卡的方向盤,為瞭消磨時間直到早晨,他駕著車漫無目的地開始在市內兜風。
在真幌市郊外的丘陵地帶,有一塊市營墓地。小皮卡單單依靠著車前燈,緩緩爬上彎彎曲曲的坡道。
終於抵達瞭,墓地的門卻關著。
“也是啊!”
多田沒熄火,從車上下來,朝門走去。門的高度大約隻到他胸口。很容易翻過去,多田卻沒有這樣做,隻是直愣愣地站著。
變成黑影的樹木沙沙作響。
他是想趕在盂蘭盆節到來之前把墓前的雜草給除瞭。形單影隻的多田笑瞭,點著瞭香煙。居然會想到在這樣一個夜裡除什麼草,我也有點不正常瞭。
長眠在這裡的,是多田幼小的兒子。
偶爾,多田也會想不通自己為何還能精神正常地活著。同時他也感到,痛楚、記憶在自己的體內越埋越深。曾經理應確實聽見過的悲鳴和哭泣,被覆蓋以名為時間的土,也都逐漸變得微弱、遙遠。
但是,它類似於一粒不可能發芽的堅硬種子,至今仍千真萬確地潛藏在多田體內,既不會被忘卻,也不會主動消逝。
為瞭讓這粒凍得冰冷的種子更加、更加地深埋,多田沒命地踩踏著泥土。他企圖踏在這一塊泥土上面,帶著一張沒什麼過去的面孔,去喜歡上某個人,自鳴得意地強調自己的過去,去打動某個人。
想得美!
“我會再來哦。”
小聲咕噥瞭一句,多田離開瞭那道門。
下瞭小山岡,奔著市中心的方向回到真幌街道上。這種時候,真是倍感自己無處可去啊!多田嘆瞭一口氣。
也沒心情開收音機,所以車內很是安靜。在馬路上奔馳的車,到瞭這個時間,到底還是減少瞭。便利店和加油站的燈光在臉旁流過。
行天怎麼樣瞭?萬一小春半夜醒來鬧脾氣的話……
無論怎麼說,行天都應該能完成帶孩子的任務。雖然多田是相信這一點才離開瞭事務所,可一路默默開著車,不安卻膨脹得越來越大。
之所以命行天看傢,是因為認為這是一件好事。就好比獅子把自傢孩子推落懸崖一樣,多田也豁出去瞭,采用瞭讓行天看孩子這一孤註一擲的策略。雖說對於行天是“自傢孩子”這一點,就算隻是比喻,也沒往心裡去。想到這樣肯定能消除行天和春之間的隔閡,他甚至感到心情舒暢。
但是,會不會是一個嚴重的錯誤呢?他開始覺得自己犯下瞭一樁叫人無法想象的惡行,仿佛不僅把行天,連帶著把春也推落懸崖瞭。
還是回去吧。怯懦的想法在多田的腦海浮現,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也到來瞭。
我困瞭。
狂暴的睡魔突然襲向正在開車的多田。細想起來,他一早就到岡傢在大太陽底下除草瞭。在這期間,眼睛也一直盯著春,精神不曾有過片刻的放松;再加上聽瞭行天的故事,又受到瞭不小的沖擊。就算疲勞達到頂峰,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照這個狀態下去,在沒回到事務所之前,就要因為疲勞駕駛而引發事故瞭。暫且把小皮卡停在路肩或哪裡吧。
多田拼命驅使眼皮耷拉下一半的眼睛四處張望,這時,“真幌小廚”的招牌格外閃耀奪目地進入瞭他的視線。
唉——管他呢。多田駕著小皮卡今天第二次開進瞭“真幌小廚”的停車場。好容易把車停進白線框內後,他打開車窗,熄滅瞭引擎。
到這一步,他筋疲力盡瞭。坐在連靠背角度也無法調整的、窄小的駕駛座上,多田眨眼間便墜入瞭夢鄉。
稍微涼快瞭一些的夜風掠過下巴。好像做瞭一個什麼夢,記不得瞭。
覺得有人叫自己,多田動瞭動身子。不知不覺間,上半身橫倒在座位上,頭枕著副駕駛座上的兒童安全座椅睡著瞭。腰沒躺平,很痛。
多田遲鈍地坐起身,在狹小的車內伸瞭一個大大的懶腰。不知睡瞭多長時間,頭腦清醒得很。想著緩解一下酸疼,把手放上脖子的那一刻,多田止住瞭動作。
駕駛座的車門外,站著亞沙子。圍裙雖已解下,可依舊是白襯衫配黑褲子——傍晚幹活時候的打扮。不同的是,頭發披散下來瞭。又直又有光澤的一頭黑發,襯托出亞沙子的臉的輪廓,散落在襯衫的肩頭。
多田內心一震,腿撞上瞭方向盤。
“痛!”
“你不要緊吧?”
亞沙子走上前,從開著的車窗望進來。
“是。呃——”
多田立刻整理瞭一下自己的頭發,若無其事地擦瞭擦嘴邊,生怕留有口水淌過的痕跡。
“不好意思,突然喊您。您好像睡得挺香的,可是,停車場差不多要關閉……”
叫我的,原來是柏木女士!多田“沒有沒有”地搖著頭環顧四周。隻見“真幌小廚”的招牌已經切斷瞭電源,飯店的窗戶也轉暗瞭。
“現在幾點鐘?”他慌忙問她。
“剛過零點。”亞沙子並不急著趕多田走似的回答。
“對不起,我馬上離開。”
多田把小皮卡的車鑰匙一擰,發動瞭引擎。亞沙子會怎麼想一個也不進店、在停車場呼呼大睡的男人呢?盡管悶熱的程度略微有所緩和,多田的額頭卻密密麻麻滲滿瞭汗珠。
“沒關系,慢慢來。”
亞沙子那雙藏在車門後的手,進入瞭多田的視野。
她打開瞭銀色的水壺:“可以的話,一起喝杯咖啡怎麼樣?”
“這個,但是……”
“反正我也沒理由急著趕回傢去。您知道的,對吧。”
亞沙子淺淺地一笑。覺得她的臉上似乎滲透著和自己類型相同的疲勞,多田伸長手臂打開瞭副駕駛座的車門,順便快速拆下兒童安全座椅,走下車,把它放進貨鬥。等多田回到駕駛座後,亞沙子繞過擋風玻璃前面,坐進瞭副駕駛座。
“杯子正好也有。”在座位上坐定後,亞沙子從手上的商務包裡拿出瞭一個伸縮型塑料杯,“為瞭隨時隨地能夠刷牙,我總是帶在身邊。”
多田先生用這個——亞沙子說著把水壺的蓋子遞給他。銀色的蓋子帶著冰涼的觸感放在他的掌心上。
多田思來想去,最終決定放棄涼爽選擇安靜,於是再次熄滅瞭引擎。喝瞭一口亞沙子給倒的冰咖啡。在他身邊,亞沙子也拿著那隻玩具似的杯子在喝。車內狹小,險些肩碰肩。
二人從昏黑的停車場眺望著馬路上時而疾馳而過的汽車。
“多田先生,您好像很累呢。”
片刻之後,亞沙子說。正因為勉強裝出明快的口吻,反倒使他明白瞭:亞沙子的靈魂直到前一刻還在遠方某處流浪。
柏木女士剛才在想她過世的丈夫。作出這樣的推測之後,多田也強自明快地回答說:
“我還沒習慣帶孩子,所以好像有點累趴下瞭。”
“是叫小春來著?真是很可愛呢。”亞沙子稍顯落寞地微笑著說,“不過,一整天下來,也夠嗆吧。”
“有時候也會覺得看著像個惡魔。”
“現在怎麼樣瞭?不會一個人看傢吧?”
“沒有,行天陪著她。”
但願如此。多田喝光瞭咖啡,摸著口袋想找擦拭蓋子的東西。兜裡一塊手帕也沒有。
“沒關系,那樣就行。”亞沙子爽快地接過蓋子蓋在瞭水壺上,“多田先生,您怎麼會在這裡?”
問題終於觸及瞭核心部分。本想回答說“睡魔突然來襲”,隨即改變瞭主意。
“一回過神來,就已經來瞭。”並不太準確。多田想瞭一想,補足瞭這句話,“不隻是現在,到這傢飯店來的時候,總是這樣。”
亞沙子默默地把伸縮杯縮起,收進瞭包裡。見她沒什麼反應,多田不免有些失落,不過他也理解,本該如此啊!她好像並沒有感到不快,這一點就謝天謝地瞭。
“謝謝您請我喝咖啡。我送您回傢。”
多田發動引擎,緩緩地驅車前行。出瞭停車場,先停瞭一下車,亞沙子默默地下瞭車,在出入口拉起鐵鏈後又坐進瞭副駕駛座。見亞沙子並沒在路上攔出租車,而是回來瞭,多田就放心瞭。
夜色越發深沉瞭,小皮卡在夜色中離開真幌街道,奔著住宅區的方向——松丘町開去。
“我覺得我知道你為什麼來。”亞沙子小聲說。
住宅區的路又窄又暗。拐過無數個彎之後,抵達瞭大房子的門前,亞沙子卻坐在副駕駛座上並不下車。
也許因為全部是大宅邸的緣故,四周特別安靜。多田怕引擎聲太吵,把車鑰匙一擰。車前燈也關瞭,幾乎什麼也看不見瞭。身旁亞沙子的側臉,在街燈的映照下隱約浮現。
多田從駕駛座探過身去,用嘴唇輕輕碰瞭一下亞沙子的嘴唇。他所有的動作都盡可能緩慢地進行,如果她想閃躲就能閃躲開,但是亞沙子沒動。
多田坐回駕駛座,再次面朝前方。
“我回去瞭。”多田說。
“要進來坐坐嗎?”亞沙子幾乎同時說。
“呃?”兩人不由得面面相覷。
“您要回去嗎?”
“不,我進去坐坐。”
或許是因為多田的前言撤回帶著豁出去的色彩,亞沙子撲哧一笑。緊張感緩解瞭,覺得自己實在既可憐又滑稽,多田也笑瞭。
“請吧!”
亞沙子催促著他首次邁入柏木府門內。小皮卡近乎貼著墻停在路邊。萬一被鄰居看見瞭,針對柏木女士的風言風語傳開來怎麼辦?多田不免有些擔心。
“夜也深瞭,這一帶的巡警,好像原本就不大熱衷於查處路邊停車,所以不要緊。”
亞沙子說出這句稍稍有些猜錯方向的話,一下踢飛瞭多田的躊躇。
從大門到玄關是一個不大的院子,各種各樣的樹上開著白花。想必多半請花匠侍弄過,打理得整整齊齊,根本輪不到便利屋出場。木槿是知道的,但綻放著球狀小花的樹的名字,多田不知道。也想過問亞沙子,還是作罷。因為她正在開玄關的門鎖,臉上透著緊張。就連小偷,也不至於帶著這樣一副認真的面孔跟鎖孔對峙吧?
玄關進去後就是樓梯井,很寬敞;玄關門廳至少容得下半個多田便利屋。而且比較昏暗。亞沙子打開電燈後,走廊深處仍舊滲透著黑暗。多田一邊為自己去瞭澡堂又換瞭衣服而感謝上蒼,一邊脫瞭鞋子進入屋內。地板擦得鋥亮,一粒灰塵也沒有。
亞沙子不穿拖鞋,也不請多田穿,徑自上瞭樓梯。客廳和廚房好像在一樓——多田感到詫異,跟在亞沙子身後。
她帶他進的是二樓的臥室。進展太快瞭!多田到底猶豫瞭,在臥室門口止住瞭腳步。亞沙子拉上窗簾,打開房間裡的燈和空調。
臥室裡有兩張單人床,床中間空開一段距離。有一張是她過世的丈夫的床吧,上面罩著藏青色的床罩,被子似乎仍照原樣鋪著,隔著床罩也看得出曲線平緩的隆起。
亞沙子坐在自己的床上,伸出手掌指著身旁的空間說:“請坐。”
聽到又一聲催促,多田反手關上瞭臥室門,然後隔開一段距離,在亞沙子身邊坐下。他和亞沙子呈面對亞沙子亡夫的床並肩而坐的形式,心中油然而生一種異乎尋常的壯烈之感。
“對不起,連茶也忘瞭沏。”
亞沙子突然站起身。話雖如此,兩張床之間的過道卻很窄,不跨過多田的腳,她走不到臥室門邊。
“不用,茶就不用瞭。”
多田出言攔下亞沙子。他本想叫她鎮定一點,又忍住瞭。“是嗎?”亞沙子說著坐回原處。距離遲遲縮短不瞭。在兩人之間,有三隻手掌寬的空間。
“那個,還是會覺得怪怪的吧。”
亞沙子小聲說。她大概是發覺多田一直在望著對面那張床吧。
“一樓的客廳有張沙發,相當大,選那裡吧。”
聽到這一提議,多田將視線移向坐在身旁的亞沙子,隻見那張垂下的側臉,也許是因為緊張和混亂的緣故,看起來甚至帶著幾分怒意。
好可愛!多田驀地心想。
“地方不是什麼大問題。”多田說,“因為太久沒做瞭,無論在哪裡,都不知道效果好不好……”
“因為對象是我才不行,不是這樣的吧?”
“怎麼會?!”
亞沙子好像在想些什麼,她以繞到多田背後的形式爬過去,站在瞭地板上。
“我去洗個澡。多田先生呢?”
“不用,我去過澡堂瞭。介意的話,我去洗。”
亞沙子微笑著走出臥室。
“二樓也有衛生間,想要洗手的話請盡管用。”
下樓梯的腳步聲響起。
剩下多田一個人,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重新環顧起室內來。除瞭床以外,這裡基本上沒有任何東西。隻有一盞樸素的臺燈擺在窗邊,此外,既沒有柏木先生的遺像,也不見哪裡掛著西裝之類的衣服。
多田從臥室朝走廊探出頭來,摸索著打開電燈。走廊上一排有好幾扇門。安靜極瞭。一個人在如此大的房子裡生活,會不會感到早晨來臨之前的時光漫長得無邊無際呢?
猜衛生間在這裡,他打開瞭門。多田在衛生間洗瞭手和臉,又漱瞭口。映在鏡中的自己的臉,和預料的相反,和平常並無不同:眼裡沒有佈滿血絲,鼻孔也沒有脹大。如此平靜難道真的沒問題嗎?——他反而感到不安起來。
回到臥室後過不瞭一會兒,沖完澡的亞沙子過來瞭。原本擔心萬一她全裸出現該如何是好,不料亞沙子已經整整齊齊地穿上瞭白色T恤和一條黑色衛褲。看樣子是當作睡衣來穿的,佈料似乎有些松松垮垮瞭。甚至連這個看起來也是可愛的疏忽,多田不得不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
亞沙子登上床,挨著多田坐下瞭。她像個大叔似的掛瞭一條毛巾在脖子上,頭發還是濕的。
“我想過瞭。”亞沙子說,“就好比騎自行車,不是嗎?自行車,一旦學會瞭怎樣騎,那麼,無論隔瞭多長時間,也馬上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回想起竅門來。”
多田明白,亞沙子這是在幫助他減輕心理負擔。明白歸明白,但亞沙子不是自行車。她是人。而且是多田有好感的對象。正因為如此,他既不希望自己失敗,也不願傷害她,所以更要慎重行事。
多田苦笑著朝亞沙子輕輕伸出手去,然後,拿起她脖子上的毛巾,溫柔地幫她擦幹頭發。亞沙子就勢放松身體,向多田依偎過來;多田從背後包裹住坐著的亞沙子,順勢挑動瞭毛巾。
“柏木女士,很久以前的事瞭,我有過傢庭,還是嬰兒的兒子夭折後,我就跟妻子分開瞭。”亞沙子的頭在多田的懷裡微微動瞭一動。這個動作,既能理解為點頭,也能理解成想要轉頭仰看多田的臉。多田沒多想,接著說道,“到底發生瞭什麼事,不,我到底做過什麼,沒做過什麼,我覺得,不告訴你對你不公平,可是……我說不好。”
“在這之前,可曾告訴過某個人?”
“告訴過行天,順著話茬。”
“要是這樣的話,不要緊。”毛巾底下,亞沙子這回清楚明白地點頭道,“不需要勉強自己告訴我。行天先生在聽過多田先生的講述後依然和多田先生做朋友,這一點,作為我判斷的材料,已經足夠。”
行天可不是我的朋友。多田很想這樣說,但又有幾分高興。
我一直盼望有一個人能夠對我這樣說。
亞沙子的話語隱含著砸碎多田心底那塊冷硬的石頭,同時拯救行天的力量。多田心想:真想把她的話也說給行天聽一聽。
我和行天一起生活有兩年多瞭,今晚,甚至把小春托付給瞭行天。我是何等相信你,希望你拿這一事實作為佐證。你絕不會沉入暴力的深淵,這一點,無論誰來否定,起碼我知道。
至於亞沙子本人,對於自己說的話語的威力,似乎全然無所察覺。她在多田面前露出纖纖細脖,嫻靜地坐著。多田輕柔地抱緊亞沙子,兩個人的心跳聲,在彼此體內回蕩。
“多田先生,我想我忘不瞭過世的丈夫。”亞沙子喃喃道,“我真的很愛他。不過,遭到背叛的想法也存在於心裡某個地方,這種不知是怨恨,是生氣還是悲傷的一團亂的心情,恐怕我會一直懷有。”
我也是——多田不出聲地回答說,我也對失去的那個傢抱有同樣的想法。並且,從如爛泥堆積而成的心情中,又萌生出愛慕某個人的情愫來。
“我想要活過來,”亞沙子說,“把對我先生的記憶、怨恨,全部帶上,再一次地……”
去愛。
唯有這一想法,無論受過多少次傷,都不會湮沒、不會磨損,深刻在靈魂裡,隻要生命活動在繼續,就推動人前行。對望的眼睛,相牽的手與手,為著呢喃細語而存在的雙唇。想要理解,想要追求,想要彼此愛戀,這樣的心情,恰似呼吸、進食一般,隻能認為是預先輸入的一種本能。
“怎麼樣?你覺得還行嗎?”
聽她這樣問,多田停下瞭在亞沙子的肌膚上滑動的手。明明全裸地躺在床上,卻一點沖動也沒有。
“應該行。正在回想竅門。”
“不著急,慢慢想。”亞沙子帶著幾分惡作劇的意味笑著,鉆進瞭夏天蓋的被子裡面,“我也會盡我所能地配合。”
多田也忍不住笑瞭,一笑,精神就放松瞭。然後,他不再理會旁邊的那張床,埋頭行動。
起初稍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覺。想必源於彼此身體深植的一些小習慣,還有默契的欠缺。多田並沒有用力壓著她,而是選擇用兩條胳膊支在床單上來支撐自己的身體,稍作等待。在多田身下,亞沙子緩緩睜開雙眼。房間裡的燈盡管已經關掉,亞沙子濕潤的雙眸卻亮晶晶地筆直迎視著多田。柔軟的雙臂環上多田的頸項,溫柔地將他拉近自己。得到溫暖的包裹,多田輕輕吐出一口氣。格格不入感已然消失無蹤,仿佛一開始便是這樣,兩人的每一寸肌膚都在相切、律動。
相隔過於久遠,記不真切瞭,難道竟會令人這樣疲勞嗎?多田從床上起身,調整瞭一下呼吸。這比大太陽底下的除草工作,比零度以下的擦窗工作,疲勞的程度都要高。但是論滿足的程度,卻是望著變幹凈的庭院或窗戶時無法比擬的。
亞沙子從廚房拿來瞭瓶裝水。她的步態好像也有些晃晃悠悠的。
“是因為年紀大瞭嗎?”
亞沙子喃喃說著回到多田身邊,將夏被拉到腹部後坐起身來。他難以應聲,無論是回答“是啊”還是“都怪我用力太猛瞭”。多田直接就著瓶口喝瞭一口水,決定用問題來回應問題。
“你從什麼時候覺察到的?”
“覺察到什麼?”
“我的心思。”
“這個嘛,能感覺到的。”亞沙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笑瞭,“所以說,從一開始就……”
“那麼,決定回應又是為什麼呢?”
“你的問題好多。如果我說是因為下意識覺得可以,這樣行嗎?”
多田沒有自信,默默地等待著明確的回答。亞沙子似乎在想,做都做瞭,事到如今胡思亂想什麼呢!末瞭,她笑著側著頭說:
“讓我想想。硬要說的話,是因為當著多田先生的面號啕大哭過嗎?”
“什麼?”
“拜托您整理我先生的遺物的時候,我曾經哇哇大哭吧?”
“是。”
多田正是看著像個孩子似的任憑悲傷迸濺的亞沙子,才墜入瞭愛河。
“我自尊心強得要命,沒想到哭成那樣,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在多田先生面前,好像會卸下偽裝似的。”
當時行天應該也在場,而亞沙子此刻卻隻望著多田一個人喜笑盈盈,所以他覺得心滿意足。
多田和亞沙子再次躺到床上,感覺著彼此的體溫進入瞭夢鄉。
“要是我忘記瞭偽裝,臉皮變得越來越厚,怎麼辦呢?”亞沙子問。
說到厚臉皮的化身,那是行天。
“我習慣瞭,不要緊。”迷迷糊糊間,多田回答說。
醒來,是因為亞沙子吻瞭一下他的下巴。微微睜開眼一看,早晨的陽光已經透過臥室窗簾的縫隙灑進來瞭。
亞沙子用雙唇溫柔地親吻著多田那長出邋遢胡子的下巴,發覺多田已經醒來,她害羞地躺回瞭枕頭。
“早上好!”
兩人同時說。可是,不願離開床,躲在夏被中間又滾瞭一陣。多田伸手撫摸亞沙子的頭發,亞沙子舒服地閉起瞭眼睛。
仿佛正在做著一個快樂、幸福的夢。
真實想法脫口而出的情況是會有,但壓抑不住地脫鼻而出,卻還是頭一回。那麼多的“哼嗯哼——嗯,哼哼——哼——嗯”化作恰似薄雲般朦朧的旋律,源源不斷地從鼻中滿溢而出,真叫人手足無措。
多田迎著晨光、哼著自創的歌,回到瞭事務所。爬到樓梯盡頭,好容易才站定瞭。到底,他還殘存著理性,摸摸臉頰以確認是否樂得像個花癡,以及假咳一聲趕跑“哼嗯哼——嗯”。
將狀態按平常模式調整完畢,多田說著“我回來瞭”,打開瞭事務所的門。
僅限於這樣的時候,行天才會早早起床,並令人吃驚地站在廚房灶臺前揮舞著煎鍋。不知為何,他呈右膝蓋彎曲,腳底向背後頂出的站姿。那右腳腳底就頂在站在他身後的春的肚子上。
多田大吃一驚,還以為目睹瞭行天讓春吃一記後踢的那個瞬間。但是很快明白瞭不是這麼回事。因為,春怕癢似的發出瞭咯咯的笑聲。看來行天是在用腳來阻止春靠近火。春自然理解成遊戲的一種,不斷鉚足瞭勁沖上前挑戰行天的腳底。
行天早起。行天做飯。行天好像跟春相處融洽。出乎意料的事情重疊在一起,令多田呆立當場。行天註意到多田,單手拿著煎鍋扭過頭來。
“把孩子扔給人傢照看,自己倒優哉遊哉地早上才回傢……”
話到這裡中斷瞭。行天罕見地把驚訝寫在臉上,冷不防用手上拿著的煎鍋朝多田招呼過來。假如這是一根球棒,他這動作就是一副預告本壘打的標準英姿。
“你,幹瞭啊?”
你怎麼知道?——忍住這句險些脫口而出的話,多田設法保持住瞭平靜。
“你指什麼?說話別這麼粗俗。”
“哎呀——”行天尖聲嚷嚷著低下頭去看著春說,“喂,太太,太不像話瞭,這個男人。”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腔調!仍舊杵在門口的多田猛地感到頭疼,揉瞭揉太陽穴。片刻前還在的心情舒爽和幸福感,真正如薄雲般被吹散,好心情早早地煙消雲散瞭。
被叫作太太的春,也不知是否明白,天真地看看多田,又看看行天,問道:“什——麼?”
“我說,他第一次約會就馬上想要幹。寡廉鮮恥啊!”
“都說瞭,當著小春的面,說話別這麼粗俗!”
事實上,連約會也沒約就做瞭——這話他實在說不出口。多田反手關上事務所的門,忿忿然進入室內。行天把煎鍋放到灶臺上,雙手遮住瞭春的眼睛。
“千萬不能看!因為那個大叔,長瞭一張如假包換的性器官面孔呢!”
插嘴問“那是什麼樣的面孔”也未免太愚蠢瞭,況且萬一小春記住瞭什麼“性器官”這個單詞,可就茲事體大瞭,所以多田不再理會行天,自顧自在沙發上坐下瞭。也許是厭倦瞭“鄰居的八卦遊戲”吧,行天關上煤氣灶的火,端著煎鍋走近多田。
“焦瞭。”
隻見兩隻邊緣變成褐色的荷包蛋牢牢粘在瞭煎鍋的邊上。
“你都在幹些什麼呀!放油瞭嗎?”
“放正中央瞭。不過,看來雞蛋沒瞄準油啊。”
無可奈何,多田走進廚房,先把焦掉的荷包蛋鏟瞭下來,然後重新給春做瞭荷包蛋。焦掉的兩隻,隻能由多田和行天解決。
在三塊面包片上分別擺上荷包蛋後,多田回到瞭沙發上。
“黑(給)。”
連荷包蛋一塊兒叼起自己那份面包片後,多田把雙手拿著的面包片遞給行天和春。帶著熊熊坐在行天身旁的春,規規矩矩地說聲“我開動瞭”,就吃起瞭“荷包蛋蓋面包片”。行天啃著自己做的荷包蛋,評價說:“好像對身體有害哦,這個。苦得人都麻痹瞭。”
“好瞭,少廢話,快吃!”
三人暫時專註於進食。偶爾有一個人進廚房從冰箱裡拿牛奶或者大麥茶過來。自從來到多田便利屋,春似乎就決定瞭,自己的事情盡量自己做。估計她是覺出來瞭,對著兩個不懂體貼入微的男人,無論等多久,事情都不會按照自己希望的那樣發展。此刻也是,她又自己抱瞭一盒牛奶過來。
“啊,都怪我沒反應過來,抱歉。”
多田急忙進廚房拿春的杯子。回到沙發,他倒上牛奶,隔著矮幾遞給小春。順便拿來自己的杯子,喝瞭大麥茶。至於行天,抱怨歸抱怨,卻一下子吃完瞭面包片和焦黃荷包蛋,早已自顧自喝起瞭大麥茶。
春一吃完早飯就縮在沙發上瞭。多田著瞭慌,怕她可能發燒瞭,結果好像隻是困瞭。等春睡熟後,他把牙刷塞進她嘴裡,給她走走過場地刷瞭牙,幫她蓋上瞭毛巾被。在這期間,行天就在小春身邊腆肚伸腿地仰坐在沙發上。
“怎麼樣?”多田回到對面的沙發上,歇瞭口氣後問行天,“留守的滋味如何?”
行天好像早等得不耐煩瞭,探出身子,用下巴指指熟睡中的春說:“這個人啊,半夜突然爬起來,在我的肚子上玩起瞭蹦床。夜行動物?還是有遊蕩的癖好?”
“不會,平時都一覺睡到大天亮的。”
是因為察覺到瞭異變才醒的嗎?沒想到我不在會給小春帶來這樣的影響——多田心中生出這樣一種聊以自慰的想法。
“要是我沒有練就媲美金剛力士像的腹肌,這時候恐怕已經被蹦癟瞭,冰冷地躺在沙發上瞭。”行天若無其事地誇耀自己的肉體說,“我一躍而起,抓住瞭這個人的腿。之後的慘劇,全憑你多田自己想象瞭。”
“是友好地玩到瞭早上吧?”
“那是指昨晚的你吧?”行天嘲笑說,“我把這個人甩得跟颶風似的,從窗口扔出去瞭。不過,我不會就這樣算瞭的。我當即跑下樓梯,把倒在外面馬路上的這個人,對著窗口踢瞭進去。然後再次跑上樓梯,在這裡把四仰八叉的這個人打到滿身是血,這才終於得以安穩地睡到早上。”
多田看瞭一眼呼呼大睡的春:“可好像沒有一點傷痕啊。”
“夠結實吧?”
聽到他不期然地說出和凪子相同的話,真讓人啼笑皆非。對此,多田僅僅簡單地說瞭一句話:“唉,小春跟你都平安無事就好。”
行天顯得有些困倦,但似乎又有幾分高興。想必,盡管不情不願,行天也照著他自己特有的方式討好討好、應付應付,一直陪春陪到瞭早上吧。通過成功地和春一起留守,行天似乎正在慢慢找回對自己的信心與信任。這也標志著行天平日裡的那副擾亂四鄰的步調又回來瞭,這一點,對多田而言,有利也有弊。
自己終究跟向兒童濫用暴力的那類人不一樣——單是行天能夠進行這樣的自我確認,暫且就算是有利的吧。春在多田便利屋至少還要待一個月。在這期間,行天同春的交流理應能夠更加深入。
當多田正在為計劃的成功暗自歡喜之時,卻聽行天猶猶豫豫地問道:“那個,我,還是離開比較好?”
“怎麼?”
“你和亞沙子女士幹過瞭,對吧?從現在起,這裡將成為你們倆的愛巢,不是嗎?”
擁有富麗堂皇的豪宅的柏木女士,沒道理來這種臟兮兮的事務所,不是嗎?本打算這樣說,又作罷瞭。因為他心裡拿定瞭主意:至少今天早上,不願直視現實。
“什麼幹什麼愛巢之類,希望你慎用這種不著邊際的詞語!”多田嚴肅抗議道,“我和柏木女士,不是那種關系。”
“那麼,就是簡單明瞭的成人之間的交往,所謂純粹的性伴侶那種關系?”
“胡說八道什麼!我可是認真的……”
說到這裡,才發覺輕易地中瞭行天的圈套。多田沉默瞭,行天則流露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恭喜你,多田君!”行天仍舊嬉皮笑臉地說,“來吧,必須煮紅豆飯以示慶祝!”
“剛才你都在扮演些什麼角色!首先,憑什麼煮紅豆飯?荷包蛋都煎焦瞭,紅豆飯煮得成嗎,你!”
面對驚慌的多田這一番連珠炮似的嘲諷,行天從容地點瞭點頭,見招拆招:“剛剛那是嘗試演瞭一回‘醫務室女醫生’。”
多田便利屋裡,唯有春細弱的鼻息在飄蕩。面對面坐在沙發上的多田和行天,沉浸在各自的思慮中。
“沒想到我居然會重新喜歡上某個人,連我自己都嚇瞭一大跳啊!”多田說,“都沒能正經地給過老婆孩子幸福,也覺得挺厚顏無恥的。”
“我不這樣看。”行天靜靜地說,“好事啊,多田。”
城市開始活動的動靜傳來。
上午有一單擦窗的委托。多田抱起熟睡中的春,和行天一起出瞭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