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替換衣服塞進紙袋,幫春坐上副駕駛座的兒童安全座椅,多田駕著小皮卡直奔市民醫院。春抱著熊熊和為曾根田老太太買的長崎蛋糕,表情嚴肅地直視前方。

都辦完住院手續瞭,行天仍舊在手術臺上。多田心裡不踏實,坐在走廊的沙發上,和春一起等著手術室的門打開。

“行天,很討厭我吧?”

聽春咕噥瞭這樣一句,多田大吃一驚,問她:“怎麼這麼想?”

“我也不知道……”似乎是沒法解釋清楚,春支支吾吾地說。

“要是討厭的話,他就不救小春瞭。”

“行天,救瞭我嗎?”

“對呀。剛才救瞭你不是嗎?”

“我沒看見。因為我怕得閉上瞭眼睛。”

“我看見瞭。行天一瞬間也沒有猶豫,就沖到小春前面去瞭。”

然後,擋在大木前面的那隻手,小指飛到瞭空中。

“為什麼,行天會救我呢?”

因為你是行天的女兒。險些這樣說出口,多田急忙閉上嘴。同時也覺得,因為是女兒這一點,對行天而言,並不是什麼理由。

不要思考,去感覺!

多田給出的答案,最終是:“那傢夥就是這種人。”

平日裡凈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裝作對人情的微妙一竅不通,但其實並非如此。他是在默默地觀察著,有時付諸大膽的言行,絕不會棄瀕臨危機的人於不顧。緊要關頭,他甚至會不顧自身安危,挺身守護某個人。

所謂行天春彥,就是這樣一個男人。

“行天的手指,能接上嗎?”把鼻子埋進熊熊頭部的春咕噥說。

“能接上的。”多田像要給她打氣似的摟住瞭春的肩膀,“接上過一回。再來一次怕什麼,能接上。”

“以前手指也斷過嗎?”

“嗯,上高中的時候。手指砰地飛瞭。”

“真的——”

“吸取瞭那個時候的教訓,今天我把斷指馬上浸在冰裡瞭。肯定能接上的。”

雖然他認為對一個幼小的女孩子說這些,未免太血腥瞭,但春卻意味深長地點瞭點頭。

“肯定沒問題的吧。”

這樣說著,她把身體朝多田靠過來。感覺著春的體溫,多田驀地察覺到瞭:她在給我打氣呢。

拿來瞭行天的替換衣服,自己反倒忘瞭換衣服。沾在多田襯衫上的行天的血,變色後成瞭黑色的污漬。多田顫抖著雙手合十。盡管不信神,但他還是忍不住祈禱。

手術時間比想象的更長久。

多田感到肚子越發地餓瞭,祈禱也好擔心也罷,均已達到臨界點。他帶上春,前往位於真幌市民醫院頂樓的食堂。

買瞭餐券,多田吃瞭大份咖喱飯,春吃瞭雞肉雞蛋蓋澆飯。食堂三面鑲嵌著落地玻璃,視野很好:天空呈現一片淡淡的橘紅色,丹澤群山浮現出黑影,開著車前燈的迷你版汽車行駛在遠處的街道上。

不到三十分鐘就吃完晚飯,回到瞭手術室門前的走廊上。等瞭又等,行天就是不出來。

雖然相比以前腹部被捅瞭一刀的時候,這回還算是輕傷,但不會在我吃咖喱飯期間因為出血過多……多田展開不好的想象。電視劇裡面不是常說嗎,“要輸血,拜托親屬協助”。早知這樣,就應該忍著不吃什麼飯,在這裡候著。不過我不是行天的親屬,首先,不知道這傢夥的血型。小春的話,跟行天血型相配的可能性很大,但恐怕不能從幼兒身上采血吧……

剛巧路過的一名護士,“哎呀”瞭一聲,告訴他們:“如果是接小指的那位,已經做完手術轉移到病房去瞭。”

行天的手指,據說暫時接上瞭。話雖如此,由於接上的血管有可能堵塞,所以醫生今晚要對他進行嚴密觀察。好像需要住院一個禮拜,同時必須打一種點滴,使血液不容易凝固。

“同一根手指切斷兩次的人,沒幾個呢。”

主刀醫生也是一臉愕然。聽他說是把骨頭稍微削去瞭一點,把神經和血管小心翼翼地連接好以後,再把皮膚繃緊縫合的。

做完這臺細致手術的醫生,眼睛顯得很疲勞瞭。他一邊向多田作說明,一邊揉按著眼瞼。

“患者抽煙嗎?”

“是的。抽得很兇。”

“這樣的話,沒準很難接上呢。因為血流不通暢呢。”

“我可以給他按摩,幹什麼都行。”

多田看著躺在床上的行天,右手被夾板和繃帶固定住的行天睡著瞭。不知是因為麻醉藥效沒過,還是單純因為太困而睡著瞭,一副可說是沒心沒肺的安詳表情。

“在確定完好地接上之前,不要觸碰患部,動作必須輕一點。”約莫四十來歲的醫生沒精打采地搖搖頭,“因為是全面看護,所以兩位可以回傢去瞭,沒問題。”這樣說完,他一邊給護士下達一些指示,一邊離開瞭病房。

多田和春面面相覷。透過窗上掛的窗簾,能感覺到夜色的逼近。病房裡擺著八張床,行天的床靠近走廊。在隔壁那張床上,有一個年輕男子在悠閑地看著漫畫雜志,吊起的腿上打著石膏。

“咱們再多待一會兒吧。”

春說。多田點點頭,把帶來的替換衣服收進瞭床邊的小櫃子裡。春把兩條胳膊支在床上,讓上半身的體重壓在上面。然後上下搖瞭搖,輕輕震動瞭床上的彈簧。

行天不見醒來的跡象。春無聊地把臉頰搭在自己的兩條胳膊上,歪著頭,目光對著行天的下巴。

“看得見鼻孔!”

“嗯。這裡是醫院,保持安靜。”

“好——的。”春轉頭告訴被行天的血弄臟的熊熊說,“要保持安靜哦!”

多田站在春身邊俯視著行天。好在手術總算成功瞭。一塊石頭落地的同時,疲憊感猛然襲來。真是一個叫人心驚肉跳的盂蘭盆節。到底發生瞭什麼事,行天他們才會出現在那個場合?

“小春,你今天做瞭什麼事?”

“嗯——乘上瞭公交車,和行天,還有背後靈一起。”

“然後呢?”

“去瞭很大的公園。還有,有人給瞭我糕點。”

春笑瞇瞇地說。令人吃驚的是,這似乎是愉快的一天。要是這樣的話,唉,也不錯吧。多田心想。

“行天好像也不會醒,回去吧。”

多田提議說,春順從地點點頭。春抱著熊熊,多田拿著長崎蛋糕,兩人手牽手來到瞭走廊上。開著小皮卡抵達醫院的時候,也許是驚慌失措瞭吧,帶上替換衣服的同時,把蛋糕也一起帶來瞭。

在走廊上邁開步之前,他回頭看瞭一眼病房。行天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我想去探望一個人,過去一小會兒可以嗎?”

“嗯。”

穿過沒有人的大堂,前往另一棟內科病房。

曾根田老太太早早地就吃好瞭晚飯,端坐在六人間的病床上,弓著背,既像在打盹,又像在側耳傾聽來自靈界的聲音。

老太太今天的記憶是怎樣的狀態呢?是把我認作便利屋多田,還是錯認成兒子,還是必須假扮佐佐木醫生之類?完全無法預測。多田猶豫一番後,心一橫,打招呼道:“曾根田太太。”

老太太抬起瞭頭。除老太太以外,另有三個老人也抬起瞭頭。剩下的兩個,也不管還不到熄燈時間,就打著鼾睡著瞭。

“哎喲,佐佐木醫生,大晚上的查房,辛苦您瞭!”

難道非得拖著疲憊的身子扮演佐佐木醫生嗎?見多田稍顯畏縮,曾根田老太太笑瞭。

“騙你的,騙你的,多田先生,我知道是你喲。”

“您就饒瞭我吧。”多田也笑著拉過老太太床邊的折疊椅說,“對心臟不好。”

把長崎蛋糕遞給老太太後,他抱春坐在膝頭,在椅子上坐下瞭。老太太拿著長崎蛋糕,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春。

“多田先生的孩子?”

“不是,是一個朋友的孩子。她叫三峰春。”

春被多田催促著,有些害羞似的問候道:“晚上好!”

“你好!晚上好!”曾根田老太太面對春鄭重其事地點頭致意,“多田先生的那位搭檔好像不在呢。”

“那傢夥受瞭傷,今晚開始在這裡住院。”

“怎麼回事?”

“隻不過割到瞭手指,不要緊的。”

多田轉述時淡化瞭事實。

“行天,救瞭我哦!”春說,“說是砰——地飛瞭。”

“飛瞭?什麼飛瞭?”

曾根田老太太擔心地皺起瞭眉頭。春剛想說“手指”,多田急忙對她展開撓癢癢攻擊,截住瞭她的話。春在多田膝頭扭動著身子。好像想笑,但似乎還記得剛才對她說的“要保持安靜”,小臉漲得通紅,一副拼命忍笑的樣子。

“唉,沒事就好。”曾根田老太太放棄瞭追問,搖瞭搖長崎蛋糕的盒子,“你的那個搭檔,說過會記得我。他要是比我先死就傷腦筋瞭。”

“看樣子不會死。”回想起行天那張沒心沒肺的睡臉,多田說,“曾根田太太,長崎蛋糕請放在明天吃。”

“感到胃裡充實,就覺得很幸福呢……”老太太辯解著,感覺不情不願地將長崎蛋糕放到瞭床上,“好的好的,現在不吃。”

膝頭接觸的春的身體,突然變熱瞭。她好像困瞭,把臉靠在瞭多田胸前。為瞭讓她睡得舒服一點,多田把春重新抱好。看著這樣的多田,曾根田老太太蠕動滿是皺紋的嘴角說:

“多田先生好像長大瞭呢!”

“是嗎?”

我應該沒長胖,況且生長發育期也早已經過瞭。

“苦難與騷動使人成長。”

老太太嚴肅地說出一句類似於“創業社長的金句格言”的話來。多田報以苦笑。

整個夏天幹著幹不慣的帶孩子的活,為公交車劫持事件擔驚受怕,在大太陽底下被迫卷入群毆當中,末瞭,親眼目睹吃閑飯那傢夥的小指飛掉。遭到如此之多的騷動一樁接一樁地襲擊,確實也是應該開悟的。

多田而今已步入波瀾不驚的境界。

隻要行天在,平靜安穩的日子就落不到我頭上。這一點已經無計可施。就跟附著在傢中的座敷童子一樣,再怎樣求他“希望你給我出去”都白搭。你一回神,座敷童子就在那裡。想出去的時候才出去。人界的理論和道理對他不通用。對多田來說,無非給他提供房間,對他說“請盡管自由行動”,帶著破罐子破摔的心境:反正我也盡量自管自的。

隻要想到是被一隻奇特的妖怪喜歡上瞭,也就能斷瞭念想。輕輕拍打著春的背,多田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來。

“多田先生的旅行,說不定差不多要結束瞭呢。”曾根田老太太靜靜地說。

“是什麼意思呢?”多田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便問道,“是說我要死瞭嗎?”

“不是這個意思哦!”老太太搖搖頭,“是說你抵達瞭你想要去的地方。雖然恐怕有一天又要開始旅行,可是在這之前,你隻需要慢悠悠地在附近散散步。”

盡管不大明白,多田還是點瞭點頭,隨後抱著春溫熱的身體,從椅子上站瞭起來。“時候不早瞭,我這就告辭瞭,下回再來。”

“好的,晚安。謝謝你的長崎蛋糕。”曾根田老太太鄭重地寒暄並道謝,端坐在床上揮手目送他們離開。

真幌市民醫院的停車場上,已幾乎不見有車子停著瞭。多田的小皮卡反射著街燈的白光。

他先讓睡夢中的春在兒童安全座椅上坐好,接著調整空調出風口的朝向。在等待車內溫度下降期間,多田用手機聯系瞭柏木亞沙子。

鈴聲響過兩遍,亞沙子接起瞭電話。

“我是多田。現在,你講話方便嗎?”

“方便。我剛剛從我先生的——”亞沙子說著調整瞭用詞,“從已故柏木的父母傢回來。”

“今晚,去不成您那兒瞭。對不起!”

“是嗎……”

有一段不長的時間空白。莫非多田改變心意瞭?在已故丈夫的第一次盂蘭盆會,就同別的男人相見,很少有人會對這樣的女人抱有好印象,不是嗎?多田猜到亞沙子正在這樣那樣地胡思亂想,急忙想要解釋,不料亞沙子先他一步以明快的聲音說道:

“那麼,挺遺憾的,下回再約吧。”

想來她是決定瞭不讓多田感到有心理負擔吧。她打算強行要自己理解,多田可能是因為工作太忙,累瞭的緣故。多田驀地獲得一種直覺:“不能就此作罷!”

亞沙子很堅強。此前她也曾咽下如此之多的不滿與哀愁,在職場、在傢庭,完美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可是,不完美又如何?表現得善解人意,隻在對方方便時見面——用不著談這樣的戀愛。不想這樣戀愛。

“我想見你,哪怕一小會兒。”眼看亞沙子要切斷通話,多田發自肺腑地說,“大半夜的,很抱歉,不過你能來我的事務所嗎?”

“好的。”亞沙子說。她似乎是被多田的氣勢壓倒,條件反射似的回答的。能感覺到她對這樣的自己不知所措,終究有幾分猶豫。

“行天受傷瞭,住進瞭醫院。”多田慌忙說明情況,“所以今晚,我不能離開事務所,因為小春在。”

“我過去吧。”亞沙子幹脆地說,“行天先生的傷,嚴重嗎?”

“沒有生命危險。具體情況等見瞭面再說。”

多田正要告訴她事務所怎麼走,卻被亞沙子打斷瞭話頭:“沒問題。我也是真幌的居民,站前的話,光憑地址就有數瞭。”

說起來,行天在他倆重逢的時候也說過同樣的話。多田感到無比懷念。

行天的手指必定能接上。今晚第二次有此直覺,笑意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他臉上。

春在副駕駛座上打著鼾。馬上就能和亞沙子見面瞭。在駕著小皮卡奔向事務所的路上,多田發覺自己感到特別幸福。

多田抱起春,從包月的停車場踏上瞭通往事務所的不長的一段路。途中,他拐進便利店買瞭飲料。由於不曉得亞沙子的喜好,他買瞭瓶裝茶、無糖罐裝咖啡、微糖罐裝咖啡、牛奶咖啡、罐裝啤酒,量相當之大。

在亞沙子到來之前,也應該先打掃一下事務所吧?多田心裡想著,腳下快步前進,根本不把春加飲料的分量當回事。歡喜雀躍的心情一受到壓抑,步調卻變得異樣不自然起來。

步伐盡管難抑興奮,眼睛卻依然看見瞭站在事務所入駐的那棟商住樓前面的星和金井二人。

在樓梯旁,星雙手抱胸倚墻而立,金井則以堵塞樓梯口的姿勢佇立不動;這一組合,恰似大小不均衡的一對金剛力士像。

樓裡除瞭多田便利屋外,還有其他人入住。雖然鄰居之間完全沒有來往,但多田便利屋時常有一些來歷不明的男女老少進進出出,他下意識也能感到其他居民認為他這裡很可疑。不料,這回變本加厲,以妨礙居民通行的形式,出現瞭金剛力士像。

平日裡明明自說自話進屋的,怎麼今晚就偏偏站在樓門口礙眼呢?多田皺起眉頭,走近星和金井。認出多田的身影後,星挺身離開瞭墻壁。

“喲,便利屋,你搭檔的手指接上瞭嗎?”

“手術做完瞭。雖說目前情況還不好說,不過多半沒問題吧。”

“那就好。”

令人意外的是,星似乎並非故作姿態,而是發自內心地松瞭一口氣。就多田而言,險些僅憑這一點就被他迷惑瞭,好在轉念一想,“不行不行,我就是因為這種時候給他好臉色看,才會老是聽憑他利用。”

“星哥,你今天好像也很忙呢。”他努力說出挖苦的話來,“和令堂一起去掃墓,一切可順利?”

“說話別帶刺兒嘛!”星苦笑道,“我不在期間發生瞭超乎意料的大騷動,我感到很抱歉。”

星用一隻手一示意,金井便遞過來一隻褐色信封。

“什麼,這是?”

金井並不理會困惑的多田,默不作聲地隻顧塞信封給他。終於招架不住接過來一看,信封相當之厚。估計至少裝瞭五十萬。

“是慰問金。”

星說。一旦欠下星的人情,事情就麻煩瞭。多田急忙要把信封還回去,但金井握緊瞭拳頭,示意不可返還。

“拿著吧。”星是一副不容分說的腔調,“雖然也可以說,要是你那搭檔不乘著那輛古怪的公交車沖到南口轉盤,也不會演變成那樣一場大騷動,唉,拿著吧。”

他在微妙地要多田領情道謝。多田已經累瞭,況且公交車這件事一旦被他捅出去,自己這邊確實脫不瞭幹系,於是他決定此時此地姑且順從地收下這筆慰問金。

見多田把信封塞進瞭褲兜,星滿意地點點頭。

“如我們所願,HHFA這下子看來學乖瞭。並非無農藥這一點質疑也傳播得相當之廣,再加上又引發瞭這場騷動。明知道是重視形象的買賣,這回恐怕受瞭相當嚴重的打擊吧。”

“割斷行天手指的那個男人,怎麼樣瞭?”

“被真幌警署帶走後就沒放出來。HHFA的幹部正起勁地擦屁股呢。被抓瞭個現行,又是他掄起鐮刀亂砍的,起訴應該是免不瞭的。我想,警察也會來找你和你搭檔詢問情況,你們就堅持說是‘碰巧在場被卷進去的’。”

“你說身為便利屋的我碰巧打瞭個舉廣告牌的零工?”

“就因為你是便利屋,所以無論打什麼樣的零工都沒問題不是?”星笑瞭,“這種時候,你可以報上我的名字。舉廣告牌雖然也是業務的一環,但出乎意料的是,老缺人手呢。有時候也會拜托便利屋。”

原來如此。領會瞭概要,多田點點頭。劫持公交車的老人們和行天的關系,也隻需解釋為:“碰巧遇上熟人包租的公交車,就一同乘到瞭南口轉盤。”

多田與星相視微微一笑。雖然與星成為同謀實屬不情願,但彼此之間油然而生一種“幹得好”的成就感,也是事實。

多田試著向他詢問自己關心的一件事:

“HHFA的母體,據說是一個名為‘聲聞教’的宗教團體,對嗎?”

“為什麼突然問起這件事?”

“行天的父母,沒準以前信過這個教。”

星想瞭一想,稍後說道:“決定信什麼不信什麼,是本人的自由。問題是,值得你去傷害某個人的所謂信念是否存在吧。你的搭檔會將‘聲聞教’的教義強加給某個人嗎?比方說,這個小鬼?”星抬起下巴指著沉睡中的春說。

“沒有。”多田回答,“沒有哪個傢夥像行天這樣跟信仰之心八竿子打不著,況且他絕對不會把什麼東西強加給誰。”

“那就沒什麼問題。”星聳聳肩,“‘聲聞教’作為宗教團體,早已停止瞭活動。隻不過HHFA的幹部裡面有幾個信徒罷瞭。會威脅到你搭檔的東西,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上瞭。”

除瞭行天心裡有關痛苦的記憶。雖然行天對澤村說過“已決定忘掉”,但多田知道,那恐怕包含瞭幾分撒謊的成分。正因為有些東西無法忘卻,行天才能對曾根田老太太說出“記著你”這樣的承諾。以多田為首的周圍的人,雖然能夠守護、支持行天,聽他訴說,但對於行天的內心和記憶卻無能為力。首先,行天自身不一定希望得到守護、支持,並主動訴說。

體味過一次的感情及經歷,是無法消除的。唯有帶著那些活下去。莫非行天正在淡然地實踐著這一點,並淡然地滿足於實踐的軌跡?多田忍不住這樣想。而行天,恐怕並不以到處宣揚這是種需要何等努力與痛苦才能進行的實踐為榮吧。

大路的拐彎處停下一輛黑色出租車,亞沙子下瞭車。發現多田的身影,她小跑起來,奔向事務所這棟樓。一看就面相不善的星和金井顯然理應一並進入瞭視野,但亞沙子卻不見絲毫畏縮。

星瞥瞭一眼亞沙子後,將目光挪回多田身上:“行啊便利屋,趁著搭檔住院,居然往傢帶女人。”

什麼往傢帶?被人聽到可不好。我隻不過是請柏木女士過來一趟而已……就在多田嘟嘟嚷嚷辯解的時候,星帶上金井離開瞭。

“哎,好好處著吧。錢不夠的話吱一聲。”

星的來訪,重點似乎在於對行天受傷一事表示道歉,所以才不合身份地、客氣地沒闖進屋裡去。

多田搖一搖頭,切換瞭情緒,站在樓梯底下迎接亞沙子。

“我會不會來得太早瞭?”亞沙子一來到多田面前,便稍顯難為情地這樣說道,“剛才那兩位是?他們是不是找你有事?”

“事情已經結束瞭,請不要放在心上。”

多田催著亞沙子上樓梯。星甚至在表達掛慮的時候也這般旁若無人,拜他所賜,沒瞭打掃的時間,無奈啊。

“屋裡比較臟亂,這一點如果也能不介意,我將感激不盡。”

亞沙子在廚房洗瞭手,饒有興趣地觀察起瞭事務所的內部:她坐在待客沙發上試瞭試彈簧,又盯著看瞭看堆滿煙蒂的煙灰缸,還對著擺有文件夾的擱架及攤在辦公桌上的地圖看瞭一陣子——恰似一隻被帶進新居的貓。

多田拉開待客空間與居住空間的隔簾,讓春先躺好,幫她換睡衣時順便拿濕毛巾給她輕輕地擦瞭身體。春起先有一點不樂意,但擦去汗之後好像舒服多瞭,自己在鋪在多田床邊的床墊上躺下,正式睡著瞭。她自始至終沒發覺亞沙子的存在。要是知道有客人在,春恐怕又要歡鬧一陣子瞭。

幸虧乖乖地睡著瞭。多田一邊待在廚房翻著塑料袋裡的東西,一邊偷偷看瞭一眼背後,隻見亞沙子不知何時已蹲在床墊旁低頭俯視著春的睡臉。

在春身旁,還躺著熊熊,盡管被血弄臟瞭,但照樣是一副可愛的表情。春也和熊熊不相上下,帶著一張天真爛漫的臉在夢的世界裡遊玩。

為瞭更靠近春,亞沙子對熊熊的位置作瞭微調。雙臂擱在蹲著的雙膝上,亞沙子略低著頭,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

“要喝點什麼嗎?”

聽到多田的話,亞沙子抬起頭,看著擺在狹窄的灶臺上的飲料隊列說:“我喝啤酒。”

多田於是拿上兩罐啤酒,坐到瞭床上。亞沙子也站起身,猶猶豫豫地移動到瞭多田身邊。

兩人並肩坐著喝啤酒,腳邊睡著春和熊熊。室內非常安靜,唯有駛過大路的汽車聲音偶爾傳來。靜謐,且使人滿足。

“好像發生瞭很多事呢。”

亞沙子小聲地說。想必是看到熊熊身上沾的血,有所推測吧。多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來龍去脈說給她聽。一旦重新訴諸語言,這一天竟顯得如此漫長。

春和行天卷入瞭公交車劫持事件。南口轉盤發生大騷動,行天的小指飛瞭。HHFA的勢力恐怕就此被削弱。亞沙子時而大吃一驚,時而表示擔心,其間問瞭好幾個問題,最後似乎全明白瞭。

“因為出瞭行天先生的事,我無法純粹地對整件事表示高興,可總而言之,事態好像平息下去瞭,這就好。”她陳述道。那認真且一本正經的口吻,惹得多田不由得笑瞭。

“我以前就一直有一個疑問,”望著春的睡臉,亞沙子又接著說,“您對我說過,是朋友托瞭代為照看小春,您和她母親是關系親密的朋友嗎?”

“不是。”多田慌忙說。

“我想也是。”沒等他詳細解釋,亞沙子便點頭說道,“這樣看著,覺得和行天先生挺像的。”

“不,也不是。”多田回答,“小春的父母去瞭海外工作,我隻是代為照看一個夏天。還有兩個星期就來接瞭。”

一旦這樣訴諸言語,多田不禁再次覺得,這才是真實的。小春的父母——疼愛她、養育她的,是三峰凪子和她的伴侶。

亞沙子並沒有多加追問,隻是以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音量喃喃道:“說實在話,我曾經有一點妒忌,在真幌大道的咖啡館裡,看著多田先生你們……”

“我很高興。”多田回答。他拼命忍住想要一蹦三尺高的沖動,盡其所能地扮演板著臉的嚴肅男人。

多田和亞沙子分別開始喝第二罐啤酒。雖沒有下酒菜,但因為屋裡悶熱,酒就像水一樣流過喉嚨。

“你很能喝嗎?”

“也不是。因為不知道節制,所以在傢不大喝。”

“我想這就叫很能喝。”

如此雲雲,二人拉拉雜雜地小聲聊著天。既不講有實質內容的話,也不一口氣將彼此間的距離填滿,這樣的一時片刻,感覺舒服極瞭。看得出來,亞沙子也有這樣的感覺,她似乎很放松。

平靜安詳的時光,被事務所冷不防打開的門打破瞭。隔簾沒拉攏,坐在床上,能一清二楚地看到門口。

行天保持著開門時的姿勢,靜止不動瞭。並肩而坐的多田和亞沙子,成瞭與行天正面對視的狀態。

“哎呀!”

亞沙子喊瞭一聲,多田則大吃一驚站起身來。見行天的一張臉青得像黃瓜一樣,他還以為行天肯定是傷勢惡化,化作幽靈現身瞭呢。

“打擾瞭。”

行天禮數周全地說著,靜靜地用左手關上瞭門。右手和在醫院所見的一樣,一圈一圈纏滿瞭繃帶。

直至行天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多田才幡然醒悟,剛才所見並非幽靈。如果是幽靈,想必沒必要特地開門關門吧。

“喂,行天!”

他喊道,卻隻聽到一串下樓梯的腳步聲,“我出去一下。”多田對亞沙子打瞭聲招呼,急忙飛奔出屋。慌裡慌張的,手上還拿著喝瞭一半的啤酒罐。

沖下樓梯,剛沖出樓,就追上瞭行天。行天正邁著搖搖晃晃的步伐朝大馬路走去。

“行天,怎麼回事?”多田繞到行天前面,使他暫時中斷瞭前行,“你不安心靜養怎麼行啊。”

“嗯——說是這麼說吧。”也許是貧血加劇瞭,行天的臉色已經烏紫得像茄子,“想起你今晚跟社長約好瞭。我想,要是沒人看傢,恐怕你會傷腦筋。”

可謂有些奮不顧身吧,行天說出這番與身負重傷不相符的話來,不過有件事更讓多田在意。

起先因為跑動的緣故沒看見,但此時他看清瞭行天身上那件T恤的胸前印著大大的“萬歲真幌!”的字樣。而且,用的是感覺上挺雄勁的毛筆書法體。

“我問你,那個到底是什麼?”

多田禁不住問道。行天循著多田的視線,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前胸。

“不是你拿來當替換衣服的嗎?”

“是嗎?抱歉。”

本以為拿的是普通的白色T恤,但慌亂之中好像搞錯瞭。話說回來,這種古怪的T恤又是幾時塞到事務所的櫃子裡來的呢?

“……這種東西哪兒買的?”

“之前哥倫比亞人給我的。”

露露對於服裝的品位處於常人不可估量的地平線上。多田後悔瞭,怎麼也沒仔細看一眼就從櫃子裡給扒拉出來瞭呢?

T恤上沾的是血跡還是墨跡,行天似乎並不在乎。胸前頂著傻到傢的文字,他擺出一副光明正大的態度問道:“有煙嗎?”

“有是有,但不行。”

“為什麼?”

“醫生說過,血流一旦不通暢,好不容易接上的小指就會脫落。”

最重要的,你這會兒不是貧血嗎?多田堅決不答應他的要求,行天笑著突然一轉身。

“要是你擔心的話,我就讓血流通暢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把奪過多田拿著的罐裝啤酒,猛地灌下瞭肚。然後將空罐子塞到目瞪口呆的多田手裡,用纏著繃帶的手擦瞭擦嘴角。

“酒精能讓血管舒張,所以沒問題瞭。給我煙。”

多田死心瞭,從兜裡掏出好彩煙的盒子,搖瞭一搖後遞給行天。他先吸上自己那根,然後用打火機給行天叼著的煙也點著瞭火。

“哈——美味!”行天心滿意足地吐出一口煙,“醫院是服務得挺周到的,頭疼的是,想抽的時候沒法抽。”

“你差一點就永遠沒法抽瞭。別抱怨瞭。”回想起行天灑在南口轉盤的血,多田說,“我給你出租車費,趕緊回醫院去。”

“況且好像不需要有人看傢呢。”

行天嬉皮笑臉地說。多田覺得挺尷尬,急忙辯解道:

“我隻是讓柏木女士過來一趟。況且還有小春在,什麼也……”

“明白明白。”

行天臉上的笑意越發地深瞭,成瞭一張呆萌的柴犬似的笑臉。覺出辯解也白搭,多田便沉默瞭。

兩股煙慢慢溶入燠熱夏夜的黑暗中。多田的內心一片安寧詳和。行天或許也有著相同的感覺。在抽完這支煙之前,他始終沉默地望著煙飄去的方向。

良久,行天說:“再見瞭。”說著將煙蒂捻進多田拿著的空罐子,朝真幌大道的方向走去。

“等等等等等等,出租車費。”

多田正打算掏錢包出來,想起從星那裡拿瞭一筆錢。剛巧有一輛出租車經過,行天向它優雅地揚起瞭手。多田急瞭,把塞在褲兜裡沒拿出來過的信封原封不動地交給瞭行天。

“難不成你要我乘出租車上稚內去?”手上拿著沉甸甸的信封,行天詫異地問他。

“是到市民醫院。可別亂花錢!”多田彎下腰對坐進出租車後座的行天囑咐道,“因為手術費和住院費用也得從那裡出呢。”

多田一叮囑,行天放下瞭車窗,跟司機打聲招呼說“請稍等”,接著轉過來面對多田問道:“你說瞭什麼?”

算瞭。橫豎是一筆不義之財,有多少用多少吧。

“明天,我去看你。”多田隻說瞭這樣一句。

行天露出瞭微笑。不見一絲陰影的那副表情,令多田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不用來。”將左肘支在放到底的車窗上,行天抬頭看著站在出租車旁的多田說,“多田,多謝瞭。”

“什麼嘛,突然……”

“就像你說的,代為照看春沒準是件好事。”

聽見行天嘴裡說出春的名字,多田大吃一驚,驚得連剛才的那種預感也煙消雲散瞭。

“說出這樣的話雖然有點怪怪的,”行天接著說下去,“到瞭關鍵時刻,身體不是為瞭傷害春而動,而是為瞭保護她。這讓我覺得……”

很幸福。

雖然音量特別小,但還是傳到瞭多田的耳朵裡。多田看著行天,行天顯得有些害羞似的笑著關上瞭車窗。

“理所當然的吧。”

多田沖著已經開動的出租車咕噥道。咕噥漸次提高瞭音量,成瞭從靈魂深處迸發出的言語。

“我一早就知道瞭。應該也說過無數遍瞭。你不會傷害某個人,絕對的。你就是這樣一個傢夥,我知道得很清楚呢。”

喝得酩酊大醉的一夥年輕人,經過時似乎有些膽怯地望著多田,可他並不在乎。紅色的尾燈混入瞭車流,恰似河水般劃出弧線,拐彎瞭。

心情舒暢地目送尾燈離去,多田笑瞭。

第二天早晨,春一看見睡在床上的亞沙子,就進入瞭興奮狀態,嚷著:“是誰?客人?”

睡沙發的多田盡管渾身上下痛得不行,還是興高采烈地為春和亞沙子煎瞭荷包蛋。

跟要回傢的亞沙子在站前告別後,他帶著春前往真幌市民醫院。

俯視著空空如也的病床,多田在病房裡怔怔地呆立瞭好一陣子。

行天已經不知去向。

《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