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他錢,是失策瞭。”多田沮喪地垂下瞭頭,“據說也不聽醫生的勸阻,結清瞭治療費就出院瞭。”
“去瞭哪裡呢?”三峰凪子聽瞭事情始末後,一臉憂愁地嘆瞭口氣,“小春呀,一直在給多田先生添麻煩呢。”
行天失去行蹤後兩周,八月底的一個傍晚,凪子回國瞭,一落地便來瞭多田便利屋。據說大行李箱交給瞭快遞由成田機場送回自己傢中,她本人則跳上瞭正好有空座的前往真幌的機場大巴。春從剛才起就一直坐在凪子膝頭,像隻樹袋熊似的緊緊抱著媽媽不松手。
“就因為這個原因,所以行天不在。明知是重要的時刻,實在抱歉。”
“請不要道歉。承蒙您幫我照顧春這麼長時間,非常感謝!”
多田和凪子面對面坐在待客沙發上。春的隨身物品已經全部裝進瞭紙板箱。昨晚,多田是一邊聽著從背後傳來的沉睡中的春的鼻息,一邊將相框、繪本、因為露露和海茜而增加的衣服一樣一樣地收進瞭箱子裡。
凪子在快遞單上填好自己傢的地址交給多田。
“我會叫他們明天下午送達。”多田接過快遞單,貼在瞭擺在腳邊的紙板箱上,“這下寂寞啦!”
和多田的感傷相反,春整個人沉浸在與母親久別重逢的歡喜之中。
“媽咪呢?”她問凪子,對多田看也不看一眼。
“媽咪也說最晚後天回來。”
果然,多田心想,正如他預想的,看來春管凪子叫“媽媽”,管凪子的伴侶叫“媽咪”。從後天開始,稍有些不合常規卻一團和氣的三口之傢的日常生活就要重新開始瞭吧。
一直無限愛憐地盯著春看的凪子,這時抬起頭來說道:“如果小春回來瞭,能請您告訴我一聲嗎?我也惦記著他的傷勢。”
“當然,我會聯系您的。”多田承諾說。
經過長途旅行,凪子想必也累瞭吧。不能無休止地挽留春。多田於是把心一橫,從沙發上站起瞭身。
“其實是想送到車站的,不過請容許我就送到事務所樓下。”他從地板上抱起紙板箱,“附近的便利店,快遞下單到下午六點就截止瞭。”
這自然是謊言。既然第二天下午送到即可,半夜發出也來得及。要和春告別,他心裡難受,唯恐在車站號啕大哭,這樣做就是為瞭避免屆時失態。
凪子也許是猜到瞭多田的心思,催促春說:“我們回傢吧。”
春抱起熊熊,帶頭走下事務所的樓梯,穿著來多田便利屋時的連衣裙和涼鞋。發卡是今天早上多田煞費苦心幫她別上的。他一邊幫她梳頭,一邊說:“今天,媽媽要來接你囉!”他一說,春立刻一蹦三尺高。
站在事務所的樓前,凪子和春抬頭看著多田。
“春,跟多田先生說‘謝謝’。”
“謝謝!”
春說。不知她是不太明白狀況,還是因為能回傢而無比高興,臉上笑嘻嘻的。
“我才該說謝謝呢。”多田說,“能和小春一起生活,特別開心。”
春聽瞭,換上一張“哦?”的臉。
“多田先生,你和我一起回去,對嗎?”
“不,我的傢在這裡。”
她似乎慢慢地理解瞭一點事態,扁起瞭嘴。
“行天呢?”
自從行天去向不明以來,這句話她一天大概要問十五遍。面對為行天擔心的春,多田總是不知作何回答才好,往往說一句“他出去一下”或者“他很快就回來瞭”,敷衍過去。
可是,今天不一樣。對於春的問題,多田驀地獲得瞭一個明確的答案。
“行天的傢,也在這裡。”
“那麼,行天也不能和我一起回去?”
春終於落下大顆大顆的淚珠。多田蹲下來,把抱著的紙板箱放在瞭地上,然後用空出來的手掌擦瞭擦春的臉頰。
“小春,別哭。歡迎隨時來玩。行天和我都等著你來。”
多田抱起紙板箱,再次站起瞭身。凪子溫柔地牽起春的手,向多田點頭致意。
凪子和春邁步朝箱急真幌站走去。
“多保重。”多田對著春小小的背影說,“可要好好聽你媽媽和媽咪的話。”
春回過頭來,小臉蛋被眼淚和鼻涕弄走樣瞭,可還是帶著笑;她一隻手抱著熊熊,另一隻手在腹部周圍不停地擺動著。這是在向多田道別。
多田也朝她揮手。眼眶一熱,視野模糊瞭,多田硬是把眼淚憋瞭回去。因為他覺察到,在事務所樓前哭,比在車站哭更加不妙。“那個便利屋,妻子和女兒好像都離他而去瞭,看來沒有出頭日子啊!”——萬一鄰居們這樣謠傳,他可吃不消。
凪子和春穿過路口,消失在大馬路的人群中。
明明從明天起就是九月瞭,可太陽西斜後照樣熱得很。多田假裝擦汗,拿工作服的袖子擦瞭擦眼周和鼻子,接著輕咳兩聲,借此轉換心境。
他在便利店發瞭快遞,然後上瞭事務所的樓梯。打開門,便忍不住嘆息。
沒瞭春的衣服和玩具的屋子,看起來就是一個無比乏味的空間。
也提不起勁來做一個終於學會的簡單的菜,多田隻顧坐在沙發上喝威士忌。對面的沙發上,行天用過的毛巾被疊得整整齊齊地放著。行天攢零錢的空糖果罐,也原封不動地擱在沙發底下。
橫豎是顧忌柏木女士和我的關系吧?多田搖晃著杯中的褐色液體。到底在哪兒溜達呢?小指爛瞭,脫落瞭,我才不管呢。
一旦變成獨自一人,事務所便顯得又大又安靜。行天還沒來的時候,我曾經是怎麼打發時間的呢?
嘗試搜索記憶,但已經想不起來瞭。
心境如此悲慘,就像一隻等待主人回傢的狗。
日常生活回來瞭。行天過來混吃混喝之前的、多田的日常生活。
久違瞭的獨居生活,最初比想象的要愜意。既不會有人把屋子弄臟弄亂,也不需要費神關心他理發或洗澡的個人衛生狀況。隻需按自己的節奏獨善其身的生活,使多田的壓力大幅度減輕。
但是,對話也急劇減少。有很多天,整整一天說的話語僅僅隻有“早上好,這裡是多田便利屋”與“工作做完瞭,轉賬拜托轉入這個賬戶。非常感謝”,於是多田決定將圍爐傢的便當仔仔細細咀嚼之後再下咽,因為下巴和舌頭的肌肉眼看要退化瞭。
之前,行天也曾經離開過事務所。不用這麼擔心,沒準這回也冷不丁地就回來瞭呢。就這樣,多田沒怎麼當一回事。也許在內心的某個地方,他在期待著事情如此發展。
可是,哪怕殘暑如潮水般退去,哪怕秋意一刻濃似一刻,行天也不曾出現在多田面前。到底在哪裡幹什麼?信不來一封,電話也沒一個。
最起碼報告一下小指是否平安無事地接上瞭總可以吧?讓你在這裡混吃混喝瞭兩年半多,你這樣也太絕情瞭,不是嗎?想到後來,多田就忍不住生氣。一想到唯獨自己在這裡操碎瞭心,他行天照樣在哪個地方過得逍遙自在,他就越發地氣不打一處來。
他和亞沙子,倒是出乎意料地進展順利。有時是多田去亞沙子傢,有時是亞沙子來多田的事務所。
和亞沙子在事務所相會的時候,一開始擔心得不得瞭,生怕不知什麼時候門一開,行天就出現瞭。但漸漸地也就習慣瞭。行天說不定再也不回來瞭——他如同一塊佈緩緩浸到水中一樣地慢慢接受瞭。
浸濕的佈,會像染瞭色似的顏色加深。隨著日漸接受這一認定,多田日益消沉下去,這一點,亞沙子似乎敏感地覺察到瞭。
“你是擔心行天先生吧。”她說著溫柔地撫摸著多田裸露的肩膀。
“行天擁有堪比野生動物的生命力,他肯定是在哪個地方厚著臉皮健健康康地活著呢。”
盡管多田硬是以明快的口吻說出這句話來,可亞沙子依然不改憂愁的模樣。
“我想,他確實是健健康康的……”她隻應瞭這樣一句,便躲在被子裡窸窸窣窣動瞭起來。
亞沙子認為由於自己的關系,害得行天在多田便利屋待不下去瞭,她想必對此無法釋懷吧?於是多田決定註意不在亞沙子面前提起有關行天的話題。為瞭盡可能避免陷入沉思,他也試過強打精神。結果,有時竟也表現得純粹就像個輕浮之人,好在亞沙子對他報以微笑,一臉無可奈何的感覺。也並非沒有覺出她似乎在同情自己,好像在說“強打精神……多田先生,你到底還是寂寞呀”,好在二人的關系目前還算平穩。
要說無法釋懷,便是即使上亞沙子傢去,至今仍是立刻被引進臥室。從未看一眼似乎在一樓的客廳和廚房等處。但是,聽她說“不怎麼做菜,很難為情”,又見她盡管如此仍舊沏瞭茶,以令人感到不安的姿勢端到臥室來,他又會產生“唉,算瞭”的心情。
開始交往以來才不過幾個月。他們已經過瞭貪婪的年紀,何況也並非抱著一定要同居或結婚的念頭。他認為,隻要在平靜安穩的氛圍中慢慢縮短距離就可以瞭。
亞沙子的傢,也總是那樣安靜,和多田便利屋不相上下。
“便利屋,是我,山城町的岡。你過來打掃院子。”
感覺上銷聲匿跡瞭好一陣子的老岡在許久之後打來一通委托電話,那是在即將進入落葉季節的時候。
他第一時間駕著小皮卡趕過去一看,老岡已經在院子裡拿著掃把等著他瞭。
“你助手怎麼樣瞭?”
“南口轉盤的騷動發生以後,馬上就離開瞭。”
“傷勢呢?”
“手術之後手指是接上瞭,至於恢復情況怎麼樣,他沒跟我聯系,所以不瞭解。”
聽瞭多田的回復,老岡似乎感到責任不輕。
“唉,你助手也是成人瞭,況且也不應該讓你來照顧他。”他故意咳嗽瞭一聲,目光在半空中遊移,“今天給我把落葉集中起來點一堆篝火。”
“公交車的運行可以不用檢查瞭嗎?”
“別故意拿話氣我!”老岡顯得很不高興,“我被內人狠狠地削瞭一頓。針對橫中的抗議活動,暫時中止。”
據老岡講,離那天沒隔多久,真幌警署的刑警就登門造訪瞭。
“姓什麼呢?我想是早川什麼的吧。”
是早坂。多田以前曾被早坂盯上過,這回的騷動過後,他自然也殺到事務所來說想要詢問情況。多田按照和星統一過的口徑作出解釋之後,便擺脫瞭超出必要的追查,一直到現在。
據說老岡也解釋為:“本打算上箱根旅行,就租瞭公交車,經過南口轉盤時,不想被卷入騷動當中去瞭。”有關批判橫中的橫幅,似乎也被問及瞭,但他狡辯說“隻是將我們的主張寫在瞭佈上而已”,沒想到他們就輕易地作罷瞭。
“相比之下,刑警更在乎的,是有關蔬菜團體的事情。”老岡說,“問我‘為什麼出租土地給他們’‘你也參加活動嗎’,糾纏不休,所以我就告訴他們,‘有人說想租就租給他,是我的工作’‘我愛吃肉勝過吃蔬菜,所以才把擁有的那麼多田地填瞭用來蓋公寓和百貨大樓’。”
早坂不知是死瞭心,還是斷定老岡與HHFA之間並沒有什麼關系,上門就隻有那一次。
“不過,知道瞭我幹的事,我傢那口子可真是大發雷霆哪!我隻要一提‘公交車’,她就懷疑我又要幹出什麼事來,眼睛瞪得跟手電筒似的。”
據說老岡也盡可能地不外出瞭,為瞭重新取得太太的信任,他每天表現得像一個性情溫和的老人。
從老岡手裡接過掃把,多田打掃起瞭院子。每掃一下落葉,便響起將幹燥的紙張摶成團似的聲音。
他漫不經心地望瞭一眼道路另一側的HHFA的菜園,也許是因為已經過瞭蔬菜的收獲期,但見滿眼林立著枯死的莖,不知是茄子還是番茄的。土壤固結,荒草叢生,落葉成堆,不見人影。
老岡難得地幫著一起勞動,把院子裡的落葉攏成小山狀,這時,他循著多田的視線轉過頭來。
“蔬菜團體在夏天過後就完全不見人影瞭。”老岡說,“說什麼利潤不好,結果上個月連租金也沒打過來。親眼看見你的助手被砍傷,刑警也來過瞭,所以我也希望他們不等續約就給我走吧。”
“這樣沒準也挺好的。”多田穩妥地回答。
即使沒有南口轉盤那件事,恐怕HHFA早晚也必須縮小活動規模吧。他們種植的蔬菜並非無農藥——這個傳聞已經蔓延開來,更何況因為曾有一部分學校引進HHFA的蔬菜用作供餐,所以好像也出現瞭以PTA為中心調查實情的動向。更有甚者,似乎還有孩子跑到兒童顧問所訴說“曾被逼進行超負荷的勞動”。
這些動作與星有多大關系,不得而知。不過,為瞭搞垮HHFA,他一直在暗中積極地活動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
多田前幾天在真幌大道上與星偶然相遇,星滿意地主動對他說:“最近安靜瞭不少吧?隻要我在真幌一天,就不會讓可疑的團體為所欲為。”
多田雖然心想,恐怕沒有哪個團體能比黑社會和星你們更可疑的瞭,但當面並未吭聲。如星所言,HHFA從此不在南口轉盤搞宣傳活動,是事實。
在利用攏成堆的落葉點燃篝火期間,多田在外廊上坐瞭下來,眺望著岡傢的庭院。老岡也坐在他身邊監視著,以防火燒到別處。老岡的太太為他們端來瞭茶和糕點。太太在多田和老岡背後的日式客廳的邊緣上端坐著,舉目望著院子裡那些一步步邁向冬天的樹木。
一隻白頭翁飛過來,啄著柿子樹上殘留的果實。隨後尖啼一聲,往隔壁傢屋頂的背後飛去。
“對瞭,那個事,別太萎靡不振瞭。”老岡笨拙地對他說出鼓勵的話,“你助手肯定會回來。”
難道我看起來萎靡不振嗎?多田稍稍感到有些無地自容。盡管如此,他也從老岡的話語中感到瞭隱約的希望,求助似的問道:“是嗎?”
“沒錯。因為,你助手除此以外沒地方可去不是?”
似乎隻能憑借實在曖昧不明的根據,外加消極的理由,行天才會回來。多田大失所望。與此同時,他已無法否定,自己也在祈求著“那樣也行,隻要回來就好”。
結束瞭一天的勞作,多田將帶來的箱急百貨的紙袋托付給瞭老岡。裡面是一件嶄新的開衫。公交車劫持團的老太太借給他的那件開衫,已經被行天的血浸得沒法再穿瞭。多田酌情買瞭一件面料與設計最接近的。老岡拿著紙袋,老老實實地承諾一定轉交老太太。
從圍爐傢買瞭便當回傢,途中在真幌大道與一張熟悉的臉擦肩而過。是“被子被刮飛”的津山。而對方並未發覺多田,帶著照片上見過的太太和女兒,笑容滿面地朝車站方向走去。多田在刻意等待瞭一段時間後,漫不經心地回頭張望。本以為消失在人群中瞭,哪知和預想的相反,津山一傢在房產中介門前停住瞭腳步。或許是為瞭尋找全傢人居住的單元而回到真幌來瞭。再好不過瞭。多田晃蕩著裝有便當的袋子,繼續邁步前行。
事務所樓前停著一輛小型卡車。貌似搬傢公司員工的一個男人,正在把衣櫃及床等傢具搬上貨鬥。在多田便利屋所在的二樓,進駐著一傢名為“元氣堂”的針灸按摩店,並未見生意有多興隆,這回大概終於關閉或轉移瞭吧。
瞅準往下搬行李的間隙,多田上瞭狹窄的樓梯。“元氣堂”的門敞開著,多田頭一回得以觀看鄰居的房屋內景。
面積比多田便利屋更狹小。可是水槽、廁所、灶臺齊備,看得出“元氣堂”的主人不僅在此經營店鋪,似乎也在此生活的痕跡。插在塑料杯裡的牙刷、副食品的包裝、用舊瞭的毛巾,這些都是佐證。
一個甚至從未打過招呼,幾乎感覺不到其存在氣息的鄰居。多田這邊對他也是盡可能地疏遠。因為他一直抱有這樣一個疑問:曾經將星他們進出多田便利屋一事透露給真幌警署的早坂的,莫非就是這位鄰居?
但是,一旦知道他要不在瞭,卻感到有幾分寂寞。一想到見慣瞭的風景、熟悉瞭的人們將漸漸地從自己身邊離去,多田不禁感到自身是如此的虛無,就像那條被留在空房間裡的陳舊的毛巾一樣,事到如今不可能再有起色,不可能再有所改變。
像是預見多田會意氣消沉,由良和裕彌挑瞭一個不早不晚的好時機,前來拜訪事務所。這是一個久違的沒有工作委托的星期天,多田起得比較晚,當時正考慮要不要出門吃個午飯。
由良和裕彌說是補習班早上上完瞭,打算到站前的書店看一眼再回傢。
“不過,聊起不知道多田先生怎麼樣瞭,就順便過來看看。”
由良說。裕彌也微笑著點點頭。想到這兩個小學生掛念著自己,多田挺難為情的,洗瞭臉便出瞭事務所。
由良和裕彌都說在補習班吃過自傢帶的便當瞭。多田轉而提出把他們送到書店,於是三人朝南口轉盤的方向走去。
“最近,裕彌的便當裡有肉瞭。”由良向多田報告說。不知為何透著幾分自豪感,神氣活現,煞是可愛。
“那真是太好瞭。”多田低頭看著走在一旁的裕彌問,“你媽媽的心境發生瞭什麼變化嗎?”
“這個……好像單純隻是厭倦瞭HHFA的活動。”裕彌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這樣補充道,“不過,因為基本上不去菜園瞭,所以我和媽媽聊天的時間也比以前多瞭。話說回來,面對她也相當累人。”
“害什麼羞嘛!”由良一副興奮難抑的神情,“能夠集中精力學習之後,成績也上去瞭;又開始吃肉瞭,臉色也變好瞭。”
“夏天給您添麻煩瞭。”裕彌擺出一副大人般的態度低頭致意,“雖然很想直接向多田先生你們道謝,可總覺得邁不出那一步。因為我在關鍵時刻貧血發作……”
裕彌和由良都已經對多田說過感謝和道歉的話。那場騷動過後的第二天,兩位少年相繼給多田打來瞭電話。都對在南口轉盤沒能幫助春,就那樣與大傢走散而表示懊悔。多田告訴他們春沒受一點傷,請他們放心,然後讓他們詳詳細細地告訴他自己不在場的時候都發生瞭些怎樣的事。他把行天從醫院逃脫的事按下沒說,順便又告訴他們手指暫且算是接上瞭。
“這種事別放在心上。”多田說,“我最終也什麼忙都沒幫上。不過,萬事好像順利平息瞭,我也就放心瞭。”
“小春好嗎?行天先生的手指情況如何?”
於是,多田把春回瞭傢、行天一直沒回事務所的事,向他們作瞭說明。
“去瞭哪兒呢?”
“真像個流浪漢呢!”
由良和裕彌擔心地面面相覷。由良驀地喊聲“對瞭”,抬頭望著多田說:“我在真幌的站前看見過行天。”
“什麼時候?”多田吃瞭一驚,問道。
“記得是十月。晚上,一走出補習班的樓,就看見行天在第一道口那一帶走著。本來想喊他,可公交車馬上要發車瞭。”
據此可以斷定,離開事務所後,行天至少有一陣子仍舊待在真幌。
南口轉盤一如既往地人流如織,鴿子也大搖大擺地走在人縫裡。坐在長凳上的一位老太太在給鴿子扔面包屑。
裕彌望著行天的小指掉落的那一塊地面,對多田說道:“我一想到再也不會見到一起乘過那輛公交車的人們,就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為什麼?”多田問。
裕彌稍微想瞭一想,笑著說:“因為很開心吧。可是,已經不可能再見瞭。我又不知道他們的聯系方式,況且由於HHFA的關系,引發瞭那場大騷動。”
之所以引發騷動,不僅僅由於HHFA的關系,跟老岡劫持公交車、行天的手指像火箭般飛走也有關系。如果裕彌想見的話,最起碼,老岡的聯系方式他是能夠告訴的,但多田隻是默默地點點頭。雖然不確定發生瞭怎樣的化學變化,但看情形,在裕彌心中,那個夏日似乎成瞭一段美好的記憶。要是在波瀾不驚的情形下見到老岡,夏天那段記憶的價值恐怕有暴跌的危險。
盡量使孩子遠離怪人並守護他們的夢,是一個成人的職責所在。任憑多田獨自“嗯嗯”地直點頭,裕彌又接著說道:“當然,我認為小春還會再來玩吧,行天先生也會回來的。”
這回輪到由良“嗯嗯”地直點頭瞭。他居然淪落到要孩子們為自己操心的地步。多田默默地露出苦笑。
“不過,哪怕再也見不到瞭,”裕彌說,“我一定會記住行天先生。行天先生說過的話、為我做的事,永遠忘不瞭。”
他的口吻平靜而有力。多田不由得停下腳步,低頭看著裕彌。
“行天跟你說瞭什麼?”
“他說,要做自己覺得是正確的事。還說,可是,要經常懷疑覺得正確的自己是否正確。”
送到這裡就可以瞭,裕彌說著向多田擺瞭擺手。他和由良一起消失在瞭有書店進駐的商業設施內。
在南口轉盤的人群中,多田佇立瞭良久。
——我會盡量記著你,哪怕在你死後,直到我死。
沒想到裕彌也說出與行天對曾根田老太太說的話相同的話來。
喏,行天,聽見沒?那孩子說永遠忘不瞭你。你說過自己不希望被任何人記著。可是,看來不行瞭。
不留在任何人的記憶中,僅僅抱著自己黯然的記憶沉入深淵,辦不到。任憑行天如何祈求。
為什麼?因為行天活在這世上,同眾多的人緊密相連。不僅無法徹底擺脫這些人獨立於世,而且企圖這樣做,就是傲慢。
多希望把裕彌的話轉告給行天!多田心想。
你不是孤身一人。多半我也不是。在這個城市,跟某個人雖然既非親人也非朋友,卻千真萬確地聯系在一起。隻要活著。不,就算死瞭以後,我們的身影肯定也會淡淡地殘留在由良、裕彌和春的記憶中吧。恰似暮色中浮現的、令人懷念的影子一般。不久,等他們迎來自己的生命終點時,有關我們的記憶也將與夜色完全融為一體。
而那時,記著由良、裕彌及春的,理應另有人在。就是這樣,人承繼著生命而來,並將有關生與死的記憶托付給下一代。
歡喜、哀傷、幸福、痛苦,並不會因個體的死亡而盡皆歸為虛無。正如有關夭亡的兒子的記憶至今仍然存活在我體內。由他帶來的巨大的歡喜與幸福、無與倫比的哀傷與痛苦,盡管一點一滴地在變化,卻仍舊在我心頭喘息著。就算我死瞭,肯定也會有某個人模模糊糊記得曾經懷抱痛楚與歡喜的我吧。
所有生物均各自懷抱著甚至連死亡也無法完全奪走的某些東西。正因如此,所有生物甫一出生便盡其所能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彼此相連;為瞭對抗死亡這一殘酷的東西,為瞭證明生命並非隻是徒勞地活著然後死去。
行天,你和我,在沉入自己內在的黑暗這件事上,似乎都失敗瞭。愉快的心情湧上心頭,多田笑瞭。盡管曾經那樣地不樂意同任何人產生關聯,那樣地祈求獨立於世。
一旦經營起瞭便利屋,一旦在這座城市一心一意地活著,不知不覺中就又變得不是獨自一人瞭。
抬頭仰望真幌的天空。平日裡行動遲緩的南口轉盤的鴿子,也撲棱著翅膀飛向廣場四周的大樓的另一側,飛向透出淡淡陽光的雲層的彼岸。
除夕來臨,行天在此期間一直未歸。
多田取下掛在窗邊的紅色風鈴,用抹佈仔仔細細地擦去瞭灰塵。在多田手中,風鈴丁零零地響起輕微的聲音。該把它收到哪裡去?他想瞭片刻,從床底下把電飯鍋扒拉瞭出來。五隻襪子應該能起到緩沖作用吧。
露露和海茜的到訪,是在傍晚時分。沒心思進行過年準備的多田,當時正躺在沙發上喝威士忌,這時急忙起身。
“哎喲——不行哦!便利——屋。哎呀哎呀,挺直身板!”
“我們帶瞭蕎麥面、過年菜和雜煮。”
露露和海茜都帶瞭一堆大包小包。一踏進事務所,露露便迅速收拾矮幾,海茜用帶來的大鍋燒開水。露露和海茜飼養的吉娃娃小花則興奮地滿地跑,把行天的毛巾被從沙發上拽下來使勁地嗅著。
就在多田怔怔傻傻期間,海茜已經焯好蕎麥面,熱好瞭雜煮。她倆連大碗也帶來瞭。露露把裝著過年菜的保鮮盒在矮幾上滿滿當當地擺開,自然也有大量的醋拌蘿卜絲。
望著過除夕和迎新年渾然一體出現在矮幾上,多田問道:“又是做多瞭嗎?”
“就是哦!”露露顯得不知所措地扭動著身子說。
“小花又不吃醋拌蘿卜絲。”海茜以淡淡的口吻說。
但多田心知肚明,她們倆是因為惦記一直獨自生活的他才過來的。
三人圍矮幾而坐,將飯菜和酒收入腹中。
“便利屋的心情也能理解哦!”露露嘆息道,“自從見不到小春之後,我,總覺得都沒幹勁瞭哦!”
“多田先生也感到寂寞不是?”海茜憂心忡忡地說道。
“沒有。況且說等天暖和瞭,再來玩。”多田佯裝若無其事,同時沒忘急忙再次辯白,“順便說一句,春可不是我的私生子。”
“這一點我們明白的……”與海茜對視一眼後,露露像是豁出去瞭似的開口問道,“便利屋的朋友那裡哦,一點消息也沒有嗎?”
“沒有。”
“到底怎麼樣瞭哦!便利屋都這麼垂頭喪氣瞭他也不管不顧,壓根兒不像朋友哦!”
我可沒像你說的什麼垂頭喪氣啊!醉意開始微微上頭,多田一不留神說漏瞭嘴。
“我現在,有一個正在交往的人,所以行天是有所顧忌吧。”
面對這樣一個話題,露露和海茜沒理由不起勁。
“不知不覺地就……!怎麼樣一個人?”
“太絕情瞭哦,便利屋!還一門心思以為你會跟我結婚哦!”露露嚷嚷著探過身來。
多田往後一縮,說道:“這樣的承諾,我一次也沒對你許過吧?”
露露噘著嘴應道:“是沒許過哦。這種事,哎呀,不是說心領神會的哦?”
還有比這更可怕的心領神會嗎?
在兩個女人聯袂盤問之下,多田不得不坦白說出亞沙子的個人情況。連今天也邀請過她來事務所,可被她含混不清地以一句“對不起,還有點事”給拒絕瞭的事也說瞭。
柏木女士或許要在年底年初回一趟娘傢。多田企圖通過這樣想來使自己接受,可一想到她莫非是上已故丈夫那邊的傢去露個面,褊狹的嫉妒蟲便開始作痛。也因這層緣由,所以他才在傍晚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嗯唉,美女加女社長。便利屋,她會不會是在玩你哦?”
“露露,這種話可不能亂講。”
“她會不會是在玩我呢?”
“多田先生也是,別這麼快就當真。”海茜說著勸養瞭嫉妒蟲的多田和露露喝酒,“你們倆別磨磨蹭蹭的。事已至此,就喝個痛快吧!”
夜深瞭,酒宴仍在繼續,就在日期即將改變、新年即將到來之際,事務所門外驟然喧鬧起來,響起有人上下樓梯的聲音,還有什麼東西碰撞墻壁的動靜。
“發生什麼事瞭哦?”露露醉意蒙矓地看向門的方向。
“不會是搬傢吧?”多田猜測道,“前幾天,隔壁的屋子空瞭。”
“這麼晚瞭,而且還是除夕夜,不可能搬什麼傢吧。”總算有一點理性尚存的海茜斷然否定瞭多田的話。
就在這時候,事務所的門猛然打開,行天說著“我是剛搬到隔壁來的”走進屋裡,“啊,請吃這個,喬遷蕎麥面。”
露露和海茜目瞪口呆地望著行天。多田也是大吃一驚,驚得都沒法從沙發上站起來瞭。他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蕎麥面已經吃過瞭”。
“再吃一點不就得瞭?Happy New Year!”
行天把一包蕎麥面與迷你門松擱在瞭矮幾上。看他右手的小指,雖然殘留著新鮮的傷痕,但好像已經好端端地接上瞭。一條細細的紅線,在手指根繞瞭一圈。
“還差一點點,年還沒過去。”多田在驚訝得站不起身的狀態下仰望著行天說,“除夕擺門松可不吉利!”
“沒關系。”行天笑著說,“你的倒黴運,我會幫你全部趕跑。”
行天的笑臉,他看著看著,就產生瞭矛盾的心情,既想揍他,說虧得我還擔心你;又想擁抱他,說你能回來太好瞭。另外也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訴行天。但多田無論哪一樣都沒付諸實施。他隻是活像個傻瓜似的呆坐在沙發上問他:“我問你,你之前待在哪兒?”
“在我傢。”
門口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是穿瞭一身運動裝的亞沙子站在那裡。在她背後,星帶領著伊藤、筒井和金井來瞭,個個笑容滿面。
“行天先生就在我傢客廳的角落裡起居。多田先生難道絲毫沒察覺嗎?”
完全沒察覺。帶有沖擊性的真相大白之後,多田的嘴,隻是徒然地一張一合。
“真是對不起。”亞沙子深深地低下頭去,“好多回我都想說瞭,可每一回行天先生都懇求我‘希望你保持沉默’。”
據亞沙子說,南口轉盤那場騷動發生後的第二天,右手誇張地纏著繃帶的行天,帶著一張煞白的臉突然上她傢來瞭。在這天之前,亞沙子剛參加完盂蘭盆會,而今大白天的來瞭這樣一位出乎意料的訪客,著實令她大吃一驚。她隻能先將他迎進玄關內,請他在門口的進門臺階上坐下來。因為,也許是貧血的緣故,行天眼看就要癱倒在地瞭。
行天一再懇求亞沙子收留他住一陣子。他說,他不想拖長住院時間,給多田增加費用方面的負擔。隻要讓他使用起居所必需的空間,他保證老老實實待著,絕不妨礙到她。
住院費的話,我幫你墊付——對於亞沙子的這一提議,行天也固執地不肯接受,說是“不知道幾時能還上”。
“我希望盡量不欠人傢錢。”據說行天是這樣說的,“因為我想要盡快攢夠離開多田事務所的資金。要是我永遠待在多田那裡吃閑飯,亞沙子女士也沒法來玩瞭不是?”
“這個……”被他委婉地指出兩人在交往的事,亞沙子不由得感到難為情,“不行的話,在別的地方見面就好瞭。”
“哎呀哎呀,那樣的話我會因為當電燈泡被馬踢成復雜性骨折。”
行天脫掉鞋,快步沿走廊進去觀察客廳。看到皮面大沙發,他立刻坐上去試試彈力如何。
“啊,莫非,你擔心那方面?沒問題!因為我,真的是人畜無害。”行天並不理會一旁瞠目結舌的亞沙子,自顧自接著說下去,“不行的話,切斷也行!隻要放進冷凍庫,醫院早晚能幫我接上吧。何況說到底就是跟小指差不多的東西,放心吧。”
見行天說著就一臉認真地將手放到瞭褲子的拉鏈上,亞沙子慌忙制止道:“夠瞭、夠瞭!明白瞭。就請在這裡生活,直到傷勢痊愈吧。”
亞沙子解釋完事情的始末後,多田便利屋仍舊被沉默籠罩瞭半晌。
終於,露露和海茜齊聲吼道:“怎麼可——能!”
“到底是哦,亂來又莫名其妙的人哦!”露露露出帶著困惑的笑容,“怎麼就不到我們傢來哦?”
“哥倫比亞人那地方的話,立馬就被多田找到瞭不是?”行天平靜地回答。
海茜的譴責之箭則對準瞭亞沙子這邊:“還說是社長呢,你在威逼面前也太弱瞭不是?經營方面沒問題吧?”
“還行。”亞沙子不悅地說,“因為對行天先生的節奏,還有點不習慣……”
“總而言之吧,”行天插到海茜與亞沙子中間說,“我沒其他地方可去。不過,我跟亞沙子女士,什麼事也沒有。”
有還得瞭?!你呀,不是對我和柏木女士的關系有所顧忌嗎?顧忌的結果,是混到柏木女士傢裡去瞭。雖說已經晚瞭,可我問你,你這叫什麼邏輯?多田真想拿這些話砸他,可照舊隻知道像條金魚似的嘴巴一個勁地一張一合。
“就這樣,我開始在亞沙子女士傢叨擾。”這回,行天講起瞭他在柏木府的生活,“亞沙子女士忙於工作,基本上不在傢,所以我閑是閑得……除瞭偶爾打掃打掃,上一趟醫院,獨自去找個地方吃飯,沒事可幹。實在是太閑瞭,白天,我有時候就偷偷潛入亞沙子女士傢附近的豪宅,在庭院裡站著假裝大理石雕像。”
多田由於自身的精神力量尚未恢復到能夠發出聲音的水平,隻能在內心罵他“謊話精”。
“正當我考慮從今往後該怎麼辦的時候,賣砂糖的就來告訴我說,事務所隔壁空出來瞭。”行天接著說,“他給我建議說‘開一傢偵探事務所怎麼樣’,我就叫他幫我搬傢瞭。”
多田的聲帶這時終於恢復瞭功能:“可是我問你,開業資金呢?”
“租一間屋子做事務所,得花費相當一筆保證金呢。雖然有你給的五十萬,可還是心裡沒底,就找賣砂糖的要瞭一點資助。”
“你說什麼!”
多田終於能夠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瞭,“住院費你都在乎,怎麼五十萬說用就用瞭!”對站在門口的星有所忌憚,多田小聲地對行天步步進逼,“原來,你是讓黑社會出錢給你開偵探社?鬼知道到時候叫你幹什麼樣的工作!”
“別讓我一遍又一遍地說,便利屋。我不是黑社會。我是評估過能夠回收資金才投資的。”此前一直默不作聲的、耳朵夠尖的星說話瞭,“我想,你的事業也是時候再稍微擴大一點瞭。你的搭檔,歸根結底,就是開瞭多田便利屋的分店、偵探分部。”
你也太自說自話瞭……多田渾身無力,笑意卻漸漸湧上來。說是說偵探,可他認為也不可能接到多少工作。行天鐵定隻肯幹夠付自己房租的活。就是說,多田今後仍將不得不繼續背負多餘的包袱。
“哎,總有辦法的。”
行天以極其滿不在乎的口吻說,絲毫感覺不到他對於前途有任何不安與恐懼。多田終於放聲大笑。坐在沙發上的露露和海茜,佇立在矮幾旁的行天,擠在門口的亞沙子、星及其手下,每個人都擔心但又面帶微笑地望著陡然發笑的多田。
沒辦法。誰叫便利屋是包攬麻煩事,在人們的生活中生存下去的呢?
多田輕輕拍瞭拍行天的肩膀,沖門口說道:“柏木女士、星哥和各位兄弟,你們也都請進屋。就讓我們為瞭慶祝新年,還有行天的自立門戶而幹杯吧!”
在人口密度上升的事務所內,吉娃娃小花快活地跳來跳去。大鍋裡的水再次沸騰,每個人都分到瞭一次性筷子和紙盤,酒瓶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
真幌市處處響起除夕夜的鐘聲,仿佛令看得見星星眨眼的冬日夜空越發澄澈瞭。
“歡迎回來,行天。”
“嗯,我回來瞭。”
多田便利屋伴隨著熱鬧的歡笑聲,又迎來瞭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