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過世的時候,往往會讓你回想起過去。
有人過世的時候,往往會讓你回想起過去。薩利可能知道這個道理很多年瞭,但是直到帕幹諾下葬的那天,他腦子裡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
美軍直升機從西貢的美國大使館屋頂載走最後一批難民(有些人還很上鏡頭地懸吊在降落橇上)距今已經二十六年瞭,而休伊直升機將薩利、威利和其他十來個美國大兵撤離東河省,距今也已經三十年瞭。那天早上,當直升機從空中墜毀時,薩利和意外重逢的童年舊識都是英勇救人的英雄;但到瞭下午,他們又完全換瞭一個人。薩利還記得自己躺在休伊直升機不斷搖晃的機艙裡,一直尖叫著要別人殺瞭他。他還記得威利也一直尖叫,威利尖叫著:我的眼睛瞎瞭。啊,天哪,我的眼睛瞎瞭!
盡管他的腸子有一部分懸蕩在肚皮外面,蛋蛋也被轟掉瞭大半,但是他很清楚,沒有人會依他的話去做,至少沒那麼快,而他也沒有辦法自己做個瞭斷。所以他要求其他人想辦法擺脫媽媽桑,這件事他們總辦得到吧?讓媽媽桑下機,或幹脆把她扔出去,為什麼不這麼做呢?她不是已經死瞭嗎?問題是,她還一直瞪著他,他真是忍無可忍瞭。
等到他們在集結點把薩利、威利和其他六七個人——傷勢最重的幾個人——移到救傷直升機上(休伊直升機的駕駛員看到他們離開可能心裡樂得很,他快受不瞭他們的尖叫聲瞭),薩利才漸漸明白,其他人都沒看到媽媽桑蹲在機艙裡,滿頭白發的老媽媽桑穿著綠褲橘衫和奇怪的中國式佈鞋,就是很像查克·泰勒高統運動鞋的那種紅色佈鞋。老媽媽桑也曾和玩牌高手龍尼約會過。那天早上,龍尼和薩利、戴芬貝克、史洛肯以及其他人一起沖到空地上,完全無視於躲在樹叢中對他們開火的越南人,也把過去一周不斷遭受炮轟和伏擊的恐怖經驗拋在腦後。龍尼打算當英雄,薩利也打算當英雄,但現在,嘿!你們瞧,龍尼變成瞭殺人犯,而薩利小時候深深畏懼的小霸王如今卻成瞭他的救命恩人,而且眼睛瞎瞭,薩利自己則躺在直升機地板上,腸子在微風中晃蕩。就像亞特·林克特老愛說的一句話:可見人是多麼滑稽。
殺瞭我吧,在那個明亮而可怕的下午,他不斷尖叫,哪個人開槍殺瞭我吧,如果你愛上帝的話,讓我死吧。
但是他沒有死,醫生還幫他保住一個受重創的睪丸,如今他偶爾還蠻慶幸自己活瞭下來。夕陽西下的黃昏就會讓他有這種感覺。他喜歡走到停車場後面,那些待售但尚未修好的車子都停放在這裡。他站在那兒,望著夕陽緩緩西沉,令人感傷,但依然美好。
在舊金山的時候,威利·席爾曼和他住在同一間病房,在軍方把席爾曼中尉調去其他地方之前就經常來看他。他們時常聊起在哈維切的往事以及共同認識的朋友,一聊就是幾個小時。有一次,美聯社的攝影記者替他們拍瞭一張照片——威利坐在薩利的床上,兩人的臉上都堆滿笑容。威利的眼睛那時候已經好多瞭,但是還沒有完全恢復正常;威利曾經向薩利坦承,他擔心視力永遠無法恢復正常。和那張照片一起刊登的報道寫得頗無聊,但他們是不是因此收到一些信件呢?老天爺!信件多得讀不完哩!薩利甚至起瞭瘋狂念頭,覺得卡蘿爾可能會寫信給他,但是當然他從來不曾收到卡蘿爾的來信。當時是一九七〇年春天,卡蘿爾無疑正忙著抽大麻以及為那些反戰的嬉皮吹簫,而她高中時代的男友卻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被轟掉睪丸。沒錯,人實在很滑稽,而且童言無忌。
威利離開瞭,老媽媽桑卻留瞭下來。老媽媽桑一直流連不去;薩利待在舊金山榮民醫院的七個月裡,她日日夜夜都來報到,在那段永無休止的日子裡,當整個世界似乎都奇臭無比,而他的心也受到重創時,媽媽桑是最固定的訪客。她有時會穿著鮮艷的寬長袍現身,仿佛夏威夷宴會的女主人;有時則穿著那種艷綠色的高爾夫裙和無領衫,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臂……但大半時候她的穿著打扮都和龍尼殺死她的那天一樣——綠褲橘衫加上印著中國標志的紅佈鞋。
那年夏天,有一天他翻開舊金山《紀事報》,看到前女友登上頭版。他的前女友和嬉皮男友在丹伯瑞害死瞭一堆年輕孩子和招募人員。他的前女友現在被稱為“赤色卡蘿爾”,變成名人瞭。“你這賤貨!”他一面把報紙對折再對折,一面說,“你這愚蠢、該死的賤貨!”他將報紙揉成一團,打算往房間另一端丟過去,而他的新女友媽媽桑就坐在鄰床上,睜大黑眼睛看著薩利,薩利一看到她就完全崩潰瞭。護士進來的時候,薩利不知是沒辦法,還是不願意告訴她自己為什麼哭泣,他隻知道整個世界都瘋瞭,需要有人給他一槍,最後護士找到醫生來替他打一針,而他昏迷之前最後見到的人是媽媽桑,該死的老媽媽桑就坐在鄰床上,蠟黃的手放在綠褲子上,她隻是坐在那兒看著他。
老媽媽桑也和他一起橫越大半個美國,回到康涅狄格州,免費搭乘聯合航空公司七四七客機。她坐在一個生意人旁邊,那個生意人就好像直升機上的飛行員或威利或榮民醫院的醫護人員一樣,完全沒看到她。她在東河省時是龍尼約會的對象,不過現在變成薩利約會的對象瞭,而且一雙黑眼睛的視線從來不曾離開過他。她蠟黃而滿是皺紋的手指總是交疊著放在大腿上,目光一直停駐在薩利身上。
三十年,天哪,真是很長的時間。
但是一年年過去,薩利愈來愈不常看到媽媽桑瞭。他在一九七〇年秋天回到哈維切鎮的時候,幾乎每天都還會見到她,無論他正在聯合公園的棒球場吃熱狗,或在川流不息的通勤人潮中站在火車站臺階下,還是正走在大街上。媽媽桑總是盯著他看。
越戰後,他找到第一份工作之後不久(當然是銷售汽車的工作,這是他唯一會做的工作),有一次他看到老媽媽桑坐在一九六八年份的福特汽車後座,車子擋風板上還貼著“待售”的牌子。
舊金山的心理醫生曾經告訴他:你慢慢就會開始瞭解她瞭,無論薩利怎麼逼他,醫生都拒絕透露更多。心理醫生想聽薩利多談談直升機從空中墜毀的事情,想知道他為什麼老是叫龍尼“那個玩牌的混蛋”(薩利不會告訴他),想知道他是否還有性幻想,如果有的話,他的性幻想是否明顯充滿暴力。薩利還蠻喜歡這個傢夥的——他叫康萊——但是仍然無法改變他是混蛋的事實。在舊金山有一次看診時間快結束時,他幾乎要告訴康萊醫生有關卡蘿爾的事情,但整體來說,他很高興當時沒有講。他不知道該怎麼看待這位前女友,更不用說怎麼談她瞭(康萊稱這種情況為“經歷情感沖突”)。他曾經叫她“愚蠢、該死的賤貨”,但是在那段日子裡,整個世界不都是一團糟嗎?薩利最清楚暴力行為是多麼容易像脫韁野馬般四處亂竄,他希望當警察終於逮到卡蘿爾和她的朋友時,不會殺死她。
不管康萊醫生是不是混蛋,他曾經說過:薩利慢慢就會開始瞭解老媽媽桑,這句話倒有幾分道理。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打從心底明白老媽媽桑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理智上要知道這個基本事實還算容易,但要打從心底真正接受這件事卻難多瞭。也許是因為他在東河省曾經被轟得腸開肚裂,那樣的遭遇一定會拖慢理解的過程。
他向康萊醫生借瞭幾本書,醫院的圖書管理員也替他向其他圖書館借瞭幾本書。根據書上的說法,穿橘衫綠褲的媽媽桑是一種“具象化的幻想”,能幫助他面對“幸存者罪惡感”和“創傷後壓力癥候群”的“因應機制”;換句話說,媽媽桑隻是他的白日夢而已。
無論如何,當媽媽桑出現的次數日漸減少之後,他的態度也改變瞭。她出現的時候,薩利不再感到厭惡或害怕,反而開始覺得很開心,就好像看到許久不見的老友一樣。
他現在住在米爾福德,如果順著九十五號州際公路往前走的話,離哈維切鎮隻有三十二公裡遠,但是換個角度來看,兩者的距離不啻十萬八千裡。小時候,當薩利和博比、卡蘿爾還是死黨時,哈維切鎮處處綠樹濃蔭,是個宜人的小鎮,如今他的傢鄉已經變成附屬於佈裡吉港的骯臟小鎮,一般人晚上不會隨便去那裡逛。他白天大半時候都還是待在那裡,不是在停車場就是在辦公室(薩利的雪佛蘭車行已經連續四年都是金星級經銷商),但是大多數晚上,他都在六點鐘以前離開,開著車回到米爾福德,絕不待到超過七點鐘,盡管他不承認,但離開的時候他通常都心存感激。
在那個夏日,他像平常一樣,從米爾福德沿著九十五號州際公路往南開,但是時間比平常晚一點,而且也不像往常一樣在九號出口下高速公路,駛往哈維切鎮艾許大道。今天他開著新展示車南下,一路開到紐約市。(這輛車子是藍色車身、黑墻輪胎,看到前面的駕駛員從後視鏡中看到他時立刻亮起剎車燈,他不禁啞然失笑——他們還以為他是警察呢。)
他在西城的亞尼莫森堡汽車行下車(如果你是雪佛蘭汽車的經銷商就絕不會有停車問題,這是當經銷商的好處之一),沿路逛瞭一會兒街,還吃瞭一頓牛排大餐,才去參加帕幹諾的喪禮。
那天早上直升機墜毀時,帕幹諾在現場;下午發生小村莊的事件以及後來他們在小徑上遭遇伏擊時,他也都在場。當時薩利不是踩到瞭地雷,就是觸動瞭火線,因而引爆瞭綁在樹上的炸藥,於是越共開始攻擊。那些穿黑色睡衣褲的小個子像發瘋一樣狂射。沃倫斯基的喉嚨中彈之後,帕幹諾抓住他並帶到空地上,但沃倫斯基已經死瞭。當時帕幹諾全身大概都沾滿沃倫斯基的血(薩利不記得曾看到這番景象,因為他自己也深陷地獄之中),但是說不定他還因此松瞭一口氣,因為這樣一來,沃倫斯基的鮮血就能遮蓋住他身上未幹的血跡和其他人的血。當史洛肯射殺龍尼的死黨克理森時,帕幹諾因為離他們太近而被鮮血濺到。那是克理森的血,克理森的鮮血和腦漿都濺到他身上。
薩利向來隻字不提克理森在村子裡的遭遇,從來不向康萊醫生或其他人吐露半個字。他隻是默不作聲,其他人全都默不作聲。
帕幹諾死於癌癥。每當薩利在越南的弟兄過世時(好吧,他們不完全算他的弟兄,他們大半都很沉默,不太能稱為薩利的弟兄,但大傢還是用這個詞,因為還沒有創造出任何新詞足以形容他們對彼此的真正意義),他們的死因總不外乎癌癥、吸毒或自殺。癌細胞通常先在肺部或腦部出現,然後蔓延到全身,仿佛這些人把體內的免疫系統也遺留在叢林中瞭。帕幹諾得的是胰臟癌,和麥可·蘭登一樣,這是明星得的病。老帕幹諾的棺木敞開,看起來不是太寒酸,他太太要葬儀社的人替他換上西裝,而沒有讓他穿軍裝。盡管帕幹諾得過很多勛章,或許她壓根兒沒想過要讓他穿軍裝。帕幹諾穿軍裝的日子隻有一年、兩年或三年,那些年的生活偏離瞭常軌,就好像你在某些場合失手做瞭違反本性的事情。也許當時你喝醉酒瞭,例如在酒吧打架失手殺瞭人,或想放一把火燒瞭教堂,因為你前妻在那裡教主日學校。薩利想不出任何軍中同胞(包括他自己)會想穿著軍服下葬。
戴芬貝克也來參加喪禮——薩利仍然把他當成新上任的中尉。薩利和戴芬貝克已經許久不見瞭,他們聊瞭很多……雖然大半時候都是戴芬貝克在說話。薩利不太確定這樣聊天有什麼用,但是他一直思考戴芬貝克說的話。在回康涅狄格的路上一直想著,戴芬貝克說的話聽起來真是瘋狂。
兩點鐘的時候,他已經在崔柏羅橋上朝北駛去,時間還早,可以避開交通巔峰時間。直升機上的交通狀況播報員指出,“崔柏羅橋上目前交通順暢”。如今直升機的用途不同瞭,常用來觀測進出美國大城市的車流量。
到瞭佈裡吉港以北,交通開始慢瞭下來,薩利卻沒有察覺。他把收音機轉臺,從新聞臺換到老歌節目,同時想起帕幹諾和他的口琴。頭發斑白的老兵吹著口琴的畫面是戰爭電影愛用的老套手法,但是帕幹諾,老天,帕幹諾會讓你抓狂。他不分晝夜地吹口琴,直到有人(可能是黑克利或甚至史洛肯)告訴他,如果他繼續吹個不停的話,哪天早上他醒來時可能發現,世界上首度有口琴在人體直腸中嗚嗚吹著。
他愈想就愈覺得當時威脅著要把口琴塞進直腸的人是史洛肯。史洛肯是來自塔爾薩的大塊頭黑人,他認為“斯萊和斯通一傢”是全世界最棒的樂團,因此他的昵稱也是斯萊,而不願相信另外一個他欣賞的稀土樂團,團員都是白人。薩利還記得戴夫(那是發生在戴芬貝克升中尉、對史洛肯點頭示意之前,而這可能是戴芬貝克這輩子最重要的動作)告訴史洛肯,那些傢夥和鮑勃·迪倫一樣是不折不扣的白人(史洛肯稱迪倫為“唱民歌的白鬼”)。史洛肯想瞭一會兒,然後以罕見的嚴肅口吻回答:胡說八道。稀土樂團,那些傢夥是黑人。他們的唱片是他媽的摩城唱片公司出的,摩城旗下的樂團全是黑人,大傢都曉得這件事,包括至上合唱團、他媽的誘惑合唱團、史摩基·羅賓遜與奇跡合唱團都是黑人。我很敬重你,戴夫,但是如果你一定要堅持你的那些屁話,我就要讓你好看。
史洛肯痛恨口琴音樂,口琴音樂會讓他想到唱民歌的白鬼。如果你想告訴他迪倫很關心這場戰爭,史洛肯會問為什麼那頭驢子不和鮑勃·霍普一起來勞軍。我告訴你為什麼,史洛肯說,因為他很害怕,那個該死的吹口琴、學驢叫的混蛋很害怕!
薩利沉思著和戴芬貝克聊到的六十年代的種種,想到那些老名字、老面孔和過去的日子,完全沒註意到裡程表上的行車速度已經從每小時九十五公裡降為八十公裡,又降為六十四公裡,四條往北的車道都開始塞車。他還記得帕幹諾在草原上的樣子——瘦巴巴的,滿頭黑發,臉頰上還分佈著幾顆青春痘,雙手握著步槍,兩支何納口琴(一個是C調,一個是G調)塞在長褲腰帶上。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瞭。再往回倒推十年,薩利還在哈維切鎮度過他的童年,每天和博比黏在一起,暗自希望卡蘿爾哪一次也能用看著博比的目光看看他。
當然,後來卡蘿爾確實會看他,但是看他的眼神和當年望著博比的眼神始終不太一樣。究竟是因為卡蘿爾已不再是十一歲的小女孩瞭,還是因為他畢竟不是博比?薩利不曉得。卡蘿爾的眼神是個謎團,仿佛表示博比令她神魂顛倒,她會一直深深迷戀博比,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
博比後來怎麼樣瞭?他也去越南打仗瞭嗎?還是加入那些“戴花的孩子”?或早已結婚、養兒育女,然後死於胰臟癌?薩利不曉得。他隻能確定博比在一九六〇年夏天變得不一樣瞭。那年夏天,薩利中瞭獎,可以免費參加青年會在喬治湖畔舉辦為期一周的夏令營,而博比後來和他媽媽一起離開小鎮。卡蘿爾一直在哈維切讀到高中畢業,雖然她從來不曾用看著博比的眼神看著他,但她把她的第一次獻給瞭
他,而他也一樣,就在一天晚上,在鄉下酪農谷倉哞哞叫個不停的牛群後面。薩利一直記得卡蘿爾頸部香水的味道。
為什麼躺在棺材裡的帕幹諾會讓他聯想到童年玩伴呢?也許因為帕幹諾的樣子有點像過去的博比。博比的頭發是深紅色,而不是黑色,但同樣瘦巴巴的,臉上有棱有角……也同樣長滿雀斑。是啊!帕幹諾和博比的臉頰與鼻梁上都同樣長滿雀斑!或者,也許隻不過是因為每當有人過世的時候,就特別容易回想起往事,往事,他媽的往事。
現在車速已經降為每小時三十公裡瞭,遠方的車流根本停滯不前,但是薩利仍然絲毫不以為意。專播老歌的電臺WKND正播放著問號與神秘主義者的歌曲《九十六滴眼淚》,他想到下午在教堂中央的走道上,跟在戴芬貝克後面一步步往帕幹諾的棺材走去,當時教堂裡正播放著錄制好的聖歌,《與我同在》的歌聲飄揚在帕幹諾的遺體上——帕幹諾可以很開心地坐幾個小時,一遍又一遍地吹奏《下鄉去》,旁邊放著點五〇口徑的手槍,背包擱在大腿上,一包雲斯頓香煙壓在頭盔帶子上。
薩利望著棺材時發現,帕幹諾現在一點都不像博比瞭。葬儀社的人幫他打扮得很體面,絕對配得上這具上好的棺材。不過帕幹諾還是免不瞭顯得皮膚松松垮垮、下巴尖尖的,胖子在臨終前吃瞭幾個月癌癥患者的食物後,就會有這樣的結果。《國傢詢問報》從來不會刊登這份包括瞭放射線治療、註射化學毒劑和馬鈴薯片的食譜。
“還記得他的口琴嗎?”戴芬貝克問。
“記得,”薩利說,“每一件事情我都記得。”這句話聽起來很奇怪,戴芬貝克瞥瞭他一眼。
薩利的腦海中突然清晰地浮現戴夫的表情,就是那天龍尼、克理森和其他獵人因為當天上午……和過去一星期的恐怖經驗而突然展開報復時出現在戴夫臉上的表情。他們想拋開這一切,深更半夜的鬼哭神號、天外飛來的炮彈,還有燃燒著從空中墜落的直升機,螺旋槳還在轉動、散發出陣陣濃煙的直升機。當直升機從空中砰然摔落、美國大兵拼命奔往墜落地點時,穿黑色睡衣褲的小矮子從草叢中對著D連二十二排和B連二十一排掃射。薩利往前跑的時候,威利就在他右邊,帕克中尉則跑在他的前面。然後帕克中尉的臉部中彈瞭,當時沒有人跑在他前面。龍尼在他左邊,尖嗓子一直叫個不停,就好像那些壓力大得抓狂而須倚賴安非他命的電話推銷員:來呀,你們這些他媽的王八蛋!來呀!開槍啊,混蛋!他媽的混蛋!帕幹諾在他們後面,史洛肯則在帕幹諾旁邊。他記得有些人是B連的,但大多數是D連的傢夥。D連二十二排沒有退縮,克理森當時在場,沃倫斯基、海克梅爾也都在。他到現在還記得這些人的名字,真是不可思議;直到現在還記得這些人的名字和那天的氣味——草原的氣味和煤油的氣味;還有天空的顏色,綠色大地上的藍天。噢,還有他們拼命開槍,那些小混蛋拼命狂射,你永遠也忘不瞭他們多麼瘋狂地掃射,以及子彈貼著身體飛過的感覺。龍尼尖叫著:開槍打我啊,你們這些王八蛋!打不中吧!他媽的瞎子!來呀,我就在這裡!你們這些他媽的瞎瞭眼的混蛋!我就在這裡呀!墜毀的直升機裡也充滿尖叫聲,於是他們從直升機裡把人拉出來,猛噴泡沫滅火,想辦法拉他們出來。隻不過他們已經不成人形,已經不能稱之為人瞭,而是不停尖叫的電視晚餐,有眼睛、綁著安全帶、指甲冒煙的電視晚餐,完全不像康萊醫生那種你會稱之為“人”的東西。當你使勁拉他們出來的時候,他們身體的一部分會脫落,就好像剛出爐的火雞烤得焦脆的雞皮會從滾燙的油脂上滑落一樣,就像那樣;而你一直聞到草地和煤油的味道,這些事情都發生在眼前,就好像蘇利文的口頭禪一樣:這真是一場精彩大秀。這一切都發生在我們的舞臺上,而你唯一能做的事情隻有繼續向前走,想辦法熬過去。
這就是那天早上發生的事情,就是直升機墜毀時的情景,而發生瞭像這樣的事情總要有個出口。於是那天下午,當他們來到那個該死的村子時,鼻子裡似乎還聞到直升機裡焦屍的臭味,之前的中尉已經死瞭,有些同僚(挑明瞭說,就是龍尼和他的朋友)發瘋瞭,戴芬貝克是新中尉,他發現自己突然要負責指揮一群見瞭人就想大開殺戒的瘋子——無論看到的是老人、小孩還是穿著中國佈鞋的老媽媽桑。
直升機在上午十點鐘墜毀,下午兩點零五分左右,龍尼把刺刀插進老婦人的肚子,然後聲稱要割下這個混賬東西的頭。下午四點十五分在不到四公裡外的地方,世界在薩利面前轟然瓦解。那天是他在東河省的大日子,一場真正的精彩大秀。
戴芬貝克站在村子裡唯一一條街上的兩棟小屋中間,看起來像個嚇呆的十六歲男孩。但是他早已不再是十六歲瞭,而是已經二十五歲,比薩利和其他人都年長。不管在軍階或年齡上,唯一和他平起平坐的人隻有威利,但威利似乎無意插手這件事,或許那天上午的救援行動早已讓他筋疲力盡,也或許他註意到現在又是D連的人擔任指揮官。龍尼尖聲嚷著,當那些他媽的越共看到竿子上掛著十來顆人頭時,下回就不敢隨便招惹D連的閃電部隊瞭。龍尼不停地用電話推銷員的那種尖嗓子喊叫;他是玩牌高手,帕幹諾有口琴,龍尼則有撲克牌。他最愛玩紅心牌戲,說得動其他人時就積分一點算一毛錢,否則一分算五分錢。來吧!孩子們!他會用尖嗓子大喊,薩利發誓,他的尖嗓子會讓人流鼻血、令蟬折翼。來吧!把婊子給揪出來!
薩利還記得那天站在街上,看著新中尉蒼白、疲倦、困惑的臉孔。他還記得當時心想:戴夫辦不到,他一定得想辦法在他們開始行動之前阻止他們,但他辦不到。然而就在那時候,戴芬貝克振作起來,對史洛肯點頭示意,於是史洛肯站在一張翻倒的椅子旁邊舉槍瞄準,一槍轟掉克理森的腦袋。站在旁邊呆呆看著龍尼的帕幹諾渾然不知自己從頭到腳都濺滿鮮血。克理森倒地死在街上,結束瞭這場派對。寶貝,遊戲結束瞭。
今天的戴芬貝克挺著啤酒肚、戴著老花眼鏡,而且童山濯濯。薩利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五年前在澤西海灘的聚會中,戴芬貝克的頭發還很多。那次薩利暗自發誓,這是最後一次和這群傢夥聚會瞭,他們沒什麼長進,沒有變得更成熟。每次聚會都像電視劇《歡樂單身派對》的演員一樣,演一出刻薄透頂的荒謬劇。
“想不想到外面吸口煙?”新中尉問,“還是你像其他人一樣已經戒煙瞭?”
“沒錯,我和其他人一樣戒煙瞭。”他們往棺材左邊挪動幾步,讓其他人瞻仰儀容後從他們身旁繞過去。他們壓低嗓門,所以說話的聲音很容易就被擴音器的音樂聲蓋過。薩利猜想現在播放的聖誕音樂曲名應該是《古舊十字架》。
戴芬貝克說:“我猜帕幹諾會比較喜歡《下鄉去》或《同心協力》這些歌曲。”說完後咧嘴輕笑。
薩利也笑瞭,偶爾會碰到這樣的意外時刻,仿佛成日陰雨之後陽光暫時露臉一樣,在這種時候追憶往事倒是無妨——在像這樣難得的時刻,你幾乎會很高興曾經擁有那些時光。“或是動物樂團唱的《蹦蹦》。”他說。
“還記得史洛肯有一次告訴帕幹諾,如果他不肯休息一下的話,就要把口琴塞進他的屁眼。”
薩利笑著點點頭,“他還說如果他塞得夠裡面,帕幹諾就可以在放屁時吹奏《紅河谷》。”他高興地瞄瞭棺材一眼,仿佛預期帕幹諾也會因為想到這件事而開懷大笑。但帕幹諾沒有笑,隻是上瞭妝躺在那兒,帕幹諾已經熬過來瞭。“這樣好瞭,我到外面去看你抽煙。”
“一言為定。”曾經準許麾下士兵殺死另一個士兵的戴芬貝克開始往教堂旁邊的走道走去,經過彩色玻璃窗的時候,五顏六色的玻璃把他的禿頭映照得五彩繽紛。金星級雪佛蘭汽車經銷商薩利則一跛一跛地跟在後面,他已經跛瞭大半輩子瞭,早就不在意這件事。
九十五號州際公路的車流速度有如牛步般緩慢,然後陷入完全停頓,隻偶有車流稍稍前移幾步。收音機裡現在播的已經不是問號與神秘主義者的歌,而是斯萊與斯通一傢的《隨音樂起舞》。他媽的史洛肯如果在這裡,一定會在椅子上拼命扭動身子,隨音樂起舞。薩利把展示車停下來,然後用手輕敲著駕駛盤打節拍。
當音樂逐漸慢瞭下來,他往右邊一瞥,發現老媽媽桑坐在前座的乘客座位上,她沒有隨節拍扭動身子,隻是坐在那兒,蠟黃的雙手交疊在大腿上,鮮亮顏色的佈鞋則穩穩地踩在印著“薩利雪佛蘭車行感謝您的光顧”的塑料墊上。
“你好,老婊子。”薩利說,心情是開心多於煩惱。她上一次露面是什麼時候呀?也許是除夕派對,那是薩利最後一次喝得醉醺醺的。“你為什麼沒有參加帕幹諾的喪禮?新中尉還問起你。”
她沒有搭腔,但是,嘿!她又有哪一次搭腔瞭?向來都隻疊著手坐在那兒,睜著黑眼珠望著他,有如綠橘紅相間的萬聖節幻影。不過老媽媽桑和好萊塢電影裡面的鬼不同,你沒有辦法看透她,而她從來不會改變形狀,也從來不會逐漸消失。她枯瘦蠟黃的手腕上戴瞭一隻手工編織的手環,就好像中學生象征友誼的手環。雖然你可以把手環上每一個繩結花樣和她那張老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看得清清楚楚,卻聞不出她的味道。有一次薩利想觸摸她,結果她就消失不見瞭。她是鬼,而薩利的腦袋就是她住的鬼屋。薩利偶爾想看看她的時候,她就會從他的腦子裡蹦出來(通常都沒有痛苦,而且總是毫無預警)。
她沒有變。她從來不會禿頭、長膽結石或需要戴老花眼鏡,從來不會像克理森、帕幹諾、帕克或墜毀的直升機裡面的人那樣死去(即使是從直升機裡拖出來、全身像雪人一樣覆蓋著白色泡沫的那兩個人最後都死瞭,因為燒得太嚴重,根本活不瞭。他們終究隻是白忙一場);她也不會像卡蘿爾那樣音訊全無。不會,老媽媽桑會不時來訪,而且從《現世報》登上十大歌曲排行榜的年代直到今天,她都沒什麼變。她曾經死過一次,沒錯,她倒在泥濘中,而龍尼先把刺刀刺進她的肚子裡,然後又宣佈要割下她的頭顱。從那時候開始,她一直四處漫遊。
“親愛的,你到哪裡去瞭?”現在他已經完全陷入車陣中動彈不得,如果其他車子的乘客轉過頭來看到他的嘴唇在動,一定以為他在哼著收音機播放的歌曲。即使他們有其他臆測,管他的呢?誰管他們怎麼想!他見過的事情可多瞭,可怕的事情,甚至他的腸子還曾經血淋淋地掛在肚皮外面。如果他有時候會看到這個老鬼魂(而且和她說話),又怎麼樣呢?這是他自己的事情,關別人什麼事?
薩利往前方望去,想看看前面到底出瞭什麼狀況而阻礙瞭交通(但是完全看不出來,不可能看得出來,隻能等前面那輛車往前挪動一點點,你就跟著挪動一點點),然後他回頭望。有時當他回頭一望,媽媽桑就不見瞭,但這次沒有,她隻是換瞭衣服;腳上仍然穿著紅佈鞋,但身上換成護士制服:白色尼龍褲和白色上衣(上面別著一個小小的金表,還蠻好看的),頭上戴的小白帽帶著細黑條紋。她的手放在大腿上,不過眼睛仍然盯著薩利。
“你到哪兒去瞭,媽媽桑?我很想念你。我知道聽起來很奇怪,但是我真的很想你。媽媽,我腦子裡一直想著你,你應該看看新中尉現在的樣子,真是難以想象,他的頭已經完全禿瞭,光禿禿哩。”
老媽媽桑什麼也沒說,而薩利一點也不感到訝異。
殯儀廳旁邊的巷子靠墻放著一張綠色長凳,凳子兩端各有一個塞滿煙蒂的沙桶。戴芬貝克坐在其中一個沙桶旁,往嘴裡塞瞭一支香煙(薩利察覺到那是登喜路牌香煙,還真高級),然後把煙盒遞給薩利。
“謝謝,不用瞭,我真的戒煙瞭。”
“太好瞭。”戴芬巴克用芝寶牌打火機把煙點燃,薩利領悟到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從來沒有看到過任何一個在越南打過仗的人用火柴或是那種隨用即丟的瓦斯打火機,打過越戰的退伍軍人似乎都隨身攜帶芝寶打火機。當然,不可能都是這樣吧。真的會這樣嗎?
“你走路還是一跛一跛的。”戴芬貝克說。
“是啊。”
“不過整體而言,我會說已經進步太多瞭。上次碰到你的時候,你幾乎是個跛子,尤其是幾杯黃湯下肚以後。”
“你還參加同袍聚會嗎?他們現在還辦團聚嗎?還辦郊遊和其他鬼東西嗎?”
“我想他們還在辦聚會,不過我已經三年沒參加,去瞭實在太沮喪瞭。”
“是啊,沒有得癌癥的人都成瞭酒鬼,有辦法抗拒酒精誘惑的人又都在吃百憂解。”
“你也註意到瞭。”
“我想我對這點絲毫不感到驚訝。薩利,你向來不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不過即使在當年,你就已經把事情看得很透徹。不管怎麼樣,你真是一針見血——似乎酗酒、癌癥、憂鬱癥是主要的問題。還有牙齒問題。我碰到過的每個越戰老兵幾乎都是一口爛牙……如果他還有牙齒的話。你呢,薩利?你的老牙齒還好嗎?”
打完越戰以來,薩利已經掉瞭六顆牙,還加上數不清的根管治療。薩利擺擺手,表示馬馬虎虎。
“其他問題呢?”戴芬貝克問,“還好嗎?”
“看情況而定。”薩利說。
“看什麼情況而定?”
“看我把什麼當成問題而定。我們一起參加過三次郊遊——”
“四次。至少還有一次聚會我參加瞭,而你沒有參加,就是在澤西海灘聚會之後的第二年,海克梅爾就是在澤西海灘那次聚會提到他要從自由女神像的頂端跳下來自殺。”
“後來他真的那樣做瞭嗎?”
戴芬貝克深深吸瞭一口煙,然後瞥瞭薩利一眼,即使過瞭這麼多年後,他的眼神中依然有著中尉的威嚴,真是令人訝異。“如果他真的那樣做瞭,《郵報》就會刊登這個消息。你都不看《郵報》嗎?”
“我看得很認真。”
戴芬貝克點點頭。“越戰退伍軍人的牙齒都有問題,也都看《郵報》,如果他們看得到《郵報》的話。如果看不到的話,你覺得他們會怎麼樣?”
“他們會聽保羅·哈維的節目。”薩利脫口而出,戴芬貝克大笑。
薩利回想起海克梅爾,他在直升機墜毀、進入小村莊和遭遇伏擊的那一天也在場。海克梅爾是個金發男孩,臉上的笑容十分有感染力。他把女友的照片護貝,免得照片因為濕氣而爛掉,還用小小的銀鏈子把照片掛在脖子上。當他們進入村莊的時候,海克梅爾就走在薩利右邊。他們一起看著老媽媽桑從小屋跑出來,高舉雙手,嘴裡嘰裡咕嚕說個不停,對著龍尼、克理森、皮斯利、敏斯和其他拿著槍四處狂射的大兵喋喋不休。敏斯射中瞭一個小男孩的小腿肚,也許是意外。小男孩躺在破舊小屋外面的泥土上,不停尖叫著。媽媽桑認為龍尼是他們的指揮官——為什麼不呢?龍尼老是在那兒大吼大叫——於是她跑到他前面,雙手仍然在空中揮舞著。薩利原本可以告訴她:她犯瞭很大的錯誤,玩牌高手龍尼今天已經受夠瞭,他們全都受夠瞭;但是他始終沒有開口。他和海克梅爾隻是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龍尼舉起槍托朝媽媽桑的臉打下去,打得她癱在地上,好止住她的嘮叨。威利站在大約一百八十米外的地方,威利是他的老鄉,是他和博比以前深深畏懼的教會學校學生,威利面無表情,他的屬下有時叫他“棒球威利”,而且總是很親熱地叫他。
“你自己的問題呢,薩利?”
薩利把心思從東河省的村莊拉回紐約小教堂外的巷子……但速度十分緩慢。有些回憶就像小時候讀的“兔兄弟智鬥狐貍”故事中的柏油娃娃一樣令人難忘,總是在腦海中盤旋不去。“我猜要看情況吧,我和你說過我有什麼問題嗎?”
“你說他們在村莊外突襲我們的時候,轟掉瞭你的蛋蛋。你說那是上帝給你的懲罰,因為你沒能在龍尼發瘋殺掉老婦人之前阻止他。”
漸漸地,發瘋已經不足以形容龍尼的情況瞭。他站在那兒,兩腿岔開分立在老婦人身體兩側,一面把刺刀戳下去,還一面碎碎念。鮮血開始湧出,染紅瞭老婦人的橘衫。
“我還真是小題大做,”薩利說,“醉鬼總是這樣。我的蛋蛋有一部分還在,也還管用,有時候幫浦還有辦法開動,尤其是自從偉哥發明以後,上帝保佑那個鬼東西。”
“你除瞭戒煙之外,也戒酒瞭嗎?”
“偶爾還是會喝點啤酒。”薩利說。
“你吃百憂解嗎?”
“還沒有。”
“離婚瞭嗎?”
薩利點點頭。“你呢?”
“離瞭兩次。不過現在又想再跳進去一次瞭。瑪麗·泰瑞莎·查爾頓實在太可愛瞭。我的座右銘是,第三次就會比較幸運。”
“你知道嗎?”薩利問,“我們找出瞭幾個很明顯的越戰後遺癥,”他比著手指,“越戰老兵很容易得癌癥,通常在肺部或腦部,但其他器官也有可能。”
“帕幹諾就是個好例子,他得的是胰臟癌,不是嗎?”
“沒錯。”
“那些癌癥全都和橙劑有關,”戴芬巴克說,“沒有人可以證明,但是我們全都很清楚。橙劑會留下無窮的後遺癥。”
薩利又伸出第二根手指,“越戰老兵會得憂鬱癥,在派對中酗酒,威脅要從全國知名的地標上跳下來。”他伸出第三根手指,“越戰老兵還有一口爛牙,”接著伸出小指,“越戰老兵很容易離婚。”
薩利在這時候停瞭下來,模模糊糊地聽到半開的窗口傳來錄音的風琴演奏聲,他看著自己張開的四根手指和仍然牢牢貼在手掌上的大拇指。越戰老兵還會吸毒;隨便一個銀行經理都會告訴你,越戰老兵大都負債累累(薩利剛開始做汽車經銷生意時,好幾個銀行經理都這樣告訴他);越戰老兵會刷爆信用卡;會被扔出賭場;聽到喬治·斯特雷特和佩蒂·勒芙萊斯的歌就泫然欲泣;在酒吧裡玩保齡球遊戲時會拔刀相向;會貸款買快速跑車,然後又把它撞壞;還會打太太、打小孩和打狗;比起從來不曾打過越戰、隻看過《現代啟示錄》或他媽的《越戰獵鹿人》的傢夥,刮胡子的時候可能更容易割傷自己。
“還有一樣呢?”戴芬貝克問,“快點,薩利,你在吊我胃口。”
薩利看著屈起的大拇指,看看戴芬貝克,他現在戴著老花眼鏡,挺著啤酒肚(越戰老兵通常戲稱為“巴德蓋的房子”),但是當年那個臉色蠟黃、瘦巴巴的年輕人可能還藏在他的內心深處。薩利再看看自己的大拇指,突然把拇指伸直,擺出搭便車的手勢。
“越戰老兵都隨身攜帶芝寶打火機,”他說,“至少直到他們戒煙為止。”
“或直到他們得癌癥為止。”戴芬貝克說,“到瞭那時候,他們的老婆一定會從他們軟弱無力、微微顫抖的手中把煙搶走。”
“隻有離婚的人除外。”薩利說,然後兩個人一起大笑。在殯儀廳外面聊聊還蠻好的,也許不能說好,不過總比待在裡面好多瞭。裡面的風琴音樂很難聽,窒悶的花香令他想起湄公河三角洲。現在大傢都說“在鄉下”,但是他不記得以前曾經聽過有人用這樣的形容詞。
“所以你的蛋蛋並沒有完全被轟爛。”戴芬貝克說。
“沒有,我從來沒有真的變成像傑克·巴恩斯那樣。”
“誰?”
“算瞭,不重要。”薩利不怎麼愛看書,從來不是愛書人(他的好友博比就很愛看書),但是復健中心的圖書管理員借給他一本《太陽照常升起》,薩利饑渴地讀這本書,讀瞭不止一遍,而是三遍。那時候這本書似乎非常重要——就好像孩提時候《蠅王》在博比心目中的重要性。但現在傑克·巴恩斯似乎離得很遠瞭,傑克是有一堆假問題的錫人,隻不過是另一個憑空捏造出來的東西罷瞭。
“不重要嗎?”
“不重要。如果我真想的話還是可以找個女人——沒有孩子,但是可以有女人。隻不過事先要花不少工夫準備,實在太麻煩瞭。”
戴芬貝克有好一會兒什麼話都沒說,隻是坐在那兒低頭望著自己的手。當他抬起頭來,薩利以為他會說得走瞭,然後匆匆向未亡人道別就回到戰場上(薩利心想,就戴芬貝克的情況而言,他現在的戰場包括推銷計算機,計算機裡面有種叫做Pentium的神奇零件),但是戴芬貝克沒有這麼說,他問:“那個老婦人呢?你還會看見那個老婦人嗎?還是她已經消失不見瞭?”
薩利感到恐懼在心裡頭翻攪著。“什麼老婦人?”不記得曾經告訴過戴芬貝克這件事,他不記得曾經和任何人說過,但是顯然他一定說過。可惡,在那些團聚野餐的場合,他什麼事情都可能對戴芬貝克說;那些事情隻不過是他的記憶裡帶著酒味的黑洞而已。
“老媽媽桑。”戴芬貝克說,然後拿出一支煙,“龍尼殺掉的那個老媽媽桑。你說你以前會看到她,你說:‘有時候她會穿不一樣的衣服,但的確都是她。’你現在還會看到她嗎?”
“我可不可以抽一支煙?”薩利問,“我從來沒抽過登喜路牌香煙。”
收音機裡,唐娜·莎曼正在唱一首關於壞女孩的歌,壞女孩,你是個頑皮的壞女孩。薩利對又穿上橘衫綠褲的媽媽桑說:“龍尼從來沒有明顯發瘋,沒有比其他人更瘋……或許除瞭在玩紅心的時候。他隨時都在找三個人和他一起玩紅心,不過那樣不算真的發瘋,你說是不是?不會比老是吹口琴的帕幹諾更瘋;更不會比每天晚上都吸海洛因的傢夥更瘋;而且,龍尼還幫忙把那些傢夥拉出直升機呢。草叢裡一定有十來個越佬,也許有二十幾個,他們全都在瘋狂掃射,還幹掉瞭帕克中尉,而龍尼一定眼睜睜看著這件事情發生,他當時就在那裡,而且毫不遲疑。”法勒、海克梅爾、史洛肯、皮斯利或薩利自己也毫不遲疑,即使在帕克倒下之後還是繼續往前走。他們都是勇敢的孩子,如果一群老頑固發動的戰爭白白浪費瞭他們的勇氣,是不是表示他們的英勇根本毫無意義?如果是這樣的話,是否隻因為有一顆炸彈在錯誤的時間爆炸瞭,因此卡蘿爾追求的目標就是錯誤的?放狗屁,在越南的時候,一大堆炸彈都在錯誤的時間爆炸。如果你深入探究的話,其實龍尼不就是一顆在錯誤時間引爆的炸彈嗎?
老媽媽桑繼續看著他,他白發蒼蒼的老女友坐在乘客座位上,手放在腿上——蠟黃的雙手交疊著放在橘衫綠褲的交匯處。
“自從我們離開阿肖山谷之後,他們已經連續攻擊我們差不多兩個星期瞭。”薩利說,“我們打贏瞭譚保那場仗,打勝仗以後,我們應該往前推進,至少我以前總是這麼認為,結果我們當時竟然撤退,而不是前進。真該死,幾乎像打瞭大敗仗一樣。我們當然已經很久沒有嘗過打勝仗的滋味瞭。當時沒有任何援軍,任憑我們自生自滅。什麼狗屁越南化政策!真是個大笑話!”
他沉默瞭一會兒,看著媽媽桑,而媽媽桑也平靜地看著他。外面停滯的車流絢爛奪目,有個不耐煩的卡車司機猛地單按喇叭,把薩利嚇瞭一大跳,好像從瞌睡中驚醒般。
“我就是在那時候遇見威利的——就是從阿肖山谷撤退的時候。我曉得他看起來很眼熟,也很確定以前一定看過他,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十四歲到二十四歲是一個人改變最大的年齡。然後有一天下午,他和一群B連的傢夥閑聊吹牛、談女孩子,威利說他第一次和女孩法式接吻是在聖德蘭會舉辦的舞會上。我心想,‘媽的,他說的是聖蓋伯利中學女生。’於是我走到他面前說:‘你們這些教會學校的傢夥或許可能稱霸艾許大道,不過每次你們到哈維切中學打球時,我們都把你們打得落花流水。’嘿,這一招還真是出奇不意!他媽的威利突然跳起來,我以為他會像薑餅娃娃一樣一溜煙逃走,因為他好像見瞭鬼似的。然後他笑著伸出手來,我看到他手上還戴著聖蓋伯利中學的戒指!你知道這證明瞭什麼?”
老媽媽桑一聲也不吭,她從來不開口,但是薩利從她的眼神中看得出來她知道這證明瞭:人是多麼滑稽,小孩子總是信口開河,還有贏傢絕不會放棄,而退出比賽的人永遠都贏不瞭。還有上帝保佑美國。
“反正他們整個星期都追著我們,顯然他們日漸逼近……從兩側包抄……我們的傷亡人數不斷上升,直升機、照明彈和夜晚的嗥叫聲讓我們根本沒辦法睡覺。然後他們發動突襲……二十個人,或三十來個……捅你一刀,然後就退回去,捅你一刀就退回去,就像那樣……他們還……”
薩利舔舔嘴唇,發現嘴唇很幹。現在他倒希望自己沒有來參加帕幹諾的喪禮。帕幹諾是個好人,但是還沒有好到值得重新喚起這些回憶。
“他們在樹叢裡架瞭四五門迫擊炮……在我們一邊的側翼……每個迫擊炮旁有八九個人站成一排,每個人拿著一個炮彈。穿著黑色睡衣的小個子全都排排站,就好像在在飲水器旁排隊等喝水的小學生一樣。一聽到號令,他們就把炮彈丟進炮管,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拼命往前跑。他們跑得相當快,所以和我們正面交鋒的時候差不多炮彈也正好落下。他們的舉動總是讓我回想起,有一次我們在博比傢前院的草地上傳球時,住在博比樓上的那個傢夥提到道奇隊以前一名球員的事情。泰德說這傢夥跑得實在太快瞭,他可以在本壘擊出高飛球之後就跑到遊擊手的守備位置,然後自己把球接住。真是……嚇人啊!”
是啊,他現在也有點心神不寧、歇斯底裡,就好像小孩子在黑暗中不小心對自己說瞭個鬼故事一樣。
“直升機墜落的時候,他們的火力也同樣猛烈。”隻不過不完全一樣。敏斯形容得很貼切,好像他們把音量開到最大以後就拔掉開關一樣。越共從叢林中對著燃燒的直升機猛烈掃射,可說是彈如雨下,但下的不是陣雨,而是持續不斷的傾盆大雨。
雪佛蘭“隨想曲”汽車儀表板的儲物格裡有一些香煙,薩利在那裡放瞭一包雲斯頓煙,以備不時之需,每次他換開不同的車時,這包舊煙就跟著他換到另外一輛車子。他向戴芬貝克要的那支煙喚醒瞭他心底的老虎,現在他伸手到媽媽桑前面打開儲物格,越過裡面的文件,終於在最裡面找到那包煙。這煙抽起來有一股黴味,吸到喉嚨裡會覺得辣辣的,但是沒關系,某種程度而言,這正是他想要的。
“連續兩個星期的攻擊和壓制,”他告訴媽媽桑,然後把點煙器推回去,“震撼和烘烤,而且別指望他媽的越南共和國軍隊瞭,寶貝,因為他們似乎總是有其他事情要忙。龍尼常說,婊子、烤肉和保齡球賽。我們的傷亡人數一直上升,需要的時候總是得不到空中掩護,每個人都沒辦法睡覺,似乎從阿肖山谷來的那些傢夥愈是和我們會合在一起,情況就變得愈糟。我還記得威利有個同僚——叫做哈佛斯或哈柏之類的——子彈直接射入他的頭部,媽的他頭部中彈後,還睜大眼睛躺在路上想開口說話,鮮血從他頭上的彈孔不斷湧出來……”薩利用一根手指輕輕敲一下耳朵上方的頭蓋骨。“……我們不敢相信他還活著,更別提他還想說話瞭。然後就是直升機……簡直像電影中的畫面一樣,到處都是煙,到處都聽到槍聲,砰—砰—砰—砰,那就是我們的導火線——引導你進入村子的導火線。我們就這麼撞見那張椅子,一張有紅色椅座的廚房餐桌椅,鋼腿四腳朝天地翻倒在大街上,真是個爛東西,很抱歉,但真的是這樣,不值得活在這樣的世界裡,當然更不值得為它而死。你們自己人,那些越南軍隊,都不想為這樣的地方戰死,那麼我們幹嗎拼命呢?那個地方發臭,聞起來像大便一樣,不過他們聞起來全都像大便。那個地方看起來就是這樣。我倒是不怎麼在乎那股臭味,主要是那張椅子觸動瞭我。那張椅子說明瞭一切。”
薩利拉出點煙器,把櫻桃紅的線圈對準煙頭,然後想起他現在開的是展示車。他當然可以在展示車中抽煙——可惡,這可是他自己車行裡的車啊——但如果有業務員聞到車子裡的煙味,知道他在展示車裡抽煙,而其他人違規卻可能被炒魷魚的話,那就不太妙瞭。你必須說到做到……如果你希望員工對你有一點敬意的話,至少要言行合一。
“對不起。”他用法文對媽媽桑說,然後走出車外,車子沒有熄火,他在車外點燃香煙,再把點煙器插回儀表板上。天氣很熱,四線道上動彈不得的車海令天氣顯得更熱。薩利可以感覺到周遭彌漫著不耐煩,但是他隻聽見自己車裡收音機的聲音,其他人都躲在玻璃窗後頭開著空調的小繭中,聆聽著上百種不同的音樂。他猜每個碰上塞車的退伍軍人如果不是播放歐曼兄弟樂團的CD或“大哥大與控股公司”的錄音帶,可能也和他一樣在聽WKND電臺的節目,令人覺得過去從來不曾消逝,而未來永遠不會到來。嘟—嘟—嗶—嗶。
薩利爬上汽車引擎蓋,踮起腳尖站著,用手遮著眼睛,擋住汽車鉻鋼反射而來的刺眼陽光,想看清楚前面發生瞭什麼問題。當然,他什麼也沒看到。
婊子、烤肉和保齡球賽,他心裡響起龍尼刺耳的尖嗓子,藍天綠地中如夢魘般的可怕聲音:趕快呀,各位,誰手上有梅花二?時間不多瞭,好戲快上場吧!
他狠狠吸瞭一口雲斯頓煙,然後從嘴裡咳出一大口熱煙,突如其來的一陣黑煙在午後亮麗的陽光中飛舞。他看著夾在手中的煙,露出幾近滑稽的恐懼表情。他在幹什麼呀,又開始這個壞習慣嗎?他瘋瞭嗎?是啊,他當然瘋瞭,任何人如果像他一樣在車子裡看到死去多年的老婦人坐在身旁,一定會發瘋,但這並不表示他因此就得重新開始抽這鬼東西。香煙其實就等於你花錢買來的橙劑。薩利丟掉手上的煙,認為這是正確的決定,但這個決定絲毫不能減緩他心臟和感官的急速跳動——他還記得以前巡邏時的情景——嘴巴很幹,裡面黏黏的,好像燒焦的皮膚般皺巴巴的。有的人會害怕群眾——得瞭所謂的“廣場恐懼癥”——但是薩利唯有在像現在這樣的時候,才會感覺到“太多瞭”。他在電梯裡、人潮洶湧的大廳裡或高峰時段的火車站月臺上都覺得還好,但是當交通阻塞,車流完全停頓時,他就抓狂瞭。寶貝,畢竟他在這種時候無處可逃,也無處可躲。
有幾個人從冷氣車中冒出來。有個女人穿著樸素的棕色套裝,站在棕色寶馬旁邊,她的金手鐲和銀耳環在夏日驕陽下閃閃發光,高跟鞋不耐煩地噠噠輕輕敲著地面。她註意到薩利的目光,眼珠一轉,抬頭望天,仿佛在說:不是經常都這樣嗎?然後又瞥瞭手表一眼(也是金色的,同樣閃閃發亮)。一個騎著雅馬哈摩托車的男人關掉恣意叫囂的引擎,停好車,摘掉安全帽,然後把帽子擱在踏板旁油污的地面上。摩托車騎士穿著黑短褲和背心,衣服前面印著“紐約尼克隊”的字樣。薩利估計這位男士如果穿著這一身衣服以八公裡的時速從摩托車上摔下來,將近百分之七十的皮膚可能會面目全非。
“真糟糕,”摩托車騎士說,“前面一定發生瞭意外,希望不會有什麼輻射污染問題。”他大笑著表示剛剛隻是在開玩笑。
左線道遠處——當交通順暢的時候,這車道應該是快車道——有個穿著白色網球裝的女人站在一輛豐田汽車旁邊,車牌左邊貼著“反對核武”的貼紙,右邊的貼紙上則印著“傢貓:另外一種白肉”。她的裙子非常短,露出一大截古銅色的修長大腿。她把墨鏡往上推,架在金發上,薩利因此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又大又藍,流露出警戒的神情,讓人忍不住想摸摸她的臉頰(或許用一隻手臂摟摟她,給她一個兄弟式的擁抱),告訴她不要擔憂,一切都會很順利,不會有什麼問題。這個神情薩利記得很清楚,他曾經為它神魂顛倒。站在那兒的人是卡蘿爾·葛伯,穿著運動鞋、網球裝的卡蘿爾。自從一九六六年底那天晚上,他到卡蘿爾傢,和她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卡蘿爾的媽媽也在,渾身都是酒味)之後,就沒有再看過她。他們後來為那場戰爭起瞭爭執,接著他就離開瞭。等到我確定自己會保持冷靜,就回去看她。他還記得自己開著雪佛蘭老爺車離開的時候(即使在那時候,他已經是個雪佛蘭迷瞭),心裡是這麼想的。但是他從來沒有回去。一九六六年末,卡蘿爾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反戰分子——她在緬因大學讀瞭一學期,即使沒學到別的,至少學會瞭這件事——單單想到她就令薩利怒不可遏。她是個沒腦子又可惡的小白癡,共產黨佈下瞭反戰宣傳的餌,而她把魚鉤、釣絲,甚至鉛錘都一起吞下肚。當然她也加入瞭愚蠢的“支持和平武裝學生”團體,而且完全認同他們的主張。
“卡蘿爾!”他大喊,往她那邊走去,經過那輛神氣的綠色摩托車,然後從一輛貨車和一輛轎車的後保險桿中間穿過去。當他快步走過一輛轟隆作響的大卡車時,有一度根本看不到卡蘿爾,然後又看到她瞭。“卡蘿爾,嘿,卡蘿爾!”不過當她轉過頭來,他突然覺得自己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瞭,簡直是鬼迷心竅。如果卡蘿爾還活著,一定和他一樣已經將近五十歲瞭,但是這個女人看起來可能隻有三十五歲。
薩利停下腳步,和那女人之間還隔著一個車道。到處都是汽車和卡車引擎的轟隆聲,空氣中還有一種古怪的嘶叫聲,他起先以為是風聲,不過那天下午天氣很熱,而且完全沒有風。
“卡蘿爾?卡蘿爾·葛伯?”
嘶嘶聲現在變得更大聲瞭,好像有人噘起嘴唇、在唇間輕彈舌頭的聲音,好像遠在五公裡外的直升機的聲音。薩利抬頭望,看到霧蒙蒙的藍天上有個燈罩朝他飛過來,他憑著本能的反射動作往後閃避,不過他學生時代一直都有運動的習慣,一面把頭往後仰,一面仍然伸出手靈巧地抓住燈罩。燈罩上畫著一艘輪船在夕陽中乘風破浪,船的上方則用老式字體寫著:我們愉快地徜徉在密西西比河上。下面則用同樣字體寫著:你呢?
這東西到底是打哪兒來的?薩利心想,然後那個長得完全像成人版卡蘿爾的女人尖叫起來。她先舉起手來,仿佛要調整掛在頭上的墨鏡,然後雙手拼命搖擺,好像一個發狂的交響樂團指揮。老媽媽桑從東河省村莊中那棟該死的小屋跑出來,跑到該死的街上時就是這副樣子。鮮血滴在她白色網球衫的肩頭,起先隻是零星灑落,後來就不斷湧出,沿著她古銅色的手臂流下來,從手肘滴落到地面。
“卡蘿爾?”薩利愚蠢地問。他站在一輛道奇公羊小貨車和麥克卡車中間,穿著參加喪禮的深藍西裝,手上拿著密西西比河的燈罩紀念品,註視著頭上插瞭東西的女人。女人蹣跚地往前跨瞭一步,仍然睜著大大的藍眼睛,雙手也仍然在空中揮舞著,薩利這才看清楚她頭上插著一具無線電話。從殘留在外面的天線看得出來,那具無線電話從天而降,不知從天曉得幾千英尺高的天空掉下來插進她的頭部。
她又往前踏步敲打著一輛深綠色別克汽車的引擎蓋,然後膝蓋一軟,整個人慢慢沉下去。薩利心想,就像看著潛水艇沒入海底一樣,隻不過當這女人從他視線中消失時,唯一會露出來的東西不是潛望鏡,而是無線電話的天線。
“卡蘿爾?”他低聲喊道,但那個人不可能是她;不管他小時候的玩伴或和他上過床的人,絕對沒有人會命中註定死於從天而降的電話所引起的意外傷害。
其他人開始尖叫、喊叫、吼叫,多半人似乎都在嘶吼著問問題。大傢猛按汽車喇叭,引擎則轟隆作響,仿佛有什麼地方可去一樣。薩利旁邊的大卡車司機拼命發動引擎,發出一聲聲怒吼,一輛汽車的警鈴響起,有人不知是驚訝還是痛苦地狂叫。
一隻顫抖的白手抓住深綠道奇車的引擎蓋,手腕上戴著網球手環,然後掛著手環的手又慢慢滑落。看起來像卡蘿爾的那個女人的手指緊抓住汽車引擎蓋一會兒,然後就消失不見瞭。還有其他東西從天空中呼嘯落下。
“趴下來!”薩利大喊,“該死,趴下來!”
呼嘯的聲音逐漸升高為尖銳刺耳的高音,然後有東西撞上別克汽車的引擎蓋,聲音戛然而止,好像遭到拳頭重擊般從擋風玻璃下面彈起。有個東西從別克汽車引擎箱凸瞭出來,似乎是微波爐。
現在四周都有物體掉落的聲音,仿佛大地震在地上,而非在地底爆發瞭。一堆無害的雜志如雪片般在他身旁落下——《十七歲》、《GQ》、《滾石雜志》和《音響評論》,翻開的頁面仿佛被射殺的小鳥般飄然落下。一張辦公椅旋轉著從藍天掉落在他右邊,落下來的時候,椅子底座不住旋轉著撞上瞭福特休旅車的車頂,休旅車的擋風玻璃爆裂成乳白色碎片。辦公椅彈到半空中,歪斜瞭一下後掉在引擎蓋上。前方可攜式電視機、塑料衣籃(看起來好像一堆相機的背帶全纏在一起),還有一塊橡膠本壘板紛紛掉在慢車道上,往路肩滾過去。本壘板後邊接著又落下一支球棒,看起來像是路易維爾強棒牌的球棒。一架龐大的爆米花機撞上路面,立刻粉碎成閃閃發光的碎片。
穿著尼克隊上衣的傢夥——也就是綠色摩托車的騎士——覺得看夠瞭,他開始從第三線車道和快車道車陣間的狹縫鉆過去,不時像個參加障礙滑雪賽的選手般扭曲著身子,閃避兩旁車子突出的側鏡,還像在春雨中穿越馬路時那樣把一隻手舉起來遮住頭部。薩利手上還抓著燈罩,他心想這傢夥還不如重新戴上頭盔算瞭,不過當然,當許多東西不斷掉落在你四周的時候,你會變得很健忘,而你最容易忘掉的事情就是怎麼做才符合自己最大的利益。
現在又有東西從天而降,愈來愈近,而且體積很大——當然比撞上別克汽車引擎蓋的微波爐還大。這一回聲音不再像炸彈或迫擊炮彈呼嘯而來的聲音,反而比較像空中墜落的飛機或直升機,甚至是房子。在越南的時候,當那些炮彈、飛機從空中掉落時,薩利也在場(房子自然也炸得粉碎),不過這聲音有個很不一樣的地方,它仿佛音樂般好聽,好像是全世界最大的風鈴。
那是一架白色鑲金的大鋼琴,是那種你期待會有個修長冷傲、穿黑色禮服的女子彈著《日與夜》曲調的鋼琴——不管是在轟隆作響的車陣中,或是在自己房裡安靜而孤寂的時刻,嘟—嘟—嗶—嗶。一架白色的大鋼琴從康涅狄克的天空中往下墜,在空中連續翻轉幾次,讓堵塞的車陣籠罩瞭如水母般的黑影,風吹過翻轉的琴箱發出樂音,琴鍵則波動如漣漪,好像自動鋼琴一樣,朦朧的陽光映照在鋼琴踏板上微微閃爍。
大鋼琴在慵懶的翻轉中落下,落下時聲音愈來愈大,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隧道中無休無止地震動。鋼琴朝著薩利飛過來,令人不安的影子開始變得愈來愈清晰,也愈來愈小,而薩利向上抬起的臉孔似乎就是它的目標。
“來瞭!”薩利尖叫著拔腿就跑,“來瞭!”
鋼琴筆直往公路墜落,後面跟著白色的鋼琴椅,再後面如彗星尾巴般一連串跟來的是活頁樂譜、中間有個大孔的四十五轉唱片、小傢電,還有被風吹得啪啪作響的像風衣的黃外套、固特異輪胎、烤肉架、風向標、檔案櫃和印著“全世界最棒的奶奶”字樣的茶杯。
“可以借支煙嗎?”薩利在殯儀廳外面問,裡面帕幹諾正躺在鋪瞭絲綢的棺材中,“我從來沒有抽過登喜路香煙。”
“請便,你愛抽就抽吧!”戴芬貝克的聲音聽起來很開心,仿佛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害怕過。
薩利還記得戴芬貝克站在大街上翻倒的椅子旁邊:當時他的臉色是多麼蒼白,嘴唇顫抖得多麼厲害,衣服上都是煙味和直升機的汽油味。戴芬貝克的目光從龍尼移到老婦人身上,再看看其他士兵,那些人開始在被敏斯射殺、痛苦號叫的孩子身上點火。他還記得戴夫註視著席爾曼中尉,但是席爾曼並未伸出援手,薩利也沒有伸出援手。他也記得史洛肯看著戴夫的眼神,由於帕克已經死瞭,戴夫現在變成中尉。最後戴夫也看著史洛肯。史洛肯不是軍官——當然更不是那些老愛放馬後炮的外行將軍——而且他永遠也當不上軍官。史洛肯隻是基層的上等兵或下士,認為像“稀土”這樣的樂團一定是由黑人組成的。換句話說,他隻是一名小兵,但是卻準備去做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史洛肯一直牢牢盯著新中尉心煩意亂的眼睛,然後把頭微偏,朝向龍尼、克理森、皮斯利、敏斯和其他人的方向——一群薩利快忘掉名字的自我任命的管制者。接著又把目光轉回戴芬貝克身上,兩人四目相接。在所有人之中,有六到八個人已經瘋瞭,他們快步走過泥濘的街道,經過身上淌著血、不斷尖叫的孩童,走進小村莊時一邊走還一邊喊叫——像出操般跟著節拍踏步,呼喊著足球比賽的歡呼口號——而史洛肯用眼神對戴芬貝克說:喂,你到底想怎麼樣?現在你是老板瞭,你想怎麼樣?
戴芬貝克點瞭頭。
薩利曾經想過,換做是他會不會點頭呢?他覺得不會。如果需要做這個決定的人是他,克理森、龍尼和其他混蛋一定會大開殺戒,直到子彈射光為止——凱利和梅迪納的部下不就是如此嗎?但是戴芬貝克可不是凱利。他輕輕點瞭點頭,史洛肯也點頭響應,然後就舉起步槍轟掉瞭克理森的腦袋。
當時薩利已經知道吃子彈的人會是克理森,因為史洛肯和龍尼太熟瞭,他們兩人曾經一起抽過幾次大麻,而且史洛肯偶爾也會和其他牌鬼一起玩紅心牌戲。但是當他坐在這裡、手指撥弄著登喜路香煙時,突然覺得史洛肯根本不在乎龍尼和他的大麻,也不在乎龍尼最愛的紅心牌戲。在越南,從來不缺大麻或撲克牌遊戲。史洛肯挑選克理森,是因為射殺龍尼不會奏效。龍尼不斷叫囂著要把那些人的頭顱掛在竿子上,讓越共看看和D連閃電部隊作對的人會有什麼下場等屁話,但他距離那些踩著泥濘、一路上不斷開槍掃射的士兵太遠瞭,射殺他引不起那些士兵的註意,再加上老媽媽桑已經死瞭,所以管他呢,他愛怎麼搞就怎麼搞吧。
現在戴夫是戴芬貝克,是不再參加老兵聚會的禿頭計算機推銷員。他用芝寶打火機替薩利點煙,然後看著薩利深深吸瞭一口煙後把煙吐出來。
“已經有一段時間瞭,不是嗎?”戴芬貝克問。
“大概兩年多吧!”
“你知道最恐怖的是什麼嗎?是生活這麼快又回到常軌!”
“我告訴過你那個老婦人的事情,嗯?”
“是啊?”
“什麼時候?”
“我想是你參加的最後一次聚會……在澤西海灘參加的一次聚會,就是杜金扯掉女服務生上衣的那次。天哪,場面真難看!”
“是嗎?我不記得瞭。”
“你早就醉得一塌糊塗。”
當然啦,這部分總是不會變。回想起來,每次聚會的內容都一樣,DJ通常很早就離開,因為總是有人因為他播錯歌而威脅要狠狠揍他一頓。而在打架之前,擴音器裡一直播著《惡月升起》、《點燃愛火》、《給我一點愛》、《我的女孩》之類的歌,這些都是在菲律賓拍攝的越戰電影原聲帶裡的歌。其實在薩利的印象中,真正會讓大多數越戰時期美國大兵聽瞭哽咽的歌,是木匠兄妹的歌或《清晨的天使》之類的,那些歌才是真正的越南叢林暢銷曲,當他們傳閱著女友照片的時候,總是播放這首歌;而當他們聽到《一個錫兵》時更是泫然欲泣,他們當時都稱這首歌為“他媽的比利傑克電影主題曲”。薩利不記得在越南的時候聽過門戶合唱團的歌,經常聽到的都是草莓鬧鐘合唱團唱的《線香與薄荷》。從某個角度來說,當他第一次聽到餐廳點唱機播放這首他媽的爛歌時,就知道他們已經輸瞭這場戰爭。
聚會一開始總是播放著音樂,彌漫著烤肉的香味(那味道總是讓薩利依稀想到直升機油料燃燒的味道),還有一罐罐啤酒埋在碎冰中,這部分倒是不錯,沒什麼問題,但一眨眼就到瞭第二天早上,陽光刺眼,頭痛欲裂,肚子裡好像裝滿毒藥。在像那樣的某個早晨,薩利昏頭漲腦地依稀記得,前一晚似乎曾叫DJ一遍又一遍播放薩達卡唱的《喔!卡蘿爾!》,威脅他如果膽敢停播,就要殺掉他。另外一次薩利早上醒來時,旁邊躺著皮斯利的前妻,她因為鼻子破瞭而發出很大的鼾聲,她的枕頭套上都是血,臉上也都是血。薩利完全不記得她鼻子上的傷是誰的傑作,是他還是皮斯利?有時候,尤其在偉哥尚未問世的年代,他在性事上失敗和成功的幾率幾乎各半,這件事令他抓狂。幸運的是,那位女士睡醒之後,同樣不記得昨晚發生瞭什麼事,不過她倒是記得薩利脫掉內褲之後的樣子。“你怎麼隻有一個?”她問道。
“還剩下一個已經很幸運瞭。”薩利回答,頭痛得不得瞭。
“關於那個老婦人,我都跟你說瞭些什麼?”坐在教堂外面的巷子裡抽煙時,薩利問戴芬貝克。
戴芬貝克聳聳肩。“你隻說你常常看到她,說她有時候會穿不同的衣服,但都是她,就是慘遭龍尼蹂躪的那個老媽媽桑。我很多時候都得制止你。”
“真他媽的!”薩利說,然後把沒夾著煙的那隻手插進頭發中。
“你還說回東岸以後,情況就好多瞭。”戴芬貝克說,“何況偶爾見到一個老婦人又有什麼大不瞭的呢?有的人還會看見飛碟呢。”
“但他們沒有欠銀行將近一百萬元,”薩利說,“如果他們知道的話……”
“如果他們知道又怎麼樣?我告訴你,不會怎麼樣啦。隻要你一直付錢,薩利,隻要你每個月都乖乖付錢,沒有人在乎你每天關燈後看到什麼……或開著燈的時候看到什麼。他們不在乎你會不會穿女人內衣、打太太或和拉佈拉多犬亂搞。更何況,你難道不覺得那些銀行裡面也有人打過越戰嗎?”
薩利吸瞭一口煙,看著戴芬貝克,實情是他從來不曾想過這件事,和他往來的兩個貸款部門主管年紀與他相仿,不過他們從來不曾提過這類事情,當然他自己也沒提。他心想,下次碰面的時候,我要問問他們身上有沒有芝寶打火機,不過手法要細膩一點。
“你在笑什麼?”戴芬貝克問。
“沒什麼。你呢,戴夫?你會不會看見什麼老女人?我不是指你的女朋友,而是指老婦人,媽媽桑。”
“喂,別叫我戴夫,現在沒有人這樣叫我瞭,我從來就不喜歡別人這樣叫我。”
“你會不會看見老婦人?”
“龍尼就是我的老媽媽桑,”戴芬貝克說,“有時候我會見到他,和你說你見到媽媽桑的情形不一樣,好像她真的在那兒似的,不過回憶也是很真實的,不是嗎?”
“是啊。”
戴芬貝克慢慢搖搖頭。“如果一切都隻是回憶,你知道嗎?如果一切都僅僅是回憶就好瞭。”
薩利沉默地坐著。教堂的風琴在彈奏的曲調不像聖詩,隻是音樂,他心想,這是禮拜結束的音樂,告訴前來吊喪的人可以離開瞭。回去吧,媽媽在傢等你。
戴芬貝克說:“有些事情隻是回憶而已,但有些事情真的會在腦子裡看見,就好像你讀一位出色作傢的作品,當他描繪一個房間時,你真的會在腦子裡看到那個房間。有時候我正在院子裡割草,或坐在會議室中聽報告,或在為小孫子讀睡前故事,或甚至和瑪麗一起坐在沙發上親熱的時候,突然,轟——龍尼出現瞭,那個滿臉青春痘、滿頭鬈發、該死的龍尼。你還記得他的頭發卷得像波浪一樣嗎?”
“是啊!”
“龍尼嘴裡總是不停地說他媽的這個、他媽的那個。無論什麼場合,都在說種族歧視的笑話。還有那個小皮袋,記得嗎?”
“當然記得,總是掛在他腰帶上的小皮袋,裡面放著撲克牌,兩副撲克牌。‘來,大傢來把婊子揪出來吧!積分一點算五分錢!誰要玩?’然後把牌拿出來。”
“是啊,你也記得。但是我會看到他,薩利,甚至連他下巴長的疹子都看得清清楚楚,聽到他的聲音,聞到他抽大麻的煙味……但是大半時候,我都看到他打倒媽媽桑的情形,媽媽桑躺在地上時還繼續對著他搖晃拳頭,嘴裡叫個不停——”
“別說瞭。”
“——我沒辦法相信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猜龍尼起先也沒料到。他一開始隻是用刺刀戳戳她,用刺刀尖端刺她幾下,好像隻是在戲弄她……但後來他就真的那麼幹瞭,把刺刀深深刺進去。真他媽的,她高聲尖叫,全身抽搐。我記得龍尼把兩腳跨在她的身體兩側,其他人都往前跑,克理森、敏斯,我不知道還有誰。我一直很討厭那個該死的克理森,他比龍尼還要討厭,因為龍尼至少不會那麼鬼鬼祟祟,他表裡如一。克理森既瘋癲又鬼鬼祟祟。當時我嚇死瞭,薩利,簡直嚇壞瞭。我知道我應該阻止他們,但是又怕真那樣做的話,他們會扭斷我的脖子,他們所有人,你們所有人,因為在那一刻,那裡全都是你們的人,我隻有一個人在那裡,而席爾曼……我不是在說他壞話,他跑到直升機墜落的地方時奮不顧身,一副豁出去的樣子,但是在村子裡……我看看他,他卻什麼都沒表示。”
“後來我們遭受伏擊的時候,他救瞭我的命。”薩利低聲說。
“我知道,他把你抱起來,像他媽的超人一樣扛著你。直升機掉下來的時候他很勇敢,後來在小徑上又恢復原先的英勇,但是在村子裡……他什麼也沒做。在村子裡,重擔全落在我身上,好像我是唯一在場的成年人,隻是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成年人。”
薩利根本懶得制止他,戴芬貝克執意要把話說出來,除非你賞他一巴掌,否則就無法阻止他把話說完。
“你還記得龍尼把刀子刺進去時她的尖叫聲嗎?那個老婦人?而龍尼跨站在她的身體兩側,嘴裡還一直嘮嘮叨叨罵個不停。感謝上帝,幸好還有史洛肯,他看看我,讓我決定采取一些行動……隻是我所做的不過是叫他開槍而已。”
不,薩利心想,不止如此,戴夫,你隻是點點頭。如果上法庭,他們不會讓你就此脫身;他們會逼你大聲說出來,會逼你清楚描述、做成記錄。
“我認為,那天史洛肯拯救瞭我們的靈魂,”戴芬貝克說,“你知道他結束瞭自己的生命吧?是啊,在一九八六年。”
“我以為他是在車禍中意外喪生。”
“如果在晴朗的晚上,以一百一十五公裡的時速沖撞橋墩算意外的話,那麼就算他死於意外吧。”
“龍尼呢?你有他的消息嗎?”
“這個嘛,他當然從來不參加聚會,但是上次聽到消息的時候,他還活著。安迪·佈蘭尼根在南加州看到他。”
“火爆浪子看到他?”
“是啊,火爆浪子,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當然不知道。”
“你知道瞭會發瘋的,薩利。佈蘭尼根參加瞭匿名戒酒會,那變成他的宗教,他說匿名戒酒會救瞭他的命,我相信那是真的。他以前喝酒喝得比我們都厲害,也許我們所有人加起來喝得都沒有他多。所以他現在不再有酒癮,而是對匿名戒酒會上癮瞭。他每個星期都參加十來次聚會,當上瞭GSR——別問我那是什麼,應該是他們組織裡的某種職位——還主持一支熱線電話,每年都去參加全國大會。大約五年前,他們在聖地亞哥開會,五萬個酒鬼全聚在聖地亞哥會議中心,朗誦‘平靜禱文’。你能想象那個畫面嗎?”
“大致可以想象。”薩利說。
“佈蘭尼根往左邊看過去,你猜他看到瞭誰,不就是龍尼嗎!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的確是龍尼。大會結束後,他拉著龍尼一起到外面喝一杯。”戴芬貝克停瞭一下,“我猜酒鬼同樣會這麼做,喝點檸檬汁、可樂之類的。龍尼告訴佈蘭尼根他差不多有兩年滴酒不沾瞭,他找到瞭一個他稱之為上帝的更崇高力量,得到瞭新生。他已經準備好面對人生的種種波折,看開一切,接受上帝,他們就聊聊這些事情。佈蘭尼根忍不住問龍尼是否已經采取第五步驟,坦白承認過去的罪過,徹底洗心革面。龍尼的眼睛連眨也不眨一下,就說一年前他已經采取第五步驟,心情也平靜多瞭。”
“真該死!”薩利說,很驚訝自己的憤怒竟是如此強烈,“老媽媽桑一定很高興知道龍尼渡過難關瞭,下次我見到她的時候會告訴她。”當然,他當時不曉得自己晚一點就會見到她瞭。
“你務必告訴她。”
他們默默坐瞭一會兒,薩利又向戴芬貝克討瞭一支煙,戴芬貝克給他煙後,再度用芝寶打火機幫他點燃。轉角傳來談笑聲,帕幹諾的喪禮結束瞭,而在加州某處,龍尼可能正在閱讀他的戒酒手冊,並且和他稱之為上帝的傳說中的崇高力量交談。也許龍尼現在也擔任GSR,不管GSR代表什麼。薩利希望龍尼已經死瞭,死在越共的蜘蛛洞裡,鼻子上都是傷口,和老鼠屎一樣臭氣沖天,體內出血,而且把胃裡的東西全吐瞭出來。總是隨身帶著撲克牌的龍尼,拿著刺刀、雙腿岔開、跨在穿橘衫綠褲紅鞋的老媽媽桑身體兩側的朗尼!
“我們最初到底是為什麼會去越南?”薩利問,“我不想談什麼哲學問題,隻是你有沒有想通這個問題?”
“是誰說的呀,‘無法從過去學到教訓的人註定會重蹈覆轍’?”
“是道森說的,電視益智節目《傢庭對抗賽》的主持人。”
“放狗屁,薩利!”
“我不知道是誰說的,是誰說的有那麼重要嗎?”
“很重要啊,”戴芬貝克說,“因為我們一直走不出來,我們一直沒辦法真的走出越戰的陰影,我們這一代死在那裡。”
“你的話聽起來有一點……”
“有一點怎麼樣?有一點矯情?有一點愚蠢?沒錯!沒錯!有一點隻顧自己?是啊,我們就是這樣。越戰打完以後,我們做瞭什麼事,薩利?曾經去過越南的人,曾經參加抗議遊行的人,還有隻是坐在傢裡沙發上一邊喝著啤酒、放放屁,一邊觀賞達拉斯牛仔隊球賽的人。”
新中尉的臉頰慢慢漲紅,好像一個大男人終於找到他的玩具木馬,於是趕緊爬到上面,什麼事也不做,隻是拼命騎啊騎。他抬起手來,把手指弄得啪嗒作響,就好像薩利每次談到越南經驗的影響時一樣。
“說說看,我們這一代發明瞭超級瑪麗、四輪傳動摩托車、雷射飛彈導引系統和可卡因,我們發現瞭理查德·西蒙斯、斯科特·派克和《瑪莎·斯圖爾特生活雜志》,在我們心目中,改變生活方式的意思不外乎買隻狗來養。過去脫掉胸罩的女孩,現在買維多利亞秘密絲質內衣;以前勇敢追求和平的人,現在變成熬夜上網看十八歲裸女照片的胖子。這就是我們這一代,老兄。我們很喜歡觀看,無論看的是電影、電玩、飛車追逐影片、電視拳擊賽、馬克·麥奎爾打棒球或摔跤比賽、彈劾聽證會都無所謂,我們就是喜歡觀看。但是曾經有一度……不要笑,但是曾經有一度,一切真的都掌握在我們手中,你知道嗎?”
薩利點點頭,想到卡蘿爾,不是和他以及她那渾身酒味的媽媽一起坐在沙發上的卡蘿爾,也不是臉上淌著血、對著攝影機揮舞和平標語的卡蘿爾——那個時候的卡蘿爾已經投入太深、變得太瘋狂瞭,你可以從她的微笑中看出來,可以從她標語中的怒吼讀出來,根本不容許有任何討論的餘地。他想到的反而是和所有人一起去賽溫巖玩的卡蘿爾,那天他的朋友博比從一個撲克牌老千手中贏瞭一些錢,卡蘿爾在海灘穿著藍色泳衣,有時候會用那種神情望著博比,訴說著她為博比神魂顛倒的眼神。他還蠻確定當時一切都還掌握在他們手中,但是小孩子總是把什麼都丟掉,小孩子的手指滑溜溜的,口袋還有洞,會把什麼東西都遺失瞭。
“我們在股市賺飽瞭荷包,然後去健身房運動,約時間去心理醫生那兒尋找自我。南美洲起火瞭,馬來西亞起火瞭,該死的越南也起火瞭,但是我們終於克服瞭憎恨自己的心理障礙,終於開始喜歡自己,所以一切都沒關系。”
薩利想到龍尼也找到瞭自我,學會喜歡內心深處的龍尼,不禁打瞭個寒戰。
戴芬貝克高舉雙手在他面前揮舞,薩利覺得他的樣子好像準備開口唱《保姆》這首歌的黑人歌星艾爾·喬遜。戴芬貝克似乎也同時意識到這點,把手放下,顯得疲倦、困惑而不快樂。
“很多和我們差不多年紀的人,如果就個人而言,我很喜歡他們。”他說,“但是,我討厭又鄙視我們這一代的人,薩利,我們曾經有機會改變一切,我們真的有機會,但結果我們隻要穿著名牌牛仔褲、拿到兩張瑪麗亞·凱莉在無線電城音樂廳演唱會的票或航空公司的免費裡程數,或看看卡梅隆導演的《泰坦尼克號》以及手中握著退休金投資組合就滿足瞭。唯一和我們同樣自私自利、自我放縱的一代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所謂‘迷失的一代’,但是他們那一代至少有很多人還懂得沉迷醉鄉。天哪,我們真是爛透瞭……”
薩利看到戴芬貝克的眼淚已快奪眶而出。“戴夫——”
“你知道出賣未來要付出什麼代價嗎,薩利?你永遠也沒辦法擺脫過去,永遠也沒辦法真的康復。我的理論是,你其實並不是真的身在紐約,而是還在湄公河三角洲,身體靠在樹幹上,因為嗑藥而昏昏沉沉的,拼命摩擦著頸背。帕克還是指揮官,因為時間還是一九六九年,所有你以為的‘下半輩子’都是一個大泡沫,是嗑藥後的幻覺。我還寧可它是泡沫,待在越南可能還好一點,所以我們一直流連不去。”
“你這麼想嗎?”
“絕對如此。”
轉角有個黑發棕眼、身穿藍色洋裝的女人往這邊瞄瞭一眼,然後說:“原來你們躲在這裡。”
她蹬著高跟鞋優雅地慢慢走過來,戴芬貝克站起來,薩利也站起來。
“瑪麗,這位是薩利,他和我及帕幹諾一起服役。薩利,這位是我的好朋友瑪麗。”
“很高興認識你。”薩利說,同時伸出手來。
她和他緊緊握瞭握手,冷冷的手指握在薩利手中,眼睛卻轉過去看戴芬貝克。
“帕幹諾太太想見見你,所以就勞你的駕囉!”
“好的。”戴芬貝克說,他往教堂前門走去,然後回頭對薩利說,“再多待一會兒吧,一起去喝一杯,我答應不說教。”但是他說這句話時眼神飄忽,仿佛知道自己會食言。
“謝瞭,不過我真的該回去瞭,我想趁塞車之前趕回去。”
但是他畢竟沒能在塞車前趕回去,現在一架大鋼琴正朝他飛過來,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嗡嗡響著。薩利趴在地上,滾進一輛汽車底下,鋼琴跌落在離他不到一米半以外的地方,一排排琴鍵好像掉落的牙齒般轟然蹦出。
薩利從車底爬出來,背部被灼熱的排氣管燙到。他掙紮著站起來,睜大眼睛往北望去,眼中所見令他難以置信,仿佛在舉行清倉大甩賣似的,天空中飛來各式各樣的東西:錄音機、地毯、割草機,還有一個水族箱,裡面的魚兒遊來遊去。他看到有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傢在路肩上奔跑,幾級階梯掉落在他身上,扯斷他的手臂,打得他跪倒在地。後面跟著飛來時鐘、桌子、咖啡桌和電梯,而電梯的電纜好像臍帶般在空中飛舞;天外飛來一堆蓋墓石板落在附近工業區的停車場中,石板啪嗒啪嗒的聲音仿佛在鼓掌叫好;毛皮大衣落在奔跑的女人身上,把她絆倒,然後沙發掉下來壓到她;溫室的玻璃窗大片大片地從空中掉落時,天空中一陣閃爍;南北戰爭的士兵雕像砸在卡車上;燙衣板撞上瞭前面高架橋的欄桿,像旋轉的螺旋槳般掉在下面停滯的車陣中;獅子玩偶掉落卡車後面;人們四處逃竄,尖聲喊叫。到處都看到凹陷的車頂和破碎的車窗;薩利還看到一輛奔馳汽車的遮陽篷上倒插著一具百貨公司的人體模型,人體模型不自然的粉紅色雙腿伸出車外。空氣中充滿哭泣聲和呼嘯聲。
他頭頂上又籠罩著陰影,趕忙俯下身子、伸出手來,但知道已經來不及瞭,如果那是熨鬥、烤面包機或類似的東西,就會把他打得頭破血流;如果是體積更大的東西,那麼他就隻會在高速公路上留下一攤模糊的血肉。
但那東西掉下來打到他的手卻一點也不痛,那東西彈跳瞭一下,落在他腳邊。他低頭一看,起先很驚訝,後來愈來愈感到不可思議。“我的媽呀!”他說。
薩利彎下腰,把從天空掉下來的棒球手套撿起來。即使過瞭這麼多年,他還是一眼認出這隻手套:小指那兒深深的割痕,以及手套分片間皮質系帶亂七八糟的結,都像指紋一般容易辨認。他看看手套側邊,博比曾經在那兒寫上自己的名字。博比的名字還在上面,隻是字跡似乎很新,但那兒的表層卻有磨損的痕跡,顏色也褪瞭,仿佛有人在同樣位置上寫瞭別的名字,然後又把它擦掉。
把手套貼著臉的時候,手套的味道令人沉醉而無法抗拒。薩利戴上手套,手指伸進手套時碰到瞭什麼東西——裡面塞瞭一張紙。他不以為意,反而把手套罩在臉上,閉起眼睛深深吸一口氣。裡面有皮革、牛趾油、汗水和青草的味道,蘊藏著過去無數的夏日回憶。例如一九六〇年夏天,他從夏令營回來,發現周遭的一切都改變瞭——博比悶悶不樂,卡蘿爾態度冷淡,經常若有所思(至少持續瞭一段時間),而住在博比傢樓上那個很酷的老人泰德也離開瞭。一切都和過去不同瞭……但依然是夏日,他依然才十一歲,所有的一切似乎依然……
“永恒。”他在手套中喃喃自語,再深深吸一口手套的味道,附近有個裝滿蝴蝶的玻璃櫃砸在貨車車頂上,還有個停止標志仿佛遠方射來的長矛般卡在路肩上抖動。薩利還記得他的波露彈力球、凱茲牌黑色運動鞋,以及佩茲薄荷糖射入口中、彈到舌尖的滋味;他還記得戴上捕手面罩的感覺、步洛街草坪上的灑水器淅嘩淅嘩的聲音;還有如果你靠近康蘭太太的寶貝花圃時,她會大發雷霆;帝國戲院的顧德洛太太如果懷疑你長得太高,應該不止十二歲,就會要求你出示出生證明;以及碧姬·芭杜披著(如果她是賤貨,那麼我很樂意當收貨員)浴巾的海報,還有玩槍、玩傳球、玩“職場大亨”,和在四年級老師史威瑟的教室後面捂著手臂學放屁的聲音。
“嘿,美國人!”隻不過她把它念成“米國人”,薩利還沒有抬起頭就知道會看到什麼人。是媽媽桑,站在被冷藏櫃砸爛的摩托車(一包包冷凍肉紛紛從冷藏櫃壞掉的門中掉出來)和車頂被割草機穿透的斯巴魯汽車中間。穿著橘衫綠褲紅鞋的老媽媽桑容光煥發,好像地獄裡的酒吧招牌一樣亮眼。
“嘿,美國人,來我這兒,我保護你。”她伸出手臂。
薩利在不斷掉落的電視機、後院遊泳池和一箱箱的香煙、高跟鞋、吹風機及吐出一堆硬幣的公共電話發出的巨大噪音中,朝著媽媽桑走去。朝她走去時,他心裡感到一陣寬慰,你隻有在回傢的時候才會有那種感覺。
“我保護你,”老媽媽桑伸出手臂,“可憐的孩子,我保護你。”薩利踏進她的臂彎圍起的死亡圈,四周人們仍不停尖叫、奔跑,各種美國制的東西不斷從天而降,令佈裡吉港北方的九十五號州際公路不停閃爍。她伸出手臂把他環住。
“我保護你。”她說,薩利坐在自己的車子裡,旁邊四線道的車子都動彈不得,收音機還開著,WKND電臺正播放五黑寶的歌《黃昏時分》,薩利覺得自己沒辦法呼吸。天空中似乎沒有任何東西掉下來,除瞭嚴重塞車之外,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但是怎麼可能呢?當他手上還拿著博比的舊棒球手套時,怎麼可能呢?
“我保護你,”老媽媽桑還在說,“可憐的孩子,可憐的美國男孩,我保護你。”
薩利無法呼吸,想要對她微笑。他想向她說對不起,說他們中間至少有一部分人心存善念,但是他吸不到空氣,而且覺得很累很累。他閉上眼睛,想要最後一次把博比的舊手套舉起來,最後一次聞一聞那油油的、夏天的味道,但是手套實在太沉重瞭。
第二天早上,戴芬貝克打赤膊,穿著牛仔褲站在廚房櫃臺前倒咖啡,瑪麗則從客廳走過來。她穿著丹佛野馬隊的上衣,手上拿著紐約《郵報》。
“我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她說,接著想瞭一下又改口,“不太好的消息。”
他緊張地轉過來看她,心想,壞消息應該要在午餐後才聽到,因為吃過午餐後對壞消息比較有心理準備。一大早就聽到壞消息會備受打擊。“什麼事?”
“昨天你在朋友的喪禮上介紹我認識的那個人——你說他是康涅狄克的汽車經銷商,對不對?”
“對。”
“我想要百分之百確定,因為你知道,薩利不是全世界最特別——”
“你到底想說什麼呀,瑪麗?”
她把報紙遞給他,然後翻到中間的內頁攤開。“報紙說事情是在他回傢的路上發生的。我覺得很遺憾,甜心。”
他第一個想法是,她一定搞錯瞭,你剛剛碰過面、談過話的人不可能就這樣死去,這應該是基本法則。
但報紙上的那個人確實是他,而且還登瞭三張照片:薩利穿著高中棒球隊制服,把捕手面罩推到頭上;薩利穿著陸軍軍服,袖子上鑲瞭代表士官階級的條紋;還有應該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穿西裝的照片。在這排照片下面是隻有在《郵報》上才會看到的標題:
哈囉!
銀星勛章越戰老兵
死於康涅狄克大塞車
戴芬貝克很快地看瞭一下內容,一種不安和遭背叛的感覺油然而生,這些日子以來,每當他看到同輩或熟人的訃聞時總是會有這種感覺。我們還太年輕瞭,不應該自然死亡,他總是這麼想,知道這個想法很愚蠢。薩利顯然是在一輛牽引拖車引起的大塞車中因為心臟病發而過世,那篇報道哀嘆他過世的地方可能已經看得到他車行的招牌。就好像“哈囉”這樣的標題一樣,這樣的感嘆也隻有在《郵報》上才會出現。如果你是個聰明人的話,《紐約時報》對你而言會是一份很好的報紙,《郵報》則是醉鬼和詩人的報紙。
薩利離婚瞭,沒有子女,第一康涅狄克銀行的諾曼·奧利弗會負責安排喪葬事宜。
由他的銀行來安葬他!戴芬貝克心想,他的手開始顫抖,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想法讓他這麼害怕,但是他確實嚇壞瞭,由該死的銀行把他下葬!噢,天哪!
“甜心?”瑪麗有點緊張地看著他,“你還好吧?”
“是啊,”他說,“他在塞車的時候死掉,他們可能根本沒辦法叫救護車來救他。也許他們甚至直到車流開始移動以後才發現他死掉的,老天!”
“別這樣。”她說,把報紙從他手上抽走。
當然薩利是因為那次救援行動——直升機救援行動——而獲頒勛章。越佬一直開槍掃射,不過帕克和席爾曼率領一群美國大兵,大部分屬於D連。他們展開救援行動時,十到十二名B連士兵趴下來提供瞭不太有效的火力掩護。奇跡出現瞭,面目全非的直升機中居然有兩個人活著,至少被救出來的時候還活著。薩利獨自抱起一名直升機人員,那個人全身覆蓋著滅火的白泡沫在他臂彎中拼命尖叫。
龍尼當時也跑到直升機墜落的地方。龍尼的樣子好像紅通通的巨嬰,他抓起滅火筒,叫囂著:樹叢中的越共真那麼厲害的話,就開槍打他呀,但是他們打不到,他知道他們打不到,因為他們隻是一群瞎眼、染梅毒的混蛋,他們打不到他,他們什麼都打不到。後來龍尼也被列在角逐銀星勛章的名單上,雖然戴芬貝克並不是很確定,但他認為那個滿臉痘痘的混賬東西可能也得瞭一枚銀星勛章。薩利知道這件事嗎?或他有沒有猜到?如果他知道的話,他們坐在教堂外面閑聊的時候難道不會提到這件事嗎?也許會,也許不會。隨著時間流逝,勛章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瞭,就好像你初中背詩得到的獎勵或高中參加田徑賽、打棒球時在本壘板截殺跑壘者而獲頒的榮譽字母一樣,你會把它放在架子上,年紀大時拿來騙騙孩子;他們拿這類獎章來激勵你跳得更高、跑得更快,奮力向前沖刺。戴芬貝克覺得如果世界上沒有老男人的話,可能會美好多瞭(他在自己步入老年時有瞭這樣的頓悟)。隻要老女人能夠活久一點就好瞭,基本上,老女人從來不會傷害任何人,但老男人比患狂犬病的狗還要危險多瞭。把他們全殺掉,然後將屍體泡在汽油裡,點起火來。讓孩子們手牽著手圍著火堆跳舞,嘴裡唱著CSN樂隊傷感的歌。
“你真的沒事嗎?”瑪麗問。
“關於薩利的事嗎?當然沒事,我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他瞭。”
他喝瞭一口咖啡,想到穿紅佈鞋的老婦人,就是被龍尼殺死後一再造訪薩利的老婦人。她不會再去拜訪薩利瞭,老媽媽桑一再來訪的日子已經結束瞭,戴芬貝克認為戰爭至此才真正終結;戰爭不是在簽署停戰協議的談判桌上終結,而是結束在癌癥病房、公司餐廳和交通阻塞中。戰爭逐漸逝去,每次消失一點點,好像回憶的片段般逐漸消逝,就像在蜿蜒的山路上漸漸聽不到山谷中的回音一樣。到瞭最後,即使是戰爭都要豎起白旗,或是他希望如此吧。他希望到瞭最後,即使是戰爭都得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