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吧,你這小雜種,回傢吧!
二〇〇〇年前最後一個夏天,博比·葛菲回到康涅狄克州哈維切鎮。他先跑去西邊公墓參加在薩利傢族墓地舉辦的追思禮拜。來追悼老薩利的人很多,許多人看到《郵報》的報道後紛紛結伴來參加,當美國退伍軍人協會的儀隊舉槍發射時,幾個小孩嚇得眼淚奪眶而出。追思禮拜結束後,他們在鎮上退伍軍人服務處舉行接待茶會。博比隻象征性地露一下面,打算吃塊蛋糕、喝杯咖啡,並和奧利弗先生打個招呼就離開。他沒有看到任何熟面孔,而且趁天還沒黑還要去好幾個地方。他已經有將近四十年沒有回哈維切鎮瞭。
聖蓋伯利中學的舊址現在矗立著納特梅格購物中心,以前的郵局現在成瞭空地,火車站依舊俯瞰廣場,但是天橋的支柱如今滿是塗鴉,而伯頓先生的書報攤也釘上瞭木板。休斯通尼河和瑞佛大道之間仍然綠草如茵,但是鴨子都不見瞭。博比還記得小時候曾經抓起鴨子往一個穿棕色西裝的男人身上丟過去——說起來似乎不可思議,但卻千真萬確。隻要你幫我吹,我就給你兩塊錢,那個男人說,於是博比抓起鴨子丟過去。他現在可以一笑置之,但當時那個獵人還真把他嚇壞瞭,而令他害怕的原因有很多。
艾許帝國戲院的舊址現在是一座很大的聯邦快遞倉庫。繼續往佈裡吉港的方向走,在艾許大道銜接清教徒廣場的地方,以前的威廉·佩恩餐廳也不見瞭,由烏諾比薩店取而代之。博比曾考慮過要不要走進去,但隻是隨便想想,沒有當真。他的胃和他的人一樣已經五十歲瞭,再也難以消受像比薩這樣的食物。
但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那裡太容易觸發他的想象瞭,他很可能會看到門口停瞭一輛粗俗的大車子,車身漆著醒目鮮艷的油漆。
所以他開車回到哈維切鎮中心。萬一科隆尼餐廳已經不在老地方,而且不再供應炭烤熱狗,就真是太可惡瞭;熱狗和他媽的比薩一樣糟糕,不過胃藥是做什麼用的,不就是在你偶爾享受回憶中的美食時派上用場嗎?他吞瞭一顆胃藥,吃瞭兩根熱狗;熱狗依然裝在油油的紙筒中送來,也依然美味如昔。
他把熱狗配冰激凌派一起吞下肚,然後走到外面,在車子旁站瞭一會兒。他決定把車子留在這裡——接下來隻剩兩個地方要去瞭,而且兩個地方都很近,走路就到得瞭。他從座椅上拿出運動袋,慢慢走過斯派塞雜貨店,現在那裡變成7—11便利店,門口還有個加油站。他經過的時候傳來流連不去的一九六〇年的聲音,那是席格比雙胞胎的聲音。
媽咪和爹地又在吵架瞭。
媽咪叫我們待在外面。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笨博比?
笨博比,沒錯,他是笨博比。也許這些年來變得比較聰明瞭,但或許沒有真的那麼聰明。
往步洛街的方向走到半路的時候,他看到人行道上有個褪色的跳房子格子。他屈膝跪下,在昏暗的光線下仔細審視圖案,用指尖輕輕擦著方格子。
“先生,你沒事吧?”拿著7—11紙袋的年輕女孩問他,註視著他的眼神夾雜著關心與懷疑。
“沒事。”他說,站起來拍拍手。格子旁邊沒有任何月亮或星星的圖案,更別提彗星瞭,他信步走來,一路上沒有看到任何寵物走失的海報。“我很好。”
“那就好。”年輕女孩說完就匆匆走開,臉上沒有一絲微笑。博比看著她離開,然後又開始往前走,很好奇席格比雙胞胎後來怎麼樣瞭、現在又在哪裡。他還記得泰德有一次說到時間的時候,說時間是又老又禿的騙子。
直到博比真的看到步洛街一百四十九號,才明白他原先一直以為那裡一定早已變成錄像帶出租店、三明治快餐店或改建為公寓,結果老傢除瞭門窗木飾從綠色變成乳白色以外,其他完全是老樣子。門廊上停著一輛腳踏車,他想起待在哈維切的最後一個夏天時是多麼想要一輛腳踏車,甚至有一個專門用來存錢的罐子,上面還貼瞭寫著“腳踏車基金”之類的標簽。
他佇立在那兒,任憑影子愈拉愈長,耳邊響起更多過去的聲音。
如果我是億萬富翁,你想帶小女友去坐雲霄飛車的時候,就不必從腳踏車基金罐子裡預支這筆錢瞭。
她不是我的小女友!她不是我的小女友!
他記得當時很大聲地對媽媽說話,事實上,幾乎是吼出來的……但是他很懷疑自己的記憶到底正不正確,因為除非你不想活瞭,否則哪敢隨便對媽媽亂吼亂叫。
更何況卡蘿爾確實是他的小女友,不是嗎?她曾經是他的小女友。
上車之前,他還有一個地方想去。他好好看瞭一九六〇年八月以前和媽媽住瞭多年的房子最後一眼,就沿著步洛街往下坡走,手裡的運動袋晃來晃去。
那年夏天十分神奇而魔幻,即使已經五十歲瞭,他對此仍深信不疑,不過他不再確定當時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他隻是像很多小鎮孩子一樣經歷瞭佈萊伯利式的童年,或至少在記憶中曾經歷瞭那樣的童年——真實世界和夢中世界有時交疊在一起,創造出某種魔幻世界。
是啊,但……
當然還有玫瑰花瓣,卡蘿爾轉寄來的花瓣……但是花瓣有任何意義嗎?在他眼中有一度似乎很有意義——對一個寂寞迷惘的男孩而言似乎很有意義——但是玫瑰花瓣早就不見瞭。大約在他看到洛杉磯那棟燒焦房子的照片、明白卡蘿爾已不在人世之後,玫瑰花瓣也不見瞭。
在博比看來,卡蘿爾死後不僅是他不再有神奇魔幻的感覺,童年對他而言也失去瞭意義。如果童年會帶來這些,那麼童年又有什麼意義呢?年紀大瞭以後視力變差、血壓升高是一回事,但會胡思亂想、噩夢連連和無法善終又不同瞭。經過一段時間以後,你想對上帝說,啊,別這樣,老大,別這樣!好吧,每個人都曉得,長大以後會失去原本的純真,但是一定得同時失去希望嗎?十一歲的時候在摩天輪上親吻一個女孩又怎麼樣呢?如果你在十一年後打開報紙時,赫然發現那女孩燒死在貧民窟的小屋裡呢?就算你一直記得她美麗的眼睛或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秀發,那又有什麼用呢?
如果是一個星期之前,他會抱有這樣的想法,但後來過去的魔法再度碰觸他、對他低語著,來吧,博比,來吧,你這小雜種,回傢吧。所以他就回來哈維切鎮瞭。他回來向老友致敬,在鎮上四處閑逛(而且一次也沒有迷路),現在差不多到瞭該離開的時候瞭。不過離開前,他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現在是晚餐時間,聯合公園中幾乎空無一人。博比走到第二棒球場本壘板後面的圍欄那兒,三個原本在打球的孩子慢吞吞地經過他身旁,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兩個人用紅袋子提著球具,另外一個人則拿著音響,以超大音量播放著後裔合唱團的歌曲。三個男孩都對博比投以懷疑的目光,但他一點都不覺得訝異。他是個闖入孩子土地的成年人,而在這個年頭,成年人一點都不可靠。他沒有點頭打招呼或揮手或說些“比賽成績如何啊”之類的蠢話,免得火上澆油。他們繼續往前走。
他手指勾著圍欄的網子站在那兒,註視著夕陽餘暉斜射在外野草地上,映照著計分板和寫著“留在學校繼續求學”、“你知道為何毒品被稱為毒品嗎”等標語的牌子上。他再度感覺到那股令人喘不過氣來的魔力,覺得這世界仿佛是薄薄一層覆蓋在某個更光明又更黑暗的東西上面。現在四周都充斥著那些聲音,好像陀螺的線條一樣旋轉不停。
你敢說我笨,博比。
你不應該打博比,他和那些人不一樣。
他真是個大好人,小鬼,他最愛點史黛芙的那首歌瞭。
那是卡……卡就是命運。
我愛你,泰德……
“我愛你,泰德。”博比說出這幾個字,沒有高聲宣告,但也非喃喃自語,隻是輕聲試探。他甚至不記得泰德的樣子瞭(隻記得切斯特菲爾德香煙的味道,還有隨時都有得喝的沙士),但是說出這幾個字還是讓他心頭一暖。
他還聽到另外一個聲音,當那個聲音說話的時候,是博比回來後第一次熱淚盈眶。
博比,你知道嗎?我覺得長大後當個魔術師也不錯,可以穿黑西裝、戴高帽,跟著馬戲團或巡回遊樂場到各地表演……
“從帽子裡變出兔子和大便。”博比說完便轉過身去,離開棒球場。他大笑,擦幹眼淚,用手遮著頭往前跑。他頭頂光禿禿的,最後一根頭發大約在十五年前就準時掉光瞭。他穿過小徑,(以前隻是碎石子路,現在則鋪瞭柏油,還豎起牌子聲明:隻準單車通行,嚴禁溜冰!)然後坐在長椅上,那可能是薩利邀他去看電影那天坐的同一張椅子,結果那一次博比沒有去,因為他想把《蠅王》看完。博比把運動袋放在身旁。
前面有一片樹林,博比還蠻確定那裡就是卡蘿爾在他開始哭泣後帶他去的那片樹林。卡蘿爾那樣做是免得其他人看到他像小嬰兒一樣號啕大哭。那次除瞭她以外,沒有人看到他哭。她當時是不是還摟著他,直到他把胸中塊壘一吐而盡?他不確定,但應該沒錯,他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後來那三個聖蓋伯利中學的男生幾乎要把他們揍扁。卡蘿爾媽媽的朋友救瞭他們,他忘記她叫什麼名字瞭,不過她在緊要關頭及時出現……就好像《蠅王》的結尾,由於海軍軍官及時出現,拉爾夫才得以死裡逃生。
蕾安達,她叫蕾安達。她告訴他們她會告訴牧師,而牧師會告訴他們的爸媽。
但後來那三個男生又找到卡蘿爾的時候,蕾安達就不在她身邊瞭。如果哈利和他的死黨當年沒有欺負卡蘿爾,卡蘿爾後來還會燒死在洛杉磯嗎?當然你沒辦法確定,但是博比認為答案可能是不會。即使到現在,每當他想到“但是我逮到你瞭,哈利,對不對?”時,都可以感覺到拳頭愈握愈緊。
不過當時已經太遲瞭,那個時候一切都變瞭。
他拉開運動袋的拉鏈翻找瞭一番,拿出一臺收音機。這個收音機不像剛剛那幾個孩子手上提的音響那麼大,但是就他的目的而言已經夠瞭。他隻需要轉開收音機,頻道已經設定在WKND電臺的“南康涅狄克州老歌的窩”。電臺正在播放湘戴爾的歌《這一次》,博比覺得這首歌也還好。
“薩利,”他看著那片樹林說,“你這酷斃的雜種。”
後面有個女人一本正經地說:“如果你說粗話,我就不要和你一起走。”
博比飛快轉過身子,收音機從他腿上掉下來落在草地上。他看不到女人的臉孔,隻看到她的側影,她背後的紅色天空仿佛雙翼般延展開來。他想開口說話卻發不出聲音,而且完全無法呼吸,舌頭仿佛粘住瞭一樣,腦子裡有個聲音說:原來活見鬼就是像這樣!
“博比,你還好吧?”
她快步繞過長椅,博比看著她,眼裡滿滿映著火紅的夕陽。他倒吸一口氣,舉起手來,閉上眼睛。他聞到香水的味道……或許那是夏天的青草味?他不確定。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還是什麼都看不見,隻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形,當他註視著她的臉孔時,眼裡殘留的太陽影像飄浮在她臉上。
“卡蘿爾?”他問,聲音沙啞而不穩定,“天哪,真的是你嗎?”
“卡蘿爾?”女人說,“我不認識什麼卡蘿爾,我的名字是丹妮絲·斯庫諾弗。”
但那是她,上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才十三歲大,但他曉得是她,博比拼命揉眼睛。掉在草地上的收音機裡傳來DJ的聲音:“您現在收聽的是WKND,您總是可以在這裡找到您的過去。接下來聽的是克萊德·麥克菲特的歌,他有個《情人的問題》。”
你知道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就一定會來。你原本就知道。
當然,他自己不就是因為這樣才回來的嗎?當然不是為瞭薩利,或者不隻是為瞭薩利。他原本確信她已經死瞭;從看到洛杉磯那棟房子焚毀照片的那一刻起,他一直確信她已經死瞭,而且他當時是多麼傷心欲絕啊,仿佛她多年來一直都還是他的好朋友,是隨時可以通電話或在街上碰面的密友,而非最後一次碰面時看著她快步跑過聯合大道。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瞭。
他還在拼命眨眼想去掉眼前飄浮的太陽殘留的影像,那女人卻牢牢吻上他的唇,在他耳邊低語:“我得回傢做色拉瞭,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你小時候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回答,然後轉向她,“你來瞭,你還活著,而且你來瞭。”
落日餘暉映照著她的臉,殘留的光影逐漸消失,他慢慢可以看清楚她的臉。盡管從右眼角到下巴有一道魚鉤形的疤痕,她依然很美……或許正因為有那道疤痕而更加美麗。她的雙眼旁邊有些許魚尾紋,但額頭上及嘴唇邊都沒有皺紋。
但她的頭發幾乎完全灰白,博比不禁驚嘆。
她仿佛看透瞭他的心事,伸出手來摸摸他的頭。“對不起,”她說……但是他看到她的眼睛裡閃爍著以往那種逗趣的神情,“你的頭發最漂亮瞭,蕾安達以前常說我有一半是愛上你的頭發。”
“卡蘿爾——”
她伸出手,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博比看到她手上也有疤,小指扭曲變形到幾乎像熔掉似的。她手上的疤痕是燒傷的疤痕。
“我告訴過你,我不認識什麼卡蘿爾,我叫丹妮絲,和蘭迪與彩虹合唱團那首老歌裡面的丹妮絲一樣。”她哼瞭幾句,博比很熟悉這首歌,所有老歌他都很熟。“如果你檢查我的身份證,就會看到上面寫著丹妮絲·斯庫諾弗。我剛剛在追思禮拜上看到你瞭。”
“我沒有看到你。”
“我很擅長不被別人看到,”她說,“很久以前有人教我這個竅門,讓自己變得不顯眼的竅門。”她打瞭一個寒戰。博比曾經在書中看過形容有人戰栗的樣子,大半都在一些不入流的小說裡讀到,但從來沒有真的見識過。“碰到人多的時候,我很懂得怎麼樣遠遠躲在後面。可憐的薩利,你還記得他的波露彈力球嗎?”
博比點點頭,露出微笑,“我還記得有一次他想耍酷,想把球從兩腿中間彈到後面?結果球打到他的蛋蛋,我們都笑得肚子痛,剛好有幾個女生走過來——我很確定你也是其中之一——你們想知道發生瞭什麼事,但是我們不肯說,你們簡直氣壞瞭!”
她也笑瞭,舉起一隻手掩著嘴,博比幾乎可以從這熟悉的動作中清楚看見從前那個小女孩的身影。
“你怎麼知道薩利過世瞭?”
“我在紐約《郵報》上看到的,他們最擅長取這種恐怖的標題瞭——還登瞭他的照片。我住在波基浦西,那裡看得到《郵報》。”她停瞭一下接著說,“我在瓦沙學院教書。”
“你在瓦沙教書,而且你看《郵報》?”
她聳聳肩微笑,“每個人都有缺點。你呢,博比?你也在《郵報》上看到這則消息的嗎?”
“不是,是泰德告訴我的,泰德·佈羅廷根。”
她坐在那兒看著他,笑容逐漸消失。
“還記得泰德嗎?”
“我原本以為我的手臂就此報廢瞭,但泰德好像變魔術一樣就把它醫好瞭。我當然記得他,但是博比——”
“他知道你會來。我一打開包裹就想到這點,但是在見到你之前,我一直不相信你真的會來。”他伸出手來,像個毫無心機的孩子般撫摸她臉上的疤痕。“你是在洛杉磯留下這道疤的,對不對?當時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她搖搖頭,“我不談那些事情,我從來沒有談過那棟房子裡發生的事情,以後也絕對不會談。那是截然不同的生活,那時候的我也是截然不同的女孩。她當時很年輕、充滿理想,而且受騙瞭。你還記得賽溫巖那個江湖郎中嗎?”
他點點頭,微微笑瞭一下,然後握住她的手,她也緊緊抓住他的手。“紙牌動起來瞭,紙牌慢下來瞭,紙牌停下來瞭,現在要考考你瞭。他叫麥可康或麥可高蘭之類的。”
“他叫什麼名字都沒關系,重要的是他總讓你自以為曉得皇後藏在哪裡,他總讓你以為你會贏,對不對?”
“對。”
“這個女孩就是牽扯上那樣的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總是會比你預期的更快地移動紙牌。他在尋找一些迷惘而憤怒的孩子,並且找到瞭他們。”
“他是不是穿著黃外套?”博比問,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開玩笑。
她看著他稍微皺瞭眉頭,他明白她不記得那個部分。他有沒有和她提過下等人的事情?他認為應該有,他覺得自己以前和她幾乎無話不談,但是她不記得瞭,也許洛杉磯的遭遇將她的記憶燒出幾個缺口。博比可以想見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而且也不是唯獨她才這樣,不是嗎?從約翰·肯尼迪在達拉斯遭暗殺到約翰·列儂在紐約市遇刺的那段時間,很多與他們差不多年紀的人都努力想拋開過去的自己,忘掉以往曾經相信過的東西。
“沒關系,繼續說。”他說。
她搖搖頭。“我想說的都已經說完瞭,所有我能說的部分。卡蘿爾·葛伯早就死瞭,死在洛杉磯市班尼菲特街,目前住在波基浦西的是丹妮絲·斯庫諾弗。卡蘿爾痛恨數學,連分數的計算都不會,但丹妮絲卻在當數學老師。他們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呢?這個想法太荒謬瞭,沒什麼好說的。我想知道的是,你說薩利的死訊是泰德告訴你的,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怎麼可能還活著呢?博比,如果他還活著,一定已經超過一百歲瞭。”
“如果你是破壞者的話,我不覺得時間會代表任何意義。”博比說。在WKND電臺裡,時間也不代表任何意義,現在收音機正傳來吉米·吉爾默的歌聲。
“破壞者?那是什——”
“我也不曉得,但那不重要,”博比說,“接下來這部分可能很重要,所以註意聽好嗎?”
“好。”
“我住在費城,有個可愛的老婆,她是專業攝影師,還有三個可愛的孩子和一隻可愛的老狗,以及一棟隨時都需要大翻修的老房子。我老婆說那是因為鞋匠的孩子總是打赤腳,而木匠的屋頂總是漏水。”
“所以你現在是木匠囉?”
他點點頭,“我住在瑞德蒙山,我如果想看報,都是買《費城詢問報》來看。”
“木匠,”她沉思著說,“我一直以為你會成為作傢之類的。”
“我以前也這麼想。但是曾經有一段時間,我還以為會在康涅狄克州立監獄度過餘生,但結果這樣的事情卻從來不曾發生,所以我猜所有的一切自有辦法找到平衡。”
“你提到的那個包裹裡面有什麼東西?和泰德又有什麼關系?”
“那個包裹是一個叫諾曼·奧利弗的傢夥用聯邦快遞寄來的,他在銀行工作,是薩利的遺囑執行人,他寄來這個東西。”
他再次伸手到運動袋中拿出一隻破舊的棒球手套,然後把它放在身旁女人的大腿上。她立刻把手套翻面,檢視側面用墨水寫上的名字。
“我的老天!”她說,聲音模糊但震驚。
“自從發現你手臂脫臼倒在樹林裡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看到過這隻寶貝手套瞭,還以為當時有其他小孩在樹林裡看見手套躺在草地上,便據為己有,雖然即使在那時候,這隻手套的狀況已經不是很好瞭。”
“威利把手套偷走瞭,”她說,小聲得幾乎聽不到,“威利·席爾曼。我還以為他是好人,你瞧我是多麼不會看人,即使在那時候?”
他驚訝地註視著她,什麼話也沒說,但是她沒有看到他的眼神,隻是凝視著舊手套,拉扯著雖糾結成一團卻仍把兩片手套牢牢系住的皮線。然後她做瞭一件讓博比又高興又感動的事情,因為博比一打開盒子、看到包裹裡的東西時,就做瞭同樣的事情:她把棒球手套拿到面前,聞著手套掌心混合瞭油和皮革的香甜氣味。隻不過博比在做這個動作之前,不假思索就先把手滑進手套裡。愛打棒球的人都會這麼做,小孩子的動作,幾乎像呼吸一樣自然。奧利弗一定也曾經是個孩子,但是他顯然從來不打棒球,因為他沒有發現深深塞進手套小指中的紙片——皮革上有深深的刮痕。博比發現瞭那張小紙片,他的小指戳到紙片,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
卡蘿爾把手套放下,無論頭發是否已經灰白,她現在又顯得很年輕,而且生氣勃勃。
“他們發現他死在車子裡的時候,手上就拿著這隻手套。”
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在那個剎那間,她不隻是看起來就像當初和他一起在賽溫巖坐摩天輪的小女孩,而簡直就是那個小女孩。
“你看,在手套底部阿爾文·達克的簽名旁邊,看見沒?”
天色很快就變暗瞭,但她還看得見。
B.G.
杜邦環路1464號
瑞德蒙山,賓州,十一區
“你的地址,”她喃喃地說,“那是你現在的地址。”
“是啊,不過你看,”他指著十一區那幾個字,“我查過瞭,郵局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起就不再為郵件劃分郵遞區瞭。泰德如果不是不知道,就是忘瞭。”
“也許他是故意這樣做的。”
博比點點頭。“有可能。無論如何,奧利弗看到地址以後把手套寄給我——說他覺得不需要經過遺囑驗證的程序才來處理這隻舊棒球手套。他主要是想通知我薩利已經過世瞭(萬一我還不曉得的話),並告訴我會在哈維切舉行追思禮拜。我相信他希望我來參加,這樣他才可以聽一聽手套的故事。不過關於這件事,我實在幫不上什麼忙。卡蘿爾,你確定威利——”
“我看到他戴這隻手套,叫他把手套還我,我會寄給你,但他不肯。”
“你覺得他後來把手套送給薩利瞭嗎?”
“應該是吧!”不過她並不認為實情真是如此,她感覺實情一定奇怪得多。雖然她已經不太記得確切的情況,不過威利以前對於手套的態度很奇怪。
“無論如何,”他輕輕拍著手套上的地址說,“我很確定那是泰德的字跡,然後我把手伸進手套裡找到一個東西,這才是我來這裡真正的原因。”
他第三度把手伸進運動袋裡,夕陽已經不再那麼火紅,隻剩下愈來愈淡的粉紅色。野玫瑰的顏色。草地上的收音機現在播放的是“休伊·‘鋼琴’·史密斯與小醜”的歌《你難道不知道嗎》。
博比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片,雖然好幾個地方有汗漬的痕跡,但紙片看起來仍然很白、很新。他把紙片遞給卡蘿爾。
她對著光拿起紙片來看,然後又讓紙片離眼睛遠一點——博比明白她的眼力已經大不如前瞭。“這是一本書的封面,”她說,然後就笑瞭起來,“《蠅王》,博比,你最喜歡的一本書!”
“再看看底下,”他說,“把那行字讀出來。”
“費伯出版公司……羅素廣場二十四號……倫敦。”她不解地看著博比。
“這是費伯出版社一九六〇年發行的平裝版,”博比說,“封底寫著的,但看看這張紙,卡蘿爾,簡直像新的一樣,好像這本書幾個星期以前才在一九六〇年出版似的。我不是指這隻手套,看到手套的時候,它就已經破破爛爛的瞭,我是指這張封面。”
“博比,如果好好保存的話,不見得所有的舊書都會變黃。即使是舊平裝書都有可能——”
“把它翻過來,”博比說,“看看另外一面。”
卡蘿爾照做,在“版權所有”下面寫著這行字:“告訴她,她和獅子一樣勇敢。”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知道自己應該來參加追思禮拜,因為他認為你會在這裡,你還活著。我簡直不敢相信,相信他要比相信——卡蘿爾?怎麼瞭?是最底下的那行東西嗎?最底下的那行東西代表什麼意思?”
她哭瞭起來,而且哭得很厲害,手中握著那張皺巴巴的封面,看著封面背後硬塞進空白處的字跡:
“那代表什麼意思?你知道嗎?你知道的,對不對?”
卡蘿爾搖搖頭。“沒什麼重要意義,隻是對我而言有特殊意義罷瞭,如此而已,就像手套對你有特殊意義一樣。就一個老人傢而言,他還真曉得該按哪個按鈕,對不對?”
“大概吧,也許破壞者就專門做這些事。”
她看著他。博比心想,她雖然還在哭,但是似乎並非真的那麼不快樂。“博比,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怎麼知道我們會回來?四十年是很長的時間,人會長大,長大以後就會把童年的自己遠遠拋在腦後。”
“是嗎?”
她繼續在愈來愈暗的天色中凝視他。遠處樹叢的陰影愈來愈深,在樹林裡——他有一天曾經在那裡哭泣,第二天又發現卡蘿爾獨自一人在那裡受瞭傷——天色已經差不多黑瞭。
“有時候,我們周遭還是殘留著些微魔力,”博比說,“我是這麼想的。我們回來這裡是因為仍然聽到一些對的聲音。你有沒有聽到?那些聲音?”
“有時候,”她幾乎不太情願地說,“有時候會聽到。”
博比把手套拿過來,“我可以離開一下嗎?”
“當然可以。”
博比走到樹林子裡,單膝跪下,壓低身子,把舊手套放在草地上,讓手套掌心對著愈來愈昏暗的天空。然後他回到長椅那兒,再度坐在卡蘿爾身旁。“它屬於那裡。”他說。
“你曉得明天可能會有小孩跑來把它撿起來拿走,對不對?”她笑著說,用手擦拭眼睛。
“也許,”他同意她的話,“或許手套就這麼不見瞭,回到它原本的地方。”
當最後一道粉紅日光也褪去時,天空一片昏暗,卡蘿爾把頭靠在博比的肩膀上,博比的手臂環繞著卡蘿爾。他們默默坐著什麼話也沒說,腳旁的收音機傳來五黑寶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