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河水曲折蜿蜒,卻是淺淺才沒過馬蹄。大軍渡河之後不久,果然追上鎮西軍的一小股人馬。雙方交戰,鎮西軍雖然奮勇,但到底人少不敵。這一隊鎮西軍不僅甲胄鮮明,而且弓箭利害,確實並非一般士卒。
梁渙早就已經探得清楚,此時甩開裴源的糾纏徑直與大軍匯合,自是精神振作,親自來稟報庾燎:“燎帥,這些人都配瞭三馬,又攜帶勁弩,必是裴獻留下護衛李嶷的親衛。”庾燎亦看得明白,見對方雖然且戰且退,顯然陣形未散,便點瞭點頭,說道:“今日切不可放走他們。”
鎮西軍這隊人馬仗著一人三馬,弓箭厲害,所以退得極快。庾燎乃是用兵老到的宿將,親率大軍,緊緊追在其後。追瞭不過三四裡,天上烏雲翻滾,雷聲隆隆,綿綿細雨卻驟然變得雨點密集。庾燎並沒有遲疑,大軍在雨中固然行進艱難,但李嶷所率亦皆是輕騎,遇雨馬蹄打滑,更難行進。隻見天空一道道猩紅的閃電劃過,不一會兒,就下起瓢潑大雨,雨澆得人直睜不開眼,百十步外,更是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梁渙抹瞭一把臉上的雨水,大聲道:“燎帥,要不大軍暫停,我且帶幾千輕騎去追吧!”
庾燎聽著雨聲隆隆,便如瀑佈一般,天地之間全都是牛筋般白晃晃的雨,雨水砸向人的頭上、臉上、身上,軍中諸人雖都穿著油衣,但頃刻之間,連裡裳都被這大雨澆透瞭。庾燎搖瞭搖頭,說道:“聽說這李嶷用兵有些章法,隻怕他有些詭計,還是全力以赴,不要讓他逃脫。”
由此一氣又追出五六餘裡,隻見路邊皆是跑脫瞭力的馬兒,三三兩兩,被棄在雨中。庾燎帳下諸將都是宿將,知道如此大雨,李嶷一方也不得不棄馬瞭。而此時另一隊鎮西軍,卻忽地從山間殺出,仗著伏擊地勢和一股悍勇之氣,不管不顧,拼命試圖阻止庾燎大軍對李嶷等人的追擊。
庾燎毫不理會,隻留下一小隊人馬應付這股滋擾的鎮西軍,親率大軍,仍舊追擊李嶷而去。又行得裡許,雨勢漸緩,遙遙可見李嶷等人慌不擇路,竟然縱馬逃進瞭茫河河道之中。蓋因茫河兩岸皆是山石,嶙峋難攀,而茫河素來水淺,雨後雖然河水渾濁,卻仍隻沒過馬蹄而已。李嶷等人順著河道,反倒可以縱馬,隻是逃得狼狽無比。庾燎帳下諸將見此情形,不由精神大振,知道今日必勝,說不得可生擒這位皇孫。
又追得二三裡開外,河道轉瞭一個大彎,水勢愈發緩慢,此處地勢平坦開闊,地上積水過膝,四處草木都浸在茫茫一片渾濁的積水中,騎馬已經不利於行,遠遠便能看見李嶷等人棄馬,涉水逃進草木深處。縱然如此,庾燎仍舊是老成持重,點瞭兩名將領,分別率著兩萬人,一左一右,沿著山腳如鉗包抄,自己押瞭中軍,緩緩逼近,準備三面合圍。哪怕李嶷真有伏兵,這三萬人踏也能踏平瞭。
庾燎所率的萬人淌著沒過小腿肚的水,方行瞭裡半,因著地勢開闊,遙遙已經望見左右兩軍的旌旗漸漸合圍,眼看將李嶷等人藏身之處牢牢圍住,庾燎忽然隱隱覺得不對——沙場宿將對於危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他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忽見遠處長草搖動,想必是李嶷等人眼見大軍合圍,無路可逃,隻得又從草中鉆瞭出來。鎮西軍眾人盡皆泥水狼藉,卻仍舊簇擁著李嶷退到一個圓坡之上。那圓坡高不過數丈,方圓也不過幾十丈而已,堪堪可立百人。此時三萬大軍步步逼近,相隔不過三百餘步,而李嶷身邊一個鎮西兵卒服色獐頭鼠目的胖子,對著庾燎大軍指指點點,似在與李嶷分說什麼。
庾燎頗沉得住氣,不理不睬,親自押著大軍緩緩前行,就如同不曾看到立在坡上的李嶷諸人一般。
佇立於坡上的李嶷不由贊嘆:“陣法嚴謹,不愧是老將。”
庾燎眼裡的那個獐頭鼠目的胖子——老鮑便斜睨瞭他一眼,說道:“這麼近,他若是令輕騎沖鋒,一瞬便可至眼前。”
“他不會沖鋒的。”李嶷淡淡地,十分篤定,“他一定覺得有詐,所以推兵緩緩而行,能活捉我固然好,若是不能,待得再近些,用強弓將我射成刺蝟,那也不錯。”
老鮑瞇起眼,看瞭一眼漸漸逼近兩百餘步外的庾燎大軍,說道:“這麼近,別說強弓瞭,尋常弓箭都能射得中瞭吧。”
李嶷道:“下雨弓弦濕軟無力,他八成再近些才會用箭。”李嶷極目望去,隻見遠處山梁上空空如也,便道:“咱們得再拖延一會兒。”
老鮑心中焦急,卻不好說什麼,隻道:“要不我帶人上前去,射他幾箭?”
李嶷搖瞭搖頭,卻說:“把我的旗幟打出來。”
老鮑無奈,隻得打瞭個唿哨,身後的趙六便從懷中取出旗幟,綁在旗桿之上。老鮑牽過馬來,趙六便站在馬背之上,高高揮起這兩面大旗。雨雖停瞭,風卻未息,兩面旗幟瞬間便在風中獵獵揚起。
庾燎瞇著眼睛,看瞭看那兩面大旗,一面玄底繡金,乃是“平叛大元帥”幾個燦然大字,另一面玄底赤邊,迎風獵獵,卻是“鎮西”兩個大字,乃是鎮西軍的軍旗。
李嶷遙遙大聲質問庾燎:“庾燎!你本是庾侯之後,你庾傢世受國恩,孫靖謀逆,你竟然攀附逆賊,賣主求榮,今日逼迫我至此,就不怕為天下人唾棄嗎?”
此刻兩軍相距已近,李嶷這般大聲言語,對面庾燎及諸將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庾燎眉毛微微一抖,卻是沉默不語。
李嶷見他不答,便又冷笑道:“孫靖弒殺先帝、先太子,並諸王、王孫,犯上作亂,罄竹難書!孫靖許你什麼榮華富貴?你本是庾侯之後,卻甘為亂臣賊子,這般作為,就不怕死後難有顏面去見地下的庾侯嗎?”
梁渙見此情狀,早按捺不住,打馬上前喝道:“不要在這裡蠱惑人心!先帝被奸臣蒙蔽,大都督差點為奸佞所害,就是我們燎帥,也被奸臣陷害,被下在獄中數載,幾乎身傢性命不保!”
梁渙咬牙道:“萬壽宴上,是楊銘為首的奸臣發動宮變,挾持先帝,矯詔要殺大都督,大都督為救先帝,誅殺奸臣,寡不敵眾,身受重傷,惜未救下先帝及太子、諸王……”
李嶷見他如此這般顛倒黑白,倒也並不生氣,沉聲道:“既然你傢孫大都督是個絕頂的忠臣,救不瞭先帝及太子、諸王,那你們今日為何率大軍逼迫我至此?”
梁渙笑道:“今日率人至此,正是想護送皇孫殿下回京面見大都督……”李嶷聽著他滿口胡扯,眼角餘光早就瞥見遠處山梁上終於豎起一棵枯樹。李嶷便知時機已至,心中大定,卻不再理睬梁渙,嘴上又逼問一句:“庾燎,今日你就是要殺我嗎?”
庾燎終於抬起眼睛,沉沉地看瞭李嶷一眼,卻並未答話。
李嶷再不言語,卻拿起弓來,對著庾燎便是一箭射出。他臂力驚人,這一箭來勢極快,幸得庾燎身邊親衛早有預備,舉著盾牌齊齊遮在庾燎身前。這一箭便射在瞭盾上。梁渙早就轉頭去看庾燎,庾燎面沉如水,瞧不出任何喜怒,隻是深深點一點頭。梁渙會意,便親自打馬引兵上前。
大軍步步逼近,直到百步之外,方才下令箭上弦。弓弦雖浸飽瞭水,這麼近開弓,卻是定然無礙的。李嶷不慌不忙看著四面八方黑壓壓圍上來的大軍,就手折瞭根葦管,含在口中。老鮑及鎮西軍千餘將士,亦是如此。他們含著葦管,深深吸瞭口氣,從草叢中摸索出早就預備好的繩索套在腰際,俯身紛紛涉水而行。
庾燎的心猛然一沉,隻聽隱隱傳來沉悶之聲,仿佛遠處山間又是雷鳴。戰馬紛紛嘶鳴,不安地試圖掙脫韁繩,梁渙的坐騎更是打著圈,引得梁渙喝止不已。很快,所有人都明白瞭戰馬為什麼不安,那隱約的轟鳴根本不是雷聲,是洪水,是山間的洪水奔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