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這天恰好乃是白露節氣,距離望州城百多裡外,有個行商來往必經的滑泉鎮,素有塞上江南之稱,雖說是鎮,因為地處關西要道,人煙稠集,卻比一州一府都並不遜色。值此時節,西北諸鎮正是清秋寂寂,井桐墜葉,偏偏滑泉鎮因為多溫泉、地氣蘊厚之故,所以草木繁盛,仍如夏時風致。
這滑泉鎮上更有關西道上一等一的溫柔鄉、銷金窟,便是南來北往的行商皆知曉的響當當名號:知露堂。若是尋常勾欄伎舍,倒也罷瞭,偏偏這知露堂,用著的乃是色藝雙絕的小倌。十四五歲的清秀少年,若論雅,可與客人吟詩唱和,聯句猜謎;或論俗,便是搖盅吃酒,走馬彈丸,無一不精,無一不妥。
今日這知露堂中,著實也熱鬧得緊。廳中待客用的敞廳中設滿瞭宴席。此刻滿堂賓客卻都屏息靜氣,連手中扇子都不搖瞭,因這敞廳正中,用黑檀木圍出高不過尺許、方圓不過丈許的一方圓臺,臺上鋪著紅氍毹,臺上端坐一人,正是這知露堂的頭牌小倌阿越。他姿容雋秀,懷抱琵琶,五指輪飛如旋,一曲清商,正奏到要緊處。
“行道苦……”阿越一開腔,聲音清越高昂,如銀瓶水迸,“黃土嗆喉塵滿面,行得百裡不見井,朝向日行露中宿。行道苦,前不聞鈴後不見,誤歧途,多少道中白骨枯。行道苦,君莫行,且飲此酒歇金烏,人間有情是別離,銀漢無聲花間住……”
他越唱曲子越慢,聲音卻越是清雅麗正,便如潺潺山溪一般,唱到最後一個“住”字,聲音漸淡漸無,和著琵琶的弦音,裊裊繞梁。廳中長窗皆開,而庭中晚香玉、茉莉諸花正盛,香氣盈人,便似真欲挽人花間住一般。歌喉漸息,弦音餘韻,在這滑泉鎮餘暑未消的傍晚,眾人便如飲瞭雪泡水一般,如癡如醉,好久才鼓噪起來,紛紛叫好。更有人開瞭裝滿金錢的匣子,豪闊萬分地抓瞭滿滿一把碎金粒子,朝著臺上扔去。滿臺金雨之中,阿越卻淡然地站起來,拂身行瞭個禮,就轉身在侍奉的引護下從廳中退走,連眼角餘光,都不曾瞥一下那滿地金子。
唯有臺邊四個傢僮,眼明手快,頓時將臺上的紅氍毹圍攏,連金子帶紅氍毹,一並收攏卷起,退至一邊清點稱量,再齊聲報出金子的分量,問清這位客人姓名,便齊齊躬身行禮,朗聲道:“奴等替阿越謝皮四郎賞!”
頓時滿堂皆是喝彩聲。另有一個清秀傢僮上前,送瞭那位皮四郎一支含苞待放的晚香玉,並延請客人後堂待茶。
那皮四郎得意揚揚,隨手將晚香玉簪在自己頭上,在滿廳艷羨的目光中徑直往後堂去瞭。
幾個行商模樣的人,宴座設在廳中西南角,斜對著那臺子,正好目送那皮四郎大出風頭得意而去。一個行商便道:“這皮四素來懼內,被他娘子約束得厲害,手頭並無多少銀錢,如何這般豪綽起來?”另一個行商便撇瞭撇嘴,說道:“你哪裡知曉,這皮四郎因為是望州郭將軍的姻親,討瞭文書告身,專司往望州押解軍糧,可不是發達起來?”先前說話那行商便壓低聲音道:“什麼文書告身,還不是亂命,聽說十七皇孫領著鎮西軍,活生生把孫都督的三萬大軍陷殺在裡泊……”
“噓!”另個行商便作噤聲之態,並環顧左右,將聲音壓到極低,“這皇孫不皇孫的,那是我等可以議論的事嗎?飲酒,飲勝便是。”數名行商當下會意,頓時喧嘩劃拳,熱鬧起來。
他們如此這般,卻萬萬不曾想到,他們口中那十七皇孫李嶷,此時此刻竟然正身處知露堂的後院中。
李嶷倒掛金鉤懸在簷角,借著漸濃的暮色掩映,悄無聲息翻身伏在瓦上,謝長耳貼瓦細聽,旋即朝李嶷點瞭點頭。兩人在軍中久已搭檔熟稔,無須一言。幾個起落之後,李嶷輕巧如葉般落在後院深處的一處屋頂,謝長耳則伏在高高的屋脊上,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李嶷伏在瓦松之間,探頭一望,底下屋中已經掌燈。暈黃的燭光透過窗紗映在院中洗潔如鏡的青磚地上,便如一層澄澄金粉一般,又似青糕上汪著一層桂花糖。他正待探身溜下去,忽見高脊之上,謝長耳以手握拳示意,李嶷便知屋中有人進出,隻得耐心伏低。
鎮西軍中缺糧已久,李嶷便與裴源商量,下望州取糧。但望州城池堅固,卻不是他們這點兵力就可以奪城,半道硬劫糧隊,又恐驚動望州守軍,因此李嶷便盯住瞭承應運糧差事的皮四郎,看他如何行事。隻是李嶷也沒料到,那皮四郎居然一入滑泉鎮,就進瞭知露堂這等銷金窟。
這幾楹房舍正是那頭牌小倌阿越的住處。他本性疏淡,素來不愛應酬,此時借口更衣,久久不肯出去見客,知露堂的邱掌事便進來苦勸:“那皮四郎若是位尋常行商,我也絕不難為你。隻是適才聽皮四郎說,他此番是替孫大都督的討逆軍運送軍糧,乃是一位正經的運糧官,不論如何,你且去陪他吃盞茶。”
阿越正自憑幾調著琵琶弦,垂目道:“若個俗人,阿郎怕他,我是不怕的。”
邱掌事心中早有計較,笑嘻嘻地道:“好孩子,我哪有你這般膽氣,你既不願見,我回瞭他便是。”轉身便出去瞭。
阿越低眉信手調著琵琶,“得弄得弄”有聲。
琵琶聲斷續傳來,眼見皮四郎從後門進入屋內,李嶷便輕巧地從窗中翻進屋內,隻見簾幕低垂,他揭起簾幕,發現簾幕之後乃是一方湯池。李嶷知曉這是引得城外溫泉活水,由暗渠匯到城中,再引入各傢湯池。城中豪闊之傢,多設湯池,這銷金窟似的知露堂自不例外。想必這名叫阿越的小倌被知露堂視作搖錢樹,這間有湯池的院子,便分給他住。
池水熱氣氤氳,因已天色漸晚,服侍阿越的傢僮,早就在池中灑滿香花,朵朵香花被熱氣蒸騰,馥鬱芬芳,中人欲醉。這知露堂行事作派素來豪奢,那池面挨挨擠擠浮著一層香花,遮掩得連池水都看不見瞭。
李嶷藏身簾幕之後,四下一望,並不見人,兀自沉吟,忽聽得腳步聲微動,卻是一名傢僮,正引著那皮四郎躡手躡腳地進來。
隻聽那傢僮低聲道:“邱掌事請郎君且在此稍待。”言畢便掀開簾幕,徑直向前屋去瞭。
那皮四郎滿心歡喜,就在池畔一張軟榻上坐瞭,隻覺滿池香花,便如同自己心花怒放一般,觸目所及,風軟簾輕。想到待會兒便可與阿越好生親近一番,再也按捺不住,躺倒在榻上,搖著腿兒,哼起小曲來。
李嶷從簾幕之後悄無聲息走近軟榻,一步近似一步,耳中聽得皮四郎那荒腔走板的小曲兒,正待要幹凈利索的一掌將他擊昏,不料窗外遙遙傳來短促數聲鳥鳴,正是謝長耳示警。旋即聽得一陣喧嘩,卻是數人腳步匆忙,直奔浴室而來;屋後腳步切切,卻另有一群人,也奔浴室而來。
這般前後包抄,事起倉促,李嶷頗有急智,不假思索,順著池沿悄無聲息沉入湯池中,榻上的皮四郎隻聽到輕微一響,轉頭看時,隻見池面香花,微微晃動,風吹簾櫳,似也吹得池中香花微動。
李嶷閉氣入水,耳邊忽聽得極輕一聲,仿佛風吹簾櫳,心下卻知絕計不是。他水性極佳,水中睜眼一看,果然湯池另一側,卻有人同他一樣,悄沒聲息,正緩慢沒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