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那何校尉早知他定會相救自己,隻是萬萬也沒想到,他竟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中大怒,但旋即鎮定下來,心道:數次交鋒,早明白此人最為小心眼兒,睚眥必報,自己適才扯瞭他的名頭做大旗嚇唬眾匪,聲稱自己是他的愛妾,他不定心中如何生氣,所以才故意這般請君入甕,定要讓自己有苦難言。當下她便一言不發,也並不朝李嶷瞧上一眼,以免他看出自己的羞惱,令他得意。

卻說黃有義和眾匪聞他此言,頓時面面相覷。過得片刻,黃有義這才一拍大腿,忙將手裡的刀子遞給錢有道,埋怨道:“哎呀,十七郎,你怎麼不早說?阿嫂還被綁著呢!這地上多涼啊!”

那錢有道頗有眼力見兒,連忙沖上前去,扶起那何校尉,用刀子三下五除二就替她割斷瞭繩索。

李嶷卻似是害羞:“嘿嘿,我那不是不好意思麼!”

當下眾匪將那何校尉請到李嶷身邊坐下,黃有義又斟滿瞭一碗酒,恭敬地向何校尉賠罪:“阿嫂,今日是我們冒犯瞭!”

何校尉笑瞇瞇道:“哪裡哪裡,你們又不知道,俗話說不知者無罪,是我們冒失闖到山裡來。”說到“我們”兩個字,她眼波流轉,似喜似嗔,瞟瞭李嶷一眼,仿佛兩人真有那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般。她接過酒碗,卻是一飲而盡,眾匪見她雖是個女娘,卻如此豪爽,當下哄然大笑,紛紛舉碗前來敬酒。何校尉卻來者不拒,一連喝瞭七八碗酒,後來又與眾人劃拳行酒令。她一腳踏在長凳上,豁出拳頭,聲音清脆,詭計多變,行起酒令來,卻是連番獲勝。眾人哪裡是她的對手,本來想借行令灌她的酒,反倒被她灌得七葷八素。到瞭最後,連趙有德都拍著李嶷的背,笑道:“你小子眼光不錯,這小娘子討喜,配得上你。”

李嶷腹誹不已,但面上什麼也不能說,當下也隻得隨眾人高興,喝酒吃肉,直鬧到天都快亮瞭,每個人都有瞭七八分酒意,這才說散去。

那黃有義、趙有德等人早就飲得醉瞭,幾人勾肩搭背,擁著李嶷和何校尉,跌跌撞撞,朝山中後堂中去。趙有德興致高昂,唱起瞭牢蘭關的小曲兒。他一起頭,幾個人都興味盎然,跟著他一起唱,說是唱,其實跟吼也差不多,連李嶷也跟著一起唱起來。何校尉凝神細聽,隻聽他們唱的乃是:“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一灣就是那銀松灘,銀松灘裡魚兒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兒美。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二灣就是那積玉灘,積玉灘裡黃羊壯,比不上姑娘她推開瞭窗……”

眾人一邊笑一邊唱,雖然荒腔走板的,那歌聲直驚得林中宿鳥撲棱棱飛起。待得到山中一間草舍之前,眾人忽得停下,黃有義帶著幾分酒意,指著那草舍對李嶷道:“兄弟,山中簡陋,不能讓你和阿嫂拜堂成親,但洞房花燭是一定要有的。”

李嶷萬萬沒料到他竟出此言,忙擺手道:“不,不……”

那黃有義早使瞭個眼色,張有仁等人一擁而上,將李嶷和何校尉推進房內,錢有道眼疾手快關上房門,咔嚓一聲,竟然落鎖瞭。

趙有德高聲道:“良辰苦短,兄弟,我們先走瞭。”眾人不由哄然大笑,跌跌撞撞,又相扶著離去。

李嶷和何校尉被反鎖在一片漆黑的草舍之中,面面相覷,隻聽外面眾匪高唱著:“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一灣就是那銀松灘,銀松灘裡魚兒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兒美。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二灣就是那積玉灘,積玉灘裡黃羊壯,比不上姑娘她推開瞭窗。第三灣就是那金沙灘,金沙灘裡淘金沙,換給姑娘她打金釵,姑娘她將金釵戴……”歌聲漸去漸遠,過得片刻,終於再聽不見,想是眾人早就走遠,隻聞山風呼嘯。窗欞之上,漸漸已泛起魚肚白,草舍之內隱約可視物,但見房舍之內,隻有一張木床,床上鋪著粗佈的鋪蓋,還系著一頂粗佈的帳子,看著倒算潔凈。

前一晚他們從郭直營中逃離,這一晚又是一個通宵,李嶷飲瞭半夜的酒,早就困乏不已,便徑直朝那木床走去,何校尉忍到此時,早就已經忍無可忍,斷喝質問:“鎮西軍的小裴將軍?”李嶷頭也不回,反唇相譏:“皇孫李嶷的愛妾?”

她惱恨不已,垂下的手指間針尖微閃,李嶷袖中短刀滑下,兩人身體緊繃,眼看一觸即發,忽然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似是趙有德的聲音,直著喉嚨叫嚷:“十七郎,兄弟!”

兩人身形不由一滯,果然是錢有道拿著鑰匙開瞭鎖,隻見那趙有德單手抱著一對紅蠟燭,笑瞇瞇地站在門口,見李嶷聞聲出來,便徑直將那對紅蠟燭塞進李嶷懷裡,說道:“剛才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急急忙忙讓我送來,洞房花燭,怎麼可以沒有一對紅燭呢?”

李嶷不想他竟然是送這麼一對蠟燭來,略微尷尬,隻得道:“這……謝謝啊!”

趙有德單掌推著李嶷,催促道:“快去快去!別讓阿嫂等你!”外頭天光漸亮,草舍屋子黑暗,他不見何校尉,隻以為是女娘害羞,哪裡會多想,將李嶷推進屋內,仍舊興興頭頭,叫錢有道反鎖瞭房門,想到自己兄弟這樁喜事辦得如此痛快,連紅蠟燭都替他尋瞭來,這洞房花燭既有瞭花燭,堪稱完美,與錢有道高高興興昂著頭就走瞭。

李嶷進屋,轉身放下紅燭。隻聽那何校尉冷語相嘲:“這群山匪不知道鎮西軍中赫赫有名的十七郎就是皇孫李嶷,我可知道!”

李嶷卻渾不在意:“那又如何?你剛才沒有揭破我,難道此時還想揭破我?”

何校尉氣得狠狠瞪瞭李嶷一眼,她也困乏極瞭,更兼腿上傷處火辣辣灼燒似的疼,便走到床邊和衣躺下,準備睡覺。

不想李嶷卻一把拽住她:“起來,你去睡地上,我要睡床。折騰瞭兩晚上都沒睡,我要好好歇一歇,才能應付你這種心計百出、滿口謊言的小騙子。”

她淡然甩開李嶷的手,說道:“君子謙謙,你是君子,當然你睡地上!”

李嶷見她毫不理睬,便也躺到床上。果然她隻得翻身坐起,怒目而視:“你想做什麼?”

李嶷既倒在枕上,便困意四起,漫聲胡說八道:“既然你是我的愛妾,我們睡在一張床上,也沒什麼不對吧?”

她恨聲道:“登徒子!”這床雖然簡陋,但她兩日兩夜未嘗歇息,適才又飲瞭許多酒,早就困頓得無以復加,此時覺得這床鋪舒服極瞭,更不想讓給眼前這個小人,令他得意忘形。

李嶷其實也困得很,但聽她如此言語,卻翻身將胳膊一伸,笑道:“既然你都這樣罵我瞭,我總不能枉擔瞭這虛名……”胳膊一圈,竟然將她逼在床角。她手指微動,正要將浸瞭麻藥的針尖刺入他頸間,忽見他打瞭個呵欠,旋即眼皮微闔,往枕上一靠,過得片刻,手也松開,呼吸漸漸均勻,竟然就此睡著瞭。

她本來心想,即使睡著瞭,也要用針將他刺昏,好解這心頭之恨,但又疑心他裝睡,心想再等片刻等他睡沉瞭就刺。她困乏至極,靠回枕上,隻說等上片刻,卻不知不覺,也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甚是香甜。她睡得正香的時候,忽然被人搖醒,那人甚是粗魯,不僅搖著她的肩頭,還在她虎口上狠狠掐瞭一把,痛得她一驚睜開眼,映入眼簾卻是李嶷那張臉。天光早已大亮,日頭照著窗欞,自己竟然躺在床上,而他半俯身正扶著她的肩,姿勢曖昧親密,她又氣又急,正待要一把推開他,他卻也已經放手閃身避開,說道:“快起來,外面來敵人瞭。”

她這才回過神來,原來自己竟不知不覺睡著瞭,就在李嶷身側,竟然睡得如此沉酣,毫無警覺,不由心中有幾分羞愧。李嶷卻道:“是郭直帶著人殺過來瞭。”

她不由一驚,問:“是追著我們而來?”

李嶷搖瞭搖頭,說道:“八成是郭直率軍於城外徘徊,進退兩難,前天夜裡又被火燒連營,處境更危,想必是想到明岱山中有這個寨子,易守難攻,可以落腳,所以才帶著人奔此間來。”

她凝神細想,點瞭點頭,說道:“不錯,應是如此。”

兩人匆匆走到山前草廳,隻見黃有義皺眉站在大廳裡,趙有德、張有仁、錢有道等人簇擁在他身邊,七嘴八舌,出著主意。

錢有道說:“這個郭將軍竟然敢帶人來攻寨子,我們山寨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兄弟們憑著地勢,也可以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

趙有德卻搖頭道:“莫說大話。這個郭將軍,是咱們的老熟人,就是原先駐守望州的郭將軍。”

黃有義叫道:“原來是他!沒想到他竟然投靠瞭孫靖,此番是他帶著人來攻寨,那還真有點棘手。”

趙有德卻傲然冷笑:“哼哼,這個姓郭的出身朔西,論天下府兵,我鎮西軍何嘗將其他諸府放在眼裡!”

趙有德見李嶷攜著何校尉進來,便說道:“十七郎,你帶著這……這位娘子一起,趕緊去望州城見皇孫,避一避吧!”

李嶷道:“郭直所率雖是殘兵,但他們人馬眾多,這寨子雖然易守難攻,但他們失瞭望州,難以立足,必然會背水一戰,不奪下寨子誓不罷休。咱們不如暫做抵抗,若是情形不對,也別跟他們硬扛,咱們撤走去望州,回到鎮西軍中去。趙二哥,你願意不願意?”

趙有德聽說能重返鎮西軍中,全身熱血沸騰,哪有不情願的,大聲道:“自然是願意!”

黃有義接過話來,也大聲道:“對!去鎮西軍中!我們都願意!”眾匪轟然相應,趙有德素來為他們敬服,常聽他說起在鎮西軍中英勇抗敵的種種往事,對鎮西軍甚是向往。李嶷見此情形,說道:“那咱們就利用這地勢之便,先阻郭直一阻。”

眾匪雖沒打過仗,但聽趙有德說起這位十七郎乃是鎮西軍中的出色人物,當下人人踴躍請戰,李嶷便排兵佈陣,又叮囑道:“切切不可戀戰,若是山中搖起白旗,你們便沿著林間小道撤下山去。”

眾人盡皆點頭。

《樂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