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卻說那郭直,確實如李嶷所料,因失瞭望州城,又被鎮西軍放火燒瞭營地,元氣大傷,帶著殘兵,追擊李嶷不得,又深入密林。幸得他駐守望州多年,對附近地勢極為熟悉,知道這明岱山中有一群山匪結寨,平時官兵山賊,井水不犯河水。這次他落魄至此,少不得要殺瞭這群山匪,再占據這明岱山寨,休養生息,至於將來如何,卻得等休養生息之後,走一步看一步瞭。

郭直心中沮喪,他本是朔西軍中的宿將,跟著孫靖征戰多年,孫靖謀逆,他自然而然也就投靠瞭孫靖,守著望州城,原本想將東進勤王的鎮西軍堵死在關西道上,不想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被李嶷算計得一敗塗地,竟然得與一群草寇爭奪山寨。但他素來是用兵的行傢,幾番連攻,眼看那群山匪亂作一團,就要抵擋不住,忽然之間,那群山匪似有瞭章法,借著地勢,東一群,西一團,看似雜亂無章,但其實頗得兵法要義,又戰瞭半個時辰,不僅沒能攻下寨子,反倒折損瞭不少兵將。

郭直心中暗暗詫異,心想難道山賊之中,竟有懂得兵法的厲害人物?但山匪到底是一盤散沙,素日又缺乏操練,雖有人排兵佈陣,但斷乎比不得精心操訓的官兵,更兼郭直雖率的是殘兵,卻也有萬餘之眾,他親自督促,帶著精兵作前鋒,果然那些山匪便抵擋不住,有些被官兵砍殺,有些掉頭就跑。他精神大振,帶著人一氣攻上山寨。

黃有義、趙有德等人,早按著李嶷的安排,從山間小道撤到後山,黃有義親自帶著李嶷與何校尉到山崖邊,拉起山崖邊一根古藤,說道:“沿著這藤條爬下去,就是河邊瞭。”

趙有德道:“從這條絕壁下山的法子,除瞭山寨裡的兄弟,沒人知道。”便催促李嶷先行。李嶷問:“那你們呢?”

趙有德抬瞭抬獨臂,說道:“我是不能從這裡下山啦,我們從另一條小路下去,雖然繞得遠些,但也很隱密,放心吧。”

李嶷想瞭一想,卻從懷中取出一條繩索,不由分說,就將趙有德縛在瞭自己身上,趙有德還在嚷嚷掙紮,李嶷已經朝何校尉丟瞭個眼色,她心領神會,手一揮,一根細針刺入趙有德頸間,他頭一垂,便昏睡過去。

黃有義隻看得張口結舌:“這……這……”

李嶷笑道:“趙二哥怕連累瞭我,時間緊迫,便刺昏瞭他,我背著他下山便是。”

當下黃有義先沿著長藤而下,李嶷負著趙有德緊隨其後,眾人紛紛攀著長藤,有驚無險,皆從絕壁之上安然降到瞭山下。等到落地之時,趙有德藥性未解,還是昏睡未醒,李嶷便解開繩索,將他輕輕放下,然後對黃有義道:“黃大哥,還得勞煩你,帶著趙二哥和這些兄弟一起去望州,與鎮西軍會合。”

黃有義點點頭,忍不住問:“那你呢?”

李嶷道:“我與……”他看瞭看何校尉,卻覺得此時不當再說那等輕薄言語,便道:“我與這位娘子……做瞭錯事,此時不便回鎮西軍中去,隻能盡力將功補過,我們要去定勝軍中,若能替鎮西軍籌得軍糧,方有顏面回去見鎮西軍中同袍。”

黃有義一想,此人拐帶皇孫的愛妾私奔,確實不便跟著眾人一起就此往望州去投鎮西軍,見到他提到軍糧之事可以將功補過,頓時一拍大腿,說道:“兄弟,你這主意不錯,想那皇孫身邊,什麼樣的女娘沒有,你若是能替鎮西軍掙下一份大大的功勞,想必皇孫自然也不吝嗇一個女娘。”

李嶷聽他如此言語,不過微微一笑,而何校尉雖在心中大大翻瞭他一個白眼,但面上自然不動聲色。當下與眾人作別,眾匪徒去望州城投奔鎮西軍,而李嶷與何校尉則另選小路出山。

待得眾匪徒都走遠不見,何校尉這才冷笑一聲:“皇孫打得好如意算盤,從山寨中脫身,還不肯回望州,定要挾持我去向定勝軍索要軍糧。”

李嶷渾不在意:“你把我們鎮西軍的軍糧劫走瞭,我問你們索要,那不是天經地義嗎?”

她心中不願再與此人費唇舌,當下便扭頭就走,李嶷似也並未追上來。她腿上傷口隱隱作痛,更兼山林密集難行,過瞭許久,隻走得她精疲力竭,便選瞭一塊山石,坐下來稍作歇息。李嶷忽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手中還拿著幾串山果,一邊吃一邊看瞭她一眼,把一串山果遞到她面前。

她搖瞭搖頭,說道:“我實在是走不動瞭。皇孫殿下,你還是早點回你的望州城去吧。”

李嶷仍舊是那般笑嘻嘻的模樣,說道:“你是我的愛妾,我怎麼能拋下你不管呢?”

她怒道:“你要是再如此口齒輕薄,我就殺瞭你。”

李嶷便笑道:“你看你,有力氣殺人,卻沒力氣走路。”她搖瞭搖頭,說道:“我實在是走不動瞭,你想法子吧。反正我不走瞭。”李嶷想瞭一想,說道:“法子倒是有,但你得配合我。”

她一雙妙目終於定定地看瞭他一眼,問道:“配合?怎麼配合?”

當下李嶷舉目四望,辨別瞭一下方向,帶著她穿過山林,又沿著一條潺潺的小溪順流而下,走瞭大半個時辰,忽見一條小路,轉過山頭,山間出現一道籬笆,圍著小小的泥坯土房,蓋著茅草,正是一座農舍。

走近瞭看時,忽地一隻黃狗沖瞭出來,沖著兩人汪汪大叫,李嶷迎上去,那狗本撲過來朝他齜牙,他伸手摸瞭摸狗頭,那狗兒竟不知為何,嗚咽著便退走瞭。農舍院中橫架著竹竿,竹竿上晾著幾件半舊粗佈衣裳,衣裳上還綴著補丁。

李嶷翻過低矮的籬笆,將院中幾隻雞驚得四散跑開。他伸手悄悄從竹竿上把衣服收走,選瞭一身女子的衣裳,塞給何校尉,說道:“屋裡沒人,你進去換上,我在外邊等你。”

她接過衣裳,進屋去看,隻見那農舍極是簡陋,屋中不過幾塊泥磚,搭著竹板,做成床榻的模樣。當下她坐在榻上,悄悄卷起褲腳,隻見縛住傷口的佈條雖然纏繞數重,但已經透出血水來,她解開佈條,傷口已經化膿腫脹,輕觸便痛得她不由吸瞭口氣。但她身上所攜傷藥早就在河水中被沖走,身在此間,也想不出旁的法子,隻得去灶間尋瞭草木灰,敷在傷口之上,又重新撕瞭一條衣襟,將傷口綁上。

話說李嶷去後山尋得兩隻野雞,擰斷瞭野雞脖子,拎回來放在農舍前的石碾之上,當作取衣的酬謝。見那何校尉進屋換衣,久久不出,便雙手抱臂,靠在院子裡的樹上,嘴裡叼著一根草,抬頭望著天上,隻見白雲悠悠,秋日朗朗,曬得身上暖洋洋好生舒服。他又等瞭一會兒,見屋中仍無動靜,便忍不住催促:“好瞭沒有啊?”

隻聽她在屋中答道:“就好瞭。”

他不耐地嘖瞭一聲,說道:“你不就換個衣服嗎?怎麼磨磨蹭蹭跟繡花似的?”

話音剛落,隻聽她道:“我換好瞭,我們走吧。”

他轉頭一看,但見她翠裳黃裙,正從屋中走出來。雖是粗佈衣服,但穿在她身上,當真是佈衣荊釵不掩國色天香,更襯得她肌膚如玉,明眸如水,又在鬢邊簪瞭一朵野花,楚楚動人,明艷大方。

他一時不覺,嘴裡叼著的草莖都無聲滑落,掉在地上。

她許久不做女兒傢打扮,因在軍中日久,忽然換瞭這般妝束,自己也覺得恍惚一般,舉手投足,微覺陌生。用水缸對著影子照瞭一照,方才走出屋門,但見他一望見自己,眼神中滿滿皆是驚訝之色,說是驚訝,似乎也不對,這目光除瞭驚訝,竟好似有時公子望向她一般,竟微微帶著一種沉醉之意。她方還在思忖,忽聽他道:“你這也太好看瞭!”她心中一動,還沒想好要如何答話,誰知他竟上前拉住她的手,她一時也沒想好,到底要不要掙開他的手,就已經被他拉著手進瞭屋子。

他將她拉到灶間,她不由疑惑地看著他,隻見他將灶間的鍋拎起來,翻過來扣在灶臺上,手指在鍋底摸瞭一把,伸手就抹在她臉上。

她閃避不及,被抹上鍋灰,怒道:“你這是做什麼?”

李嶷道:“你是要扮農婦,你這像是個農婦的樣子嗎?”他說得理直氣壯,心裡卻閃過一絲心虛,明明知道她如此裝扮非常好看,內心深處竟隱隱覺得不願意讓別人也瞧見她這般好看的模樣,但說出口來,卻成瞭另一番話:“時逢亂世,走在路上,你模樣俊俏,萬一叫人瞧見起瞭歹念,惹出麻煩來更不好脫身。”

她恍然大悟,埋怨道:“那你不早說,害我剛才洗瞭半天的臉。”

當下他又往她臉上抹瞭幾道,她自己對著水缸,將鍋灰搽開,隻塗得肌膚微黑透紅,真的像一名山野村婦。忽見李嶷從灶間抽瞭幾把稻草編成箕狀,又找來一塊粗佈,將稻草箕塞進佈裡,做成一個圓鼓鼓的佈包袱,遞給她。

她不解地問:“幹什麼?”隻聽他說道:“你塞到衣服裡面系上。”她仍舊不解,一雙妙目怔怔地看著他,他本來並無捉弄之意,見她又如同小貓一般瞪大瞭圓圓的眼睛,便忍不住逗弄:“你系在衣服裡,好扮成孕婦啊!你挺著個大肚子,為夫才好去借車。你不是不想走瞭嗎?為夫讓你坐車啊。”

他一口一個為夫,她大大地朝他翻瞭一個白眼,這才依言將稻草做成的假肚子系在衣服底下。當下兩人稍做整理,李嶷帶著她又往山下走瞭大半個時辰,果然瞧見幾戶人傢,李嶷便囑她站在田埂上,自去田間尋那耕作的農夫。她遠遠瞧見他與那農夫說瞭幾句什麼,又指瞭指站在遠處田埂上的她,她隻得若無其事地扶著假肚子,垂頭微作害羞狀。過得片刻,果見李嶷趕瞭一輛牛車過來,那黃牛極老,車也破舊不堪,但好歹是借到車瞭。

當下李嶷扶著她上車,他抱著鞭子,嘴裡又叼著一根草莖,坐在車轅處,那黃牛也不用驅趕,隻是順著山路,載著兩人慢慢行進,一步三搖,行得極慢。

她雖有車坐,腿上傷口痛楚略為緩解,但那山路崎嶇難行,牛車又極破舊,軲轆上都有陳年裂縫,並不渾圓瞭,過不多時,便被顛得十分難受,還得分心扶著那假肚子,免得掉下來穿幫。但見日頭漸漸西斜,而這牛車若真要走到山外人煙稠密處,還不知要走多少天,便忍不住問:“就不能快一點嗎?”

李嶷抱著鞭子,頭也不回地道:“有車坐就不錯瞭,還嫌慢,也不怕人發現你一肚子稻草。”她聽他這般一語雙關,忍不住扶著假肚子欠身而起,伸長瞭胳膊打瞭李嶷的後腦勺一巴掌。他揉揉後腦勺,仍舊頭也沒回,隻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她哼瞭一聲,說道:“我又不是君子,我是淑女。”

他卻忍不住笑道:“看看你那模樣,哪裡跟賢良淑德沾得上邊。”

她低頭看看自己肚子,終於忍不住撲哧一笑。

他見她笑瞭並不回嘴,便問道:“你從小就在崔傢嗎?”她見他如此問,頓時生瞭警惕,反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李嶷卻回頭看瞭她一眼,悠悠地道:“你姓何,那想必還是有父母傢人的,不知他們怎麼舍得把你送到崔傢。”她想起密報中說,他從十三歲時便從京城到瞭牢蘭關,便問道:“那你呢,你十三歲就到瞭牢蘭關,你的父母傢人,如何舍得?”

李嶷忽然頓瞭頓,說道:“我的母親生我的時候,就難產死瞭。我生的日子不好,正是端午那天,京中舊俗,以為惡月惡日,所生必為惡子,父親因此也並不喜歡我。當時我闖瞭禍,先帝一怒,就把我貶斥到鎮西軍中去瞭。”他語氣淡淡的,她卻聽出瞭其間的悵然之意。天傢本就親情疏淡,密報中說,他的生母出身卑微,素來不被梁王所喜,舊俗婦人難產而死又算不祥,因此並不能歸葬王陵,就抬出去隨意葬瞭。梁王對這個兒子,素來涼薄,他便如同一根野草般在王府中長大。先帝皇子多,皇孫更多,這般不起眼的一個人,到瞭鎮西軍中,真如萬千無名小卒一般,雖然出生入死,但默默無聞。驟逢大變,才忽地一飛沖天,成瞭名動天下的鎮西軍主帥,勤王之師的統領。

她瞧見夕陽照在他的鬢發上,將他的耳廓都照得隱隱透出紅暈來。之前忙著與他鬥智鬥勇,倒沒留意少年郎其實生得端莊好容貌:李傢人特有的深邃眉眼,高高的鼻梁,唇角總帶著跳脫的笑意,被邊塞的風吹得肌膚微黑,更添瞭幾分英氣與灑脫。這是行伍出身的男人特有的氣勢,身上仿佛有著鐵器的微涼,如寶劍,雖在匣中卻隱隱透著鋒芒寒意。

他並沒有回頭,但突然問:“你看著我做什麼?”仿佛後腦勺長瞭眼睛。她忽得覺得耳根一熱,無端端被人窺破心事似的,但嘴上卻道:“我看怎麼才能下手打昏瞭你,好脫身回定勝軍。”

他嗤笑一聲,仿佛在笑她癡心妄想,並沒有這樣的本事。回頭斜睨瞭她一眼,說道:“這道上極是難行,你要把我打昏瞭,隻怕你一個人反倒回不去瞭。”

她心中不服,道:“這道上哪裡難行瞭?”他道:“你沒發現,咱們行瞭這大半日,都沒遇上過人嗎?”她仔細一想,果然如此,但仍道:“想是山間人煙稀少,所以才沒遇上過什麼人。”隻聽他悠悠道:“這條路行得車馬,可算得是大路,既然大路上都沒遇見人,其中必然是有緣由的。”

《樂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