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四人這一覺好眠,一直睡到天色漸明,忽然聽得屋外林中飛鳥驚起盤旋。

李嶷不由得一驚坐起。火塘裡的火猶未熄滅,他側耳又聽瞭片刻,便毫不猶豫,伸手搖醒何校尉,低聲道:“有人來瞭。”

她被驚醒,昏昏沉沉坐起,還未說話,那老丈也被驚醒,他久在山中打獵,起身到屋外聽瞭聽,連忙返身回來說道:“人不少,還有人騎著馬,八成是那些官道上的官兵。老婆子,快起來!”嚴娘子也早就被驚醒,聽他這般說,一時慌瞭手腳。

那嚴老丈道:“這群官兵壞得很,昨日在關卡時,就專門一個個盤查年輕後生,說是要找什麼人,瞧見年輕婦人,更是色迷迷不放過,你們避一避才好。”當下與那嚴娘子一起,把屋角堆的木柴等雜物抱開,扒去地上浮土,底下竟然是木板,下面露出一個隻可容身兩人的小小地窖。

那嚴老丈道:“這是我早年無事挖的地窖,原本是存山貨的,大小恰可藏兩人,你帶著你傢娘子下去避一避。”

李嶷不由道:“老丈,還是您和婆婆避一避。”

那嚴老丈急道:“那群人無法無天,你娘子年紀輕輕,懷著娃娃又病著,千萬不能落他們眼裡,趕緊快下去。”

李嶷心想,這群官兵來得蹊蹺,聽著馬蹄聲,似還攜瞭重甲弓弩,既然著重盤查年輕人,搞不好是沖著自己來的,說不得是郭直的下屬。若是與他們當面撞見,雖不怕脫不瞭身,但怕反倒對這老夫婦不利,不如暫避一避。

那嚴老丈又催促道:“我和老婆子天天在山裡,那些官兵不會拿我們怎麼樣的,快下去吧。”

李嶷見何校尉迷迷糊糊,心想她傷得不輕,那些官兵如闖過來,見這屋中一貧如洗,隻有老夫婦,說不定搜檢一翻就走瞭。當下便抱著她下到地窖,那嚴老丈和老婦人合力蓋好木板,又堆上浮土和幹柴雜物,地窖中頓時一片黑暗。

卻說那些人,當真是郭直所部殘兵,他們攻下瞭山寨,卻發現大隊山匪早就逃之夭夭,還把糧食兵刃盡皆帶走瞭。郭直心有不甘,將擒到的幾名山賊拷打審問,終於有人吃不住刑,說出防守之時確實有人安排陣法,是趙有德從前在鎮西軍中要好的兄弟,聽說是什麼十七郎。那郭直又驚又怒,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萬萬沒想到為瞭奪寨子稀裡糊塗打瞭一仗,竟然遇上瞭李嶷。他思前想後,派出兵丁四處設卡搜檢。雖不指望能抓住李嶷,但既然已在山寨落腳,那就抓瞭青壯充當兵卒,搶瞭錢糧充作軍資,因此這幾日直鬧得這十裡八鄉雞飛狗跳。

當下攜重甲弓弩的精兵留在外頭,將這屋舍牢牢圍住,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一腳踹開破舊的木門,當先一名郎將率著眾人進屋,見四壁空空,傢中一貧如洗,隻有一對老夫婦,那老婦人躲在老丈身後,嚇得瑟瑟發抖。

那郎將偏頭示意,眾兵卒在屋中翻檢一番,見實在搜不出什麼財物,這才一腳踢翻瞭陶罐,見罐中竟有些碎骨,便叫嚷這老夫婦定有藏起來的財帛,不然如何燉得肉湯喝?那嚴老丈慌忙解釋,說是山上獵得的野雞,吃瞭這幾日早就吃完瞭。那些兵卒又屋前屋後搜羅一番,見並無其他野味可以打牙祭,這才悻悻地向那名郎將道:“高將軍,沒見著什麼。”

那高郎將領瞭下山搜檢的差事,偏郭直不放心,怕李嶷真在左近,便又派瞭親信薛郎將領著重甲弓弩手相隨。那高郎將真真有苦難言,背地裡早忍不住牢騷滿腹,臟活累活全都是他幹,而薛郎將仗著是將軍親信,每天帶著重甲的弓弩手,遠遠圍一圍。但凡是搜刮到一些財物,也盡皆要分出上上等的一份給那薛郎將,不敢私藏。這兩天他本來就一肚子火氣,見這屋裡屋外,一貧如洗,眼前這老翁又實在老邁,不堪拉去做兵卒,當下頗為不耐,頭一偏示意,那兵卒便裝模作樣地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年輕人,十八九歲,長得白白凈凈,看著像個讀書人。那是與山賊裡應外合的要緊人犯,若是知情不報,定要軍法從事,砍瞭你的腦袋!”

那嚴老丈忙賠笑道:“軍爺,咱們這十裡八鄉的,哪有讀書人,說到讀書,就數鎮上的單先生認得字會讀書瞭……”話猶未完,那兵卒斥道:“囉唆什麼?”一把就將那嚴老丈推倒在地,那嚴娘子急忙地叫瞭一聲“老頭子”,撲過去想要扶起丈夫,也被兵卒一腳踹倒在地,疼得她直叫“哎喲”。

地窖中雖然一片漆黑,但是隱隱約約,還是能聽見眾兵卒斥罵聲、老婦人的哭聲等等,上頭的種種情形,也可以猜測一二。李嶷凝神聽到此時,忍不住緩緩從袖中拔出短刀,忽得兩根冰涼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之上,正是那何校尉,黑暗中雖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知道她是示意不可。他在黑暗中緩緩無聲地呼瞭口氣,又凝神細聽。

那嚴老丈掙紮著將妻子護在身後,卻有一名兵卒蹲下來,用刀背拍一拍那嚴娘子的臉,問:“你和你那老頭子成天在山裡鉆來鉆去,到底有沒有見過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公子?”

那嚴娘子雖嚇得眼淚長流,卻說道:“軍爺,我沒見過,真的沒見過。”

那兵卒拿刀在她頸中比畫,喝道:“你們在山中打獵,連豺狼虎豹走過的味道都能尋見,竟然說沒見過生人?”

嚴老丈道:“軍爺,我們真的沒見過!”眾兵卒嬉笑喝罵,那兵卒道:“要是不說實話,你那老婆子可就沒命瞭。”

地窖中李嶷握住刀柄,心想上面不過二十來個尋常兵卒,但難在明明聽出屋外不遠處有重甲弓弩手埋伏。若是自己闖出去,未必不能立時將屋中那些兵卒盡數殺瞭,但外頭那些重甲弓弩手難以對付,哪怕自己孤身能有把握闖出去,可怎麼連嚴老丈夫婦,還有這個傷重的何校尉一起帶出去?正思忖間,她忽然拉過他的手,在他手上寫字。

他細細感知,她手指細膩柔滑,寫的乃是“出去反害瞭他們”。他雖明知未能想出辦法對付屋外的重甲弓弩手,但也在她手上寫字“不能見死不救”。

卻說那高郎將本來見實在搜刮不出什麼,忽得見梁上懸著一個藥囊,便以目光示意,一名兵卒便揮刀割下瞭藥囊,解開一看,裡面是碩大的一枚靈芝,還是上好的紫芝。那高郎將不由大喜過望,知道這靈芝怕不值數百金。

卻說那嚴老丈見靈芝被他們搜出,又氣又急,撲過去想要搶回:“小老兒跟你們拼瞭!”早被士卒一把推開,將刀架在他脖子裡。那嚴娘子早忍耐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那士卒便揮刀要去砍殺老夫婦二人。

地窖中李嶷聽到此處,舉手便要去推頭頂木板,黑暗中隻聞風聲微動,那何校尉似是撲上來要搶他手中的刀,他擋住她,不料她搶刀實是虛晃一招,左手無聲針已彈出,刺入李嶷後頸,他頓時全身一麻,她接住李嶷,將他軟軟地倒靠住地窖壁。

那高郎將將靈芝收入懷中,正喜悅萬分,忽又想起屋外那些重甲弓弩手,自不願這麼貴重的東西落入他們之手。便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喝住那些兵卒,板著臉孔道:“既然今日你們願意為大軍獻上草藥,便饒你等一命。”

那嚴老丈啐瞭一聲,那高郎將也不生氣,說道:“既然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也沒見過跟山賊勾結的要犯,那就跟我們回大營走一趟,隻要在營中做幾天雜役,就可以放你們回來瞭。”

嚴老丈聽他這般說,敢怒不敢言,知道被抓瞭丁,那兵卒又踹瞭他一腳,罵罵咧咧道:“我們高將軍都饒你們一命,還不謝恩!”當下推搡著二人,一直將他們推出瞭屋子。

那屋外的重甲弓弩手,見他們推搡著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出來,率著重甲弓弩手的薛郎將,素來與高郎將不睦,見此情狀,便笑道:“高郎將這是黔驢技窮瞭,抓瞭這老頭兒老太回去有何用處?”

那高郎將忍氣吞聲,笑道:“山裡人少,實在是尋不得什麼壯丁,這兩個老東西,回去當雜役,為大軍劈柴燒飯也好。”言畢翻身上馬,按瞭按襟中的紫芝,心想要發這筆數百金的橫財,可要煞費一番苦心才好。

那薛郎將見隻帶出兩名老人,便揮手命令重甲弓弩手收隊,眾人將嚴老丈夫婦用繩索系在馬後,然後紛紛上馬,簇擁著兩位郎將揚長而去。

聽得馬蹄聲遠去,何校尉才小心地掀開木板,一手執刀,一手翻出臂下的小巧弓弩,從地窖無聲翻上來。她躲在窗後,小心往外看,隻見外間無人,她心知老夫婦被抓走做雜役,說是幾日,說不定一直不得放歸,自己還是想法子跟上去,趁隙將他們救回才好。當下便小心從屋後繞出,一步一步,遠遠朝著那些兵卒離去的方向跟上去。

她一路小心前行,因著腿傷,又怕跟得過緊被發現,所以行得不快,過瞭數刻,忽隱隱聽見笑罵喝斥之聲,那些重甲的弓弩手,似在追逐圍獵,她不敢靠得太近,又過瞭片刻,看著那些騎兵四散馳遠離去,這才匆匆上前,忽然看到草叢裡倒著兩個人,身下有一攤鮮血,正是那老夫婦。她急忙上前,扶起那老婦人,低聲喚道:“嚴娘子!嚴娘子。”那嚴娘子背心中瞭數箭,早就已經氣絕身亡,而她身上伏著嚴老丈,也是背上中箭,怒目圓睜,竟是死不瞑目。

她心下大駭,又悲慟萬分,心想昨夜這嚴娘子如同慈母一般,照料自己傷勢,細心體貼地勸自己喝湯,沒想到自己隻是遲來片刻,便是天人永隔,相救不得。

原來那高郎將得瞭紫芝,隻想殺人滅口。誆騙說要帶老夫婦回去做雜役,行得途中,忽然提議獵活物,薛郎將見忙活瞭大半日,一無所獲,正憂慮回去受到責罰,心中煩悶不堪,聽他說獵活物,正好發泄一番,當下欣然應允,便將那老夫婦繩子解開,追逐戲耍,然後逐一射殺。

他們跟著郭直,素來為孫靖的麾下,見慣瞭殺戮,殺瞭這對老夫婦,便如同捏死瞭兩隻螞蟻一般,毫不在意。

卻說李嶷被何校尉一針刺倒,昏迷瞭不知多久,終於緩緩醒來,當下掀開木板,動作遲緩地從地窖無聲翻上來,他知道她針上麻藥厲害,隻覺得頭暈目眩,坐在地上手按後頸,晃瞭一下頭。忽聽得門外似有動靜,他不由伸手摸瞭摸袖中的刀,不想刀卻不在,想必是被她拿走瞭,當下他咬牙撿起一根粗柴,閃避到門後。

隻見那何校尉推門進來,身形飄忽,腳步踉蹌,李嶷一棍擊出,她堪堪用刀擋住。

李嶷不由問她:“人呢?”

她搖瞭搖頭,語氣倒十分平靜,隻說瞭兩個字:“死瞭。”

李嶷又驚又怒,喝道:“什麼?”

她道:“我剛才追出去查看瞭,兩個都死瞭。”

他看著她手中的刀,隻覺得怒意勃發:“這是我的刀!”

她手指一松,那刀當啷一聲落在地上,她淡淡地道:“還你!”

李嶷怒道:“要不是你用針刺昏我,本來可以救他們的。”

她冷冷地道:“剛才你應當也早就覺察,除瞭那些闖進屋子的士卒之外,還有大隊弓弩手埋伏在屋外,敵人正在搜檢我們,我們若是魯莽出來,根本救不瞭嚴老丈夫婦,甚至會立時就害死他倆!”

李嶷道:“當時若是出來救,或許就能救下他們,你卻不願一試,你這個滿口狡辯、貪生怕死的鼠輩!若是為瞭救人,哪怕咱們都死在此地,也好過悔恨終身!”

她聽他言辭激烈,卻越發淡淡的,說道:“活著才能救更多的人!你是要救一人還是要救天下?”

李嶷氣急反笑:“天下?在你眼裡,嚴老丈夫婦難道就不是天下人?難道就不值得救?”

她道:“救一人還是救眾生,救不得眼前一人時,我選救眾生。”李嶷不禁冷笑:“好大的口氣,你救得瞭眾生?”

她嘴唇緊閉,不發一言。

他斥道:“貪生怕死,找借口!”

她不再理睬他,走到火塘邊,端起傷藥,想給自己換藥。李嶷一腳踹開藥碗,怒道:“你還有臉用這傷藥!貪生怕死、忘恩負義的小人!”

她撿起地上的短刀,往李嶷腳邊一扔:“我是!那你殺瞭我好瞭!”

他瞪著她,她咬著嘴唇,額頭汗水沁出。他彎腰撿起刀子,轉身出門,剛跨出門,在他身後,她身體晃瞭一下,旋即就軟軟的昏倒在地上。他轉身,看瞭一眼昏倒在地的她,心中轉過數個念頭,終於還是轉身大步離開。

他一路辨明那些兵卒留下的種種痕跡,一直追蹤前行,忽見路邊有一座新墳,新墳蓋得土極淺,想必是沒有稱手的工具,所以才蓋瞭如此薄薄的一層,那薄土下露出一片衣角。他上前湊近瞭,認出正是那嚴老丈的衣角,除瞭淺土,四周還用草整整齊齊圍住,草上還放著幾朵鮮花,想必正是那何校尉所為。

想是她追到此處,發現瞭老夫婦的屍首,便想法子掘土掩埋瞭。他心中惱怒,勉強收斂心神,捧瞭些土來,又給老夫婦的墳頭上添瞭一些,這才站在墳前,恭恭敬敬拱手為禮,算是奠過二人。

他隻覺憤懣異常,胸膛似要被炸開一般,心道即使沒瞭那何校尉,難道自己就不能挾制那崔公子,逼他交出糧草來嗎?他抬頭看瞭看太陽,辨明瞭方向,當下憑著心中一股激蕩之意,轉身大踏步離去。

《樂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