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為時間能加速人的記憶,現在回頭看,確實如順雲那些左鄰右舍及老傢村裡人所說,喬白羽走得“突然”。
隻是當時的喬青羽並不認可這個詞。喬白羽是聖誕節前那個冬至住進醫院的,父母將她的骨灰盒帶回來時已過瞭元宵,這中間隔瞭差不多快兩個月。
第一個月喬青羽不僅要應付期末考試,還得代替父母照顧喬勁羽,每天做飯洗衣;第二個月則回鄉下爺爺奶奶傢過瞭個異常煎熬的寒假——作為村裡最受人誇贊的傢風嚴厲、和睦懂禮之傢,傢裡的每一份子都必須時刻把悲痛寫在臉上,不然在外人看來就是沒有良心。和所有愁眉苦臉的大人一樣,喬青羽一整個寒假不敢展露一個笑臉,稍有輕松之意就會自責。所以,父母不在的那段日子,於讀初二的十四歲喬青羽而言,相當漫長。
到現在喬青羽仍不知道姐姐是在哪個具體日子咽瞭氣。父母從沒說過,也問不得。喬白羽死後,她的名字在這個傢裡變成瞭不能說出口的禁忌。但對外人而言就不是瞭,喬白羽變成瞭喬傢的標簽。
“對,照相館撕下來的照片就是他們那個大女兒,漂亮得很,去寰州沒多久就……”喬青羽聽見別人這樣說。
“可憐的,本來不為瞭生兒子,老喬有個鐵飯碗,他老婆隨便找個活,一傢三口日子過得比現在肯定舒服多瞭!”也有人這樣說。
“哪個男人不喜歡漂亮的,大女兒就算不學好,以她那樣貌,以後嫁個有錢人也容易的,還能幫襯一下弟弟妹妹……”這樣的論斷也不少。
有時大人會喊住走在上學或放學路上的喬青羽,打聽喬陸生是否又跑寰州打官司去瞭。除瞭短促地點頭或搖頭,喬青羽並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們窺探的目光。時不時地,她一轉身,就能聽到諸如“這是二女兒,樣子也好看的,但跟她姐站一起就沒那麼……二女兒不用管,老實……”的竊語。
在別人口中,自己就仿佛是暗淡的月球,需要借著姐姐的耀眼日光才能存在。喬青羽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介意這一點的,但她從小就清楚自己認真學習的推動力:做姐姐做不到的事。
所以她自覺、懂事、省心。換言之,就是在學校裡她乖得無趣,毫無個性。
想著喬白羽的突然離世,喬青羽心裡竟生出不合時宜的羨慕。她記憶裡喬白羽從來就沒讓父母放心過,就連死,也死得轟轟烈烈,餘韻十足。她雖不贊同喬白羽出格的行為作風,卻偷偷羨慕著姐姐自由散漫的勇氣。
喬青羽乖巧慣瞭,膩瞭。
她渴望做一個個性鮮明的人。當然,必須以不惹惱父母不影響學習為前提。
明天就開學瞭,在一個人人稱羨的超級中學。是時候擁抱新生活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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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瞭,終於。
高二5班就是原來的高一6班,隻是選文科的同學離開瞭,插進瞭三班、七班和九班過來的理科生——這三個班即明盛高一待過的班級,被解散瞭,變成三個文科班。
與完全陌生的面孔喬青羽相比,明盛的到來顯然更讓五班人興奮。喬青羽感覺這是老天爺對自己的優待——她可不想重蹈順雲一中的覆轍,變成同學議論的話題瞭。
無所不知的馮老板娘喊自己“大女兒”,說明這裡的人對喬白羽的事毫不知情。喬青羽雖內心不忍,但對幹凈生活的期待壓倒瞭一切。“是爸媽主動把姐姐從生活中抹去的,”她安慰自己,“誰都想生活得簡單輕松一點,沉溺在過去毫無意義,不是嗎?”
所以,當她在學校裡結交到第一個朋友蔣念時,她心安理得學著父母,在蔣念面前抹去瞭喬白羽的存在。
“那你爸媽會不會重男輕女啊?”蔣念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嚼著飯問,“不然幹嘛還要生你弟弟啊?”
喬青羽本能地為父母辯護:“我爸媽也是沒辦法,他們對我和我弟都很好。”
“不是計劃生育嗎?怎麼能生兩個呢?”蔣念疑惑。
喬青羽被追問地有些心虛——父母骨子裡重男輕女是毫無疑問的,不然,爸爸也不可能拿國企的鐵飯碗換兒子瞭。
“不知道,反正我爸媽更看重我,我弟成績很差。”她快速回答。
好在蔣念並沒糾纏這個問題,她輕輕踢瞭喬青羽一腳,縮起脖子,壓低興奮的聲音:“嘿,阿盛剛剛回頭看瞭你一眼。”
喬青羽知道明盛坐在自己的右後方不遠處,方才和蔣念聊天時,右後方那群男生的談笑風生就是忽大忽小的背景音。她試圖捕捉明盛的聲音,無果,那傢夥似乎一直沉默著。就在蔣念說明盛看瞭她一眼後,背景音突然被人按瞭靜音鍵,喬青羽的心猛地提瞭起來。
“來瞭。”蔣念迅速拋出兩個字。
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啪”地往自己身旁的空椅子上一坐,喬青羽驚得肩膀一抖。
是明盛在班裡的死黨,這兩天與明盛像連體嬰般同時出現同時消失的男生,紈絝富二代葉子鱗。
“新同學,喬-青-羽,”葉子鱗咧開嘴,圓臉兩側的肉擠到一起,“勞駕你站起來一下。”
喬青羽看向他,眼裡滿是疑惑,及防備。
“是這樣,”葉子鱗正兒八經地清瞭清嗓子,“你看,我們那邊,共七個男生,正票選班花呢。現在三比三,你跟鄧美熙打個平手啊!猜猜,還有誰沒投票?”
喬青羽不吭聲,莫名覺得羞恥。
“喂,告訴你一個秘密,”葉子鱗湊近瞭,輕佻地低聲道,“我投你瞭。”
喬青羽不自覺地把身子往另一邊傾。
“還剩阿盛沒開口,”葉子鱗說著,拋瞭個“你懂的”之類的眼神給蔣念,又把頭轉向喬青羽,嗓門突然變得很大,“阿盛還不太認識你,你站起來轉個身,讓他看看,朝他笑笑,笑起來好看的女生他最喜歡瞭……”
側後方的那群男生參差不齊地笑瞭起來。喬青羽的耳根刷地紅瞭,僵硬地將腦袋別向另一側,以示受瞭侮辱的不滿。
葉子鱗跳起來繞到另一側,又啪地坐下瞭。喬青羽迅速轉回頭,堅決用後腦勺對著他。
“歪~新同學你別這樣嘛,我帶著任務來的,給我點面子啊——”
那些男生又笑瞭,有人吹起瞭口哨。動靜鬧大瞭,食堂裡其他人也紛紛朝這裡看。
“神經病!”蔣念怒罵,“你們好無聊!”
葉子鱗不理她,對著喬青羽苦苦懇求著。一個男生在自己身邊好聲好氣,自己卻賭氣似地扭著腦袋,這畫面怎麼看怎麼別扭。耳朵裡嗡嗡嗡地,巨大的屈辱感使得喬青羽動彈不得。
“……你想,要是阿盛把票投給你,那你可就是他欽定的班花啊,這份榮耀……”
“我不要。”
葉子鱗一怔,隨即變瞭臉:“很清高嘛……”
“我不喜歡花,”喬青羽盡量使自己聽起來很平靜,“和明盛沒關系,也不需要你們評判。”
“我靠!我算是見識到瞭!”葉子鱗陰陽怪氣地大喊,“你以為你誰啊!”
那一瞬間喬青羽覺得自己走錯瞭路。雖說堅持自我即個性,可她顯然有點冒進。在聲勢浩大的明盛團體面前,她那小小的自我算什麼?講求個性,也不能把這夥人惹毛啊。
葉子鱗罵罵咧咧地回去瞭。喬青羽繼續扒飯,一邊聽蔣念低聲寬慰她。
“葉子鱗是這樣子的,仗著傢裡有幾個臭錢,特不尊重人……”
喬青羽抬頭露出一個慘淡的微笑。
“你竟然不喜歡花,真的嗎?”蔣念問。
喬青羽喉嚨裡發出一聲沉沉的“嗯”。
“為什麼啊?”
“就是,”喬青羽頓瞭頓,“覺得膚淺,所以喜歡不起來。”
既然隱藏瞭喬白羽,就不可能把那次因花而起的冤屈告訴蔣念。當時她剛讀初一,某天回傢後在自己床上發現瞭一束包裝精美的粉紅玫瑰。一定是哪個男生送給因重感冒而臥病在床的喬白羽的。見喬白羽睡得沉,喬青羽便悄悄把玫瑰捧在懷裡,低頭醉心地聞著。這一幕剛好被突然破門而入的李芳好瞧見瞭。
“不是我的花,”喬青羽觸電般扔開花束,“不是我的。”
“也不是我的。”喬白羽有氣無力的聲音從上鋪傳來,喬青羽吃驚地豎起耳朵。
“我一整天都在被窩裡沒出門,”喬白羽艱難地翻起身,“我現在根本不敢收別人的東西。”
“到底誰的?”李芳好眼看著就要爆發瞭,犀利的目光在兩姐妹間徘徊。
喬青羽想辯解,沒想被喬白羽搶先瞭:“反正不是我的,青青,你讀初中瞭,青春期瞭,要是有男生向你示好,你千萬不能心軟,知道嗎?”
喬青羽至今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的震驚。“我沒有。”她重復著,咬著嘴唇,眼裡滾出淚。
她能看出李芳好陷入瞭兩難的困境:聽信小女兒,會傷瞭大女兒的臉面,可若聽信大女兒,則很可能冤枉小女兒。喬白羽說完就平躺回去,滿心委屈又憤怒的喬青羽則可憐巴巴拉住瞭李芳好的手,眼淚撲朔撲朔往下掉。
半晌,李芳好摸瞭摸喬青羽的腦袋:“青青懂事,以後不要收別人的花瞭,這方面一定要註意,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潔身自好……”
話是情真意切對著喬青羽說的,李芳好的眼神卻不斷往雙人床的上鋪瞄。喬青羽明白媽媽借著教育自己,實際上教育的是喬白羽,隻是媽媽不想傷瞭姐姐的自尊。透過朦朧的淚眼,李芳好一張一合的嘴似在吐出寒氣,喬青羽越聽越冷,由外而內,徹骨透心。
“你好有個性哦,”蔣念的話把喬青羽拉回現實,“不過你剛才那樣說,別人會覺得你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故意的……因為葉子鱗說的是班花啊,又不是真正的花。”
第一次被說有“個性”,喬青羽有些受寵若驚,便繼續直言:“我也不喜歡班花,校花這種詞,聽上去隻有外貌,沒有內涵。”
蔣念皺起瞭眉,不爽地反駁:“不會啊,我們學校的校花王沐沐學姐就不膚淺,她成績可好瞭,你肯定比不上她。”
喬青羽意識到自己偏激瞭。她晃瞭晃腦袋,試圖把一直縈繞在腦海的喬白羽的俏麗身影晃出去。“不要影響我的生活。”她用警告的語氣,暗暗對腦袋裡的姐姐說。
往餐盤回收區走去時,喬青羽和蔣念恰好跟在葉子鱗他們後面。那幾個男生走得極慢,大聲談論高一一個叫做“甜甜”的漂亮女生,臟盤子丟進塑料筐時又突然爭先恐後,清零哐啷地恨不得蓋過一切別的聲音。喬青羽厭惡地皺起眉,視線遊向食堂的玻璃門,發現明盛早就在那站著,松垮運動衫下的清瘦身體閑散地靠在門框上,腦袋微垂,充耳不聞地看著手機。
凝神盯瞭兩秒,喬青羽收回視線。太陽當頭,這傢夥被照得通體明亮,感覺上卻是清冷的,也許是進出食堂的同學都選擇瞭另一扇玻璃門的原因。“距離感,”喬青羽想著,並肯定瞭自己的總結。
這是第二個詞,前面一個是“優越感”。
觀察明盛兩天瞭,他表現地確實如他爸爸所說,“無法無天”。
開學當天拖到下午才出現,還當下拒絕班主任孫應龍指派給他的“班長”頭銜,姿態懶散而放肆,令喬青羽心裡直嘆孫應龍好脾氣。還早退。英語課用來睡覺,體育課計算機課就不見人影,據說是和體育生一塊兒在籃球館打球。不寫作業。
可瞭解瞭明盛的成績,喬青羽又覺得這四個字有點誤解他。能維持寰二中的年級前五十卻又不死讀書,書畫籃球鋼琴樣樣拿得出手,長相無可挑剔是萬人迷,男生群中一呼百應,傢世優越的男生,有什麼理由不“張狂”呢?各方面都出挑的人,太有叛逆的資格瞭。
他不但什麼都有,還能隨心所欲。喬青羽從心底裡羨慕他。
隻是,總結出的“優越感”“距離感”,並不能幫助喬青羽把握明盛那幾個字的靈魂。
這兩天晚上她都專門抽出時間潛心模仿明盛的字。下筆的姿態要高,結束的筆鋒要狂,書寫過程要一氣呵成。可她想盡辦法,軟毫硬毫換來換去,卻始終表達不出那種猙獰的感覺。“奇怪,”喬青羽想著明盛清爽而耀眼的形象,“他看著倒不像惡棍。”
最後一次嘗試,前幾個字差強人意,但“恐怖”兩字虛張聲勢,使得整張紙透出笨拙的模仿痕跡。
喬青羽希望明盛是個說話算話的人,不然會顯得自己偷偷摸摸的觀察和模仿是在自作多情。另一方面她希望明盛不要太較真,畢竟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不可能寫出一張“一模一樣”的字。
周五體育課前,喬青羽趁著班裡人都去瞭體育館,把卷起來的最終成品偷偷塞進瞭明盛的課桌。這是“一周”期限的最後一天,算是如約交瞭差。朝體育館跑去時上課鈴已經響瞭,但喬青羽心情歡快輕松。不過,一進體育館的籃球場,她那放飛的心情就被猛地拽瞭下來。
已經集合的所有人都盯著她看,包括站在側後方的明盛。他看喬青羽時眼角帶著奇怪的笑意,若有所思的表情與前幾天他父親看到喬青羽時如出一轍。腦內的警報器自動響瞭,喬青羽小跑著加入隊伍,姿態緊張地像是怕隨時會滑倒。
她站在前排隊伍的右側,與右後方的明盛隔瞭兩個人。體育老師講解完運球和傳接球的動作要點後讓大傢分開練習,自由組隊。喬青羽抱著籃球,剛對上不遠處蔣念的視線,耳邊就傳來瞭一個聲音:“和我組隊,喬青羽。”
那邊蔣念悻悻地縮瞭縮腦袋,做瞭個“請”的手勢。僵硬地轉過身子,還沒張嘴,明盛便一把勾走瞭喬青羽手裡的籃球:“跟我來。”
他運著球走出人群,順帶為喬青羽開出一條側目紛紛的路。喬青羽呆立著,不詳的預感使她遲遲邁不出腳步。
在籃球館的另一側,明盛停下瞭。
“去啊喬青羽,”離喬青羽最近的關瀾嬉笑著推瞭她一把,“阿盛要教你打球!”
相比不詳預感,四周獵奇的目光更難熬。喬青羽於是硬著頭皮不負眾望地跑向瞭明盛,把這些興奮的看客通通拋在瞭腦後。
事實很快證明她的預感沒錯。
“你字寫得很不賴,”明盛說著,把球丟給喬青羽,“有點我的風骨。”
沒等喬青羽開口,他慢悠悠地說瞭第二句:“所以,你可以幫我做件事。”
“什麼?”
“給我寫作業。”
喬青羽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那張毫無愧色的俊臉,半晌憋出句:“為什麼?”
“因為我不喜歡寫作業。”明盛答得幹脆。
“不行。”
“有很多人巴望著幫我寫作業,”明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是我看不上他們那手爛字。我很挑剔的。”
“我沒有義務幫你寫作業,你不能因為……”
“不是義務,是賠償,”明盛冷冷地打斷她,“你老傢那個相好,何愷,撕爛我寫的牌子,又賠不出一模一樣的,你給我寫作業,就當是替他賠償瞭。”
“我替他寫瞭,剛剛已經把賠償的字放進你抽屜瞭。”
“一模一樣的?”
喬青羽被噎住瞭,嘴唇因驟然而起的憤怒而微微顫抖。
明盛無視她冒著怒火的眼睛,自顧自輕飄飄地說:“給我寫作業是你我之間的秘密,恭喜你能夠掌握我的秘密。”
“你自己也不可能寫出兩個一模一樣的字!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喬青羽直勾勾盯著明盛,“你故意的,太過分瞭!”
“隨你怎麼說,”明盛不介意地聳聳肩,“我勸你乖乖幫我寫作業,不然你的下場比何愷還慘。”
“何愷學長他,”喬青羽略緊張地頓瞭頓,“你把何愷學長怎麼瞭?”
明盛斜眼看她,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你幫不瞭他的,但你能幫自己。”
“我說瞭不。”
“如果你願意幫我寫作業,我就不把你姐姐喬白羽的事說出去,”明盛偏過頭不看喬青羽,“畢竟你自認清高,肯定不想讓同學知道你有一個,”他故意拖長聲音,意味深長地頓瞭頓,“自甘墮落年紀輕輕就染上艾滋不治身亡的親姐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