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謊

每每不得已要做“出格”的事,喬青羽總會不自主地把這件事的後果想個全面透徹,以便給自己找到最佳的退路。可給明盛抄作業這件事,卻註定瞭她無論怎樣做,後果都超出瞭她的掌控范圍。

斷然拒絕,關於喬白羽的流言會瞬間飛滿天,遲早傳至朝陽新村,把父母苦心經營的清靜生活攪得稀巴爛;接受,則意味著每晚要花費大量時間應付這件事,勢必影響自己的學習;報告給老師,能把優等生逼退學的明盛一定會恣意報復自己,說不定仍會說出喬白羽的事。

與明盛對著幹是很慘的,喬青羽毫不懷疑這一點。周末趁著喬勁羽在傢,她從順雲一中的貼吧知道瞭何愷在過去一周的慘遇:先是被幾個社會混混在校門口扇瞭一巴掌,隨即騎車回傢時被惡意絆倒,摔傷瞭右手手腕,據說要三個月才能完全恢復。三個月無法寫字,對於一個高三學生來說,無疑是實打實地“恐怖”。

“你在哪個班啊?”

主動與她搭話的人叫陳若已,喬青羽在順雲一中的高一班長,喬青羽□□裡屈指可數的朋友之一。

告訴她自己在五班後,陳若已激動瞭:“天啊!和明盛一個班!”

隨即她便問喬青羽是否知道為什麼明盛與何愷過不去。

手指在鍵盤上停留十幾秒,喬青羽緩緩敲下四個字“不太清楚”。要說明白前因後果就得將那天的細節和盤托出,這對她來說非常困難——主動說何愷送她回傢,讓她感到難為情。此外,她承認自己膽怯——在順雲的同學眼中她與何愷是陌生人,她已經聯想到如果說明情況,大傢在背後會怎樣議論自己。

“你跟他一個班,要提防著點,別惹到他,畢竟你人生地不熟的,有事就忍忍,”那頭的陳若已倒沒追問,“不過,我也聽說他不會為難女生,特別是二中的,尤其是自己班裡的,不管男生女生他都會罩著,對哦!既然你跟他一個班瞭,要不你去跟他說說,別再整何愷學長瞭,他這樣很過分瞭啊!”

喬青羽簡單回瞭個“嗯我曉得”。

“寰州是不是比順雲還熱啊,”陳若已像是在刻意尋找話題,“你去過清湖瞭吧?是不是沒什麼好看的?”

“我沒什麼機會出門,就自己偷偷看瞭眼清湖,”喬青羽回,“和書上差不多吧。”

“為什麼不出門啊?”

“我爸媽管得緊,不讓我自己出去。”

陳若已“哦”瞭一聲:“你爸媽肯定不想帶你去清湖啊,安陵園就在清湖邊的北山上,他們去瞭肯定傷心。”

她仿若是喬青羽多年好友的語氣令喬青羽有些不適應。

“安陵園是什麼?”

“寰州的公墓啊,你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你姐姐肯定葬在那裡吧!”

許是因為已經慢慢習慣瞭矢口不提喬白羽的寰州生活,突然看到姐姐這兩個字,喬青羽竟然有些排斥。

“我姐葬在南喬村的山上,祖墳邊。”喬青羽回。她開始討厭陳若已莫名其妙的熱乎勁。

“知道瞭,我剛隨便猜的,弄錯瞭別介意哈,”陳若已說,“主要是我爸前兩天突然提到說人在哪裡走就應該在哪裡超度,所以我就想到你姐瞭……”

“我現在已經很少想到她瞭。”

打出這句話時,喬青羽覺察到瞭自己刻意硬下的心腸。

“你和明盛一個班,能不能拿到他的照片啊?”

“不是說網上很多嗎?”

“網上全是偷拍,沒正臉啊!”

喬青羽已經完全喪失瞭聊天的興趣。不能,她生硬地回復,同時做出決定,捍衛自己清白無辜的傢。用自己的部分學習時間換取一傢人清靜安詳的生活,值得。

-

父母帶著喬勁睿及其女友回傢看看的時候,喬青羽正在與明盛的英語作文苦苦鬥爭。聽到開門聲,她手忙腳亂地將明盛的其它作業都塞進瞭書桌的抽屜,然後出房間打招呼。

“勁睿哥,”她微笑著喊瞭一聲,看向喬勁睿身邊燙著棕色卷發的秀氣女孩,“堂嫂。”

女孩捂嘴笑著靠到瞭喬勁睿的肩膀上:“你堂妹嘴巴好甜啊,我都不好意思瞭~”

李芳好贊許朝喬青羽揚瞭揚下巴:“青青作業還沒做好吧?你回去寫作業,我們在外面說話聲音小點,你作業寫完瞭再出來。”

退回房間,喬青羽拿出手機把自己剛剛絞盡腦汁查字典寫出來的英語作文的前兩句發給明盛——這是第三次瞭,前兩次她發過去的句子,明盛的回復均為“不行”。

等待的時間中,大人們在客廳的談話透過隔音很差的老舊纖維板門飄瞭進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捕捉到一些信息,喬青羽瞭解到喬勁睿請瞭假要和女朋友出去旅遊,走之前要回老傢看看,順帶給爺爺奶奶的隔壁鄰居秦姨帶點藥。

“這秦大姐還吃藥的呀,”李芳好語氣裡滿是驚訝,“大勇對她還算有良心的……”

“也就圖個安慰吧,”喬陸生接過話,“瘋瘋癲癲都多少年瞭,她那是心病,吃啥藥都治不好。”

“這兩年不吃藥就會逃出來,”喬勁睿嘆瞭口氣,“還好爺爺奶奶已經搬到我爸媽的新房子去瞭,有一次她半夜跑到爺爺奶奶院子裡敲窗戶找繩子,把奶奶嚇得半死……”

“你們在說什麼呀?”喬勁睿女友好奇地插進話。

“哦哦不說瞭,就是我爺爺奶奶村裡的一個女瘋子,”喬勁睿趕緊打住話題,溫柔地說,“跟我們沒關系,不用怕~”

“是啊,勁睿在江濱的房子快裝修好瞭吧?”喬陸生贊許地笑著,“年底能住進去嗎?”

“差不多瞭。”喬勁睿回。

喬陸生呵呵笑瞭兩聲:“有出息,有出息。”

語調中不難聽出羨慕又心痛的情緒,喬青羽由此想到瞭自己那不爭氣的親弟喬勁羽。隨著一傢人搬來寰州,喬勁羽進入寰州體校,父母望子成龍的想法應該算早早落瞭幕。連高中都考不上的人,談何考大學呢?果然,下一句,李芳好就痛批起自己的兒子來:

“小羽要是有小睿你一半出息就好瞭,別說公務員瞭,他以後隻要能養活自己,我就謝天謝地瞭……”

“但青青成績很好啊,都能進寰二中,比我當年厲害多瞭,”喬勁睿笑著說,“叔嬸以後指望青羽就行瞭。”

“她一個女孩子成績好也就是顧自己,還能指望她?”李芳好笑道,“來,吃水果,小雲是吧?來……”

喬青羽分辨不出李芳好說這話是出於謙虛還是真心。她頓覺無力,又不甘,很有一股沖出去向父母證明自己的沖動。公務員算什麼啊,她不服氣地想,我以後一定會比勁睿哥更有前途。

她仍在等回復。攤在眼前的那張明盛的英語練習卷,看起來面目可憎。明盛把所有的作業都丟瞭過來,還不允許敷衍瞭事,導致喬青羽不得不耗費掉大半個星期天以達到他的要求。在這件無聊的事情上浪費這麼多時間,實在太可惜瞭。

時鐘顯示九點半,明盛的回復還沒來——已經一個小時瞭。

客廳裡喬勁睿他們站起瞭身。李芳好推開門:“青青,你作業還沒寫完啊?勁睿哥要走瞭,出來打個招呼!”

“青青啊,我帶瞭些水果給你和小羽補補身子……”喬勁睿也湊到門邊,“哦這房間就是這樣隔瞭一下……”

“對對對,進來看看,小是很小,但沒辦法,”李芳好說著回頭拿過鑰匙,進屋打開瞭三合板門,“小羽住窗戶這邊,他住校,周末才來睡兩晚。”

喬勁睿牽著女朋友小雲走進三合板門那邊的半間看瞭眼,出來時經過喬青羽的書桌,視線往墻上瞄去,腳步猛然頓住瞭。順著他陡然嚴肅的眼神,小雲也仔細打量起掛在墻上的字來。

“乘風破浪會有時,”她輕聲念著,“直掛雲帆濟滄海。”

“青青果然有志氣。”喬勁睿轉頭對喬青羽倉促一笑,拉著小雲欲往外走,可小雲卻湊近瞭看右下方的方形深紅印章,瞇著眼繼續念出聲:“喬白羽書……喬白羽?是誰啊?”

她看向喬勁睿,喬勁睿卻看向瞭李芳好,似在躲避,又似在求助,嘴角掛著尷尬的笑意。

“嗯那個白羽,”李芳好的聲音發幹,臉上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白羽啊,勁睿可能還沒跟你說,白羽就是……”

“是我姐。”

眾人均把視線投向喬青羽,包括剛擠進來的喬陸生。

“你姐姐?”小雲吃驚地張大嘴,“你還有個姐姐啊?親姐姐?她在哪裡啊?”

“是親的,是親的,”李芳好飛快給瞭喬青羽一個譴責的眼神,“大青青六歲,就是命苦,前幾年腸胃不好,碰到黑心醫院,小毛病沒治好,走瞭。”

小雲“啊”瞭一聲,站著的人似乎都僵住瞭。

“實在抱歉我不知道……”小雲充滿悔意地小聲解釋,“因為勁睿沒提過所以我一直以為叔叔嬸嬸傢隻有青青和小羽……我要是早知道就不會問……”

“不要緊不要緊,都過去瞭,”喬陸生善解人意地點著頭,“你現在是半個傢裡人瞭,遲早也是要知道這件事的……”

與迅速把握局面的喬陸生不同,直到喬勁睿他們走瞭,李芳好臉上的凝重都沒散去。收拾茶幾的時候喬青羽識趣地過去幫忙,卻被李芳好命令道:“坐下。”

屁股剛粘到沙發,房間裡就傳來手機在書桌上震動的聲音,連續不斷地。也不管李芳好可怖的黑臉瞭,喬青羽一躍而起沖進房間,迅速按瞭拒聽鍵。

一轉身,李芳好火冒三丈地站在門口:“這麼晚瞭誰給你電話?”

喬青羽的第一反應是說“不認識的陌生號碼”,畢竟為瞭避開李芳好的多疑,她並沒有收錄任何男同學的號碼。可手機裡還留著自己與明盛交流作業的短信,所以不能扯這個明顯的謊。

“給我看看。”

李芳好伸手的同時手機又震瞭,還是明盛。喬青羽幹脆地按瞭拒聽鍵,乖乖把手機遞瞭過去,同時想好瞭說辭。

“就是我們班的一個同學,”她認真解釋道,“他初中是外國語學校的,成績很好,英語特好,所以我下午問瞭他一些問題,前面問的英語作文他沒回,應該是用短信說太復雜瞭,他想打電話跟我說一下……”

“男同學?”李芳好皺起眉頭,邊說邊打開瞭手機的收件箱。

喬青羽輕輕“嗯”瞭一聲。

李芳好低頭翻看信息:“叫什麼名字?幹嘛不存號碼?好好討論學習又不是不可以,幹嘛搞得一副心裡有鬼的樣子?”

喬青羽點頭稱是:“本來也是想跟媽媽說一下這個同學再存的,勁睿哥他們來玩就一下子沒來得及說……哦對瞭他叫明盛,就是明天的明,盛開的盛……”

“班裡就沒有學習好的女同學偏偏要問一個男同學?”李芳好厲聲打斷喬青羽,“啊?”

喬青羽抿著嘴不吭聲。

“從小媽媽就教你,女孩子最重要的是什麼,你說?”

喬青羽咬著牙:“潔身自愛。”

“你的成績在二中這個班裡也就是中等,比你成績好的女生肯定不少,放著女同學不問,偏偏問這個男同學,是什麼意思?你怎麼知道這個男同學的號碼,這個號碼是你背下去的?”

確實是背下去的,昨天周六去學校拿明盛作業時,明盛當面報給她的——過於簡單順暢,說一遍就記住瞭。喬青羽無從解釋,垂眼呆立,心裡堵得慌,小口而快速地吸氣吐氣。

“你不要變得像你姐那樣!”李芳好突然瘋瞭一樣怒吼,“聽到瞭沒有,啊?!”

喬青羽被嚇得肩膀一抖,鼻頭瞬間就酸瞭。

“你看看你姐,死瞭還被人說三道四!”李芳好的聲音變成歇斯底裡的哭腔,“就是因為她腦子不清醒!不自愛!活該她死後也不能安份!還搞得我們一傢人都不能好好過日子!你想變成她那樣?”

喬青羽震驚地抬起眼——媽媽沉默瞭兩年多,一開口,竟然是對姐姐的指責和怨恨。

“你再做出這種事情,”李芳好忍住瞭淚,嘴唇顫抖,“再做出這種貼著男同學的事情,我打斷你的腿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瞭。”喬青羽喃喃。媽媽瞬間崩潰的模樣嚇住瞭她,無論李芳好說什麼,她都會無理由同意的。

見喬青羽真的往心裡去瞭,李芳好慢慢松弛瞭下來。她向前走瞭兩步,往喬青羽的單人床邊一坐。

“這幅字,”她看著喬青羽,仍舊抓著手機的手隨意往墻上一指,“現在就拿下來。”

喬青羽點點頭,二話不說,踮起腳伸長手臂把字匾摘瞭下來。都說睹物思人,父母每進自己的房間一次就會被折磨一次,自己為瞭名義上的“懷念”而執意把這幅字帶到寰州,卻不顧父母的感受,太自私瞭。

把字匾翻過來放在書桌上,轉頭,李芳好茫然無所依的樣子令喬青羽擔心起來,小心翼翼喊瞭聲:“媽?”

“你姐命苦啊……”李芳好呢喃,似在自言自語,“人都走瞭,還被外面說三道四,還被傢裡人嫌丟人啊……”

“不要這樣想,媽媽,”喬青羽坐在一側,心疼地撫上李芳好的手背,“姐姐走得清清白白,那些流言,我們不要管就好瞭,我們越在意,別人越會認為他們說的是對的……”

與其說她在安慰李芳好,不如說她在安慰自己。明盛說喬白羽“自甘墮落”,染瞭“艾滋”,正是外人津津樂道的喬白羽的死因。可這不是真的。喬青羽清晰地記得當初喬陸生接到醫院打過來的第一個電話時,口齒清楚地重復瞭五個字:“急性闌尾炎?”

她是真相的目擊者。喬白羽也許不檢點,但絕沒有不清白。

對於外面的流言,喬青羽理解父母的脆弱:他們老實本分,知禮守節,誰料攤上瞭這麼個不省心的女兒。她也理解父母要面對更多更復雜的世界,所以要承受更大的壓力。隻是她同時認為,父母有點過於在乎別人的眼光瞭。

可自己又何嘗不在意呢?為瞭逃避流言,竟然做出給同學寫作業這種沒有尊嚴的事。

喬青羽想起明盛提起喬白羽時那張志在必得的臉。“我會一直被奴役,”她心裡的警鐘響起,“如果我一直在意的話。對爸媽來說,也是這個道理。”

這樣想著,內心突然被註入瞭勇氣,令她相信自己能夠坦坦蕩蕩走到明盛面前,擲地有聲告訴他喬白羽真實的死亡之因。喬青羽決定明天就這樣做。

就在這時李芳好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瞭一下,短信顯示為明盛的號碼。

李芳好像突然被喚醒瞭,緊繃著臉,點開瞭短信。

四個字:“給我電話。”

沒等喬青羽反應過來,李芳好就順手撥瞭回去。電話很快被接起,那邊傳來一聲懶洋洋的“喬青羽”。

“你叫明盛?”李芳好冷冷地開口。

顯然那頭的明盛也如喬青羽一般怔住瞭。幾秒後,他換瞭個端正點的態度:“請問您是?”

“我是喬青羽媽媽,”李芳好嚴厲地讓喬青羽汗毛倒豎,“我女兒已經睡下瞭,你們討論學習也得有個度,以後不要這麼晚給我女兒打電話。”

那頭沉默。半晌,聽筒裡依稀傳來一句“知道瞭阿姨,抱歉打攪瞭。”

還算禮貌,但喬青羽知道自己完瞭。

《煥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