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圖書館回來,喬青羽破例從後門繞進教室。今天是學校運動會暨社團展示節的第一天,大部分人午飯後不在操場就在廣場,教室裡隻剩寥寥幾人,其中就有明盛。
他單隻膝蓋抵著桌沿,單手拿著本輕薄的英文小說,姿態閑散卻看得很投入。
喬青羽在他身後停頓瞭兩秒,經過第三組最後一排葉子鱗的座位時,又停瞭下來。
“就是這裡,”她看向自己的座位,心裡比劃著,“就是這個角度。”
正拿手機聊天的葉子鱗猛地轉回身:“靠,幹嘛?偷窺啊?”
說話時他把手中的銀色手機翻瞭個面。喬青羽註意到這款手機背面有一個漂亮的攝像頭,像極瞭數碼相機。
“有病啊女鬼一樣!”葉子鱗罵罵咧咧,“陰森森的,趕緊吸點陽氣吧你!”
那頭明盛往這裡瞄瞭幾眼。喬青羽不再停留,邁開步子,走回自己的座位。
應該就是葉子鱗偷拍並發給他那幫狐朋狗友的。這樣說來,明盛也知道吧?
腦子陷入混亂,心就像掉進冰窟窿一樣,瞬間冰涼。可有什麼好失望的呢——她嘲笑自己,剛開學時不就看清楚瞭嗎,明盛根本就是個狂傲狠毒惹不起的混賬啊!
重新拿出何愷的那封信,信封上不協調的“喬青羽”三個大字顯得有點心酸。內容倒還好,是打印的,中規中矩的宋體字,段落分明,就像刊登在報紙上的優秀征文。
“喬青羽同學,展信愉快!”
攤開信紙,喬青羽再次把信讀瞭一遍。高三的壓力與調整,夢想的遙遠但可貴,以及對周遭一切人和物的感恩——這封信與其說是寫給她看的,更像是何愷的自我獨白。隻是最末一連串的詢問提醒著喬青羽,何愷是期待她回信的。
喬青羽拿起瞭筆。
寫瞭一句“你的來信讓我意外又高興”之後,她就卡住瞭。那些“和新同學相處地怎麼樣”以及“你一定也有夢想吧,可以告訴我嗎”之類的問題,她一個都不想回答。可她心裡確實又有許多情緒急需吐露,也許太多瞭吧,反而堵在筆尖瞭。
沉吟良久,才憋出兩句客套的回復。何愷的信是個完美無缺的青春世界,沒有他被明盛霸凌的傷痛,也不提及如標簽一般貼在喬青羽身上的喬白羽。寫著寫著,喬青羽突然發覺自己其實不認識筆下流出的那些若無其事的輕快語句,仿佛寫信的自己是另一個人似的。
轉念一想也對,她怎麼敢把真實的,被無數愁緒撕裂的自己,坦然地展現給何愷呢?
完成瞭回信的任務,喬青羽大大地舒瞭口氣。接下來得去校門對面的文具店買信封及郵票,然後走至路口,把信塞進深綠的郵筒。
接著就可以回傢瞭。提前三小時,肯定碰不見號稱要在校門口等自己的無賴。
請假原因也想好瞭,就說生理期肚子疼。運動會和自己毫無關系,孫應龍沒理由不放自己走。
計劃好一切,喬青羽起身收拾書包。教室裡的人不知何時已經走光瞭,後門敞著,門邊明盛的桌椅空空蕩蕩。
葉子鱗雜亂的課桌上,有個東西隱隱閃著光。
探瞭探腦袋,喬青羽看清瞭,是他方才對著傻笑的手機。
平常從後排男生的打鬧中,她聽說過葉子鱗不止一隻手機。據說是因為校外的女友不止一個,為避免發串信息,幹脆一個女友一個號碼。偶爾忙不過來時,就把手機分派給身邊的人,自己口述,別人幫著打字。有一次,陳沈拿著手機嗷嗷大叫,引得幾乎全班男生都圍瞭過去——一個年長好幾歲的女朋友,在陳沈的擅自引誘下,發瞭張極其暴露的寫真照片。
從來不在意他們打鬧的喬青羽,驚覺自己竟然無意識地記住瞭這麼多。
走過葉子鱗的書桌,喬青羽再次停下瞭腳步。寬大的筆袋敞著,草草放置的手機正面朝下,恰好壓住瞭筆袋一側的拉鏈。手機背面,窄小方正的鏡頭蓋是打開的,蓋子上方亮晶晶的一圈,正是那個渾圓如房門貓眼的攝像頭。
另一端綠色小圓後的英文字母應該是手機品牌。湊近一點,喬青羽看清瞭:索愛。
“你在看什麼?”
心跳漏瞭一拍,慌張轉頭,喬青羽看見明盛靠著門框,滿臉的疑惑。
他怎麼悄無聲息就出現瞭?
“沒什麼。”
像是被抓住做壞事似的,喬青羽瞬間臉紅得發燙。她低下頭,踩著急促的碎步,從明盛審視自己的視線下匆忙擦過,迅速在他眼前消失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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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利寄完信後,喬青羽坐上回傢的公交,提前一站下瞭車,拐進小巷裡一個不起眼的小網吧。
第一次進入網吧,心裡充滿瞭罪惡感,但她顧不瞭那麼多瞭。找瞭個隱蔽的空位,在油膩膩的鍵盤上,她快速敲入瞭自己的□□號和密碼。
添加好友的申請仍舊源源不斷。這次,喬青羽不再大意——隻要感覺不是何飛海,她就點瞭拒絕。企鵝終於不再跳動之後,她點開“我隻在乎你”的對話框,猶豫一番,發瞭一行字過去:
“葉子鱗不會隻發瞭我一個人的照片給你吧?”
頭像是“忙碌”的狀態,跳出來一句自動回復。時間尚早,喬青羽等待著。她搜索瞭索愛手機的圖片,很快就找到和葉子鱗一模一樣的機型——是今年的新款,拍照有800萬像素。這時下方的對話框突然變黃瞭。
“他說你漂亮又寂寞,需要關懷,小美妞~”
這麼容易就套出瞭實情。喬青羽輕笑一聲,手指停留在鍵盤上,迅速思考著。
“妹妹別怕,哥哥無微不至的,不然你姐姐以前怎麼願意跟我喝酒呢~”那邊開始滔滔不絕,“寰州這麼大,壞人那麼多,你初來駕到人生地不熟的,跟你姐以前一樣,多可憐啊~哥哥最看不得小姑娘可憐巴巴的樣子瞭,乖,叫我聲大哥,大哥疼你……”
“我姐姐以前是在哪裡跟你喝酒的?”喬青羽回復,“你怎麼認識她的呢?”
“你姐姐一去學校就碰到流氓,我英雄救美呀!妹妹,哥哥是不是很善良呀?”
說明喬白羽一開學就遇到這個人瞭,喬青羽心想。這個說自己善良的男人,讓她不自覺地聯想到一隻披著羊皮的狼。還是劣質的漏洞百出的羊皮。
所以,他們的“友誼”持續瞭多久呢?屏幕另一頭的這個男人,是不是知道不少喬白羽在寰州的事呢?
“沒有朋友,被人嘲笑,心裡好苦的是不是?”那頭仍在喋喋不休,“不怕,現在你有哥哥瞭,我黑哥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江濱混,但江這邊的朋友也不少,你有麻煩瞭,喊一聲,我一定幫!等一下我多帶幾個人去二中門口給你撐腰,以後你在學校裡想橫著走都行!”
喬青羽敲下“不用”,轉念一想,又把這兩個字刪去瞭。
“這幾天學校運動會,也是社團展示日,廣場上很多老師,校門口很多傢長進出,人太多瞭,不太方便,”喬青羽一股腦兒敲下這句話,“周五放學時再見可以嗎?”
發上去,那邊一下子沒回復。遲疑片刻,喬青羽加上一句:“那天我也不著急回傢。”
很快對話框裡出現幾個笑臉:“妹妹太貼心瞭!行,那我們今天就不過來瞭。”
打發走這個叫黑哥的人,喬青羽陷入瞭沉思。緩兵之計無法化解她的困境,可內心深處,她似乎也在期待著與這幫人見個面。一時間她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就像被卡在瞭兩塊巨石之間,動彈不得。
這時右下角的企鵝變成瞭一個閃動的小喇叭,又有人加她瞭。
麻木地點瞭點鼠標,跳出來添加者的頭像,就是企鵝本身。掃過頭像後的簡短網名,喬青羽不禁坐直瞭身體。
滄翼。
也就是飛海和白羽。
深吸一口氣,喬青羽點瞭“同意”。
“你好,青羽,”那邊開門見山,“我是何飛海。”
喬青羽回瞭個“你好何大哥”之後,那邊就沒話瞭。想起他木訥又可靠的樣子,喬青羽決定自己把握主動權。
“我有事想問你,可以嗎?”
很快有回復瞭:“可以。”
爽快的回復讓喬青羽無比心安,以至於有點感動。沉吟片刻,她敲下:
“你是我姐姐的好朋友嗎?”
發上去後她放下雙手等待著。很快,那邊發上來長長的一段話:
“我知道你們一傢對我和白羽的關系感到好奇。周末我特意回寰州探望她,似乎是我與她關系不尋常的力證。看得出來,叔叔阿姨都是靦腆之人,又因為往事實在太過沉痛,所以留我吃飯時,會刻意避開白羽的存在。我本來想解釋的,但叔叔阿姨的笑容使我開不瞭口……現在既然你問瞭,我就坦誠告訴你吧。”
那邊還在輸入,喬青羽屏息等待著。
“初一初二的時候,我和喬白羽當過兩年的同學,但不在同一個班。她實在太耀眼瞭,任何舉動都能吸引別人的註意,我也不可免俗地被吸引瞭。可我當時比她矮半個頭,灰頭土臉,傢裡窮得叮當響。所以,對她,我隻是默默註視,遠遠觀望。可以說她開啟並完成瞭我對女孩的一切美好想象,但我是她的朋友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喬青羽驚愕地張瞭張嘴:“但你不是跟她還有勁睿哥一起出去玩過的嗎?”
“出去玩不止我們三個,而是很多人一起,”何飛海解釋道,“我外婆傢在南喬村,兩個表哥和勁睿哥都是認識的。高考成績出來後,傢裡的哥哥姐姐說要為我慶祝,喊上一大幫子朋友去順雲一起玩,那次就有勁睿哥和喬白羽。當時我很想問她要聯系方式,卻鼓不起勇氣。說白瞭,我和她,就是陌生人吧。”
一個字一個字看完,喬青羽不禁有點泄氣。如此說來,何飛海對喬白羽,根本就是一無所知嘛。
“我本來還以為,你都知道姐姐葬在安陵園瞭,肯定至少是她的朋友。”
“今年春節我去南喬村外婆傢,碰見瞭勁睿哥。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看出來我一直惦念著喬白羽的,總之是他主動告訴我,說白羽其實在安陵園,讓我有時間就去看看她,還讓我保守秘密,說得瞞著傢裡的老人。”
“他怎麼知道姐姐在安陵園?他怎麼自己不來看姐姐??”喬青羽突然怒氣騰起,一不留神,多打瞭個問號,“這麼重要的事,我爸媽怎麼都不告訴我和勁羽?”
“當時我也覺得奇怪,因為感覺留喬白羽一個人在寰州的山上,太孤單瞭。但這是你們傢的傢事,我一個外人,不便插手,也就沒多問。”
沮喪地吐出口氣,喬青羽往後靠在瞭椅背上。一時間,她想不出還要說什麼,那邊也就一直沉默著。
正想關掉□□時,“滄翼”的對話框裡冒出一句,仿佛是要安慰她似的:“後來想想,你父母是世界上最疼愛喬白羽的人,他們這樣做肯定有他們的道理。”
喬青羽不自覺地搖瞭搖頭。
“你爸媽人太好瞭,”何飛海又說,“他們很不容易,不告訴你們,肯定是有他們自己的考慮,而且一定是為瞭你們好,你要多體諒他們啊。”
喬青羽緩緩吐出一口氣,雙眼因過於失望及突如其來的不耐煩而失瞭神。末瞭,她往前一傾,噼裡啪啦敲起瞭鍵盤:
“所以你對我姐姐,除瞭容貌,其他的一無所知,對不對?我本來還以為你和別的男人不一樣!沒想到你和他們一樣膚淺!”
頓瞭頓,她繼續敲字:
“收起你那假惺惺的喜歡!你根本不是真正的關心她!你都說自己是一個外人瞭,有什麼資格教育我?我當然知道我爸媽為瞭我們好,哪裡需要你來告訴我?你這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自私鬼!”
也不等何飛海回應瞭,她斷然關掉瞭電腦。起身,胸口先是憋得慌,繼而像是被割瞭一刀,滿腔怒火撕裂細窄的傷口,噴薄而出。
她覺得自己燃燒起來瞭——就像那個女瘋子一樣。
渾身是傷,但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