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刀尖

這邊喬青羽飛速回轉身。

過於安靜的教室裡,一切細微的聲響都被放大瞭。一下子撕開信封,紙張碎裂的聲音尖銳刺耳——喬青羽頭皮酥麻,她知道身後的明盛正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為防止再次發出聲響,她慢吞吞地、極其小心地抽出瞭雪白的信紙。

“喂,”明盛突然開瞭口,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你不打算解釋一下?”

喬青羽停下展開信紙的動作。南橋村老房子的大火,烈焰中的喬白羽日記,昏暗中的滾燙熱水,李芳好臉上沉重的淚……這一切像快鏡頭般在眼前迅速閃過,使她根本無從開口——如何解釋?

“聽見瞭嗎,”明盛聽著有些惱怒,“喬青羽?”

“聽見瞭,”喬青羽微微側過腦袋,“沒法解釋,再說跟你也沒關系。”

末瞭,她加上一句:“我的手受傷瞭,沒法幫你寫作業瞭。”

椅子挪動的聲音,明盛站瞭起來。喬青羽想回頭卻不敢,等她反應過來,明盛已經出現在她的眼前,長腿一邁,坐在瞭正前方的椅子上。

“挺嚴重嘛。”

喬青羽匆忙把左手放瞭下來,卻立馬後悔自己這個慌亂的動作。

“燙的?”

“都說瞭跟你沒有關系,”喬青羽說著,右手大拇指不自覺地在何愷的信封上摩挲,“你看到瞭,我真的沒法幫你寫作業瞭。”

突然間明盛湊近一點,視線直直盯住喬青羽的臉:“幹嘛看都不看我?你怕我?”

喬青羽蹙眉抬眼:“不。”

她當然早就熟悉瞭明盛的模樣,可毫無防備地直面這張俊臉,且是半米開外的近距離,她還是禁不住一震——用驚為天人來形容一點也不過。英挺的鼻梁貴氣逼人,纖長睫毛下黑白分明的眼眸相當清潤,深沉又純真。濃密的雙眉乍看精致,細看有些雜亂,卻恰到好處地顯現出難以馴服的氣質。微亂的短發像是從沒被認真對待過似的,幾撮不聽話的冒出瞭大部隊,因為逆著光而融進瞭斜陽。他在發光,鉑金色的。

“你受傷的是左手手腕,”明盛語氣悠然,“這意味著你可以繼續幫我寫作業。”

喬青羽微微一愣,繼而又冒出個“不”。

“你的條件我都滿足瞭,”明盛說著,抬起一隻手,把那隻黑色N95放在桌上,“信還給瞭你,手機你繼續用。”

“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和金錢幫你寫作業,”喬青羽直言,“手機被我媽發現一次,還會被她發現第二次。這件事,我真的做不瞭瞭。”

“既然你媽那麼神通廣大,”明盛瞄瞭桌上的信封一眼,聽著很不以為然,“那你還敢跟那個叫何愷的窩囊廢通信?你肯定不舍得丟掉他的信而且會給他回信的,對吧?”

喬青羽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反駁。

“有那個時間,還不如幫我寫作業,”明盛輕飄飄地說,“就用你自己的手機,話費我幫你充。”

喬青羽哭笑不得。這兩件事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就算瞭,她自己的手機比小靈通好不瞭多少,拍照連臉都看不清,根本無法用彩信溝通作業題——不過,明盛可能料不到她手機太差這件事。

“至於你周末用我的手機幹瞭什麼壞事,都讓你媽追到學校瞭,”明盛繼續說,“我就不追究瞭。”

不知不覺喬青羽恢復瞭冷靜,她思考著。

“怎麼樣?”

“你很討厭做作業是嗎?”

“誰會喜歡寫作業,”明盛微微蹙起眉頭,“不過我是沒空。”

“忙著打籃球嗎?”

明盛的表情變瞭,有點意外,又像是憋著笑:“你以為我分不清孰輕孰重?”

“那你怎麼沒空?”

“考試,”明盛盯著喬青羽,“SAT。”

喬青羽顯然沒聽懂,可明盛沒給她繼續問的機會。

“反正我比你想的忙多瞭,”他往身後的桌子一靠,雙手交叉放在腦後,揚起下巴,居高臨下看著她,“尤其這半年。你若能幫我,這隻手機就送給你,話費我充。”

“我不要手機,”喬青羽搖搖頭,字句清晰,毫不畏懼地看著明盛的眼睛,“做作業比寫信費時多瞭,但如果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可以長期幫你。”

明盛維持著睥睨天下的姿勢:“說。”

“我知道你爸爸是省一醫院的院長,”喬青羽不自覺地坐直瞭身體,“而我的姐姐喬白羽,三年前就是在省一醫院離開的。如果你可以幫我問清楚她到底是怎麼走的,我就一直幫你寫作業,無怨無悔。”

說完她認真打量明盛的表情。他先是無動於衷,幾秒後,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似的,極其不屑地“呵”瞭一聲。

“我不跟我爸講話,”他聲調冷漠,站瞭起來,瘦高的身軀恰好遮住瞭窗戶外的斜陽,在喬青羽課桌上投下一片陰影,“我們還是互不幹擾吧,喬青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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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孫應龍那裡得知手機被一個叫“王沐沐”的高三同學領走後,李芳好便默認喬青羽沒有說謊,也不再提及這件事。手機和金鐲的事都算塵埃落定,順帶著,喬白羽的殘缺日記也被沒收瞭。幾天過去,喬青羽放學後照例在面館幫忙時,回頭望瞭望李芳好從後廚進進出出的忙碌身影,突覺一切仿若夢境。

若沒有手腕上的傷,發生的這些事,就像店門口那口盛放白粥的大鋁鍋的蒸汽一般,冒出來就消失無形瞭。

對父母自欺欺人遺忘一切“壞”事的做法,喬青羽不滿至極。然而周末喬勁羽回傢後,喬青羽驚覺自己其實比父母也好不到哪裡去。

“姐你就老實告訴我唄,”喬勁羽纏著喬青羽,“誰借你的手機?我一定不會說出去。”

“感謝你嘴巴很牢幫我守住瞭手機的秘密,但你真的不需要知道更多瞭,”喬青羽斬釘截鐵,“知道也沒什麼意義。”

這些話就像是腦子裡早就備好的,無需思考就滔滔流出瞭。說完後喬青羽不禁想,也許,父母隱瞞喬白羽的死因,也是因為覺得坦露真相毫無意義。

畢竟喬白羽再也回不來瞭。

喬青羽差點相信父母遲早有一天會真的忘記喬白羽的那個周末,喬傢手工面館一周內第二次歇業一天,且鄭重其事在卷簾門上貼出瞭原因,是“傢事”。

臨出發瞭喬青羽才知道,安陵園是他們的目的地。

喬白羽二十三周歲的生忌日到瞭,在這個雲淡風清的秋日。

下瞭公交車沿著山坡拾級而上時,連一向活潑散漫的喬勁羽都變得安靜穩重瞭。安陵園是寰州風景最好的公墓,背靠北山,面朝清湖,稍高點的墓碑就能把清湖另一側的寰州盡收眼底。進入墓園後,一傢人以喬陸生為首,沿著墓地中間的石階繼續向上,快到盡頭時喬陸生往左一轉,在一個緊靠著石階的白色墓碑前停瞭下來。

喬青羽緊隨著喬陸生,腳步停頓之前就被墓碑正中的照片吸引住瞭。

是一張她從未見過的黑白照,有點褪色瞭,照片裡素面朝天的喬白羽明眸皓齒,閃耀動人。四個人一起燒香拜瞭拜,末瞭,喬青羽彎下腰,湊近,用衣袖仔細擦掉瞭停在照片上的灰塵。

起身,她發現李芳好在背後默默註視著她擦灰塵的動作。像是怕跟喬青羽對視似的,見喬青羽轉過來瞭,李芳好趕緊吩咐喬勁羽把東西拿出來。

這邊喬陸生已經點著瞭一疊紅紅綠綠的紙錢。喬勁羽把手裡的袋子放在地上,躬著身掏出袋子裡的東西,一樣一樣遞給喬陸生。

幾條做工精良的褶皺紙連衣裙,一個紙板糊的豪華小屋,以及——喬青羽驚奇地張大眼——從淺綠摘錄本裡撕下的,粘有殘缺日記的紙張。

喬勁羽顯然也愣瞭楞,但仍舊把手裡的紙張遞給瞭喬陸生。

眼睜睜地,喬青羽看著那幾頁紙被一條燃著烈焰的淡粉色裙擺包裹起來,變成絢爛異常的跳躍火花,很快就化成瞭灰燼。喬陸生開始整理地上的紙灰,喬青羽呆滯地看著他的動作,突然間胸悶地喘不過氣來。

身邊李芳好開始抽泣:“白羽啊,傻孩子啊,你怎麼不給媽媽托夢啊,怎麼還是什麼都不願意跟媽媽說啊……”

令人窒息的陰鬱沉沉地壓下來。喬青羽轉過身,背朝墓碑,大口呼吸。

天空是通透的純藍,清湖像被撒上瞭一層碎銀,對岸鱗次櫛比的玻璃大廈泛著潔凈的光——這就是喬白羽所說的,夢幻的寰州吧。

下山前,喬陸生拉過姐弟,神情嚴肅地說:“姐姐喜歡大地方,風景好的地方,你爺爺奶奶嘛覺得落葉必須歸根……爸媽自己做主給姐姐買瞭個她喜歡的地方,爺爺奶奶那邊,以後爸媽來說,你們千萬不要亂說。”

像是解釋,但更多是叮囑。

“那姐姐的……”喬青羽大膽問,“人,到底是葬在老傢還是這裡?”

“老傢,”李芳好突然從身後插嘴,聽著已從悲痛中恢復過來,“這個地方就是給姐姐買個位置,爸媽圖個心安。”

她接得太快瞭,以至於喬青羽並不相信。

“媽媽,爸爸,”喬青羽視線回落到喬白羽的照片上,“謝謝你們,姐姐肯定很喜歡這裡。”

悼念完畢,一傢人收拾收拾心情,整理好東西,緩步走出墓園時,依次與一個背著雙肩包的,捧著一大束白色玫瑰的男青年擦肩而過。像刻意回避似的,經過喬青羽一傢的時候,男人加快步伐且低下瞭頭。

李芳好的腳步突然頓住瞭,幾秒後一拍腦袋,轉頭大喊瞭聲:“何飛海!”

男生也頓住瞭,扭頭,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

“我就說怎麼那麼面熟,”李芳好竟露出瞭笑容,“以前你是裡方鄉中心學校初二1班的,我說的沒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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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不住喬陸生和李芳好的熱情邀請,何飛海從喬白羽墓前回來後,擠進出租車,來到瞭朝陽新村。傢裡從沒開過火,像接待貴賓似的,到傢後沒多久,李芳好就給所有人委派瞭任務:喬陸生買菜,喬勁羽買水果,至於喬青羽,則是去店裡拿餐具和調味品。

背著一書包的白瓷碗盤,回至三十九幢的二樓時,喬青羽刻意放輕瞭腳步,悄無聲息移動至三樓的房門前。

“你們和勁睿還一起玩過的啊,”門內李芳好感慨,“白羽沒跟我說過,這孩子不把我當媽,很多事情隨便和別人說也不跟我說。”

“她其實不善於表達的,”何飛海聽著有點窘迫,“不像看起來那樣,其實她心墻很高……”

“反正我這個媽在她眼裡就是沒什麼用,”李芳好長嘆一氣,“我說你怎麼找到這個地方,是勁睿告訴你的?”

“噢,”何飛海像是突然回過神來,“對,是勁睿哥告訴我的。”

“來,喝水喝水,”李芳好幹笑幾聲,“你是真的有情有義。專門跑來看白羽,是白羽的福氣啊,可惜她命薄,享不瞭這個福咯……”

樓下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像是喬陸生回來瞭。喬青羽立馬站直身體,敲響瞭門。

她先進去,喬陸生後腳就進瞭門。李芳好帶上圍裙進瞭廚房,把喬青羽趕進房內寫作業,換作喬陸生往沙發一坐,話題變成瑣碎客套的拉傢常。在房內的喬青羽屏神聽瞭一小會兒,被突如其來的電視新聞打斷,便放棄瞭偷聽。

至少,她知道瞭喬勁睿也對安陵園的事知情。

吃晚飯時喬青羽仔細打量瞭何飛海,發現他兇殘的眉毛下,有一雙溫順的,充滿善意的眼睛。大人的往來聊天使她得知何飛海傢庭貧困,在學校裡從小拔尖,三年前曾以順雲市高考第一的成績榮升北京大學,現已申請到公費出國的名額,明年就去美國名校念研究生瞭。他穿著樸素,相貌樸實,基本是李芳好或喬陸生問一句他答一句,木訥地有些遲鈍,卻透著一股強大的踏實和安全感。

喬青羽想,姐姐一定很信任他,換言之,他一定知道不少姐姐的事。

隻是她沒機會與何飛海單獨聊天。

在傢裡坐瞭幾個小時,何飛海起身告辭時,喬青羽主動幫他拿下瞭掛在墻上的外套。

“謝謝妹妹。”何飛海微笑。這是今天第一次,他直視喬青羽的眼睛。

喬青羽心裡忐忑不已——趁著拿外套時,她把寫有自己□□號碼的紙條塞進瞭外套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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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喬傢手工面館照常營業,李芳好和喬陸生又開始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上午在店裡幫瞭會兒忙後,喬青羽說要去校圖書館查資料,被李芳好禁止瞭。

喬青羽明白,李芳好對她的信任就像是被刀割裂的白紙,再也無法恢復如初瞭。

面對李芳好的果決,她沒再堅持,而是回到瞭無光的房間。擰開臺燈,淺綠色摘錄本不知何時回到瞭她的書桌上,靜靜地躺在英語課本旁邊。拿起來翻開,正中間的那幾頁已經被撕掉瞭,空蕩蕩的,仿佛沒有瞭心。

把本子一丟,喬青羽向後直挺挺地倒在瞭床上。

“沒關系,”她望著天花板,似望著喬白羽的無瑕臉龐,“我會永遠記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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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瞭不錯失何飛海的好友申請,周一午飯後,喬青羽在校圖書館找瞭臺電腦,接受瞭近期幾乎所有的□□好友申請。她一邊點擊同意一邊數著數,二十八個。

多得超乎想象,但她並沒多想。

一時間屏幕右下方的小企鵝閃個不停。大部分都是無聊寂寞的男生,一開口就是輕浮的吹捧。喬青羽一般不回復,見情況不對就幹脆地刪除對方。如此操作瞭一小會兒後,新跳出來的對話框裡,一個頂著黃毛頭像的陌生賬號,張口就喊出瞭喬青羽的名字。

“你是誰?”喬青羽敲下第一句回復。

“你管我是誰啊,你以為你是誰啊,加瞭又刪掉,裝什麼清純啊!”那邊發上來一句話。

他怎麼知道自己刪瞭人?喬青羽有點疑惑,但並不打算深究,而是關掉瞭對話框,動作熟練把這個叫叫囔囔的人刪去瞭。

隨即她又點瞭下跳動的企鵝,冒出來另一個對話框,是戴眼鏡的紫發頭像,網名是“我隻在乎你”。

看著還算正經,也許是何飛海?

對話框裡,隻有一個“hello?”

喬青羽回瞭個“你好”。

“寰州二中高二5班第四組第四排的喬青羽,”那邊發上來一句話,“你寂寞嗎?”

絕對不是何飛海。喬青羽突然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莫名其妙的滿嘴下流的男人加自己瞭,因為有人把自己的□□告訴瞭他們。

一群互相認識的二流子。

她剛想重復方才刪人的操作,剛移動鼠標,眼睛就瞪大瞭:對話框裡蹭蹭蹭出現三張照片,兩張是她的背影,一張是她垂下頭的側臉。場景都在教室,雖然一看就是偷拍的,但畫面清晰地很,尤其是那張低頭拿書的照片,放大瞭看,連陰影中的睫毛都絲絲分明。

“寂寞芳心無處去,”那頭發上來一句話,“哥哥疼你,小美女……”

背後冷颼颼的,喬青羽整個人都僵直瞭。

“放學後哥哥在校門口等你,”那邊又說,“別怕,就是想去你傢吃碗招牌牛肉面,乖。”

恐懼從頭到腳裹挾瞭她。

“你姐姐我以前也心疼過的,”那邊繼續說,“現在輪到妹妹瞭,小可愛。”

腦海中一片空白,明晃晃的。

良久,喬青羽才意識到,那泛著冷光的銀白色,是刀尖。

《煥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