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空下有一隻獨自遨遊的蒼鷹,清湖水覆蓋著無數顆閃爍的水晶。太陽噴出凌厲的烈焰,落到地上卻飄散成一片紛紛揚揚的純白。太陽雪,喬青羽呢喃,不由得閉上瞭眼。
溫暖如夢。連主席臺下那片黑壓壓的冷漠眼光,也因這夢幻的美景而善良起來。
肩上傳來一陣刺痛,是一片晶瑩無暇的雪花刺進瞭肌膚。光潔的肩膀上什麼都沒有。往下望去,喬青羽驚得叫出聲來——她什麼都沒有穿!
身體猛地顫抖瞭一下。喬青羽睜開眼睛。
左耳邊,喬歡的呼吸均勻而平穩。
屋子裡沒有一絲光線,空氣是凝滯的,渾濁不堪。腦海中回蕩著方才的那個夢,喬青羽輕輕起身,抓過羽絨服,悄悄打開瞭房間門。
樓下路燈的光散進客廳,沙發桌櫃雖模糊但可辨。茶幾上的玻璃有點反光。無用的煙灰缸壓著一張醒目的白色A4紙文件,是那張令父母沉默瞭一整晚的通報批評書。
走近一點,她註意到煙灰缸邊還有隻筆。毫無疑問父母簽瞭字,而且肯定是規規矩矩一絲不茍的。
他們才不會問我難不難受呢。喬青羽傷心地想。
認真回想,她確認當自己帶著葉子鱗、孫應龍和教導主任黃胖子出現在面館時,李芳好眼中閃過一絲純粹的對她的關切。她也確信當孫應龍再次復述事情始末時,喬陸生憂心忡忡看著她的目光裡,有難掩的心疼。可問題是他們什麼都沒說。不僅不說,還和平常一樣,讓她匆匆吃完晚餐且當著葉子鱗、孫應龍和黃胖子的面,硬生生把她趕回瞭傢。
父母把她強行排除在事情之外的做法令喬青羽覺得匪夷所思,但很快就想明白瞭:他們就是懦弱,膽小,卻又極好面子,生怕在同學和老師面前管制不住自己的言行——是的,他們發現自己長大瞭,不受控瞭。
對父母來說,權威是高於一切的,即便這權威僅僅浮於表面。
喬青羽驚覺自己早就走上瞭一條反抗父母的路,不動聲色地。
她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不過這前路茫茫的艱巨感讓她有種意外的痛快。還有孤獨,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孤獨,就像孤身走在貧瘠荒原上,很難說自己討厭這種蒼茫的感覺。
走進陽臺的冷風中,喬青羽的視線不自覺地一直停留在正對面那扇棱角分明的玻璃窗上。最近她越來越多註意起對面燈光的明滅,尤其在刺傷明盛後的這三天。她清晰地記得就在刺傷明盛的那天晚上,對面廚房隔斷簾後的黃色燈光,在各傢各戶都行將入眠時,突然亮瞭起來。那一刻她剛好在陽臺晾曬自己洗完的毛衣。毛衣是新的,黯淡的咖啡色,那天第一次穿。理論上不用洗,可是在洗澡前,喬青羽發現右手的袖口有一小塊不起眼的深色印記——是明盛手上流的血沾在瞭她蓋過手腕的衣袖上。
在水龍頭下使勁搓衣袖時喬青羽有種清洗犯罪證物的慌亂,可親眼目睹對面的燈“啪”地亮起的那一刻,她又有瞭種被赦免的輕松。隨即羞恥心漫上來,淹沒瞭這種奇妙的錯覺——明盛不會責怪她的錯覺。
他說“不要緊”,是給迅速圍上來的另幾個男生聽的,而不是為瞭寬慰她;他喊“別管她”,是為瞭給那幾個圍住自己的男生解圍,省得沖過來的籃球教練誤以為他們合夥欺負自己一個女生。被簇擁著走向校門時,他扭過頭朝自己投來極為嚴肅極為深長的一瞥,黑翟石般的眼瞳似射出萬千利箭,盯得自己無法動彈。喬青羽知道自己被鎖定瞭,逃無可逃。
隻是那莫名形成的荒誕錯覺時不時跳出來攪亂她的正常理性。明盛右手虎口縫瞭七針的消息旋風般傳遍校園,不少義憤填膺的陌生面孔沖到喬青羽眼前丟下他們憤怒的唾罵。身後的高馳逢人就說,這件事的份量足夠上法庭瞭——十六歲,故意傷人,應當負刑事責任。葉子鱗在黃胖子辦公室裡哭喪著臉,顛三倒四一直叫冤。然而明盛比她還沉默,僅在黃胖子說讓喬青羽在星期一的集會上向他公開道歉時,極其不滿地搖瞭搖頭。
“來龍去脈,葉子鱗和喬青羽都說瞭,想必你也清楚瞭,”黃胖子對著明盛語重心長,“喬青羽也是受害者,隻是找錯目標用錯瞭方式。她平時乖巧,傢裡不容易,學校要懲罰但更要幫助她,你作為她的同班同學,也該寬厚一點……”
“不用向我道歉,”明盛的腔調一如平常帶著些許倦意,“她犯錯,批評她就行瞭。”
所以有瞭這張即將貼在校宣傳欄供全校人圍觀的通報批評書。認真權衡,喬青羽覺得宣傳欄其實比主席臺厚道,至少不用直接面對那些赤裸裸的評判眼光。馬上,她又提醒自己,明盛這樣說,很可能隻是因為他不想聽自己用麥克風說出他的名字,就像蘇恬憎惡自己說明盛這兩個字那樣。說白瞭,他厭惡自己,才寧願躲得遠遠的。
是這樣的。他說到做到,一再用行動踐行著“互不幹擾”這四個字。
如果說一開始明盛對自己的瞧不上更多是出於他幼稚的報復心,帶著捉弄的成分,那現在他對自己的無視,喬青羽覺得,是順從瞭他骨子裡的清高。不止她一個人有這種感覺。腳扭傷後休養的那幾周,明盛把打球時間分給瞭學習,下課後偶爾會靠在走廊圍欄上放松——基本獨自一人,拒絕瞭烏七八糟的擁躉。
“阿盛這陣子好用功好安靜啊,”有次經過講臺,喬青羽聽到關瀾對前排的鄧美熙和秦芬說,“連陳予遷都不怎麼敢來找他。”
“腳受傷心情不好吧,”鄧美熙點頭,飛速回頭望瞭窗外的明盛一眼,抿嘴笑得靦腆,“太乖巧瞭真讓人不習慣~”
乖巧?這兩個字充滿瞭討好大人的意味,應該不是促使明盛做出改變的理由。喬青羽更願意相信明盛是厭倦瞭那些無意義的追捧,他心氣驕傲,腦子清醒,不允許自己真的墮落。
大傢都看出來明盛變深沉瞭,甚至有些憂鬱,隻不過沒人會傻乎乎地當面問他為什麼——好像先前對明盛的認識全是虛的,第一次,大傢發覺原來明盛清冷起來,是如此難以接近。
腳傷順利恢復後,明盛如願趕上瞭市男籃的賽場,帶著凸顯在性格中的沉毅,據說在球場上表現得相當出色。他勢如破竹,令人驚喜,奈何被自己一刀掐斷,無緣最後的決賽。對於明盛對待受傷這件事的“冷淡”,喬青羽發現自己慶幸之餘卻並不好受,這是為什麼?
他會不會太超脫瞭?
被刺傷後,明盛僅休息瞭一天就回到學校,因手傷而沒寫作業,卻交瞭打印出來的語文作文。對應孫應龍佈置的題目“精神”,他再次寫瞭古樟。
他感嘆它的沉默深刻,歌頌它的清雅高潔。他說爬上那些繁茂瞭幾百年的枝丫,像踏進聖殿,浮躁的心既能被安撫,也能被洗滌。古樟樹幹細密堅實,樹葉自帶醒神之清香,不給蚊蟲絲毫蠹蝕之機,而他自己,從今往後必須像樟樹一樣,永遠穩固堅定,永遠高尚如一。
他寫得很坦誠的,怎麼想就怎麼寫——喬青羽想著,帶著莫名的羨慕和奇怪的失落——看來,他對無聊的“叛逆”膩瞭,要遵從良知,做個積極向上的好學生瞭。
喬青羽意識到自己最近對明盛顯然過於關註瞭,像這個無人驚擾的深夜,自己從夢境中跌醒特意來陽臺透氣,卻一直盯著對面的窗戶發呆,思緒不斷掃過明盛那雙黑眸,恍惚地似掉進瞭另一個冰涼的夢。她對自己很不滿,繼而把視線左移,無聊地打量起王沐沐傢的窗戶來。
相比明盛傢的明凈玻璃,王沐沐傢的窗戶仿佛是不透明,甚至是不平整的。玻璃藍得不均勻,喬青羽可以輕易想到窗戶內側雜亂擁擠的櫃面、堆滿瞭臟碗的水池,東西多得像是要滿出房子。若不是王沐沐明明白白說過自己就住這裡,她根本不會相信這樣的屋子裡會住著那樣一位純美幹凈的女孩。
這時身後啪嗒一聲,父母的臥房打開瞭。
提溜著拖鞋的李芳好直接朝洗手間走去。片刻之後,傳來抽水馬桶的聲音。再之後,李芳好就看到瞭站在陽臺邊的喬青羽。
她嘴巴張瞭張,深深吞進一口冰冷的空氣,趔趄著沖過來扶住喬青羽的肩膀。
“青青,外邊冷,來,媽給你暖暖。”
強抑驚恐的李芳好聽著隨時能哭出來。喬青羽明白瞭,她誤以為自己要跳樓。牽著喬青羽在沙發上坐下後,李芳好隨手拉過一件大衣,小心翼翼裹住瞭喬青羽穿著單薄睡褲的雙腿。
“媽媽先幫你暖暖,才四點多,天都沒亮,回去好好睡啊,乖。”李芳好邊說邊把喬青羽的雙手捧到嘴邊哈氣,聲音像是被淚水浸濕瞭。
“媽,”喬青羽反抓住李芳好的手,“你別瞎想,我就是透透氣。”
“那就好那就好……”
李芳好聲音漸低,空氣迅速回歸沉寂。末瞭,喬青羽問:“黑哥他們今晚來瞭嗎?”
“哦,你這孩子,”李芳好撿回瞭魂魄,聲音重新有瞭力,“讓你別管傢裡的事,爸媽頂著呢……他們來瞭,有你那個同學葉子鱗,還有孫老師黃老師,他們就沒亂來……他們自己也說瞭,這麼點小事不想驚動二中的老師,以後不會再來店裡瞭……”
喬青羽緩緩舒瞭口氣。自己的處境是很糟糕,但無論如何這件事算是解決瞭。
李芳好又說:“本來你爸就說,這兩天要找找學校的老師,還有陳表舅,讓他們出面,這幫人肯定就不敢亂來瞭。”
喬青羽不置可否。
“你啊……”
李芳好長嘆一氣,喬青羽做好瞭挨訓的準備。
“哎,說起來你也不算小孩子瞭,”李芳好吐出一句,“道理老師肯定都跟你說過瞭,媽媽就不說瞭省得你心煩……今天爸爸媽媽問瞭明盛同學的醫藥費,把錢交給孫老師瞭,讓他幫忙給明盛同學的傢長。對方雖然沒提這茬,但錯都在我們身上,這個醫藥費,一定要賠的。媽媽就是告訴你這個做人的道理,你懂不懂的?”
“懂。”
“你爸還專門把道歉寫在紙上,一起塞在信封裡,讓孫老師交給明盛同學的父母,”李芳好補充道,“但都是不夠的啊,你們老師說可惜明盛同學沒辦法參加什麼籃球賽最後幾場比賽瞭,是啊,是很可惜啊,但我們能怎麼樣呢?所以說,你一定要記住,做人最基本的就是不能傷害別人,一旦傷害瞭,你再怎麼賠錢再怎麼道歉都是補不回來的,那個傷口永遠在那裡……”她的聲音突然出現波動,像是強忍著胸腔裡陡然而升的莫名怨氣,“這就是要看運氣,運氣好,對方不放在心上,你以後的日子也就能樂呵呵過瞭;運氣不好,對方一直記在心裡,恨你,你也沒話講,你說是不是?”
喬青羽怔怔地回瞭個“是”。
李芳好把心裡的氣吐瞭出來,開始氣勢如虹,而後極其漫長。
“我跟你說啊,”平靜之後,她繼續道,“我跟你們孫老師請過假瞭。今天下午你不用上學,也別在學校吃午飯,一下課就出來,我帶你,還有小羽,一起回趟順雲。現在你趕緊去睡覺,省得上學精神不好。”
“去順雲幹什麼?”
“身份證帶上,去公安局辦點正事,”李芳好說,“今晚還得趕回來。好瞭不多說瞭,你趕緊睡覺去。”
語焉不詳的“正事”二字落進喬青羽心裡,使得她根本睡不安穩。不過,這個神秘並沒維持到下午——上午第三堂課,喬青羽正對著語文課本上的古文犯困時,一張匿名小紙條傳到她眼下:
喬晴玉,新名字好溫柔哦!
環視一周,沒人異常。葉子鱗昏昏欲睡,明盛的課桌空空如也——這兩天他都沒來上學。紙條上的字有點熟悉,娟秀的字體像是女孩子所寫,不像是惡作劇。喬青羽盯瞭幾秒,頓時回過神來“正事”指的是什麼:父母要給她和勁羽改名字。
下瞭課,蔣念笑得神秘,把她拉到走廊:“為什麼改名字都不跟我說?我不是你的朋友嗎?”
“你寫的紙條?”
“對,”蔣念點頭,“我前面去教務處拿材料,剛好撞見你媽來拿學校的同意書,你為什麼要改名字啊?”
喬青羽望向集會廣場:“我沒有要改名字。”
“可是我看到……”
“我想,”喬青羽望著蔣念關心的眼神,若有所思地緩緩說道:“我想是我爸媽迷信,覺得我姐離開是因為名字中有個’羽’字,加上我前幾天做的事,讓他們覺得我也長出野蠻的翅膀瞭,所以改名字。”
蔣念笑得勉強:“這個理由有點荒唐啊……”
“很荒唐,”喬青羽抿著雙唇看向遠方,似在自語,“真是悲哀透頂。”
“那,”蔣念有點無措,又想安慰喬青羽,便說,“你換個角度想,改名字這麼麻煩,你爸媽其實是在想盡一切辦法為瞭你們嘛,挺周到的啊,讀音很像,生活中其實不會帶來什麼麻煩,你覺得呢?”
“不是這樣的,”喬青羽真誠地望著蔣念,搖瞭搖頭,“不是一個名字的問題。”
“是觀念的問題,”蔣念充滿理解地接過話,“但我覺得其實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啦,晴玉,挺好聽的啊,你笑起來像天上灑下陽光一樣,肌膚似玉,多貼切啊~”
“沒那麼爛漫,”喬青羽再次搖瞭搖頭,“他們隻是害怕我的翅膀,要拔掉它。”
青-羽,她在心中念出這兩個字,擲地有聲地。
她怎麼可能接受那兩個軟弱無力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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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歷史長河中,二零零八的這一筆可謂波瀾壯闊,激蕩人心。雪災、汶川、奧運,交替的大悲大喜似席卷所有人的驚濤駭浪,給年尾留下瞭浩蕩又深長的餘波。喬陸生把電視停在瞭寰州市民生頻道,屏幕裡記者隨機采訪路人問對這一年的感觸,“不平凡”這三個字不止一次竄入屋內喬青羽的耳朵。她凝神,認真看完陀思妥耶夫斯基鴻篇巨著的最後一頁,順勢往後一倒,深深陷進厚實的棉被裡。
泛黃的天花板像老舊的宣紙,喬青羽想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練字瞭。
她伸長手臂活動瞭一下蜷曲著的冰涼手指,假裝握緊一支勁挺的狼毫,對著天花板肆意揮灑下“不凡”二字。想象著它們的瀟灑,她第一次對自己的字產生瞭不含雜質的、十足的滿意。
好冷。縮回手哈氣,喬青羽的思緒開始亂飄。前陣子,為瞭捍衛自己與喬白羽一脈相承的名字,她和父母吵得天崩地裂,連電話另一頭的喬勁羽也卷入瞭。最終她贏瞭。然而那場史無前例的爭吵用盡瞭全傢人的熱量。真正的冬天,屋子裡看不見的風雪,在爭吵之後悄無聲息降臨瞭。
父母給瞭她無數個失望的背影。屋子從雪原變成冰原,喬青羽知道自己踩著冰凌之路,踏進瞭極寒之地。屋外越來越冷,大片烏雲遮天蔽日,似在醞釀一個掩埋寰州的巨大陰謀。翻開新臺歷,一月份的兩個節氣是醒目的紅色字體:小寒,大寒。
喬青羽的視線停留在“大寒”上,那是春節前他們一傢待在寰州的最後一天。
這是二零零八年的最後一夜,朝陽新村一個不透風不透光的小隔間裡,十六歲的喬青羽感覺自己變成瞭一隻被困在暴風雪中的鴕鳥。屋外烏雲終於松落,大片無暇的雪花悄然無息地填滿瞭整個天地。屋內喬青羽開始懷念盛夏的烈日。寰州的冬季太昏暗太漫長瞭,她想,我需要太陽,永遠耀眼永遠熱情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