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夢

期末考到休業式之間的一周,學校安排高一高二的學生去各個單位社會實踐。考試前兩天,上午最後一堂語文課下課後,孫應龍把長長的實踐單位列表貼在教室後方,讓大傢趁午休填好名字。飯後回到教室,見列表前人頭不斷,喬青羽就先去瞭圖書館。從圖書館回來時已經快打鈴瞭,列表前空無一人,她便走瞭過去。

“阿盛!”

站定沒多久,她就聽到側後方的陳沈起身朝後門喊,“給你留瞭福利院的名額,和去年一樣~”

餘光裡明盛大步走瞭過來,喬青羽剛拿起筆的手頓瞭頓,把筆放回瞭白板下的凹槽裡。

她往邊上移瞭一步,讓出列表前的空間,視線往下掃到瞭明盛垂掛著的右手——虎口的針線仍在,像一根根小刺,紮疼瞭她的神經。

“喬青羽。”

從他口中驀然聽到自己的名字,喬青羽慌亂又心虛,慢慢抬起眼與他對視。

“我還寫不瞭字,”明盛的目光有些灰暗,喉結上下動瞭動,又說,“你幫我。”

喬青羽“哦”瞭聲,機械地拿起筆,睜大在表格上搜尋,幾秒後在列表的下方找到瞭“寰州市眾恩福利院”幾個字。抬起手,卻聽到明盛說:“不是那個。”

她疑惑回頭,見他眨瞭眨眼,把頭別向一側,淡然道:“圖書館。”

說完他就走瞭。收到指令的喬青羽於是毫不馬虎地把他的名字寫在瞭“寰州市少年兒童圖書館”那一欄,而後又粗略掃瞭眼列表,在唯一空著的“寰州市第九人民醫院-寰州大學醫學院精神衛生中心”後面寫下瞭自己的名字。

雖然她原本的意願,也是選擇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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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好對喬青羽選擇“精神病院”似乎很有意見,不過因為喬青羽搶先解釋說隻有這組沒有男生,便悻悻地閉上瞭嘴。喬青羽於是體驗到一絲報復的快感。原本就不熱絡的母女,現在更加不怎麼說話,盡管每天李芳好都堅持騎電瓶車接送女兒。

在九院實踐的二中學生總共隻有五個人,除瞭喬青羽,另四個女生都是高一的。不出兩天,李芳好就把這四個高一學生的樣貌熟記於心。她那毫不回避的、上下打量別人的審視眼光,令喬青羽根本沒有勇氣和學妹們交談。她們看到李芳好時互相交換的眼神也很奇怪,厭惡中帶著獵奇,到後來則增加瞭一點關切。喬青羽不願但不得不承認,李芳好在她們眼中,就是個行為出格的精神病人。

一開始,喬青羽和別人一樣,也以為經常被人們用來開玩笑的九院是個詭異恐怖,關押著許多扭曲面孔的牢籠。可來瞭之後她才發現這裡整潔、溫暖又安詳。她的工作是幫助感統失調的孩子做運動,帶他們做操,坐圓筒練平衡,拋接籃球等。其中有個五歲小女孩因為走路經常摔跤,父母每天帶她來訓練平衡感。小女孩叫小橙,很喜歡喬青羽,一來就會大笑著撲進她的懷裡。

“姐姐,我來啦!”

奶裡奶氣的聲音,暖暖甜甜的,一下子就把喬青羽融化瞭。她帶著小橙玩攀爬、跳圈的遊戲,小心護著她騎平衡車時搖搖晃晃的身體,蕩秋千時推得她咯咯大笑。練單腳跳時,小橙常常摔倒,一開始哭得很兇,但喬青羽溫柔安慰瞭幾次並一再肯定她的膽量後,就不哭瞭。

“姐姐,”臨近實踐結束的一天下午,小橙抱住喬青羽的脖子,調皮地在她耳邊說悄悄話,“你好漂亮呀!”

回傢後,回想著小橙在自己耳邊呼出的暖潤話語,喬青羽眼眶裡熱流湧動。腦海中冒出個場景,很多年前的春節吧,在南橋村老房子的烤火爐邊,她也喜歡這樣對著喬白羽的耳朵講話。那時她四歲?五歲?記不清瞭。講話的內容也早就模糊,印象裡隻剩喬白羽笑眼盈盈的柔美側臉。木炭的紅色火光微映著喬白羽白瓷般的臉龐,她看向喬青羽的大眼睛裡漾著靈動的水光。年幼的喬青羽因此第一次切切實實地感觸到瞭姐姐震撼人心的美麗。

在遙遠的小時候,她是深深以姐姐為豪的。

實踐的最後一天,小橙按時出現在康復廳。在進行瞭一系列常規運動後,主班醫生帶著屋子裡的人來到瞭戶外花園。元旦的那場雪,已經在多日的明媚陽光下消失殆盡,忽略那幾棵蕭索的銀杏,院子裡暖融融的像是已經進入瞭春天。依照醫生的話,小橙爬上瞭花壇,喬青羽則跟在一旁,小心翼翼保護著。花壇的水泥貼面有二十公分寬,普通五歲的孩子早就能在上面奔跑自如瞭,對小橙來說卻仍是個不小的挑戰。像走平衡木一般,她雙手向兩邊平舉,一聲不吭緊緊盯著腳下,小臉緊繃著,努力克服內心恐懼的堅定模樣,令喬青羽很感動。

一圈,五十米,三分鐘,沒有摔倒。

小橙父親眼中的喜悅仿佛小橙拿到瞭跑步冠軍,小橙母親則高興地摟住她,不斷親她的臉蛋。這尋常的父慈母愛場景,害得喬青羽快落淚瞭——為避免丟人,她趕緊離開幾步,朝院落另一邊望去——那個角落有不少穿著細密藍白條紋病號服的人,都在曬太陽,看起來很放松。

“姐姐!”

回過頭,小橙睜著不含雜質的大眼,正在朝她招手:“姐姐,我想和你說悄悄話~”

喬青羽笑著蹲下身子。

“姐姐,明年我就可以上小學啦~”

“嗯!”喬青羽認真點瞭點頭,摸瞭摸小橙的馬尾,也在她耳邊輕聲道:“後年我就讀大學啦!”

小橙裝模作樣也摸瞭摸喬青羽的馬尾,又把頭湊過來:“姐姐我好喜歡你呀!”

喬青羽忍不住抱瞭抱小橙,然後平視她明亮的雙眼,嘴角不自覺地一直上揚:“我更喜歡你!”

接著,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根亮黃色的,渾圓的,透明包裝的棒棒糖,在小橙面前晃瞭晃,“這個送給你。”

小橙眼睛發光,指著包裝紙下方的綠色蝴蝶結:“哇,它有葉子呢!”

“拿著吧!”

“可是,”小橙面露難色,“我爸爸媽媽不讓我吃糖,吃糖牙齒會長蟲子的。”

霎時喬青羽有點無措。今天是實踐的最後一天,九院的志願者來來去去是常態,可她覺得自己應該和小橙說個再見,以某種不會惹哭小橙的方式。沒想到毫不知情的孩子竟單純地拒絕瞭她。

“看,”仿佛看出喬青羽臉上的失落,小橙趕緊把嘴巴張得老大,“我這裡面已經有一顆蛀牙瞭。”

“那是不能吃糖瞭,”喬青羽疼惜地摸瞭摸小橙的臉,繼續笑道,“但我送給你的不是糖。”

小橙歪頭盯著喬青羽手中那個亮黃色的小球,疑惑問道:“那這是什麼呀?”

“是太陽。”

“哇!”小橙頓時笑得燦爛,“好可愛的小太陽!”

孩子把棒棒糖接過去時的笑臉像一朵盛開的小花,給喬青羽帶來瞭一個難得的好夢。夢裡她背著書包走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前方的擁擠驀地消散,變成花香鳥語的緩坡。她慢慢上爬,草坪另一端畫卷般的美景逐漸展現在眼前。是之前在北山看到的,碧波浩渺的清湖,以及遠處蘊含銀色星光的寰州城。她的傢就在寰州城裡。

夢裡的寰州很遠,可夢裡天氣溫和,書包很輕。因此,夢裡的自己一個勁往前,沒有絲毫疲倦。沒有路,夢裡的自己不需要路。

醒過來後,喬青羽花瞭半天時間細細回味這個夢,心不在焉地度過瞭上午的休業式。年級休業典禮結束後各班回到自己教室,喬青羽發現教室的課桌已經被推到兩側,其中一側的桌上擺滿瞭各種零食和飲料。黑板上寫著“新年下午茶”幾個花字,投影屏幕上切換著一張又一張的照片:社團招新、英文朗誦比賽、校足球排球聯賽、秋遊、運動會、英語戲劇比賽、迎新晚會等等,不一而足。喬青羽坐在角落看著閃過的一張張照片,極難得看見自己的影子。來瞭一個學期,自己在精彩紛呈的二中裡,愈發像個透明人。

孫應龍走進來,喧鬧的教室安靜瞭一些。幻燈片停留在最後一張照片,是籃球校隊拿瞭市聯賽冠軍的合影。一排異常高大的校隊成員中,站在一側身高不起眼的明盛一下子抓住瞭喬青羽的視線——以他那肆意的蓬勃的英俊。

“啊,阿盛不上太可惜瞭,”不遠處鄧美熙拉著關瀾嘟囔著,“本來場上至少還有阿盛不是體育生,現在別人肯定又說我們學校全靠體育生瞭……”

關瀾爽朗一笑:“那也是我們學校的體育生!我們的!有本事你們招過去啊!”

“我就替阿盛不值啊,”鄧美熙說著朝喬青羽瞄瞭一眼,“去年是替補沒怎麼上場,今年是主力還進入瞭首發,是他自己辛苦練習才有的成績,誰曉得……”

關瀾捅瞭捅鄧美熙:“行瞭,也別這樣說。”

“明年高三瞭,”鄧美熙聲音反而更大瞭,因滿是怨氣而陰陽怪氣,“又不是體育生,誰還有那麼多時間練球打球啊!高二就是最後的機會!正常人都會替阿盛不值吧!”

班裡瞬間安靜下來,孫應龍摸著下巴疑惑而吃驚地望著鄧美熙。像是臉上掛不住瞭,鄧美熙甩開關瀾,三兩步走到喬青羽面前,抬起右手直指喬青羽的鼻子:“你損毀的不僅是阿盛的心血,還有我們全校人的心情!你說,你怎麼還有心情坐在這裡,你臉皮怎麼這麼厚?”

所有人都看著她倆,包括不遠處極其震驚的明盛本人。喬青羽覺得自己全身都燒起來瞭。

“你向阿盛道過歉嗎?肯定沒有吧!”鄧美熙憤憤不平,“你這種人怎麼可能會道歉!”

確實沒有。喬青羽抿瞭抿雙唇,脖頸無力,抬不起頭。

“鄧美熙!”孫應龍走下講臺。

“孫老師,”鄧美熙放下右手後退一步,聲音顫抖著,“難道喬青羽不應該向明盛道歉嗎?”

“這件事都過去瞭,還拿出來說幹嘛,”孫應龍和顏悅色,似要撫平班裡的緊張感,“再說,喬青羽父母早就私下向明盛父母道過歉瞭。明盛自己都不介意這件事,你一個旁人,就別操心瞭……”

“不僅是我,”鄧美熙辯駁,但氣息明顯弱瞭許多,“大傢都替明盛覺得委屈。”

孫應龍哈哈笑:“我們班一直很團結,團結在明盛同學周圍,很有凝聚力,這是好事,但……”

“這是我和喬青羽兩個人之間的事,”明盛突然開口打斷孫應龍,語氣深沉,似壓著怒意,“不關你的事,鄧美熙。”

鄧美熙帶上瞭哭腔:“我隻是……”

“我以為這件事已經過去瞭,沒想到竟然……”明盛打斷鄧美熙,瞄瞭喬青羽一眼後頓住瞭,轉而面向所有人,“省得誤會,現在我就明明白白告訴大傢,就像孫老師說的,喬青羽已經道過歉,以後別提瞭。”

“是啊是啊,”孫應龍心滿意足接話,“畢竟喬青羽也是我們班的同學啊,大傢要互相包容互相幫助……”

突然鄧美熙抽泣起來,推開眾人,不管不顧沖出瞭教室。關瀾大叫她的名字緊隨其後。教室裡和蜂窩一樣炸開瞭。鄧美熙在班裡的人緣比喬青羽好多瞭——無數目光,就像密密麻麻的箭落在喬青羽身上,使得她也想奪門而出。

可她隻是坐著,靜候孫應龍維持好秩序,聽著高馳葉子鱗等人調動氣氛,而後恍恍惚惚進入“新年下午茶”的輕松氛圍。在同學們的談笑打鬧聲中,她拿出手機,按下熟記於心的那個簡單號碼,認真敲瞭三個字發過去:

對不起。

明盛幾乎是同時看到這條短信的——喬青羽一抬頭就看到不遠處的他拿起瞭手機。可他隻是瞄瞭眼就把手機塞回口袋瞭。她等瞭一整個下午,直到寒假正式開始,他都沒有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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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之日真正來臨時,天空降下瞭第二場雪,夾著雨點,細碎冰涼不可親近。晚飯後喬青羽發現雨夾雪停瞭,便踩著濕漉漉的冰冷地面,走到運河邊。灰綠色的河水泛著冷光。十米開外就是古樟,停在原地思忖瞭會兒,喬青羽終究沒朝那個方向繼續前進。

手機在她回頭時震動不停。

她以為是李芳好,看清號碼後卻嚇得差點把手機扔在地上。

是明盛。

嗡嗡嗡的蜂鳴蓋過瞭她心臟的喧鬧,半晌,她終於接瞭。

小心翼翼地喂瞭一聲,過瞭兩秒,那頭傳來明盛清晰無比的聲音,帶著些許不滿,“幹嘛不過來?”

“啊?”喬青羽疑惑,“過來哪裡?”

“樹上,”那頭頓瞭頓,加重語氣,“你過來。”

然後就掛瞭。喬青羽定瞭定神,走到古樟的圍欄外,仰頭看到瞭坐在樹杈上的明盛。四目相對,他高高在上。

“會爬樹嗎?”

喬青羽搖頭:“不會。”

明盛起身解下瞭脖子上的黑色圍巾,用圍巾綁住身下的樹枝,垂下的那截,在喬青羽頭頂搖晃,伸手就能抓住。

“試試,”明盛邊說邊身手矯健地竄上瞭更上一層的樹杈,“很簡單。”

他的口吻不容反駁。喬青羽抓住瞭圍巾——質感意外地柔軟。最下方的樹杈其實就比她的頭高一點,粗糲的樹幹摩擦力大不容易滑到,她一咬牙,先利用圍巾踩上樹幹,再使勁抱住圍巾所掛的粗壯樹枝,倒是第一次就成功瞭。

“你讓讓。”明盛聲音從頭頂傳來。

喬青羽聽話地移到瞭樹枝外沿,讓出舒適且安全的樹杈。為防止自己掉下去,她側身坐在樹枝上,雙手緊緊按住瞭身下濕漉漉的粗糙樹皮。

“剛才為什麼不過來?”明盛跳下來後邊解圍巾邊問。

沒等喬青羽想好怎麼回答,他又問:“看見我在樹上?”

“沒看見,”喬青羽搖頭,看著他把圍巾胡亂塞進挎包,“你叫我有事嗎?”

塞完圍巾後,明盛恢復剛才悠然靠樹的姿勢,同時從包裡掏出一個白色信封,展示一般舉在空中,挑釁地問:“這是什麼?”

天色已經很暗瞭,借著下方路燈的光,喬青羽分辨出信封上寫著規整的大字“喬青羽收”,信封右下角,是熟悉的淺藍色校徽“順雲第一中學”。

“那傢夥的手好瞭?”明盛輕笑一聲,充滿蔑視。

看起來是的。校徽邊有明明白白的“何愷”二字,信封上的字都是手寫的,雖平庸,但認真。

現在換成明盛的手受傷瞭。天道輪回,自己竟無意識地幫何愷報瞭仇。

喬青羽緊張起來。一緊張,她就又不吭聲瞭。

“你到底是聽不見,”明盛有些無奈地問,“還是怕我?為什麼不說話?”

“你想怎麼樣?”喬青羽盡量讓自己聽起來很淡定,強迫自己直視明盛漆黑但明亮的眼眸。

“就這樣。”明盛說著,左手食指中指夾住信封,稍一用力,信封像雪片一般飛瞭出去。

眼睜睜地,喬青羽看著它飄進瞭冰冷遲滯的運河。

她收回無法置信的眼神:“那是我的信!”

“還沒到你手裡就不算,”明盛不以為然,“丟瞭你覺得心痛嗎?”

他表情突然嚴肅起來,視線在喬青羽臉上停留兩秒,心虛瞭一般遊移向別處。倒是喬青羽,因為有憤怒支撐,無所畏懼地一直盯著他。

“會嗎?”明盛聲音飄搖,莫名其妙地急促地籲出一口氣。他恰好坐在樹枝的陰影裡,面色晦暗不清。

“你把我叫到樹上,就是為瞭捉弄我嗎?你不覺得自己為所欲為很過分嗎?”喬青羽怒言,“何愷學長寫給我的信,就是我的東西,你憑什麼想扔就扔?我心不心痛關你什麼事?”

一口氣說完,她看向樹下,好不容易才在水中找到一個模糊的白色影子。看來那封信已經被水浸透,很快就要被吞噬瞭。回不來瞭,喬青羽想。受瞭欺負的委屈猛然升起壓過憤怒,她突然間很想哭。

“其實,我並不喜歡捉弄別人,”明盛開口瞭,似是沉思瞭許久,聲音略帶沙啞但出乎意料地柔和,“我隻是,每次想到你,我心裡就不舒服。”

喬青羽側著臉瞪他,雙唇緊抿,眼眶通紅。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明盛繼續道,視線下垂在樹枝上,失瞭焦,“它折磨我有一陣子瞭。我想擺脫它,結束它。”

說完他就沉默瞭。天已全黑,冰寒沉寂的空氣令喬青羽膽寒。明盛的話在她腦海中回蕩,不舒服,不喜歡,折磨。那個片刻她以為明盛想抹掉自己的存在,在這無人知曉的冷夜。圍巾被他收起來瞭,自己該怎麼下樹?“擺脫”、“結束”,到底是什麼意思?

末瞭,她大膽開口:“你可以說明白一點嗎?”

“做我女朋友。”明盛驀然看向她,眼眸閃爍如夏夜繁星。

《煥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