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是個懦弱的人。
喬青羽對自己失望極瞭。上樓想確認發生車禍之人到底是誰的電梯裡,她碰到瞭一對哭得不能自己的年邁夫妻,從旁邊親戚安撫的寰州話中她得知正是這對老人的孫女出瞭車禍。電梯門一開,望見走廊盡頭冷冰冰的“手術室”三個大字,滿頭銀絲的老太太發出瞭驚天動地的淒慘悲鳴。喬青羽退縮至電梯一角,沒有跟隨他們走出去。
害怕碰見自己無比熟悉的親人的面孔,她逃瞭。
跑出醫院後她匆匆上瞭一輛出租車。這一次司機沒有多問,在寰州城裡左彎右拐,順著窄長的濱湖路,穿過一撮撮興高采烈的遊人,爬上北山腳低矮的緩坡,把車子停在瞭安陵園的公交站前。
頭疼,暈乎乎的。明亮的太陽就在腦後,躲在影子裡的額頭依然滾燙卻同時滲出瞭冷汗。踩著黑色影子向上爬,喬青羽混沌的腦子裡交替閃現明盛手寫的紙條和模糊的車禍後的慘像。雖然殘存的理智掙紮著告訴她車禍之人未必就是喬勁睿,但情感上的罪惡感已經壓得她直不起腰。
喬白羽的墓安安靜靜地立在臺階邊,在前後幾個鮮花圍繞的墓碑的對比下,有一種楚楚可憐的孤寂。春節期間掃墓的人多,就在喬青羽用手撫過墓碑正中喬白羽甜美的笑臉時,一夥男女老少依次經過瞭她身後,在幾米之外的另一座墓碑前停下腳步。
他們陣仗很大,鮮花,貢品,香紙一樣不落。禮數做全套,走之前還在墓碑前點燃瞭兩根白色蠟燭。喬青羽因此對喬白羽產生瞭不小的歉意。
“對不起,姐姐,”她輕喃,“來得匆忙,忘記給你帶花瞭。”
轉過身,面朝太陽,喬青羽蹲下身坐在瞭階梯上。肩膀靠上潔白的墓碑,頭剛好抵著墓碑圓潤的邊角。合上眼,世界剩下一片紅。體溫肯定又高瞭,惡心之意不斷從空蕩蕩的腹中翻起,嘴裡幹燥地冒火。
“傻子。”喬青羽氣若遊絲地自嘲。
她向往著天空的遼闊,卻忽略瞭肉身的沉重。此刻,雖然對笨拙的自己又怨又恨,她卻不得不認識到被高燒折磨的自己,很可能離不開寰州瞭。
也許,連這片墓地都離不開。
思維停滯,腦內渾濁的巨浪翻江倒海,整個人暈乎乎的。迷迷糊糊地,自己仿佛躺在瞭床上,眼前是熟悉無比的李芳好的臉。
“叫你脫棉衣,”李芳好絮叨著,邊將疊好的熱毛巾貼放至喬青羽額頭,“你姐的舊衣服怎麼瞭?不要和同學比來比去,曉得伐?”
語調神態清晰地仿佛發生在昨日。喬青羽動瞭動腦袋,將滾燙的臉貼在喬白羽冰冷的墓碑上。
混沌中她感覺陽光消失瞭,一個模糊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逐漸清晰:“小姑娘?小姑娘?”
努力撐開眼皮,面前站著個穿藏青色對襟棉服的老爺爺。
“小姑娘怎麼一個人在這裡?”老人戴著老式的大框眼鏡,滿頭銀絲逆著光發亮,“小姑娘生病瞭?快回傢去吧!你傢住哪裡啊?”
喬青羽遲鈍地搖搖頭,張瞭張嘴,不言一詞。老人探頭看瞭看喬白羽的墓,而後善解人意地問道:“來看姐姐哦?”
緊接著他又說:“姐姐高興瞭,快回傢吧,小姑娘,這裡冷啊。”
說完他拍瞭拍喬青羽的肩,轉身走下公墓的階梯,步伐緩慢卻輕逸,仿若踩著雲。目送他離去後,喬青羽閉上眼睛,再次把頭靠在瞭喬白羽的墓碑上。
渾身虛軟乏力,談何離開呢。
不如就在這睡一覺吧。
-
醒來時太陽已爬至頭頂。不遠處有一傢三口在祭拜,那個孩子一直好奇地往自己這邊張望。他們走後又來瞭另一戶人傢,一個個壓著驚訝之意經過喬青羽眼前,在喬白羽隔壁的墓碑前站定瞭。
空氣中煙霧繚繞,喬青羽的咳嗽聲打破靜寂。
待那戶人傢走後,喬青羽艱難地站起來,轉身,坐在喬白羽的墓前。
她必須得考慮清楚接下來的去留。可頭腦很沉,根本無法集中精神。思緒任意擴散又急劇收縮,徒留黑洞洞的恐懼。
“如果,”她對著照片中聖潔的喬白羽輕喃,“如果出車禍的真的是勁睿哥和小雲姐,我該怎麼辦?”
萬物具寂,沒有回答。
有人來瞭。單獨一人,逐漸清晰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行至她的右後方,停瞭。
喬青羽心臟懸起,回頭,一大束盛放的白色菊花映入她的眼。
菊花上方,是一雙黑翟石般晶亮的眼眸。
抬起頭與明盛對視的那幾秒,喬青羽感覺自己掉進瞭一個夢。她匆匆收回視線,用餘光木然地關註著明盛半蹲下身子,把花束端端正正擺在喬白羽照片下的動作。在他把目光轉向自己後,喬青羽狼狽又窘迫地垂下瞭頭。
“我還以為你去瞭遠方。”
喬青羽忍住流淚的沖動,閉上暈眩的眼。
“你……”小心翼翼的姿態使得明盛溫柔異常,“身體不舒服嗎?”
喬青羽點點頭,很快又搖搖頭。下一秒,一隻清涼的大手覆蓋上她的額頭。
“我好渴。”喬青羽開口,沙啞的聲音因壓抑而顫抖,似悲鳴。
她睜開眼,見明盛著急地四下張望,臉上是她前所未見的緊張:“等我,三分鐘。”
他起身飛速跑下階梯,轉出公墓入口,眨眼就消失瞭。
雙腿不知何時麻瞭。喬青羽艱難起身,仰起臉尋找太陽,一頭撞進高懸於天的明亮光球。白色的太陽把她灼傷瞭,再睜眼,世界變得不真切,忽閃的白點無處不在,四周靜寂地生出夢幻。
剛才,明盛突然出現,是自己的幻覺吧?
他怎麼知道姐姐在這裡?他怎麼就找到瞭自己?他……應該不會勸自己回傢吧?混亂的疑問在喬青羽腦內你推我搡,奄奄一息的腦袋回光返照一般興奮不已,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就攪得喬青羽筋疲力竭。
好在明盛又出現瞭。他迅速移動的身影似定海神針,神奇地抹平瞭喬青羽心中所有焦灼的巨浪。
“喝吧。”明盛遞過一瓶擰開蓋子的礦泉水。
山泉順著枯幹的舌根流入胸腔,喬青羽感覺自己就像一根漸漸恢復生命力的枯木。
“你得喝熱水,”明盛聲音輕得像怕她疼似的,“好好睡個覺。”
喬青羽放下一飲而盡的礦泉水瓶:“我發燒瞭。”
“我知道。”
“外面都是我的照片嗎?”
明盛微微愣瞭愣,似在仔細考慮這個問題的含義。
“我聽說我傢人在到處找我,已經報瞭警。”
明盛點點頭:“報紙上登瞭找你的尋人啟事,馮阿姨,你認識吧?報刊亭的老板娘,她給我看的。”
“我不能回傢。”
“你發燒很嚴重。”
喬青羽垂下眼。她靠僅剩的意志力與明盛對話,雙腿卻軟綿綿的,看著弱不禁風,隨時可能倒下。
明盛沒任她徜徉在自己混亂的思緒裡:“先好好睡一覺再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保證你傢人找不到。”
-
出租車緩緩駛向朝陽新村的大門時,因害怕被認出,喬青羽縮在後座的角落,早早地把羽絨服帽子蓋過瞭頭頂。右手邊,明盛搖下車窗,向保安打瞭個招呼,又回應瞭車後不遠處馮老板娘的問候。車子最終停穩前,喬青羽註意到樓房號,謎底揭曉——朝陽新村38棟。
明盛帶她來到瞭他爺爺的傢。
進瞭門喬青羽才敢摘下羽絨服的帽子。“別去廚房,那沒窗簾,”明盛邊說邊彎腰從鞋櫃裡拿出一雙拖鞋,“給。”
房子的格局和喬青羽傢一模一樣,卻絲毫沒有傢裡那種沉悶壓抑的感覺。白墻幹凈,沙發和餐桌是相同的原木色,樸素又充滿暖意。原本擺放電視的地方,一架立式鋼琴與一排高至天花板的書櫃緊貼在一起,若不是因為反光,玻璃櫃門幹凈地仿佛不存在似的。茶幾下鋪著淺灰色的地毯,一副色彩輕快的中國山水畫掛在沙發上方的白墻上。空無一物的陽臺整個被包在玻璃裡,似裝滿瞭暖陽的透明大盒子。
一進門,明盛就拉上瞭客廳通向陽臺的垂地窗簾,屋子頓時暗瞭許多。
“你可以在大房間睡一覺,”明盛推開書櫃邊的房門,“小房間的窗戶正對著你傢,你肯定不喜歡。”
喬青羽遲鈍地點瞭點頭。她的內心像是被軟軟的棉花塞滿瞭,說不出話來。
突然明盛低聲“哦”瞭一聲,聽著有些泄氣。喬青羽伸瞭伸脖子望進大房間,看見床上什麼都沒有,隻有光禿禿的床墊。
“我會鋪床……”
“得瞭吧,你吃得消?”明盛不由分說打斷她,“趕緊坐下,我來。”
喬青羽坐得局促不安,尤其是看到明盛從衣櫃裡依次搬出被子、枕頭、被套床單等,把它們都攤開後便站在床邊沉默時。她剛想過去幫忙,明盛沖出瞭房間:“燒水,你要喝熱水。”
旋風一般進廚房忙碌後,他回到房門前:“記住不要去廚房,你們傢有很多雙眼睛。這邊,”他指瞭指喬青羽左側的垂地窗簾,“鄰居的眼睛也一樣可怕。”
而後,啪的一聲,他把門關上瞭。
想象著他把自己單獨留在房內面對被套抓耳撓腮的情景,喬青羽感動不已的同時又不禁想笑。木沙發有些硬,她頂著暈乎乎的腦袋,起身前往欣羨不已的書櫃,眼神因櫃裡浩如煙海的書籍而熱切起來。
幾分鐘後,就在喬青羽忍不住打開櫃門抽出一本窺探已久的書時,房門呼啦一聲開瞭。
她瞬間縮回手,像是被抓住做壞事一般,不好意思地問:“要我幫忙鋪床嗎?”
明盛的急切和挫敗寫在臉上,語氣卻淡定如常:“我能搞定。既然你吃得消,不如去沖個澡。”
“可是我沒帶換洗的內衣褲。”
此話不經大腦脫口而出,喬青羽的臉刷地熱瞭。她無意識地往後退瞭一小步,恰好剛才被抽出大半的那本舊書抵不住重力,啪的一聲掉在瞭眼前的地上。封面上有兩個姿態迷離的女人,低俗得像是色情小說。而在標題《挪威的森林》下,竟還印著一行極其顯眼的黃色小字——告別處女世界。堂堂名作的封面怎麼如此不堪!喬青羽羞得想要幻化成空氣消失不見。
“熱水可以讓你放松。”
明盛說完,匆匆縮回腦袋,慢悠悠關上瞭門。
-
喬青羽不僅沖瞭澡,還洗瞭頭。三天來她第一次脫掉厚重的外衣,花灑下的熱水像一場通透的雨,蕩洗去滿身的污垢。吹風機的暖風伴隨著洗發水留下的清香,使得喬青羽心裡開出瞭無名的花,仿佛踏進瞭春天。
走出洗手間,房子裡靜悄悄的,明盛不知去向。餐桌上放著一個冒著熱氣的敞蓋開水壺,一個盛瞭半杯水的玻璃杯,杯子下壓著張紙條:我馬上回來。
房間裡床已鋪好,灰白格子的枕頭被子呈現可愛的弧度,是看得見的柔軟。
喬青羽輕輕拉開椅子,抽出玻璃杯下的紙條,又從羽絨服內側口袋裡掏出摘錄本,小心翼翼地將紙條夾進本子裡。
玻璃杯裡的水仍然有些燙,她雙手捧著,吹得無聲無息,生怕自己一用力就吹醒瞭這個美夢。小口小口抿水時,她抬頭打量四方,靜靜地將一切細節銘記於心。就在她倒第二杯水時,傳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門開瞭,明盛閃進房內。
他一手拎著一大桶礦泉水,一手拎著兩三個塑料袋。行至餐桌前,他依次打開塑料袋,分別是炒飯白粥等食物,幾盒感冒藥和毛巾牙刷紙巾等日用品。而後,他把礦泉水拎進廚房,出來時手裡換成瞭兩隻碗。
“吃得下嗎?”
明盛簡短問瞭句,一邊在餐桌對面坐下,拿起一隻碗盛瞭些白粥,推到喬青羽面前。
喬青羽說瞭聲謝謝,蚊子叫般,不敢與他對視。明盛也不說什麼,三下五除二吃完炒飯,見喬青羽把碗推到一邊說飽瞭,便拿過感冒藥欲打開。
“給我吧,”喬青羽趕緊伸手,“我自己來,謝謝。”
仿佛聽不見似的,明盛還是把沖劑撕開瞭,去廚房拿瞭另一個玻璃杯泡好後放在喬青羽面前。整個過程他不言一詞,喬青羽的視線則無意識地緊跟著他的手。那是雙骨節分明的大手,清瘦修長,指甲修剪地非常幹凈,泡藥的動作輕柔卻利落,奇妙地將優雅和霸氣柔和在瞭一起——就像明盛本人一樣,再怎麼用溫柔的語氣也擋不住其與生俱來的強勁氣質,頗為迷人。
不知為何,隻是看著明盛的手,喬青羽的心跳就亂瞭。
“吃瞭趕緊睡覺吧。”
像個接到命令的聽話小孩,喬青羽一股腦兒把藥喝完瞭。把杯子放到對面伸過來的大手上時,她鼓起勇氣,抬頭迎接瞭明盛的灼灼目光。
“你什麼都不問,”她開口,“對我這幾天發生的事不好奇嗎?”
“好奇啊,”明盛爽快地回,眼神中的關切多瞭一分,“但等你安穩睡一覺再說。”
說完他杯子一放,走至大房間,單手壓著推開的門,做出邀請的姿態。像被催眠般,喬青羽自動抬起腳,夢遊一樣神情恍惚地經過明盛身邊。
“門可以反鎖,”她聽到明盛在她耳邊低語,“什麼都別想,睡一覺。”
她真的什麼都沒想。那張明盛顯然是第一次鋪的床有魔力。一碰到枕頭,喬青羽就睡著瞭——久違的,真正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