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後喬青羽的四肢恢復瞭力氣,頭疼減緩瞭許多。暖融融的被窩裡因出過汗而有些潮意。窗外路燈的光被淺色窗簾過濾掉一層,稀薄地覆蓋住瞭對面的大衣櫃。屋外雨聲沙沙,均勻平和地令人心安,襯得明暗分明的房間靜謐得像封塵多年的油畫。
翻身下床,穿好衣褲外套,喬青羽輕手輕腳轉動瞭房間門。靜寂中,門鎖“啪嗒”一聲顯得尤為醒耳。
客廳空無一人,沙發側的落地燈散著柔和的暖光。門邊的掛鐘裡,時針指向瞭十二。餐桌上開水壺和玻璃杯仍在。喬青羽倒瞭杯水,輕輕走至沙發坐下。
客廳廚房之間的隔斷簾是雙片式的,透過中間的縫,喬青羽看到廚房正對著的對面那戶人傢,也就是自己傢,正燈火通明。
她端坐著,沉默地喝瞭幾口水,註意到小房間的門縫裡也透出一絲光。明盛在裡面吧?他睡瞭嗎?
腦袋不再沉重,胃卻餓得犯疼。無奈之下,她敲響瞭小房間的門。
開門的明盛竟隻穿著件短袖,睡眼惺忪頂著一頭亂發的樣子,像是剛從床上騰起。
“我就是,”喬青羽匆匆掃過他迷離的眼,“想問有沒有吃的?”
明盛撓撓頭:“等一下。”
他隨手拿過掛在墻上的外套,邊披上邊走進瞭廚房。兩分鐘後他回來瞭,一手端著隻白色的碗,一手拿著一個紅蘋果。
“牛奶麥片,”他把碗放在喬青羽之前坐過的位置上,自己則照舊坐在對面,“你先吃,待會兒我再出去買點。”
說完,他變魔術般拿出一把水果刀,開始削蘋果。
“感覺好些瞭嗎?”
喬青羽嘴裡含著麥片,點點頭含糊地發出個“嗯”。她餓壞瞭,埋頭喝牛奶的同時偷瞅對面,視線緊緊貼在明盛的手上。他右手握刀,動作嫻熟又流暢,弓起的虎口有幾道縫合傷疤。突然間她很想把那隻手抓過來放在唇下輕吻。想起那天明盛的血在操場上滴出一條小徑,喬青羽的呼吸頓時有點急迫。
“對不起。”她輕喃。
明盛好像沒聽見,抽出一張紙巾,把光滑圓潤的米白色蘋果放在紙巾上,推到瞭她的眼前。
“對不起,”喬青羽加大音量,“我用刀威脅葉子鱗實在太沖動瞭……”
“你到底要道幾次歉?”明盛打斷她,語氣中竟有不小的責怪,頗有種恨鐵不成鋼的痛心,“我現在告訴你,沒關系。我排斥你,葉子鱗才會肆無忌憚,把你逼上絕路,所以問題在我,你懂嗎?”
喬青羽呆愣瞭片刻:“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應該……”
“那幫敗類哪有膽惹二中的人,”明盛臉上有瞭明顯的怒意,“你跟我一個班,他們居然敢亂來!是我明明早對你有……”
他猛然停嘴,望向面紅耳赤的喬青羽,輕吐出一口氣:“是我的問題。”
不要看我——盯著蘋果的喬青羽心臟狂蹦——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半個世紀後明盛又抽瞭張紙,低頭認真擦拭水果刀。喬青羽如獲大赦般燦然一笑:“你削蘋果真快!”
“快嗎,”明盛微微蹙眉,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欣悅,手指捏住蘋果皮的一端緩緩舉高,“我今天特意放慢瞭速度。”
蘋果皮是完整的一條,甚至沒有折痕。
喬青羽忍不住“哇”瞭一聲。
“小學時,全班同學都讓我幫忙削鉛筆,”明盛放下手,看向喬青羽的眼神裡閃著得意,“我打敗瞭所有的卷筆刀。”
喬青羽抿嘴笑著,低頭又喝瞭口牛奶麥片——在明盛的註視下,她動作僵硬多瞭。
“為什麼?”吞下麥片後,她重新抬頭,故作平常地問道,“為什麼你能削得這麼好?”
明盛隨意地調整瞭一下坐姿:“練習啊。”
“練削鉛筆?”
“小時候我爸為瞭激勵我,總喜歡跟我比賽,任何事,”明盛看向別處,“你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他對精準度的要求,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達到的。”
“練字也是?”
明盛轉過臉,下巴揚起,雙手交叉托住腦後,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書法是為瞭讓我媽滿意。她自己是個書畫傢,給我的標準既模糊又變態。”
“什麼標準?”喬青羽認真地問。
那頭明盛居高臨下卻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嘴裡緩緩道出一個字:“美。”
喬青羽“噢”瞭一聲,埋頭繼續喝牛奶麥片。感受到明盛的目光時不時往自己這邊瞄,她吞下最後一口牛奶,佯作輕松地抬頭問道:“那,你這麼……我是說我覺得你應該已經達到你爸媽的要求瞭吧?”
“沒有,永遠不可能達到。”
他的聲調毫無感情,蒼白得有些絕望。喬青羽突然覺得明盛也是個可憐的小孩。她點點頭,默默地把空碗放到手邊,拿起蘋果咬瞭一口,清香入脾。
“甜……嗎?”明盛聲音中羞澀的笑意。
喬青羽又點頭。
“我再去買點熱的,”明盛說著站起身,“公交站後面那傢砂鍋粥行嗎?”
“不用不用,”喬青羽連忙站瞭起來,拼命擺手,“我不餓瞭,再說已經太晚瞭,還下雨。”
“我餓啊。”明盛留下一句,套上圍巾,拿起鞋架邊的長柄傘,在身後關上瞭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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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後沒多久,一聲淒慘的女聲尖叫撕裂瞭平和的雨夜。叫聲如此急切,如此絕望,使得剛剛啃完蘋果的喬青羽忍不住打瞭個寒噤。把臉貼近隔斷簾的細縫向外觀望,穿過隱隱綽綽的雨簾,對面客廳裡那盞熟悉無比的日光燈仍舊亮著,餐桌邊坐著一籌莫展的喬禮隆,電視前喬陸生邁著焦急的步子來回走動,沙發被墻擋住瞭大半,但仍能看出那雙垂掛著的雙腿,屬於無力坐直的李芳好。
腦海中浮現李芳好傷心欲絕的樣子,喬青羽心臟一緊,嘴裡的蘋果頓時索然無味。
又有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傳入耳膜,伴隨著男人兇狠的咒罵,聲音近得仿佛就發生在身後。喬青羽退瞭幾步,轉向緊鎖的大門,湊近瞭門上的貓眼。
門外發生的一幕令她吃驚地吞瞭口空氣。
一個男人抓著一個女人的肩膀,三兩下把拼命反抗尖叫的女人摔倒在地,又扯著她的頭發,像扔編織袋般把躺著的女人甩下瞭樓梯。沒一會兒,對門敞開的大門裡出現一張熟悉的臉,面無表情地往樓下望瞭眼,隨即拉過門把手,砰地一聲把男人女人都關在瞭門外。
“啊——”女人尖叫大哭。男人不知從哪掏出來一小瓶二鍋頭,咕嚕咕嚕灌瞭幾口,把酒瓶往地上摔個粉碎,搖搖晃晃地走下樓。
“我叫你多嘴,你個臭娘們……”
聽著像是不斷在踢女人。咒罵和痛苦的呻*吟交替不息,把在門後偷窺的喬青羽嚇得連連後退。幾分鐘後,男人許是累瞭,走回房前用力敲門,喊聲震天響:“沐沐!開門!”
又過瞭幾分鐘,女人也回來哭喊:“沐沐,給媽媽開個門啊!”
之後就陷入瞭安靜。樓道裡傳來腳步聲,鑰匙插進鎖眼,明盛閃瞭進來,帶進一陣冷意。
“砂鍋粥,還很燙,”他邊換鞋邊說,瞅瞭眼驚魂未定的喬青羽,“你怎麼瞭?”
喬青羽晃瞭晃頭,試圖理清剛才暴風雨般的場景。
“比較清淡,”明盛走向餐桌,打開塑料袋,拿出快餐盒,“你是不是很能吃辣?你傢包子特辣……怎麼瞭喬青羽?”
“阿盛,”這兩個字脫口而出連喬青羽自己都暗暗吃驚,“我剛才看到沐沐姐的爸爸在打她媽媽。”
明盛聳聳肩:“難怪外面有酒瓶。對他們傢來說,這是傢常便飯。”
喬青羽心事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站起來走向餐桌。
“嚇到你瞭?”
喬青羽很想像明盛那樣隨意地聳聳肩,但她做不到。明盛語調中突如其來的關切和溫柔就像這夜一般濃稠,她太不自在瞭,簡直想奪門而出。
“剛剛你喊我什麼?”把筷子抽出來時,明盛抿嘴笑著,眼裡跳躍著期待的光。
喬青羽怔瞭怔,不做理會,顧自坐下,似在自言自語:“為什麼世界上有這麼多不合理的事?”
“沐沐姐傢裡比較曲折,”見不舒服的情緒絆住瞭她,明盛便解釋道,“她爸以前是小學老師,後來下海經商,借瞭高利貸,虧錢被騙,從此一蹶不振,天天借酒消愁。”
“嗯。”
“酒喝太多,肝廢瞭,三天兩頭跑醫院,還脾氣暴躁,經常打她媽媽。聽我爸說,”明盛的聲調沉重起來,“沐沐姐她爸熬不瞭多久,最多也就三五年。”
“三五年。”喬青羽低聲重復。不知為何她聯想到瞭自己——自己計劃的是離開父母五年,從沒想過如果父母其中一個在這期間去世瞭,她該怎麼辦。
“沐沐姐很討厭她傢,”明盛邊說邊幫喬青羽打開快餐盒的蓋子,“我也很討厭我……”
“傢”字幾欲沖出卻被他吞瞭回去:“我爸媽。”
喬青羽有些疑惑地抬起視線,撞上對面凝神的黑眸子,親眼見著它們瞬間被自己點燃,變成遊移不定的璀璨光珠。
她縮回肩膀,看向左側的熱水壺,又抬起右手,遲鈍地將披散下的頭發撥至耳後。許是因為離窗戶遠,坐在餐桌邊的喬青羽聽不到一丁點雨聲,耳朵裡盡是自己心臟的轟鳴。
“你真好看。”
這四個字仿若從天而降的巨石把喬青羽砸得靈魂出竅。“我想問,想讓你幫我問問,”慌亂開口,喬青羽竟有些語無倫次,“問問你爸爸,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就是我之前拒絕幫你問的那件事,對嗎?”
明盛回得飛快,反而是喬青羽,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我已經知道瞭,”明盛看著喬青羽有些茫然的臉,“你姐姐是怎麼走的。”
空氣靜得喬青羽不敢呼吸。半晌,她重復瞭喬陸生三年前說的話:“急性闌尾炎?”
“你自己也不相信,對不對?”
他眼裡的謹慎讓喬青羽害怕。近在眼前的真相就像萬丈深淵,她膽怯瞭,不敢向前。
兩人都低瞭低頭,同時抬起眼看向對方,又幾乎同時開口:“你……”
沉默。
“你先說。”
“你隻需要告訴我,”生怕自己退縮,喬青羽用極快的語速問道,“外人說的是不是真的,我姐姐有沒有得艾滋?”
明盛看著她,嘴唇張瞭張,卻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
“是……”喬青羽深吸一口氣,“真的?”
“HIV 陽性。”
喬青羽花瞭差不多半分鐘來消化這三個字母和兩個漢字,心中像是垂下瞭一塊永恒的黑色幕佈。自己一直嗤之以鼻的流言得到瞭證實,她覺得以後再也挺不直腰背瞭。
明盛再次打破沉默:“你和你姐姐很不一樣。”
“不,”喬青羽失神地搖瞭搖頭,“一樣固執。”
“我以前還以為你討厭她。”
喬青羽想說“我現在也沒有喜歡她”,話卻梗在喉嚨,瞬間悲不自勝。她和喬白羽有著相同的血液,相通的靈魂,不是簡單的“討厭”或“喜歡”就能打發的。姐姐,這兩個字讓她想流淚。
看向明盛,他目光柔和得像隻小鹿。
“我姐姐很可悲是不是?”喬青羽直視他,“我們一傢都很可悲,是不是?”
“不是。”
“如果世界上沒有我,她就可以在順雲長大,擁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喬青羽的聲音微微顫抖,“是我把她從傢裡擠走瞭。我有什麼資格討厭她呢?她討厭我,才理所當然。她應該更討厭我才對。”
“我不認為她會討厭你。”
“不用安慰我,”喬青羽任憑自己沉浸在悲傷裡,“我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出生就是罪,又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傷害瞭每個傢人,罪上加罪。接下來無論我怎麼樣,離開也好留下也罷,這罪惡感都會跟隨我一輩子,永遠抹不去。”
“喬青羽……”
“你可以再幫我一個忙嗎?”喬青羽斷然抬眼,“幫我問問你爸,今天早上做手術的,是不是喬勁睿和小雲姐。”
明盛似乎沒聽懂。
“寰順高速有輛婚車出瞭車禍,是你爸做的手術,我今早在省一醫院看到的,”喬青羽解釋道,“據說非常慘。我想好瞭,如果出事的是勁睿哥和小雲姐,我就留在寰州,回傢,面對一切。”
“如果不是,你就要離開寰州嗎?”
“對。”
“今天上午,我就是從你們傢的吵鬧聲中知道你姐姐葬在安陵園,所以才能找到你,”明盛緩緩說道,“放心,你哥哥喬勁睿不停地走到陽臺上來接電話,他不僅沒事,還是組織你傢裡人尋找你的總捕頭。”
“他沒事,”喬青羽不敢確信地捂著胸口,“今天你親眼看到他在我們傢,對嗎?”
“是的,我親眼看到瞭。”
“天啊,”喬青羽有點恍惚,“太好瞭。”
半晌她才反應過來明盛又一直看著她。兩人面前各擺瞭一份砂鍋粥,她不動,他亦沒動。她想起他說自己餓,便輕聲勸他喝粥。
“你要走嗎?”
喬青羽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埋頭,舀起一勺粥,沉默著小幅度點瞭下頭。
“去哪裡?”
認真思考瞭幾秒,喬青羽答道:“更大的人更多的地方。”
“上海?北京?”明盛皺眉,“你有錢嗎?”
“說到錢,”喬青羽略帶抱歉地看向明盛,“上次我說過會給你錢,不能讓你表哥平白無故跑一趟,但我的錢在火車站被偷瞭,所以隻能等我掙到錢才能……”
“喬青羽,”明盛凌厲起來,“你什麼意思?”
“啊?”
“你不知道我為什麼幫你?”明盛臉上閃過一絲苦笑,“我難道是因為你給錢才幫你?”
“我……”
“任何事,隻要你開口,我就不可能拒絕,”明盛強勢地打斷她,“幫瞭你,我心裡還難受,怕做得不夠,怕你自己扛瞭太多。”
喬青羽無措的視線在餐桌上遊移。
“你去哪我都無所謂,”明盛語調緩和瞭些,凝望著喬青羽,“但你知不知道現在整個寰州都在找你?想出去沒有那麼簡單。確定目標在哪,我們就能一起想辦法,做準備。”
“準備……什麼?”
“錢啊,”明盛輕笑,眼神中滿是嗔怪,“去北京和去上海的路費可不一樣。”
喬青羽嚇得連連擺手:“不用你幫我,真的,我自己能夠找到辦法,真的。”
“既然你不留下來,”明盛仿佛聽不到似的徑自說道,“我就跟你一起走。”
喬青羽瞪大瞭眼。
“放心,我不會逼你以身相許,”明盛輕飄飄看瞭她一眼,“我早就想離傢出走瞭。而且,我就是要讓你看看,我有多麼正派,多麼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