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青羽意識到明盛是認真的,雖然他說這句話時,她並未捕捉到他的眼神。屋裡有莫名的燥熱。她低頭,視線停留在滿滿的砂鍋粥上,拿起勺子,一聲不吭埋頭喝完瞭。
一大碗溫熱的粥下肚,她額頭滲出瞭汗。抬眼,又跌進明盛那汪深不見底的清澈眼眸裡。
“別再看我瞭。”
她語氣中的冷意顯然刺痛瞭明盛。他眨瞭眨眼,窘迫中帶著些許震驚,臉上的表情因此極不自然。兩秒後他別過頭,留給喬青羽一個英挺而驕傲的側臉。
“我知道你是認真的,”喬青羽悄悄吸瞭口氣,“但我想讓你知道,這樣做沒有意義。”
明盛迅速看瞭她一眼,繼續別著頭,下巴卻低瞭些,臉上浮現挫敗的暗影。
喬青羽從沒見過他這幅表情,心一下子揪瞭起來:“我是說,我已經知道你是個正派可靠的人。”
怕聽起來太敷衍,她又匆忙加瞭句:“還很熱心。”
“幫你不是因為熱心,”明盛道,“是喜歡你。”
喬青羽從頭皮酥麻到指尖。
“你大可以拒絕我第二次,沒關系,”明盛擺擺手,一副不在意的模樣,“但我想怎麼做是我的事,你沒權力替我決定。”
他湊近瞭一些,堅定的眼神直搗喬青羽的心窩:“我就是要跟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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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躺回被子聆聽窗外的雨聲時,無比清醒的喬青羽感覺自己站在瞭黑洞的口子上。黑洞那頭是明盛的眼眸。她意識到掙紮是徒勞的,自己終究會被徹徹底底吸進去,即便粉身碎骨。
她現在腦子裡隻剩下明盛的樣子,逃亡的緊迫感蕩然無存。一遍又一遍地,她回味著他的眼神,他說的話,他驕傲卻受傷的神情。配合窗外的綿綿雨聲,她仿佛變成瞭一葉輕舟,在那兩汪比海還深的眸子裡,飄蕩地有些迷醉。
她不由自主想到瞭很久以後。一套不大的房子,原木色書架直通天花板,陽光穿透潔凈的玻璃照在舒適的佈藝沙發上。餐桌花瓶裡插著一大把清麗的雛菊,金黃色花蕊像一個個永不降落的小太陽。坐在餐桌邊,她視線的盡頭就是對面的明盛,就像他視線的盡頭一定是自己一樣。
雨聲漸密。房門外傳來“啪”的一聲,明盛關上瞭客廳的落地燈。
毫無困意的喬青羽想,明盛回房後會馬上睡覺嗎?還是會像自己一樣,一邊聆聽雨聲一邊想著對方呢?
她有點後悔自己剛才的忸怩不前——明盛問要不要上網,她搖瞭搖頭。是不好意思進他的房間與他共處一室,還是懼怕在網絡上看到與自己有關的新聞?或許都有。我就這麼怯懦嗎,情感和現實,一個都不敢面對?
床貼著墻,喬青羽伸直左臂,指尖觸碰到瞭沁涼的墻面。明盛就在墻的另一側。他應該也不困吧?此刻的他在幹什麼呢?
她已經料到自己接下來面對明盛的情形。也許,無需他開口,隻要對上他那雙眼眸,她就會繳械投降,把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她不忍心看到失落再次爬上那動人心魄的眉眼。也許,她可以更瘋狂一點,不顧一切地把感情和現實合二為一——任由明盛用那隻受過傷的手牽著自己,把自己帶去遠方,無論哪裡。
翻來覆去良久,喬青羽意識到窗外的雨停瞭。她閉上眼試圖入睡,卻捕捉到幾聲不大的敲門聲。
咚,咚咚,咚咚。
有人在敲客廳那扇沉重的鐵門。喬青羽的第一反應是自己被對面的傢人看到瞭,嚇得一下子坐瞭起來。
咚,咚咚,咚咚。聽起來平穩鎮定,一點也不急躁。
明盛沒動靜。
喬青羽迅速翻身下床,穿好衣物並仔細地整理好瞭床鋪。聲音仍在繼續。她視死如歸地走向房門,心裡發誓,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傢人踏進這個房子胡鬧。她必須得在明盛醒來之前離開。
手伸向門把手時,門外傳來一聲急促的“吱——”,是明盛沖向瞭鐵門。
他快得像一陣風,立馬又“吱”地一聲把鐵門推開瞭。
手握冰涼門把手的喬青羽呆在原地。
“進來吧。”明盛聽著一點也不意外。
鐵門關瞭。有腳步聲行至沙發,輕輕地坐下瞭。
“前面在門縫裡看到對面亮著燈,我就知道你回來瞭,”客廳裡傳來非常溫柔的女孩聲音,“還在倒時差吧?飛瞭十幾個小時,一定累壞瞭吧?”
是王沐沐。喬青羽無聲地籲瞭口氣。
“還行。”聽聲音明盛坐在餐桌邊的椅子上。
“不瞞你說,我爸媽今晚又吵得很誇張,”王沐沐聽起來像是在苦笑,無奈但堅強的聲音很抓人,“過年這幾天沒消停過。我爸是個瘋子,我媽天天哭。”
“我看到地上的酒瓶瞭。”
王沐沐嘆瞭口氣:“阿盛,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半夜離開傢。”
“我要是你早就走瞭。”
“我和你不一樣,”王沐沐輕言細語,“我是女生。剛剛我要出門,我媽媽在床上哭著喊住我,說女孩子半夜不在傢不像樣……但我還是離傢出走瞭。”
“不算吧,”明盛道,“你就在傢門口。你打算要去別的地方?還是坐會兒就回傢?”
“對我來說,半夜離開傢,孤身敲響一個男生傢的門,已經是非常英勇的舉動瞭,”王沐沐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雖然我和你很熟啦,但,畢竟男女有別,不是小時候瞭。”
明盛沒吭聲。
“但我一點都不緊張啦,你傢我最熟悉瞭,對不?小時候我爸媽忙,爺爺經常喊我過來吃飯,次數多瞭不好意思我就幫爺爺打掃衛生,這裡的每個角落我都非常熟悉瞭,你的房間經常是我收拾的呢。”
“是啊,”明盛贊同道,“這麼熟,有什麼好緊張?”
“第一次離傢當然緊張瞭,”王沐沐似在嗔怪,“說起來不怕你笑話,還是你們班的喬青羽給我的勇氣呢。知道她做瞭什麼後,我就想,哇,她好勇敢,我真想像她一樣。所以,我就發短信問你能不能來瞭。你收到我的短信,是不是很意外?”
“還好。”
“你昨晚就回來瞭對不?”王沐沐笑著問,“說實話我挺意外的,還以為你會在清湖名院倒完時差再來看看,沒想到……”
“沐沐姐,”明盛略顯不耐煩地打斷王沐沐,“你過來隻是因為沒地方去,還是想讓我幫你什麼?要我幫忙就直接說,能幫我一定幫。”
“哦,”王沐沐顯得有些窘迫,“沒有啦,我知道很不合適,但我今晚真的不想回傢瞭……你不是一直睡大房間的嗎?小房間可以讓我待著嗎?我不睡,上個網就天亮瞭。”
一下子沒聽到明盛的回復。
“不方便的話,我就坐客廳沙發上,你顧自己睡覺去,”王沐沐說,“等天亮瞭,我再去同學傢。現在太黑瞭,外面又濕又冷,我不敢出去。”
“沐沐姐,”明盛的聲音有些鄭重,像是經過瞭深思熟慮,“喬青羽在這裡。”
“啊?!”
“她已經睡瞭,在大房間,”明盛進而解釋,“所以,今晚我睡小房間。”
“哦……”
“她不想讓她爸媽找到,所以,”明盛頓瞭頓,“你一定要保守這個秘密。”
“她爸媽很擔心她啊,”王沐沐的聲音裡難得有瞭一絲急切,“她們傢都雞飛狗跳好幾天瞭啊。她怎麼忍心就這樣一走瞭之?她是來求你幫她的嗎?你為什麼要答應呢?”
“是我自己找到她並把她帶回來的,”明盛認真地回答,“她無處可去,什麼都沒帶,還發燒瞭。”
“你太好心瞭,阿盛,她刺傷瞭你,你卻以德報怨……她能認識你,真是三生有幸。”
“沐沐姐,”明盛深深吸瞭口氣,“是我喜歡她。”
仿佛坦白的是自己似的,門後的喬青羽緊張地捂住瞭胸口。她沒料到明盛會如此坦白。不過,轉念一想,也許好朋友之間就該這樣,明盛本就不是個扭捏的人,在信得過的青梅竹馬面前,無拘無束才是正常。是自己太缺乏朋友,不懂得如何與人交心。
幾秒鐘的死寂後,王沐沐開口,仍是溫柔無比的聲音:“其實我有點猜到瞭,真的,我那麼瞭解你……你是覺得她與眾不同對不對?”
“當然。”
“我也覺得,”王沐沐微笑道,“我也挺喜歡她的。她漂亮卻不俗,雖然沉默寡言獨來獨往,但一定是個美好的人。”
這句話一出,屋裡的空氣頓時不緊繃瞭,站在門後偷聽的喬青羽則感動地幾欲流淚。
“就是她不接受我,”明盛聽起來也放松瞭,“但是,這隻是時間問題,總有一天她會接受我。”
“我也覺得,”王沐沐竟笑出瞭聲,“怎麼會有女孩子不接受你?除非她看不見!”
明盛呵呵笑瞭兩聲。
“嗯,我真高興你能告訴我你喜歡誰,”王沐沐仍舊笑道,“這說明你還是願意跟我說心裡話的。”
“我沒想瞞著任何人。”
“這樣的話,我今天就回傢吧,不多說瞭,”王沐沐站起身,“跟你傾訴一番,心情已經好多瞭。”
明盛不多問也不挽留,主動推開鐵門,把王沐沐送走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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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雨天,喬青羽在溫暖的被窩裡,被清柔的鋼琴聲喚醒。聆聽片刻,她意識到這溫暖平靜的琴聲來自於一墻之隔的客廳。她從未見過明盛彈鋼琴的樣子,此刻腦海中浮現的,也隻是他那雙在黑白琴鍵上波動的輕巧卻有力的手。來到一段,低音緊湊而哀愁,高音舒緩卻剛毅,似雲上天使撥開烏雲朝深陷泥潭的自己展開瞭雙臂。喬青羽停下穿衣的動作,眼角竟因無可言說的感動而溢出瞭淚。
打開門時最後一個音符仍縈繞在屋內。明盛放下琴鍵上的手,抿嘴看向喬青羽,臉上揚起羞澀卻自豪的笑意。
“不能白聽。”他說著,攤開右手,直直伸到喬青羽眼下。
喬青羽把手伸進羽絨服的口袋。
明盛被這個動作逗笑瞭:“真給錢?”
口袋裡有一個冰涼卻優美的東西,喬青羽身上唯一閃閃發光的,絕對不能弄丟的東西。把它輕放在明盛手心時,喬青羽竟產生瞭把自己交付給明盛的錯覺。
她轉頭,避開他熱切的目光,匆匆走向洗手間。
“我跟你開玩笑的啊,喬青羽。”
“我知道,”喬青羽耳朵燒得發燙,“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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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沒停。喬青羽贈珍珠發卡這個舉動仿佛一聲驚雷,震得明盛暫時失去瞭說話的能力。空氣中有濃稠的曖昧。午餐時兩人都沉默著,卻心照不宣地有瞭更多的眼神對視——主要是喬青羽不再一味逃避對面那炙熱的眼神。明盛似乎隨時能笑出來。每一次,他眼裡漾動的光投射過來,喬青羽心裡便湧起海浪般洶湧的甜蜜。
午飯後明盛說要回清湖名院拿東西,喬青羽知道一定跟兩人的出行有關。
“廚房別去,別拉開窗簾,誰敲門都不要開,”出門前明盛叮囑,“等我回來。”
他住的書房門沒關,喬青羽盡管很想卻終究沒勇氣打開電腦。事已至此,她想,就什麼都拋下吧。有瞭明盛,身後的爛攤子及眼前的坎途似乎都不在話下瞭。腦子裡隻剩“和明盛一起逃離”這個籠統的想法,完全喪失瞭思考的能力。沒錯,有明盛就夠瞭,他懂自己的困境,他是無所不能的。
站在書架前,喬青羽重新抽出那本老舊的《挪威的森林》。不入流的封面仍然刺眼,她竭力視而不見。明盛一走,她的心就裂瞭條縫,她相信書裡直白又傷感的青春會填補這條縫隙。對那些絕對安全的世界名著,她已經厭倦瞭。她要愛情。
拿著書回到床邊坐下,喬青羽翻開正文的第一頁。這是她最享受的時刻——下雨時坐在幹燥溫暖的床上看一本渴望已久的書。可此刻窗外的沙沙雨聲卻幹擾瞭她。她思緒不斷朝窗外飄去,紙面上盡是明盛的影子。心裡像有無數青草冒出頭,癢癢的。
她突然意識到是下雨而不是下雪,說明天氣沒那麼冷瞭。
所以,窗外絹絲般柔軟又纏綿的,是春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