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黯灰

掛瞭電話,喬青羽想,明盛一定和她感覺一樣——內心充滿瞭激情,劇烈湧動似不可抗拒的海浪。緊接著她想到瞭毀滅——海浪席卷過後自己的靈魂將一無所有。

為什麼自己會這麼悲觀呢?也許,明盛就是個從一而終的人呢?

她覺得自己焦透瞭,似一隻掉進油鍋的魚,在這房子裡的每一秒都是煎熬。理智占據上風時她開始恨自己的優柔寡斷——為什麼不舍得走?逃亡本就隻是自己一個人的事,而且昨晚自己已經明確拒絕瞭明盛。為什麼他臉上短暫的惆悵像一把尖刀那樣鋒利地割著自己的心?

是自己太禁不起誘惑吧,是的吧。“明盛的愛慕”於自己而言,就像對任何女生一樣,是一隻充滿誘惑力的水晶鞋。接受他就能走進殿堂。可自己還不夠瞭解他,令自己暈眩的,很可能隻是他那出眾的皮囊,以及他身上的光環。所以,阻擋自己前行的,應該就是自己的虛榮心吧——就像王沐沐說的,誰會拒絕做明盛的第一個女朋友呢?那可是明盛啊。

在摘錄本的最後一頁,喬青羽仔細記下瞭離開寰州的公交路線。關掉網頁,她小心地將鍵盤和鼠標移回原位。客廳的鐘指向瞭午後一點,距離她昨天踏進這裡,剛好二十四小時。

她環視一周,目光中充滿瞭決絕的悲情。走吧,她告訴自己,去擁抱純粹的自由,用一顆沒有雜念的心。

這時鐵門的鎖又被轉開瞭,王沐沐側過身子,從推開的狹小空間裡閃進瞭屋。

“哦,”她看到立在客廳正中把高領毛衣遮住下半張臉的喬青羽,一下子漾開瞭笑,“還好我趕上瞭,你還沒走。”

喬青羽壓下莫名的不悅——這裡是沐沐學姐的第二個傢,所以,她當然不會敲門瞭。

“我就猜你會走,你那麼果決那麼理智,”王沐沐說著,將手裡一個脹鼓鼓的書包遞瞭過來,“聽阿盛說你什麼都沒帶,剛我回傢拿瞭些東西,給,你路上肯定用得著,熱水,雨傘,毛巾牙刷襪子換洗的衣服啊什麼的……”

“沐沐姐,”喬青羽受寵若驚地擺擺手,“不用瞭。”

“好啦,你就拿著,”王沐沐把包往她懷裡塞,“你孤身一人,我哪裡放心?作為你的朋友,我一定要幫你。”

“朋友”二字讓喬青羽心頭一熱。

“沐沐姐……”

“你自己千萬小心,社會上很復雜,”王沐沐像個知心姐姐一樣邊說邊把包給喬青羽背上,“不要隨便理會男生,知道嗎?不是每個男生都像阿盛那樣善良的。”

“嗯。”

“你告訴阿盛你要走瞭嗎?”

“沒有。”

“不告訴他是對的,”王沐沐笑道,“告訴他,你就走不瞭瞭。”

“沐沐姐。”

喬青羽突然落下瞭淚。王沐沐把她擁入懷。

“我知道你很難受,”她拍著喬青羽的後背,“等落定瞭,記得給傢裡發個信息,也給我發個信息,不然我們都會擔心的。”

喬青羽咬著唇:“你會是我一輩子的朋友,對嗎?”

她像是幡然醒悟,看清瞭自己一直以來真正渴求的是什麼。是友誼,一個無話不談的朋友。王沐沐說的“朋友”二字仿若甘霖,降在她枯涸的心床上,帶著淚的酸澀——這意味著自己要永遠放下明盛瞭。

喬青羽不想讓王沐沐失望。在沉甸甸的友誼面前,愛情縹緲地像氣泡,不要也罷。再說,這也是為瞭保護自己。明盛的愛情極有可能是另一趟天崩地裂的冒險之旅,已經岌岌可危的自己,哪有能力承受呢。

“過來人都說,高中的好朋友就是一輩子的朋友,因為共同度過瞭最瘋狂的三年,”王沐沐真誠地說,“我們當然是一輩子的朋友。”

“謝謝你沐沐姐,”喬青羽把書包背正,緊貼著後背,“我走瞭。”

-

走到三十八棟的盡頭,喬青羽突然加快步伐,跑著沖向瞭運河邊蜿蜒的小道——她怕雙腳不聽使喚地拐彎,隻為瞭朝三十九棟自己傢的陽臺投去告別的一瞥。

選擇運河邊的路,是因為可以避開小區大門口報刊亭的馮老板娘。昨天中午蜷縮在出租車裡的她雖然腦袋昏沉,但仍聽出馮老板娘對明盛的問候意味深長。

“跟朋友玩啊。”

悉數平常的五個字讓她心裡一驚。

自己的羽絨服是藏青色的,且當時側靠著的整張臉被毛衣領子和羽絨服帽子遮瞭個嚴實,可喬青羽相信馮老板娘已經看出明盛帶來的朋友,是個女生。說不定她瞄一眼就牢牢記住瞭自己衣服的樣式。所幸身上穿的毛衣羽絨服褲子都是過年的新衣服,不然,憑馮老板娘勝過偵探的眼力和記性,自己根本不可能在明盛爺爺傢安然度過二十四小時。

從昨夜開始斷斷續續的雨驅散瞭喜歡散步的老人,此刻,濕漉漉的河邊小徑上空無一人。老樟樹就在左前方不遠處,不斷靠近時,喬青羽鼻子泛起瞭酸意。

她覺得自己實在太多愁善感瞭。

圍欄裡的告示牌被雨水沖刷一新,牌子是典雅的銀灰色,印刻的靛藍大字顯得沉靜而憂鬱。樟樹,500年,一級保護。五百年,喬青羽喃喃,桑田滄海。

一如她此刻想起明盛的心情。

奇怪,明明根本沒有開始,心裡卻感覺已經和他走到瞭盡頭。

又下雨瞭。喬青羽從包裡找出傘撐開,一手卷下遮住口鼻的已經被呼吸打濕潤的毛衣領,一手將傘面低垂蓋過上半身,抬腿繼續向前走去。

小徑末端是幾步狹窄的臺階,生銹的鐵門常年開著,出瞭鐵門就踏上瞭車水如流的馬路。行至臺階口,喬青羽註意到鐵門那邊出現一個行色匆匆的女人,一邊打電話一邊小跑著。

於是她站到一邊讓開路,想讓那個女人先過。

“大佬,趕緊派個攝像過來!”女人聽著很激動,“喬青羽媽媽答應接受采訪瞭,我臨時下車來朝陽新村瞭!兩分鐘後就到她傢瞭!我需要攝像!攝像……她媽媽說瞭,隻要能讓喬青羽回傢,什麼她都願意做!不會白跑一趟的,放心好瞭!趕緊的啊!”

經過喬青羽眼前時,她朝喬青羽頷瞭頷首表示感謝,視線從喬青羽煞白的臉上匆匆掃過。

“喬青羽哪有那麼單純?”女人闊步離去,聲音繼續傳來,“據說她在二中裡捅傷過同學。就是一叛逆女孩,所謂正義隻是幌子……”

突然間女人停嘴並回過瞭頭。

喬青羽轉身想走,來不及瞭。

“喬青羽?”女人大喊一聲,沖過來拉住她,“是喬青羽吧?我說怎麼那麼面熟!你就是喬青羽吧?藏青色羽絨服,月白高領毛衣,淺棕色燈芯絨褲子,是啊,你就是喬青羽啊!”

喬青羽想甩開她,奈何對方手勁太大,根本甩不動。

“你一直在朝陽新村?”女人滿腔興奮,“五分鐘前我還跟你媽打電話,她怕你想不開哭瞭好幾天瞭……你沒事就好啊!”

“放開我!”喬青羽怒吼,終於轉過瞭臉。

“別生氣,別生氣,”女人討好地笑道,“我是寰州衛視民生頻道的記者,這兩天一直在跟進你的事,看到你安然無恙真是太好瞭!喂,大佬,”她把手機放回耳邊——喬青羽意識到她一直沒掛掉電話——興高采烈地說,“大佬,說曹操曹操到,我找到喬青羽瞭,她就在我邊上!嗯嗯我穩住她,先不說瞭!”

掛瞭電話,她毫不掩飾地打量著喬青羽的臉色。喬青羽厭惡又困窘別過瞭頭。

“小妹妹,”女記者展開善解人意的微笑,“你放心,我不會害你,大傢都很擔心你。你看到報紙上、電視上還有網上的新聞瞭吧?你傢人為瞭找到你,所有辦法都用瞭。你媽媽,前天還拿著掃把要把我趕出去,不讓我采訪傢裡人,今天都主動給我打電話說想上電視瞭。她想讓你知道她不會怪你。你再不出現,她眼睛都要哭瞎瞭……”

她越來越動容,講得喬青羽頭皮發麻。

“你是一直在朝陽新村嗎?在朋友傢嗎?你還沒回傢對不對?我看你衣服都沒換,”見自己的話有瞭效果,女記者放開緊抓喬青羽衣袖的手,“接下來你想去哪裡呢?”

喬青羽抿著嘴不吭聲。

“出來好幾天瞭,至少應該給傢裡人報個平安吧。”

這句話就像手術刀一樣精準又鋒利。喬青羽難堪地低下瞭頭。

“不管怎樣,你平安無事就好。”

喬青羽感覺心裡防禦的圍墻已不知不覺地坍塌瞭。雨變大,黯灰的世界漫進眼,她看不到出路。

“回傢吧,”女記者說著,又拿起手機,“外面的世界比你想象的復雜多瞭。完成學業,羽翼豐滿瞭,才能真正獨立。這個道理,我相信你懂。”

她開始撥手機。

“別給我媽打電話,”喬青羽終於開口,顫抖的聲音裡滿是乞憐,“求你瞭。”

“叛逆的高中生我見得多瞭,知道什麼是為你好。”女記者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邊說邊把手機貼上耳朵。

喬青羽看著對面一張一合的嘴,耳朵仿佛失聰瞭。幾秒後,手機那頭,李芳好巨大的悲鳴沖破天際,震得她掉下眼淚。

“來,”女記者把手機貼上喬青羽的右耳,“跟媽媽報個平安吧。”

《煥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