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月白

“這兩天都在誰傢裡?”

李芳好第一次問出這句話時眼神惶惶,仿佛喬青羽剛從某個可怕的土匪窩裡逃生。媽媽浮腫雙眼裡湧出的淚,像滾燙的炭澆在喬青羽的心上。身邊扛著攝像機的記者立馬調整瞭方向,鏡頭毫不留情地對準李芳好的臉。想也沒想,喬青羽伸開雙臂,往前一步擋住瞭鏡頭。

攝像機把喬禮隆和喬陸生遠遠地隔絕在瞭墻角,喬勁羽也千方百計躲著鏡頭——喬青羽因此明白瞭,接受采訪隻是李芳好一個人的決定,傢裡沒人支持她。

女記者微微一笑,深情地說瞭幾句回來就好之後,禮貌地提醒李芳好接下來要用攝像機瞭。

“母女倆可以擁抱一下嗎?”

喬青羽沒動,李芳好亦未動。女記者臉上的微笑僵瞭,輕咳一聲,“李大姐,女兒終於回來瞭,你之前想在電視上說的話,現在能直接跟女兒講瞭。”

話語中帶著鼓勵,暗示采訪開始瞭。

李芳好極其不自在地問瞭第二句:“這兩天都在誰傢裡?”

鏡頭一下子轉瞭過來,晶亮的鏡頭讓喬青羽產生瞭一種被人偷窺一切的羞恥感,又像被人用槍指著。

別拍瞭,喬青羽說著,直接用雙手手掌蓋住瞭鏡頭。女記者心生不悅,連珠炮一樣又問瞭李芳好幾個問題,見李芳好無動於衷後就開始說教,一個勁地說喬白羽糟表哥性侵之事對整個社會來說是如何具有警示意義。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想要說服李芳好接受采訪期間,喬禮隆進瞭屋,啪地一聲響亮地關上瞭門,喬陸生則站在墻角不停地對李芳好使眼色。

“對不起,”喬青羽忍不住打斷女記者,“我媽媽不想接受采訪瞭。”

“孩子,是你媽媽主動打電話給我,我才來的,還有,李大姐,”女記者轉向李芳好,“我幫你找回瞭孩子,你說幾句自己心裡的感受總可以吧?”

李芳好像是徹底被攝像機嚇傻瞭,也不看喬青羽,眼神呆滯又無助。直覺上,喬青羽知道李芳好後悔瞭——也許在看見自己進門的那一刻她就後悔自己答應接受采訪這件事瞭。畢竟,上電視隻是為瞭找回女兒,現在女兒已經找到,還上電視揭露傢醜,那就徹徹底底是傢族的叛徒瞭。

“我們不接受采訪瞭,”喬青羽大聲重復,“不接受采訪瞭!給我們留一點私人空間!”

她毫不客氣地將女記者和攝像師請瞭出去。大門一關,沉著臉默不吭聲的喬禮隆喬陸生像幽魂一樣湊近,令她膽顫。

“這兩天都在誰傢裡?”李芳好問瞭第三次,眼裡滿是質問,甚至威脅。

喬青羽說不出話。

“過來給我跪下!”喬禮隆大喝道。

喬陸生什麼都沒說,臉上混雜著喬青羽從未見過的憤怒和心寒。靠近後,他抓著喬青羽的肩,將她押解至喬禮隆面前。

小腿被踢瞭兩腳,雙膝因為承受不住壓力而咚地砸在地上時,喬青羽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知錯瞭嗎?”喬禮隆渾厚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為瞭憋回眼淚,喬青羽幾乎把嘴唇咬出瞭血。

“知錯瞭嗎?”

喬陸生重復。聲音似來自天庭,壓迫著喬青羽的每一根神經。

“不。”

“陸生,”喬禮隆扶著餐桌,“拿皮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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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讓李芳好趴在自己身上哭喊,喬青羽寧願自己挨鞭子。母女倆較著勁,拼瞭命想護住喬青羽的李芳好似一頭發瘋的母獅,哀嚎響徹全屋。是喬勁羽終結瞭這人間慘像——勸說喬禮隆不成,他把爺爺推到地上,奪走瞭嗖嗖揮舞的皮帶。

所幸衣服穿得厚,阻擋掉一半的疼痛。腋下李芳好顫悠悠的手臂伸瞭進來,一抬頭,喬青羽看見她臉頰上被打出瞭兩道印子,看著都疼。

“先起來。”

不想消耗李芳好的力氣,喬青羽趕緊自己站瞭起來。喬禮隆指著喬陸生和喬勁羽的鼻子怒罵不孝,喬陸生臉漲得通紅,大氣都不敢出。

“造孽!”喬禮隆狠狠地吼,聲如洪鐘,“我當初讓你娶這個老婆就是造孽!”

李芳好氣結於心,悲憤難抑,哇地一聲,捶胸頓足哭瞭起來。

“這個傢就是被你給毀瞭,你這個不會生也不會養的狗娘東西!”喬禮隆咬牙切齒,氣得站都站不穩,抬起手掌就要往李芳好臉上揮。還是喬勁羽,一把抓住瞭喬禮隆的手。

“別打瞭爺爺!”

李芳好開始自扇巴掌,咣咣咣的聲音像刺刀,一下下紮在喬青羽心上。她心驚肉跳,淚眼模糊,卻怎麼都抓不住李芳好的手,隻好一下子整個人撲上去,把李芳好死死抱住,嚎啕大哭。

“別打瞭媽媽,別打瞭……”

兩人悲淒的咽嗚聲中,喬禮隆走進房間,重重地關上瞭門。

喬陸生在沙發坐下瞭,待母女倆平靜一點瞭,才面色凝重地開口:“青青,進去給爺爺認個罪。”

喬青羽放開李芳好,朝喬陸生轉過身。戶外光線明亮,喬青羽猛然意識到自己傢的客廳和陽臺沒窗簾,這意味著明盛可能,極可能,在對面目睹瞭自己傢的不堪和愚昧,看見瞭自己剛才崩潰的醜陋模樣。

這比她被喬禮隆打還要難受。

“等勁睿和你大伯回來,再向他們認個罪,”喬陸生繼續用不容辯駁的口吻說道,“明天,回南喬村,跟奶奶和大伯母認罪。現在去跟爺爺認罪。”

喬青羽僵著脖子,一動不動。

“你有臉回來就要有臉面對傢裡人,”喬陸生斥責道,“誰欠你瞭,啊?賠禮認罪要你的命瞭?勁睿婚沒結成,昨天去辦瞭離婚,工作也幹不下去瞭!你奶奶爬都爬不起來瞭!都是你幹的好事!勁睿本來都挑起這個傢瞭,全被你毀瞭!”

“我也能挑起這個傢的。”

這句話賭氣一般說出口時,喬青羽心裡卻有點虛。喬陸生忍不住罵開瞭:“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挑起這個傢?啊?傢裡名聲不好,你以後出嫁都難!你回來瞭,就要認罪,不然你有本事就別回來,在外面是死是活,隨便你!”

“姐,”喬勁羽像是要緩和空氣中的緊張氣氛,誠懇地湊瞭過來,“不怕,我和你一起進去,我保證爺爺不打你。”

“這兩天你在誰傢裡?”

李芳好沒頭沒腦又來瞭句,似乎相比認罪,她更在乎喬青羽的行蹤。沒想到喬陸生徹底爆發瞭:“你能不能別插嘴?!主次不分!眼光短淺!兩個女兒都是這樣被你教壞的!”

“我沒變壞。”說出這話時,喬青羽心裡竟是為李芳好不平。

“你姐輕賤,你惡毒,”喬陸生狠狠地說,“兩姐妹沒一個好東西!”

眼前的父親仿佛變瞭個人,喬青羽心裡有什麼轟然倒塌瞭。

“回來就要認罪,不認罪,我馬上趕你出門,”喬陸生放下狠話,“反正女兒會嫁人,遲早都是別人的!”

“青青,聽爸爸的,去爺爺跟前認罪吧,媽媽陪你,”再一次淚流滿面的李芳好用通紅的雙眼用力看著喬青羽,“你不喜歡傢裡,也要等讀完書再走,不然過不上好日子的,知道嗎?”

喬青羽無言以對。她站起身,讓難抑悲憤的李芳好挽著手腕,走進瞭喬禮隆所在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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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房間的窗戶沒有紗簾,花佈窗簾是上個租戶,抑或是上上個租戶留下的,用料極省,全部拉平瞭才勉強覆蓋住玻璃,拉開瞭又怎樣都能會住一小半天空。這是屬於喬勁羽的半個房間。喬青羽坐在床沿,從窗簾碩大的縫隙望出去,目光呆滯地停留在對面那亮著暖黃色燈光的玻璃窗。

明盛在傢。她思緒飄散開去,不敢相信自己昨晚竟在同樣大小的窗戶邊,在那張舒適的大床上,度過瞭心潮澎湃的一夜。

月亮已經掛在天上瞭,殘缺瞭一大塊,被窗玻璃染瞭色,是深藍天空裡一抹清冷的淺藍。喬青羽突然想起女記者形容自己的淺藍毛衣是“月白”。所以,月白就是淺淺的藍嗎?真是美好又憂傷。又多愁善感瞭,喬青羽自嘲地想,矯情。濃鬱的哀愁卻像在濕潤宣紙上化開的黑墨一樣收不住,腦子裡回閃著明盛的眼眸,回旋著逝去的哀歌。

這是我最後一次想他。喬青羽絕然地想。重新踏進傢門意味著在對面的二十四小時隻是個虛無縹緲的夢。對她而言,傢和明盛,是不兼容的。現在她回到現實中來瞭。

現實是什麼?現實就是手掌被喬禮隆用長尺鞭打的錐心的疼痛。是李芳好跪在自己身旁,低頭替自己向喬禮隆拼命把所謂的“罪”攬在她自己身上(不會教女兒)時顫抖的鼻音,隱忍的眼淚。現實是媽媽雖然多疑,苛刻,卻是這個傢裡唯一替她著想的人。

現實是她絕對不會故意觸碰媽媽最敏感的傷口,去和男同學曖昧不清。

她必須珍惜在二中的時間,好好念書,為瞭將來的展翅高飛。隻有這樣,才不會辜負媽媽,也不會辜負掉頭回來的自己。

對面暖黃色的窗戶像一團火苗,在她心裡燒出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洞。

這是我最後一次想他——喬青羽閉上瞭眼,感覺明盛的臉變成瞭流動的淺藍色——明月為證。

《煥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