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開學的前一天,得益於喬勁羽配來的備用鑰匙,喬青羽走出瞭那扇薄薄的三合板門。腦海中明盛的臉一下子橫亙在眼前,在心中排練瞭無數遍的幾句話在她踏出門的那一刻就亂瞭——“就此消失”的沖動卷土重來,她向喬勁羽借手機,極其慎重地把身份證塞進喬勁羽手裡,以免自己一不小心就歸順瞭“逃亡”的誘惑。
“媽去給我買新鞋瞭,我在傢等你回來後把門鎖上,”喬勁羽不放心地叮囑道,“姐,無論如何,你四點前一定回來。”
“一定。”
喬青羽眼皮不抬,打瞭“我在樟樹上等你,勿回信息”幾個字並署上自己的名字後,飛快按下瞭那個熟悉無比的號碼。
喬勁羽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姐,你和明盛之間真沒什麼?”
“沒有,以後別問瞭。”
說話間她已經刪除瞭發送短信的痕跡。把手機交還給喬勁羽後,她戴上毛線帽,用長圍巾裹住口鼻,急匆匆出瞭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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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樟樹那終年繁茂的枝葉提供瞭一個天然的隱蔽場所,除此之外,喬青羽想象不出附近哪裡更合適瞭。今天是霧蒙蒙的陰天,河邊的小徑上人跡寥寥。解開自己的長圍巾拋過最低那根樹枝,喬青羽比上次更輕松地爬上瞭樹。緊接著她攀上瞭更高的枝丫,直到自己站起身就能在一小簇綠葉探出腦袋。高處的視野更開闊,現在小徑盡頭敞開的鐵門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如果明盛在那裡出現,她可以第一時間知道。
樹上等待的時光裡,她腦海裡湧起半年前在樹下“偶遇”明盛的回憶。當時自己與何愷竟完全沒發現他。也許,他也像今天的自己這樣,隱藏在枝葉最濃密的高處?也許,他也像今天的自己這樣,早就望見自己與何愷出現在鐵門,所以故意捉弄樹下扭扭捏捏的兩個人?
記憶繼續往前挪,她想起當時自己溜出小區,正好碰到明盛父親在到處找他。連馮老板娘都不知道他在哪。
他傢裡的窗簾常年拉著,就是抵抗馮老板娘這樣以窺伺別人生活為樂的人吧。
這棵古樟並不是絕佳的藏身之處,既遮不瞭雨,也擋不住盛夏的炎熱。既然回到朝陽新村也不自由,為何不幹脆另尋別處?她不相信他找不到更好的地方。
所以,這棵樹對他而言,的確意義非凡。
正出神,明盛瘦高的身影出現在小徑盡頭。
鉛灰色衛衣兜帽遮住瞭頭,他的步伐快如風。喬青羽突然覺得腳下不穩,嚇得她趕緊蹲下來穩住身子。當明盛走到樹下時,她已經換瞭個姿勢,學著明盛上次的樣子,背靠樹幹,坐在瞭粗實的枝丫上。
明盛三兩下爬上瞭樹,停在她右下方的枝丫上,斜靠樹幹站著,腦袋的高度剛及喬青羽垂下的小腿肚。她低下頭,與他四目相對,悄咪咪地屏住瞭呼吸。
是明盛先移開瞭目光。
“你竟然還能出來,”他用不可置信又帶著滿足的語氣打破安靜,“看起來還毫發無傷。”
後一句話裡,喬青羽聽出瞭困惑。
“我看見你爺爺打你。”明盛又抬頭望向她。
自己剛回到傢時全傢人的歇斯底裡,是喬青羽一輩子的恥辱。明盛目睹瞭那一幕——她最不願意發生的事,終究發生瞭。喬青羽頓覺尊嚴掃地。
“你媽把你窗子都封瞭,你還不逃?”
提到李芳好,喬青羽更覺得恥辱。
“前幾天,我媽找你,對你說瞭過分的話……她就是這樣的,容易激動,你不要……我……”
“我沒什麼,就是覺得有點搞笑,此地無銀三百兩,”明盛打斷支支吾吾的她,“要不是你媽找上門,我都不知道你留著我隨便寫的紙條。”
喬青羽的臉燥熱瞭:“這並不代表什麼。”
明盛抿嘴一笑,眼裡閃過狡黠的光:“你還偷偷跑出來見我。”
“這也不代表什麼,”突然間喬青羽很慌亂也很惱怒,“你不要胡思亂想瞭。”
“我沒有胡思亂想。”
他用輕飄飄,甚至有點玩味的口吻融解瞭喬青羽的慍怒。空氣莫名變得曖昧。喬青羽肢體僵硬,緊靠著樹幹,仿佛在攀緊自己的理智。
“我見你沒有別的原因,”她義正言辭道,“電話會留下通話記錄,書信能保存,那都是我不能忍受的痕跡。面對面交談不僅正式,而且是由記憶保管的,如果願意的話,轉身就能否認,就能忘卻……這才是我想要的。”
右下方,明盛堅*挺的側臉蒙上瞭一層暗影。
悄悄吸瞭口氣,喬青羽繼續道:“我很感謝你幫瞭我那麼多……但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絕不會有。”
幾秒後,明盛把頭別向瞭另一側:“我不明白。”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喬青羽焦躁起來:“我不是一個有資格追尋自由的人,沒辦法像你那樣隨心所欲地生活。你要是想找女朋友就去找別人,我不能早戀也絕不會早戀。再說,我不可能讓一段毫無未來的感情毀掉我的生活。”
“毫無未來的感情?”
“高中畢業後你去美國,我在國內,我們的人生是兩條道,本就不應該有交集的。”
“有什麼關系?”明盛回頭凝視喬青羽的臉,“春節時我在紐約,不照樣做到瞭你讓我做的事?你發著高燒在公墓遊蕩,是我把你接瞭回來。”
“可是……”喬青羽頓瞭頓,“總之,你離我越遠越好。就像上學期那樣,對我視而不見,把我當作陌生人……”
“上學期我才沒對你視而不見……”
“你的喜歡,對我來說是沉重的負擔!沒有的話,我的生活會輕松很多!”
明盛沉默瞭。
“我從一開始就討厭你,”喬青羽這才把心裡排練多遍的話說出口,“我一開始就覺得你很可怕,那麼肆無忌憚地欺凌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現在我覺得你自負、專橫,頑固不冥。你從小就被寵壞瞭,驕縱狂妄,太把自己當回事瞭,我的處境再不堪,也絕對絕對不會喜歡上你。”
她原本的計劃是說完就走,可現在明盛霸據著下方那必經的樹枝,所以她隻好紋絲不動。這番話的效果顯而易見,明盛被凍住瞭,似雕塑般。
空氣沉滯,壓得喬青羽無法呼吸。許久,她意識到自己竟憋出瞭淚。帶著粉身碎骨的狂熱,她又開口道:“我寧願你討厭我,真的。我們互相討厭,互不幹擾。”
“你,”明盛動瞭動腦袋,聲音裡有種難得的畏縮,“一直對我捉弄何愷的事耿耿於懷,是嗎?”
“我其實沒想把他的手弄骨折,隻是讓人去嚇唬一下他,”明盛繼續說,充滿瞭沮喪,“但我明白這沒什麼好辯解的。有些事,並不是我隨便開個頭就能收尾的,比如說,”他快速吐出一口氣,“比如說大傢對你的議論。”
“喬青羽,”他抬起頭,神色莊重,“我很抱歉。”
他一認真,喬青羽就有點慌瞭。望向自己的誠摯黑眸中帶著無限悔意,她深受震動,心臟起伏說不出話。
“你不接受我沒關系,但是,喬青羽,”他收回視線,望向河面,“別討厭我。”
“我討厭你,因為你對何愷學長不是簡單的捉弄,”喬青羽緩緩開口,感覺心被撕成碎片,“而是無緣無故的,惡意的欺凌。其實你對我也是一樣的,隨意搶走我的信,當著我的面把別人給我的信直接扔進河裡……還說喜歡我。這不是喜歡,是占有。所以對我來說,你的表白不值一文。”
明盛突然捂著胸口蹲瞭下去。半分鐘後,半蹲著的他長長嘆瞭口氣,重新站直瞭身子,轉向喬青羽的眼眸毫無神采:“既然這樣,那就沒什麼好說的瞭。”
“我最後想說的就是,謝謝你幫瞭我那麼多。”
明盛慘淡笑瞭笑:“這都是廢話。”
結束瞭。看起來明盛已經死瞭心。喬青羽想解脫自己,離開這棵樹。可明盛仍舊巋然不動。
“如果有兩個選擇,”他突然抬頭,眼神深邃,“自由但很快會死去,被囚禁卻能長久活命,你怎麼選?”
喬青羽自然地聯想到瞭自己的處境。她剛想開口回答說自己剛才已經做出瞭選擇時,明盛又開口瞭:“我一直覺得你跟我很像,現在我知道瞭,你跟我很不一樣。”
“你選第一種?”
“是,”明盛吐出一大口氣,“就像我爺爺,不自由母寧死。雖然,我很希望他當初能選第二個。”
喬青羽有些疑惑地看向明盛。
“之前,我爺爺生病瞭,進醫院後全身插滿瞭管子,也就從沒有摘下過呼吸機。他一直是個很樂觀的人,神志清醒時會笑著跟我說,他總算變成瞭未來世界的’機器人’。當時我初三,馬上要中考,我爸覺得我經常跑醫院浪費時間,就承諾說會在我中考後把爺爺帶回傢,連同那些維持他生命的所有機器,讓我安心應對考試。他剛當上院長,所以我對此深信不疑,就按照他說的做。可中考完那天,我回到傢,我媽媽卻告訴我說,爺爺已經走瞭。”
他目視遠方,聲音更加凝重:“後來我才知道是我爸關掉瞭那些機器的開關。他對我說,這是爺爺自己的選擇。被機器插滿全身的感覺很痛苦,而且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不如在還能笑得出來時結束生命。我不相信他,因為我跟爺爺說好瞭,他會看著我考上二中。我爺爺的爺爺是二中建校時的第一批學生,我爺爺、我爸都是二中畢業的,所以他對二中有格外的情結。縱使爺爺不願意痛苦地活著,我也不相信他會在我進入二中前離開。”
他停下瞭,似在調整呼吸,很快繼續道:“在我不斷質問下,我爸才承認,說選擇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讓爺爺離開,是他的決定。關於自己是否去留,何時去留,爺爺早就把決定權交給瞭他,而他特意在我忙於中考渾然不知時這樣做,是為瞭幫我避開強行分別的痛苦。他說這是他和爺爺兩個人之間的決定,他已經確保爺爺離去時安詳平靜,而我要做的,隻是接受這個結果。”
“我無法接受,”明盛又頓瞭頓,繼續道,“很長一段時間,我連爺爺的想法都不認同,甚至怨恨他沒把我們之間的約定放在心上。現在回想,爺爺一直是個精神世界豐富、熱愛自由的人,肯定不願意自己活成一具沒有自我意識的空殼。後來,我特意穿著二中校服去瞭安陵園爺爺墓前,算是給瞭他一個交代。可我永遠不能原諒我爸,他自作主張,剝奪瞭我和爺爺好好道別的機會;我討厭他把我當成弱不禁風的小孩,好像我沒有任何承受能力。爺爺的病,爺爺的死,這麼重要的事,他竟然以’中考’這種荒唐的理由向我隱瞞實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隱瞞”二字觸到瞭喬青羽心底的疼痛處,她頓時覺得自己和明盛其實同病相憐。不同的是,她不像明盛那樣有直接質問父親的勇氣,也無法做到明盛那樣,用長時間的不服管教來表達自己的憤怒。
“你,”在明盛一股腦兒說完又陷入沉默之後,她感覺自己必須說點什麼,“你爺爺對你的影響很大吧?”
“我媽是畫傢,年少成名,據說我出生後的頭幾年天天纏著她,使她不能安心創作,可她又丟不下我,以至於越來越抑鬱;我爸工作太忙,最擅長冷冰冰地提要求,所以爺爺接我來朝陽新村上小學,照顧我,”明盛聲音裡滿是感傷,“沒有爺爺,在那個容不得一絲灰塵的傢裡,我肯定早就自殺瞭。”
“自殺”二字從明盛口中冒出,令喬青羽稍稍驚愕。
“其實,我爺爺就算是自殺吧,隻是讓我爸決定時間罷瞭,”明盛黯然神傷地望向遠處,突然間又抬頭,箭一般的眼神直擊喬青羽的心臟:“你會嗎?”
“什麼?”喬青羽一下子不明所以。
“就是……”明盛欲言又止,“就是,用最極端的方式,徹底逃離世界這個囚籠。”
他指的是自殺。為什麼突然這麼問?隻是因為選擇不抵抗,他就以為自己永遠自暴自棄瞭嗎?還是說,在他眼裡,自己枯井般的生活隻是耗費生命,沒有任何意義?
“我沒那麼軟弱,”喬青羽聽起來澄亮而堅定,“生命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我不會允許自己隻沉浸在當下的痛苦之中。”
明盛飛快笑瞭笑:“除瞭我爸媽和我,所有人都以為我爺爺自然病逝瞭。我從來沒想過會把這件事說給任何人聽,但,”他頓瞭頓,“除瞭你。知道我為什麼突然把這個秘密告訴你嗎?”
“為什麼?”
“明天就開學瞭。”
“嗯?”
“這是我最在意,最怕別人知道的事。”
喬青羽還是不明所以。
“我曾經用你姐的事當作武器威脅過你,”明盛半蹲下身子,準備下樹,“現在,你也有瞭威脅我的武器。”
喬青羽怔瞭怔。等她回過神,明盛已經在樹下消失瞭。她小心翼翼地爬下樹,在最下方離地約一人半高的樹枝上嘗試瞭多次。當她雙臂緊緊抱著樹枝,垂下的雙腿笨拙又渴求地貼著樹幹尋找支點時,明盛不知從哪冒瞭出來,一把攬過她的雙腿。
喬青羽驚呼著,為穩住上半身,雙手不自覺地抱住瞭明盛的頭。她在明盛肩頭僵硬地趴瞭十幾秒——明盛來回走瞭幾步,似在尋找方便的落腳點,最終踏出圍欄,才把面紅耳赤的喬青羽放瞭下來。而後,不顧喬青羽極度的混亂,他退回圍欄內,用鉛灰色衛衣兜帽蓋過頭頂,跋扈地指瞭指身邊的名木保護牌,下巴微揚,狂傲地看著她:“這是我的樹。從今往後,不許再踏進這裡半步。”
他怎麼突然換瞭個人?不過,蠻不講理才是他的本色吧。喬青羽惱羞成怒,不甘示弱,惡狠狠回盯瞭他一眼,隨即留下一個頭也不回的背影。
就這樣,回到各自的軌道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