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九點,喬青羽拖著疲憊的步伐踏進房間,立馬覺察到在她和喬陸生離開朝陽新村的這大半天,李芳好一點也沒閑著——原本屬於喬勁羽的窗臺書桌上,現在整整齊齊擺放著她的書,窗子對著的窄床上是她的被子和枕頭。
然而更讓她吃驚的,是窗戶玻璃外,憑空冒出來的泛著冷光的鐵柵欄。這讓她聯想到秦阿姨那鳥籠一樣的房間。
窗簾被拆下瞭。喬青羽想觸碰鐵柵欄,窗戶卻怎麼都拉不動。這時她才發現兩扇鋁合金窗戶交接處的上下方,有兩塊焊接上去的鐵片,所以窗戶被死死固定住瞭。她的視線透過玻璃,穿過鐵柵欄的縫隙,正對面的窗子一片漆黑。那一剎那,喬青羽覺得自己死瞭。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回頭一看,李芳好提著幾張展開的報紙走瞭進來,臉上的表情比鐵網還要堅硬。
“讓一下。”
喬青羽順從地站到一側,看李芳好把報紙攤在書桌上,先是用膠水把好幾頁報紙粘在一起,而後仔仔細細把報紙糊在瞭窗戶玻璃上,沒留下一絲縫隙。她的內心毫無波瀾,仿佛李芳好做的這一切跟自己無關似的。弄好瞭,李芳好籲瞭口氣,扭頭對她說:
“今天我把那個書包,和紙條,都拿到對面去還給你的同學瞭。”
心臟瞬間活瞭過來。喬青羽來不及掩蓋的驚恐,令李芳好滿足又鄙夷:“媽媽也沒廢話,就跟明盛說,要是他還跟你糾纏不清,我就一把火燒瞭他們傢,為瞭女兒我什麼都做得出來。”
她緊緊盯著喬青羽,聲音放低一些,滿是威脅:“你拎得清的吧?你的心還能靜得下來的嗎?”
“能。”
“你要是有點腦子有點臉,就別跟別人說你在男同學傢裡過瞭一夜,曉得?”
“曉得。”
李芳好不相信地“哼”瞭一聲,把書桌上的牛津英文詞典抽出來翻瞭翻,從中抖落一個白色的信封——那是喬青羽從小到大收到為數不多的信件中留下的唯一一封,內容是打印出來的,光明正大。
“何愷是誰?”李芳好聲音裡有種壓抑著的勝利感。
喬青羽低眉順眼:“順雲一中的學長。”
“信裡說’沒想到會在清湖邊偶遇你’,”李芳好冷笑道,“暑假裡我不管你,你就自己跑出去玩瞭?”
“就一次。”
“這麼巧一次就碰到瞭?”
“是。”
沉默瞭幾秒,李芳好又問:“你給他回信瞭?”
“是。”
“說瞭什麼?”
“沒說什麼。”
又過瞭幾秒:“我還以為你跟你姐不一樣,沒想到都是看到男人走不動路。”
“我沒有,”喬青羽咬瞭咬嘴唇,“姐姐也沒有。”
“我就是你們肚子裡的蛔蟲我跟你說,你姐明著你暗著,你比你姐還危險!”
像是被雷電劈瞭一般,喬青羽心裡燃起自我毀滅的烈焰。“媽媽,你放心,”她絕望但充滿挑釁地說,“即便我對何愷學長有好感,我們之間也不會發生什麼的。誰都知道我們傢很爛,正經男孩子隻會離我遠遠地。”
“我就知道!等念完書再想這些事來不及嗎?!”李芳好突然爆發瞭,唾沫星子噴過來,舉著信封的右手上下揮舞個不停,“我盡心盡力培養你們姐妹兩個,特別是你,從小就把你帶在身邊,來寰州瞭想方設法讓你進好的學校,你逃走,前兩天你爺爺奶奶,伯父伯母,都說把你抓回來後送回順雲,去橋頭鎮上讀個普高,高中畢業就行瞭,是我跟他們吵個翻天覆地,拼命把你留在寰州的!媽媽什麼都不要,跟誰都能撕破臉,就希望你能專心念書,亂七八糟的事別想!你知不知道你過早想這些事,會把自己毀掉?!長得漂亮有什麼用?男女關系女人哪有不吃虧的!你想想你姐姐!啊?!”
“姐姐就是被你們毀掉的!”胸腔的怒火噴湧而出,喬青羽不管不顧大吼著,“是你們把她送回鄉下,送進喬勁睿的狼窩!你從來不會自責的嗎?就知道指責我們!全世界就你最辛苦就你最清醒!錯的通通是我們!口口聲聲說為我們好,那都是你的自我感動!你把我逼進絕路,遲早會把我也毀瞭,你信不信?!”
李芳好先是震驚,隨即眼眶通紅,雙唇顫抖著抬起右手:“出去,你走,我以後都不管你。”
喬青羽用毫不保留的怨恨眼神回敬她:“我走。”
為瞭不讓眼淚滾落,她揚著下巴剛抬起腳,李芳好就瘋瞭般撲瞭上來。一個響亮的耳光後,失去理智的巴掌像雨點般密集,噼裡啪啦砸在喬青羽的胸口和肩背。喬勁羽聞聲沖進來拉開瞭李芳好,喬陸生隨即把捶胸頓足的李芳好推搡進瞭臥室。緊接著,隔壁房間裡傳來刺耳的爭吵。
“你又出來當好人瞭?我管我的女兒,你算什麼東西?!”
李芳好的聲音悲憤又尖厲,似在指著喬陸生的鼻子罵。
“你看看你瘋瘋癲癲像什麼樣子!你會管女兒?害瞭小白還不夠?青青遲早被你逼死!”喬陸生不甘示弱,嗓子響徹天,“你就是個瘋婆娘,你看看你的樣子,比秦姐還像個神經病!”
“我瘋,我本來哪裡瘋,不都是你們喬傢人把我逼的……”
門內傳來尖銳的吼叫,似兩隻猛獸在互相撕咬,另一個房間裡的喬青羽和喬勁羽心驚肉跳地沉默著。許久,坐在床沿的喬青羽感覺有隻大手在輕撫自己的臉頰。
“痛嗎,姐?”
喬青羽這才感受到方才那一巴掌的火辣辣的疼。喬勁羽的手移開瞭,他坐在喬青羽身邊,聲音裡滿懷不忍和誠摯:“姐,媽媽打你不對,但媽媽不容易,你是沒看到她為瞭維護你,和爺爺奶奶伯父伯母吵架的樣子……你別跟媽媽犟瞭,好嗎?大姐的事已經過去瞭,勁睿哥老婆沒瞭,工作也不做瞭,已經得到懲罰瞭,以後別再追究瞭,好嗎?我們一傢跟之前一樣,和和氣氣的,好嗎?”
隔壁的撕扯仍在繼續,“離婚”二字頻繁從喬陸生和李芳好的口中爆出,把喬青羽紮得血流不止。
“好。”
她對弟弟點點頭,用力抱住他,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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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裝上鐵網的第二日,喬傢手工面館恢復營業瞭。因喬歡尚未回到寰州,喬勁羽便當起瞭面館的臨時服務員。李芳好最早起床,最後一個離開傢,走之前會仔細地鎖上喬青羽房間的三合板門——新加的鎖,既是防止喬青羽擅自離開傢的保障,也是對她之前離傢出走的懲罰。
喬青羽沒有怨言地接受瞭這把鎖。她甚至有點慶幸,因為現在她的房間有天光,也有電腦瞭——雖然窗子密不透風,電腦老舊且上不瞭網。她整天整天坐在糊著報紙的玻璃窗下,不厭其煩地與排列在書桌上的各個科目作鬥爭。窗外有光的時間段裡,李芳好每天回來三趟,帶來三餐,清洗痰盂,板著臉聽喬青羽邊吃飯邊匯報完成的學習任務。夜晚,一傢人都回來後,喬青羽有半小時的洗漱時間。她不用做任何傢務,不再洗曬任何衣服,所以,也就沒再去過陽臺。
也沒註意對面的燈是否亮起過。
無意識地,喬青羽又開始練字,用零碎的時間,把腦海中面目模糊的理想字跡一遍遍刻畫在草稿紙上。多日前被父母扔棄的“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時不時跳進她的腦海,清晰深刻地就像喬白羽那張自小就令人過目不忘的臉。她會想念喬白羽的盈盈笑眼,也隻允許自己的思緒停留在那裡。
長相絕佳之人總有相似之處。於是她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不留神,意念就滑向瞭明盛的黑亮雙眸。
傢裡更吵鬧,也更沉悶。喬陸生和李芳好現在常常拌嘴,又似乎在無盡地冷戰。喬勁羽明顯沉默瞭許多。每晚,喬青羽都強迫自己早早入睡,蜷縮在床中間雙眼緊閉的模樣,就像試圖把周邊的一切痛苦幻想成夢境的稚氣孩童。
有一天清晨,將醒未醒之際,喬青羽被喬勁羽敲擊三合板墻的聲音吵醒瞭。
“小羽?”
“看看門下,姐,”喬勁羽貼著墻說,“昨天我結賬時,有個男生給我塞瞭封信,說是給你的。你趕緊收起來,別被媽發現瞭。”
喬青羽一個骨碌翻起身,果然在門下找到一個白色的信封。
父母和喬勁羽一走,她就趕緊擰開瞭臺燈。信封通體純白,沒有任何字跡,封口被膠水牢牢黏住瞭。是明盛吧,喬青羽忍不住想著,抓過小刀,極為緊張又極其細致地將信封開瞭口。
一張對折的白紙被倒瞭出來。展開,紙上是一句英文:
If you wanna run away again, I can still help you with anything.(如果你又想逃走,我仍舊能幫你做任何事。)
擔心被李芳好截獲,所以特意用瞭英文。再次見到“Anything”,喬青羽的心和第一次一樣微微顫動。可理智迅速壓瞭上來,隨即她心煩氣躁,胸腔裡亂如麻。我媽媽沒嚇退你麼?她有些怨憤地想,我媽媽威脅說要一把火燒瞭你們傢,你以為她是在開玩笑嗎?難道你以為,在你和我媽之間,在你和我的傢庭之間,在你和我的未來之間,我會選擇你?
她慢慢把手裡的信封撕成碎片。明盛仿佛比她更熱切地盼望“逃亡”,於他而言,這或許隻是一個刺激的遊戲。喬青羽心裡泛起不悅,同時又為這份不悅對明盛感到抱歉——別想著幫我瞭,她想,別再增加我的痛苦瞭。
她在前所未有的糾結反復中度過瞭漫長的一天。夜裡,待屋裡沉寂無聲,喬勁羽也終於關上隔壁的燈時,喬青羽敲響瞭床邊的三合板隔墻。
“小羽?”
喬勁羽壓低聲音問她怎麼瞭。
“我必須得出去一趟,你能幫我嗎?”
“出來幹嘛?媽媽發現會殺瞭我。”
喬青羽略一沉吟:“我要見明盛。”
她聽到喬勁羽長長地無奈地嘆瞭口氣,可一開口,他的聲音裡又充滿瞭興奮:“姐,你跟明盛到底怎麼回事?媽幹嘛去罵他?他對你怎麼瞭嗎?媽這樣對他,你在學校裡,會不會被他報復啊?哎你知道嗎,報刊亭的馮老板娘好討厭,以前不見來過店裡,現在天天來吃早飯,抓住媽就說她親眼看到你和明盛坐在同一輛出租車裡,說你穿瞭什麼衣服她肯定沒看錯……但媽就是一口咬定你沒去過明盛傢,也告訴我和爸,千萬別說你去明盛傢瞭。馮老板娘還盡說明盛的好話,言外之意好像是你纏上明盛媽媽卻不承認似的,但你怎麼可能是這種人嘛!對吧,姐!別說媽瞭,我都要氣死瞭……”
“你把她趕走,”喬青羽忍不住打斷喬勁羽,“明天她來,點什麼都說沒有,讓她走。”
“把她惹火瞭,她不就更加到處說我們傢的壞話瞭?”喬勁羽說,“媽說瞭,店面和這房子都租瞭一整年,等七月份到期瞭,我們就搬傢。然後,等你明年高三畢業瞭,你去外地讀大學,我自己留寰州上學,她和爸就回順雲瞭,這樣經濟壓力還小一點。”
聽不到喬青羽的聲音,喬勁羽又問:“姐,你和明盛到底發生什麼瞭啊?”
在明盛傢的二十四小時像電影快鏡頭般在喬青羽腦海裡閃過。眼眶裡突然泛出瞭淚,她強忍著鼻頭的酸意:“沒發生什麼。”
“那你怎麼會去到他傢裡呢?”
“巧合罷瞭,不值一提,”喬青羽低語,“以後也不可能發生第二次。你就聽媽的話,當作我沒去過他傢。”
“姐,”喬勁羽嘆瞭口氣,“以前可能是我們年紀小,大姐跟我們什麼都不說,但我們倆差不多大,你跟我,完全可以什麼都說,若明盛欺負你瞭,我一定幫你。你可別……把自己憋壞瞭啊。跟誰講都不如跟我講,知道嗎?若你被人欺負瞭,爸媽那邊,你先別說,千萬要跟我說,知道嗎?好歹我也是練散打的。”
“你想哪去瞭,他沒欺負我,”喬青羽輕笑道,內心湧起一陣暖意,“都說瞭是巧合而已。”
“行吧,”喬勁羽打瞭個哈欠,“我會想辦法讓你出來的。不過,你記住,這次是你鼓勵我當小偷的,要是被爸媽抓到瞭,你可得替我說話哦。”
“當小偷?”
“不偷媽的鑰匙再配一把,你怎麼出來?”喬勁羽反問,“還有啊,上次我拿媽的金鐲,讓你受苦瞭,對不起啊。其實我拿瞭就後悔瞭,但又沒時間放回去,也不敢跟你講,所以……”
“我沒怪你,”喬青羽坦言,“再說,這次你又冒著風險幫我,算購銷瞭吧。”
“對瞭,你要見明盛,得提前跟他說吧?我想的是明天或後天下午,你最多隻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哦。”
“夠瞭,”喬青羽說,“我出來時,借你手機給他打個電話,他應該就會來。”
“你確定?”
喬青羽不是確定而是篤定,可面對喬勁羽,她卻回瞭句“但願吧”。原因很簡單,對心裡不知何時產生的對明盛的絕對信任,對他一定會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那種把握,以及兩人之間呼之欲出的令人暈眩的曖昧,她是必須得埋葬的,不能展現給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