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愁雲

她們沒再回心理室。在行政樓後面的小花園裡,喬青羽陪王沐沐坐著,雖然王沐沐說瞭“見不得太陽”之後就沒再開口。她把袖子重新放下,整理好,仔細擦去哭過的痕跡,而後挽著喬青羽的手臂,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就像兩個極要好的女孩那樣。

喬青羽想安慰卻無從啟齒。時間就這樣靜靜地流逝,直到面前突然冒出教導主任黃胖子。

“你們倆不上課在這幹嘛?”他質問瞭一句,好像被兩個女孩臉上的愁容打動瞭,下一句語氣輕柔瞭許多,“心情不好是正常的,誰沒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但逃課就不對瞭,快回教室。”

走向教學樓時王沐沐依然用她那沒有傷痕的右臂,挽著喬青羽的左臂。快分別瞭,喬青羽笨嘴笨舌地說瞭幾句一切都會過去之類的話,感覺到左臂空瞭,王沐沐停下瞭腳步。

轉頭,王沐沐笑得舒展。

“我已經好啦,剛才我那樣你可千萬別當真,”她輕松地好似在反過來安慰喬青羽,“平時我不是這樣消沉的啦!”

“那,”喬青羽將信將疑地看著她,欲言又止,“那你為什麼要自……”

“殘”字還沒說出,就被王沐沐搶斷瞭:“返校沒考好,馬上又一模瞭,壓力有點大。不打緊,我已經調整過來瞭。”

她變回瞭喬青羽熟悉的那個如春風般溫煦,讓人感受不到絲毫陰鬱的王沐沐。

“樂凡老師很值得信賴,”王沐沐像是記起瞭自己的使命,“跟心理老師聊天不是什麼丟人的事,誰都可以去,就當她是日記本。你什麼都可以跟她說的。我現在抽不出時間,等我高考完,我也會找她聊聊天。”

“那我等你高考完瞭,一起去。”

王沐沐眼裡閃過一絲驚訝,及感動。

“好。”

她倆相視而笑,仿佛達成瞭一個秘密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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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中午,喬青羽都會來閱覽室打發掉下午第一堂課之前的漫長光景。教室裡充斥著關於明盛的一切——不是別人提到他,找他,就是他自己大聲和後排的男生說笑。這讓她有點承受不住。他之前也這麼活躍的嗎?是自己去年不夠在意他所以沒意識到嗎?喬青羽不得而知,心煩意亂,幹脆一刀斷之。

圖書館成為瞭她的避難所,閱覽室靠窗的位置,則是她的天堂。垂掛在圖書館後面矮墻上的迎春花盛放著,從二樓的閱覽室往下看,交錯重疊、熙熙攘攘的金黃小花,就像無數個柔軟的小太陽。瞅見沒人的空隙,喬青羽就從閱覽室裡飛奔下來,懷抱借來的書,在花墻前來回踱步,盡情享受這方小世界的明亮和熱烈。有幾次她擁抱瞭這些纖弱又堅韌的細枝,把臉埋在綻放的花朵中間,貪婪地、小心翼翼地呼吸著春的氣息。

不論是手裡的書,還是窗下的燦爛,都能讓她暫時忘卻明盛的聲音和眼睛。閱覽室的靜謐使這裡成為一塊聖地。日復一日,喬青羽虔誠地來到這裡,挑一本雜志在窗邊落座,任靈魂被鉛字和春意沖刷。次數多瞭,她漸漸平靜,穩定,有關明盛的一切就像一塊被海浪磨平的硬石頭,仍擱在她心裡,卻失去瞭重量和棱角,不再令她因疼痛而焦躁得坐立難安。

到三月末,迎春花已難覓蹤跡,喬青羽依然孜孜不倦地泡圖書館。這變成瞭她的習慣,仿佛中飯後不去圖書館看會兒書就是在虛度光陰,雖然按照孫應龍的意思,放棄校園裡精彩紛呈的社團文化節、讀書節、合唱比賽等集體活動,才是慘痛的損失。

喬青羽感激孫應龍為使自己融入集體而做的許多嘗試,但也僅限於感激。她對集體活動沒興趣,大傢對她也沒興趣。孫應龍兩邊不討好,幾次下來,就不再做徒勞的努力,反而對喬青羽熱愛獨自泡圖書館這件事給出瞭真誠的建議。

“除瞭看書,你也可以嘗試動筆,說實話,你那篇把傢裡攪得天翻地覆的《不該遺忘之殤》,讓我很驚艷,”他的笑裡滿是鼓勵,“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放開寫,就像新概念作文那樣,你有這個潛力。”

這讓喬青羽受到不小的震動,仿佛內心有一把隱藏的火種,被噌地點燃瞭,瞬間熊熊。因為李芳好會隨時翻看她的一切,所以她從來沒想過“隨便”寫點什麼。可她從小又喜歡寫,所以醉心於練字,熱愛把書上喜歡的句子摘錄到自己的本子上。她突然明白瞭自己做這些的原因是什麼——就是為現在的自由動筆儲存能量和決心。現在她房間裡有一臺電腦,上不瞭網,還被李芳好用臺佈罩住瞭,但——喬青羽想著就興奮起來——荒廢的電腦恰恰可以作為她的秘密基地。

可她沒有立刻行動,一股難以言說的鬱鬱寡歡壓制著她的熱情。一回到傢裡那個逼仄的封閉空間,除瞭機械地學習,學習,再學習,她拾不起勁頭做其它任何事。沖動和展望隻屬於圖書館,那塊可以自由翻閱的沒有壓迫的聖地。很快,對毫無行動力的自己,喬青羽心生厭惡。

即便月考成績她再次進步,位於全班第十,仍沒令她擺脫對自己的失望。

她的頭發長瞭一些,發尾像小刺一般紮著她脖頸的皮膚,很不舒服;她不懂誇贊她有才能的孫應龍為什麼把市征文比賽的名額給高馳、蔣念和鄧美熙,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不喜歡除瞭她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快樂。迎春花全謝瞭,聖地失去瞭色彩,她的頭頂一片愁雲。

與此相對的,是明盛的意氣風發。自開學伊始就擺脫聒噪的葉子鱗後,他仿佛當起瞭自己的代言人,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無論幹什麼都要在班裡搞出一點動靜。帶著漠然的態度,喬青羽知道他能參加的校內活動都參加瞭,校外的風波也沒放過,裡外開花,出盡風頭。

她知道在讀書節的朗誦會上,明盛選擇瞭與鄧美熙搭檔;健美操比賽時他姍姍來遲又早早離去,卻沒錯過蘇恬的完美表演。她還知道籃球隊訓練時,明盛不再惡狠狠地阻止那些舉起手機或相機給他拍照的女生,所以網絡上他的照片一下子多瞭起來;她當然也知道就在學雷鋒日那天,因對黃胖子不滿,明盛竟在他發表集會講話時引領眾多男生在臺下發出譏諷的噓聲。總之他活得肆意暢快,與自己形成鮮明對比。

而且輕松自在。不像喬青羽,費盡全力卻仍舊憋屈。

四月的第一天,心中的愁雲飄到天上,下樓時一場突如其來的驟雨把喬青羽擋在瞭樓道裡。她跑回去換鞋,撐著傘沖進雨中,向小區大門奔跑時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最近學習辛苦啊!”

馮老板娘的臉從一把大紅格子傘下閃現出來,喬青羽湧起生理性的厭惡。

“怎麼現在放學都不去店裡瞭啊?”不知是無意還是刻意,馮老板娘的紅格子傘抵住瞭喬青羽的傘面,直勾勾的窺探欲寫在她臉上,“喲,怎麼臉慘白慘白?又瘦瞭啊!小姑娘傢傢想那麼多幹嘛喲!十六七歲就愁容滿面,漂亮臉蛋也會不好看的喲!”

換作之前喬青羽一定會忍著。可是現在,她直接回瞭句“跟你無關”。

“嚇?”

“我跟你講,”喬青羽略帶滿足地看著她因吃驚而扭曲的臉,“你那天看到的人不是我。我從來沒去過明盛傢,是你眼花。”

“我哪裡說過你去阿盛傢瞭,你哪隻耳朵聽到我說過?”

喬青羽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差點說不出話:“我是說你看錯人瞭,和明盛坐同一輛出租車的,不是我!”

“不是就不是咯,你媽媽早跟我說清楚瞭,”馮老板娘一副“幹嘛還提起這個”的神情,“要是真的,啊大傢不早對你說三道四瞭?我啊,糊塗瞭那一下,阿盛哪裡是隨便帶女孩子回傢的人?你女孩子要名聲,男孩子不要的?阿盛不要的?阿盛的爸媽不要的?後來我仔細想瞭下,是我眼花瞭……”

至路口,喬青羽突然加快步伐,甩開瞭喋喋不休的馮老板娘。密密麻麻的雨點砸在傘面上噼裡啪啦,她把傘盡可能放低,莫名委屈地想哭——在這些勢力的俗人眼裡,自己就這麼配不上明盛?

更讓她難受的,是她覺得這是報應。是她自己說的記憶轉身就能否認,就能忘卻……現在,老天爺如她所願,讓所有人都心甘情願地否認她在明盛傢度過瞭一晚,就等著她主動忘卻。除瞭忘卻別無選擇。

這意味著她和明盛之間徹底沒有關系瞭。她不要,別人不許她有,上天也肯定她的抉擇。

又有人喊她,這次是王沐沐。她基本沒在上學前碰到過王沐沐,一碰上就是她心情驟然低落的時候,真有點困窘。

“我前面就想喊你,但看到馮阿姨和你一起,就不敢叫瞭,”王沐沐調皮地掀開她的傘面,“你怎麼啦?馮阿姨說什麼瞭嗎?”

“沒有。”喬青羽搖頭,眼淚卻不爭氣地滾下來。

“怎麼啦?”王沐沐一下子慌瞭,“不管馮阿姨說什麼都不用管的,她喜歡挖別人的苦處,你可千萬別當真啊……”

喬青羽吸吸鼻子想止住抽泣,眼淚卻在王沐沐的柔聲細語中越滾越多。她撐傘蹲瞭下來,王沐沐陪著她,也蹲瞭下來,伸出一隻手,一直輕撫著她的後腦勺。

昏天暗地中,眼前出現一雙熟悉的鞋,是李芳好找過來瞭。

“我是說怎麼還沒來吃早飯,”李芳好說著,連同王沐沐一起,把喬青羽拉瞭起來,“怎麼在大馬路上哭瞭?幹嘛瞭?”

尚沒法開口的喬青羽聽到王沐沐禮貌地喊瞭聲“阿姨”。兩人一問一答,很快,李芳好就得出一定是馮老板娘亂說話惹哭喬青羽這個結論。簡單安慰瞭喬青羽後,李芳好向王沐沐發出邀請,讓她一起去店裡吃早餐。王沐沐推辭不過,加上喬青羽請求的眼神,便不好意思地答應瞭。

“上次你幫青青,怕她受苦,給她一書包的東西,都沒好好謝謝你。”李芳好說。

“那些東西……”王沐沐尷尬地開口道,“你們都還給我瞭呀。”

“還歸還,謝也要謝的,青青難得交到誠心對她的朋友。”

“朋友”二字從李芳好口中說出,算是對王沐沐全方位的肯定。永遠失去明盛的疼痛感瞬間減輕瞭,喬青羽心裡好受瞭許多,頓時覺得生活並不全是黯淡無光的。

“你們兩個女孩子,都是傢裡有困難,都是要全部靠你們自己找到出路,”李芳好情深意長地叮嚀道,“要互相幫助,互相鼓勵,一切往好的方向走。”

李芳好把王沐沐拉進來一同說教,令喬青羽臉上有點掛不住。她不作回應,斜眼偷瞄王沐沐,卻見她笑得輕松燦爛。

“阿姨說得對,我們都是靠自己,必須得加油。”

《煥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