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連綿到瞭第四天,清明。在李芳好的怒罵,撒潑,以及不絕於耳的“離婚”威脅下,喬陸生放棄瞭跟往年一樣回南喬村祭祖的念想。面館休業一天,喬傢一傢四口在細雨紛紛的清冽上午,來到瞭安陵園。
清明假期,又逢周六,一向寂靜的安陵園顯得有些嘈雜。喬青羽夾在李芳好和喬勁羽之間走上石階,註意到那些已經有人祭奠過的墓碑前,基本都有黃色白色的菊花花束,大部分是真花,有些是假花。花束讓墓碑顯得清雅。喬傢人手裡沒有花,隻有香紙、金元寶、供奉食品這些看起來特別樸素的東西。喬青羽覺得有些遺憾——喬白羽這麼喜歡花,她肯定不願意自己是一眾人中最暗淡的那位。
來到喬白羽的墓前,喬陸生彎腰掏出塑料袋裡的東西,正要點火,卻被東張西望的喬青羽拉住瞭。
“爸爸,你等我一下,”她急匆匆地說,“我去給姐姐摘點花。”
說完她轉身繼續向上走,很快進入墓園外的青綠山野,在傢裡另三個人的註視中摘起地上的黃色小野花來。喬勁羽過來加入瞭她,隨即,李芳好也來瞭。陣仗一大,來墓園祭奠的另一戶人傢便好奇地往這邊張望,垂立在原地的喬陸生臉上泛起難堪。
“你們快點,意思意思得瞭,”他皺著眉頭用南喬方言輕喊,“別人看到像什麼樣子!”
李芳好喬勁羽各摘瞭一小把就回去瞭,喬青羽卻越走越深。一方面野花纖弱小巧,必須一大把才能顯得靚麗燦爛,另一方面她反感喬陸生的顏面高於一切,陌生人一個眼神就讓他慫瞭。直到手裡實在抓不下瞭,她才心滿意足地回來。
“不像樣!”
喬陸生怒目輕斥。李芳好拉他的衣袖:“青青是想著小白。摘點花不是好的嘛,不用費錢買。”
和之前每次來一樣,喬青羽蹲下身,用衣袖仔細擦幹凈瞭喬白羽的照片。明麗的笑臉驀然亮閃閃的,和下方繁星般的野花相配,尤其動人。
“大姐真的太美瞭,”喬勁羽感慨,“要長在寰州,早被挖去當明星瞭。”
他們把供奉食品一一擺好,燒紙焚香,對著墓碑祭拜瞭三次。眼看李芳好的眼眶紅瞭,喬陸生加快瞭收拾的速度。
“好瞭,走,”他催促大傢,“這裡越來越擠瞭。”
確實,出現在墓園的人比他們剛才來的時候多瞭一倍,因為撐著顏色各異的傘,所以看起來格外熙攘。有三把黑傘被一群彩色傘圍著,擋住瞭石階入口。喬青羽正擔憂他們怎麼走過這群人時,彩色傘散開瞭,三把黑傘拾級而上,每把傘下都是穿著黑色大衣的修長身影,頗有氣勢。
不知為何喬青羽的心咚咚跳。懷疑還沒成形,領頭的喬陸生先停下瞭。
“溫院長!”
果然。喬青羽心臟一沉,又隨著喬陸生的開口,迅速提到嗓子眼。
“來掃墓啊,呵呵……我們也是,來看看大女兒……喏,我小女兒,兒子,我老婆。”
機械地抬起傘面,喬青羽迎接到溫求新略帶嚴肅的笑眼。她抿嘴點瞭下頭,算是打招呼。
“不打攪你們瞭,”喬陸生謙卑地抬抬手,“你們忙,我們已經弄完……”
他的話被溫求新身後突然冒出的黑色身影打斷瞭。撐傘人明顯刻意放低傘面並朝這邊傾斜,濕冷的啞光黑色大傘面在喬青羽眼皮下滾過,幾乎擦到瞭她的鼻子。她嚇得後退瞭兩步。
“阿盛你……”
不可思議的聲調來自最末那面黑傘,一個身穿長及腳踝的黑大衣的女人。她朝喬青羽抱歉地笑瞭笑,有一張喬青羽莫名熟悉的白皙臉龐。
溫求新替兒子說瞭抱歉,而後兩傢人就分開瞭。繼續下山時喬青羽恍然大悟——她是在雜志上看見過明盛的媽媽明鬱的。
不止一次,不同的雜志,刊登瞭明鬱的大幅照片,洋洋灑灑好幾頁介紹她的生平、作品,以及下半年即將在歐洲舉辦的巡展。與明盛有關的一切,喬青羽都會下意識地避開,所以關於他媽媽的文章,她並沒細看。但這不妨礙她看出他媽媽的成就。一傢子光芒萬丈的人。
“哇,姐,明盛好狂啊,連招呼都不打,”喬勁羽湊近她,興奮地小聲嘀咕著,“不過你看到他叫上那雙黑皮鞋瞭嗎?那個單詞我認識!紀梵希!”
李芳好不知何時繞到前面去瞭,鉆進喬陸生傘下,兩人正低聲而急切地爭論著什麼。難怪喬勁羽膽子這麼大說這些,喬青羽心想。她對明盛穿什麼鞋不感興趣,腦海中閃現的,是明盛說起他父母時暗淡的神色。
“紀梵希是什麼?”她心不在焉地問。
喬勁羽斜眼看她:“落伍。”
喬青羽不置可否,回想著明盛媽媽的樣子。和照片上一樣,鮮眉亮眼,氣質內斂,是個有涵養的美人。
“高中就能穿紀梵希,明盛爸媽也太寵他瞭吧,”喬勁羽自顧自說著,“哎,我怎麼就沒這種好命呢!生在那樣的傢庭,一輩子什麼都不愁瞭!”
“可能就是愁自己不夠出色吧,”喬青羽淡淡地接瞭一句,“怕自己太平庸,達不到父母的要求吧。”
“有紀梵希穿,有那張臉,有那身高,還平庸?”喬勁羽瞪眼。
“膚淺。”
“他還膚淺?他成績不是比你都……”
“我說你。”
“你深刻,姐你太深刻瞭,以後找不到男朋友我跟你講……”
李芳好的喊聲打斷瞭他。她讓他們先去公交車站等,說自己和喬陸生還有點事想問溫院長,問完瞭再去公交車站找他們。
“那我們先回去就是瞭啊!”喬勁羽說。
“呃,”李芳好看著喬青羽猶豫著——喬青羽知道她是不想放自己離開她,生怕自己做什麼出格的事,“你和青青還是去車站等我們。”
“我們就在馬路對面等,你看得到,我們聽不到。”
說完,喬青羽拉著喬勁羽過瞭馬路。
雨漸漸停瞭,喬勁羽收下長柄傘,用傘頭在地上無聊地畫圈。約莫十分鐘後,明盛一傢出來瞭,喬青羽聽到李芳好喊住他們的聲音。
因沒瞭雨聲,也因為從小偷聽父母慣瞭,即便隔著馬路,喬青羽依然敏銳地捕捉到瞭李芳好的聲音。
“……就是以防萬一……傳染是肯定沒有……抽個血測一下更放心……以前睡一個房間的啊,衣服褲子放一個櫃子的啊……兒子不用……哦是的我是要跟她講明白……您說得對……不瞞著不瞞著,她都十七歲瞭……啊那太好瞭……下午可以的……太謝謝瞭啊……您是大好人啊,之前就幫瞭我們那麼多……嗯孩子不願意就算瞭,我曉得的……好我下午帶她直接過去……那您忙……”
喬勁羽一直用嘖嘖稱奇的眼光打量停在一側的黑色大奔。見溫求新說完話後就往這邊走來瞭,喬青羽趕緊拉開瞭他。
隻有明盛一直撐著傘。打開奔馳車門後,他先鉆進後座再收下傘,這在沒雨的時候顯得很奇怪。
很明顯瞭,他不想看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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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好拜托溫求新的秘密,下午就揭曉瞭。午飯後她騎電瓶車帶喬青羽來到省一醫院,也不掛號,直奔五樓的檢驗科。在護士站,她報上溫求新的名字,說是院長介紹的。
護士先是給院長辦公室掛瞭個電話,然後領她們去抽血。生怕喬青羽緊張,李芳好重復著方才出門前說的話:“你別怕,院長都說瞭,你姐的病不會因為你們睡一個房間就傳給你,媽帶你做一下檢測就是圖個安心。”
她默認瞭喬青羽已經知道喬白羽的事,又絕口不提“艾滋病”這三個字。喬青羽覺得有點可笑。說實話她偷聽到李芳好要帶自己檢測艾滋病時,心裡是震驚、憤怒又排斥的,可真走進抽血室,她倒坦然瞭。
抽血之前護士先記下瞭喬青羽的名字,身份證號碼,對她說若檢測出來真的HIV陽性,要復查,而且必須去市衛生防疫站做登記。她說得鄭重其事,喬青羽點點頭。
抽完血後護士讓她們去走廊上等結果。
與李芳好單獨坐在一起且無事可做是煎熬的。所幸剛一坐下,李芳好就讓喬青羽在原地等她,說她去給奶奶抓點藥,要寄過去。喬青羽感激這突如其來的小自由,同時奇怪為什麼李芳好會放心讓她一個人待著,畢竟,給奶奶抓藥就在醫院對面的藥房,來去不過半小時,她們完全可以一起行動。李芳好拎著一大袋中藥回來後,像是刻意尋找和自己無關的話題似的,喬青羽主動問為什麼不讓她一起去幫忙。
“藥房那種地方晦氣,有什麼好去的?”
喬青羽不吭聲。李芳好開始數落劉艷芬的不是,把寒假的事拖出來講,一邊指責喬青羽偷拿紅包不對,一邊怒罵劉艷芬故意報高紅包的金額,趁機要錢。
“非說你拿走瞭八千八,黑心,”李芳好罵著,“老人傢病瞭,該出的錢我會出,但紅包,我就還4208,你保證你沒騙我?”
喬青羽搖頭:“沒有。”
“我就信你一個人的,別人說多少我不信,”李芳好大手一揮,“全世界我就信我女兒一個人。”
面對南喬村的人,李芳好對自己事事維護,極端信任,可在這裡,她又是把自己鎖進屋又是事事盤問,顯示出極端的不信任。這讓喬青羽覺得困惑。
護士出來瞭,讓她們放心,是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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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四個人在傢吃晚飯,醫院認證的喬青羽的“幹凈”,使得喬陸生露出瞭多日不見的笑臉。他又帶瞭一瓶二鍋頭,這次是因為喜悅,放松。
“你們真的覺得姐姐會傳染給我?”
吃飯時,喬青羽冷不丁來瞭這一句。話出口她就後悔瞭。
“我們覺得不會,但沒用,”喬陸生夾起一塊紅燒肉,“別人怕。現在有醫院證明,別人就沒話講瞭。”
“你跟大姐共處一室都沒事,我們就更沒事瞭。”喬勁羽朝她眨眼。
他們說得到沒錯,隻是喬青羽心裡難受。吃完飯,喬陸生說她可以看會兒電視,她擺擺手,回房瞭。
王沐沐的出現讓她頗為意外。更讓她意外的是,竟然是李芳好主動邀請她來傢裡玩的。
“下樓倒垃圾碰到瞭,”李芳好說著把王沐沐推進喬青羽的屋子,“進來坐幾分鐘,陪青青聊聊天。”
喬青羽懷疑是孫應龍建議李芳好讓自己多和同齡人交流,別整天關著自己,所以她才主動把王沐沐拉回傢。換句話說,她害怕自己真的“憋出毛病”。不過,不管真實原因如何,喬青羽見到王沐沐時由衷的喜悅一點都不少。
“哇,”待李芳好去客廳後,王沐沐壓低聲音,“你的籠子真的好小。”
她用的“籠子”讓喬青羽安慰又開心——她懂自己的處境,而且一點都沒拐彎抹角。
若一早知道這漫長的一天能以王沐沐的“探訪”作為收尾,喬青羽就不會在草稿紙上以練字的態度寫下“熬”這個字。然而這個“熬”字讓王沐沐心領神會,更拉進瞭兩人的距離。
“你媽媽問瞭我好多問題,”王沐沐聲音更低瞭,“我好怕自己說錯話啊。”
“你要是說錯瞭,她就不會帶你進來瞭。”
兩人相視而笑。
“哎,”王沐沐拉起喬青羽的手,“你媽比我媽還可怕,我媽隻是嘮叨,但不會把我關起來……但你爸比我爸好多瞭,我爸天天發酒瘋,我都不喜歡回傢。”
“我也不喜歡回傢,”喬青羽說,“也不喜歡學校,隻喜歡圖書館。”
“原來你在圖書館啊,我還去天臺找過你幾次,”王沐沐說,“總看到陳予遷他們,還有阿盛,竟然跟他們混在一起抽煙,氣死我瞭。”
“他抽煙?”
“是啊,我有次親眼看到的,”王沐沐嘆瞭口氣,“越來越墮落,他爺爺要是知道瞭,會傷心死。”
喬青羽隻覺得明盛愚蠢。想著他吞雲吐霧的樣子,圍繞著他的萬丈光芒一瞬間消失瞭。是的,
自負,驕橫,還蠢不可及,根本不值得在乎。
“別管他瞭,”喬青羽大手一揮,“跟我們沒關系。”
“是沒關系瞭,他們傢房子租給別人瞭,他再也不會回到朝陽新村瞭,太好瞭。”
喬青羽回味著這句話,總覺得王沐沐聽似輕松的語調下有淡淡的哀愁。她不想細究,也不反感,反而對王沐沐產生瞭同病相憐又惺惺相惜的感覺。這種感覺把她填得滿滿的,治愈瞭一切。
她覺得李芳好是對的,無所不用其極地控制她和男生的交往,又異常積極地把王沐沐推過來。媽媽早就看透瞭,她想。愛情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友誼才金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