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試,喬青羽首次進入年級前一百名,令她意外又振奮。使她不太舒服的是明盛又掉到她後面瞭,掛在一百名的尾巴上,在班級的名次則緊貼在她之後。
開學到現在考瞭三次,明盛的成績像過山車一樣。這不是問題,問題是相比他自己,喬青羽反而更操心。想起明盛說自己永遠達不到父母要求時蒼白絕望的臉,她想象著溫求新看到明盛成績時的冷眼,感受著他可能承受的煎熬。可同時她又覺得自己想多瞭,開始批判自己過濫的感同身受。
“我隻是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和他的名字排在一起,”她想,“省得總有人風言風語。”
實際上這次葉子鱗什麼都沒說,別人也仿佛沒看見。
喬青羽提醒自己,任何嚴厲的父母和李芳好一比,都算不上什麼。明盛從小持寵而驕,在父母前想必也是任性自我的。他活得那麼暢快。全世界被父母壓迫的孩子那麼多,他是最不需要被同情的那一個。
事實證明她確實多慮瞭。四月最後一天是傢長會,明盛媽媽中飯後就出現在瞭學校,由校長、副校長、教導主任等多人陪著,從行政樓穿過教學樓來到圖書館,最後停在圖書館門廳臨時支起的長條桌後,禁不住校長副校長的一再邀請,提筆留下一行詩。
喬青羽從閱覽室出來,聞聲從二樓的圍欄探出頭,剛好目睹瞭明鬱筆酣墨飽揮灑自如的全程。“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那種暢快瀟灑把她迷住瞭。寫完後,樓下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喬青羽才反應過來自己再不回教室就得遲到瞭。
就是經過這幫大人時捕捉到的對話,讓她確信自己對明盛的擔憂是不折不扣的自作多情。
“這次盛兒沒考好,但不會影響他申請美國學校,分數隻是一個因素,”明鬱對校長說,“我和他父親都讓他放松點,多參加活動,不要隻看考試。”
“是是,畢竟他SAT分數已經很高,”校長笑道,“放心,他很活躍,心態也好得很。成績嘛,實力在那裡,很快爬上來。”
喬青羽覺得自己可笑至極。校長說得對,相比返校考,這次考得差看起來沒給明盛帶來任何影響。看看期中成績出來後他幹瞭些什麼吧——大大方方接受校報和校電視臺的采訪,任由別人把蘇恬往他身上推,還報名參加瞭校藝術節,據說是鋼琴獨奏。陳沈好奇地說你這從小就混市青交去國外巡演的怎麼屈尊來校藝術節瞭,他回答曰要在出國前留下回憶。
呵呵,出國,是的,說到底感情對他隻是調味劑。王沐沐說得不對也對,他KTV唱歌深情款款其實代表不瞭什麼,他掏心掏肺的告白,充其量隻是一個花花公子少年時代不成熟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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傢長會那天放學前,最後一堂自習快下課時,喬青羽鬼使神差地整理瞭一下原本就非常整齊的書桌抽屜。花瞭幾分鐘時間,她把書一本本迅速翻瞭一遍,翻到最後一套早就做完的模擬題集時,一個薄薄的信封像雪片一樣飛到瞭地上。
撿起,信封上順雲一中的標識讓喬青羽心臟直蹦,有種劫後餘生的恐懼——何愷不知何時又寫的信,若被李芳好發現瞭,後果不堪設想。
除瞭明盛,還有誰幾次三番與何愷的信過不去?被自己拒絕瞭,就以折磨自己為樂,作為報復。幼稚又可惡。
下課鈴聲剛剛響過,周五喬青羽不用值日,必須十分鐘內趕到校門口,李芳好在那裡等著帶她回傢。拿著信封僵瞭十幾秒的手重新動起來,喬青羽迅速整理好書包,把信直接抓在手裡,匆匆下樓而去。
她決定不走教學樓前正對校門的集會廣場,而是從教學樓後面依次經過網球場、排球場,繞過行政樓,從側邊走出校門。路程長瞭點,但能避開李芳好可能在張望的視線。
不能遲到,所以喬青羽步伐飛快。
一出教學樓她就邊走邊撕開瞭手裡的信封。信不長,薄薄一頁,上下留大片空白,正中的深藍字跡因過於規整而顯得很誠摯。“你好嗎,喬青羽,”喬青羽邊疾走邊默念,“你不好,是不是?”
“我一定嚇到瞭你,所以你沒回我上學期末的信。忘瞭那封信吧,當我什麼都沒說。等你也高考完瞭,我再正式地,重新說一遍,到時候你再給我答案,好嗎?”
已經來到瞭網球場。喬青羽腳步緩瞭緩,平靜呼吸。
“我在報紙上看到瞭你傢的事,”她腳底再次生風,開始讀第二段,“雖然很多人覺得你不應該那樣做,但我覺得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勇士,完全顛覆瞭我對你之前的印象。有這樣一顆心,才能寫出那樣颯爽的字。我非常非常欣賞這樣的你。”
網球場也過瞭,進入行政樓的後花園,喬青羽開始讀最後一段。
“高三本就煎熬,學校裡沒有你,更像一個監獄瞭。還好我記住瞭你的笑臉。我希望二中的同學能夠理解你,溫柔待你。希望你能多笑笑,你笑起來特別動人。”
最後兩個字是“何愷”。喬青羽停下腳步,發現自己站在後花園通往自行車棚的長廊裡,頭頂是一片如夢似幻的淺紫色——繁茂的紫藤花正開得絢爛。
她把信收起,定定神,踩著掉在地上的紫藤花瓣,繼續疾行。
“喂!”
明盛的聲音讓她再次剎車。
也不知他是從哪冒出來的,獨自一人,雙手插兜,慢悠悠繞到她身邊。喬青羽不看他,抬腳走瞭兩小步,他後退瞭一大步,把她攔下瞭。
“你無不無聊?”喬青羽怒氣沖沖瞪向他,手舉著信揮瞭揮,“幹嘛又攔我的信?”
明盛懶散地聳肩:“沒有啊。”
“特意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喬青羽氣得深深吸瞭口氣,“要不是我檢查瞭書桌,今晚傢長會,就會被我媽翻到!你想毀瞭我嗎?”
“我一拿到信就放你桌上瞭,是你自己遲鈍。”
強詞奪理。喬青羽別過頭,又要走,明盛再次攔下瞭她。
“2009年3月6日,我看報紙時發現瞭這封信,當天就把它放在瞭你桌上,夾在桌子正中央的題集裡,你攤開的後一頁,”明盛背書一樣說,“本想你一定會發現,誰知道你從圖書館回來的時候已經打鈴瞭,一回來就合上題集塞進抽屜,我都替你著急。”
關瀾每天取來的班級訂閱報紙,確實經常讓明盛第一個翻閱,所以,他說的,應該是實情。
“你倒記得清楚。”
“那是,你真夠喜歡圖書館的,”明盛厚臉皮地笑瞭,“我還記得那天氣溫十二度,微風,你校服內穿著一件月白高領毛衣。”
他怎麼也用得出這麼文縐縐的詞?
“就是你去我傢穿的那……”
“我知道。”喬青羽瞪他。
明盛就笑著看她,神情漸漸正經起來。
“上周六,我去順雲一中瞭,”他開口,語調輕松,“你母校管得好嚴啊,周六還全校自習。”
喬青羽一下子警惕起來:“你去順雲一中幹嘛?”
“找何愷。”
“啊?”
“放心,我一個人去的,”明盛眼角有苦澀的笑意,“沒幹嘛,隻是當面跟他道個歉。”
喬青羽反應遲鈍地“哦”瞭一聲,隨即垂下眼瞼。
“說回這封信來的那天,”明盛聳聳肩,語調又飄起來瞭,“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在講臺上笑瞭?”
見喬青羽表情茫然,他繼續說著,增加瞭聲音的重量所以聽起來不再輕佻:“老孫讓你把自己作文中的一句話抄在瞭黑板上,當眾誇你作文好,字也好。”
他一提,喬青羽就想起來瞭,是有這麼回事兒。隻不過後來孫應龍沒選她參加市征文比賽,所以她也就沒把曾經得到的誇獎放在心上。
“狂風散去,雨在垂直生長,城市肅穆如夢想。”
明盛把她抄在黑板上的那句話念出來瞭,和喬青羽心裡的默念同步。他不再說話,似在等待她的反應,目光深沉又灼熱。
“那天孫老師誇瞭好幾個人,”喬青羽的睫毛不受控制地撲閃瞭兩下,很快鎮定下來瞭,“高馳,鄧美熙,蔣念,王浩然,還有……”
“反正我隻記住瞭你的。”
受不瞭瞭。喬青羽動起來,幾乎把明盛撞倒,逃離瞭這條意亂情迷的紫藤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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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被明盛攔住有什麼積極作用,就是那天看到李芳好之前,心煩意亂的喬青羽毫不猶豫地扔掉瞭手上的信。後來她回想信中的語句,思緒都是不完整的,老被明盛說的那些話截斷,根本無法沉下心。當初從樹上直接跳下來橫在她和何愷中間的明盛無疑是個強勢的入侵者,即便在她的頭腦裡,他也和現實中一樣霸道。他早就用所做所說表達地清清楚楚——他要擋在前面,讓她看見他,而不是何愷。
喬青羽決定給何愷回信,告訴他自己沒收到之前那封信,省得他忐忑不安,產生誤會。在傢裡她不敢動筆,教室太紛亂,所以五一過後,在圖書管閱覽室,她展開瞭信紙。斟酌如何開頭時,她突然慶幸自己沒有看那封信,以至於她沒有負擔,沒有抱歉,與何愷之間的關系純潔坦蕩如初。
但這並不表示明盛扔掉信就是對的,她提醒自己,不必對他產生莫名其妙的感激。
給何愷的回信中,她雲淡風輕地描述瞭自己在寰州的生活。“謝謝你肯定我的做法,”她寫到,“雖然現在我已經不像當初那麼確定自己做的是絕對正義的。硬幣都有兩面,我給傢人帶來瞭無法彌補的傷害,這是事實。”
在信的最後,她委婉地請求何愷別再來信。
“我傢的痛楚,你應該早就看到瞭……在我姐的慘痛經歷之後,我媽走入另一個極端,時時盯著我,隨時翻看我的一切。任何與男生有關的東西出現在我身邊,都會擊潰她的心理防線。我現在的生活雖不自由,但平穩安定,我很滿足。高考迫近,萬事讓路,不要因為給我回信而耽誤瞭你復習。提前祝你高考大捷!”
寫完後她通讀瞭一遍,為自己的客氣禮貌感到滿意,心裡又不由自主地想起瞭明盛。在王沐沐面前她否認自己說瞭傷害明盛的話,可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在樹上說的那些話有多傷人。她尋思他這學期變得這麼活躍,是不是跟自己對他的打擊有關系。
你看,在你眼裡自負、專橫、頑固不冥的我,你那麼看不上的我,實際上多受人喜歡。
可是,為什麼要陷入這種猜測中呢?走回教學樓時喬青羽質問自己,為什麼非要覺得明盛做的每件事,都和自己有關呢?
今天她寫完信就回教室瞭,離上課還有十五分鐘,時間算早。在樓梯拐角,她聽到上面走廊傳來爭執,聽聲音好像是蘇恬和鄧美熙關瀾她們。
“詩朗誦和鋼琴獨奏組合成一個節目,苗老師都同意瞭,你說不行就不行?”鄧美熙的聲音,腔調和當初質問喬青羽為什麼害明盛沒法上場打球時一模一樣。
“對啊,鄧美熙的朗誦拿過市一等獎,上過電視,除瞭她還有誰能和阿盛的鋼琴獨奏組成一個節目?”關瀾幫腔。
“我說瞭,超時瞭,你的詩朗誦本來就是後面加的,憑什麼把你的留下,把我們健美操拿走?”蘇恬不服氣地嚷嚷,“先來後到懂不懂,學姐?”
“聽老師統籌安排,你覺得不公平,自己找老師啊!”鄧美熙聲音更大。
“說得好像是老師逼你跟阿盛同臺一樣,明明是你主動把節目報給老師,什麼青年節五講四美,討老師歡心,她才換掉我們!”
戰爭一觸即發。喬青羽貼著墻經過她們,恨不得自己能夠在這場硝煙中匿形,快速躲進瞭教室。
她很想知道如果明盛在場,她們倆會不會還這樣不顧風度地爭執。事實證明她猜得對,沒多久後明盛回來瞭,三兩句就打發掉瞭蘇恬。
鄧美熙贏瞭,她想著,有種看熱鬧的興奮,又有種失意的痛苦——繼英文朗誦、K歌之後,這是明盛第三次主動選擇鄧美熙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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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體育課前,喬青羽先跑去行政樓邊的小店買瞭郵票,又匆匆跑去校門口想把寄給何愷的信封丟進馬路對面的郵筒。保安問她要假條,她出示不瞭,懇求半天,保安也沒讓她出校門。鈴聲響瞭,她隻好把信揣進校服褲兜裡,跑去操場上體育課。下課後她又去求保安,還是碰瞭一鼻子灰。
她有些沮喪,轉身看見明盛陳沈等人正在大搖大擺地橫穿集會廣場,每個人都大汗淋漓的,手裡各拿著一聽可樂。經過喬青羽身邊時明盛邊仰頭喝可樂邊輕飄飄地瞄瞭她一眼,一副勝利者的姿態,仿佛在看她的笑話。
喬青羽再次轉身,沒等保安反應過來就直接跑出校門,並在保安的大聲叫喊中飛奔過馬路,鄭重其事地把手裡的信塞進瞭郵筒。
她回來後發現明盛他們停在校門一側,像專程等著她似的。她經過他們,視線掃過明盛冷峻的臉,捕捉到他顯而易見的挫敗,心頭,竟也燃起瞭勝利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