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藝術節是上半年最重要的校園活動,持續三天,白天正常上課,林林總總的小活動安排在前兩晚,最後一晚是大型文藝晚會。
操場被征用,靠近籃球場那側搭起三米高舞臺,臺上液晶屏、燈光、音響等,像大劇場一樣齊全。操場剩下的部分是觀眾席,最前方幾排留給嘉賓及校友,高三緊隨其後,再是高一,挑大梁的高二年級則位於最後。
這場意義非凡的活動就像巨型發動機,連學校裡最疏於集體活動的人諸如喬青羽,都被卷進來瞭。
她被指派瞭一個任務:寫嘉賓卡。據說以往都是打印的,所以喬青羽合理懷疑這是孫應龍特意為她爭取的“福利”。她不想辜負他的好心,用瞭兩個晚上的時間,把一百多名嘉賓的名字用狼毫認認真真寫在卡紙上。
這其中就有“明鬱”——為瞭把這兩個字寫得更好看,她在草稿上反復練習多次,並後悔自己平時練習軟筆太少。可當她把這塊牌子放在嘉賓席第一排的正中間後,她就釋然瞭——有什麼精益求精的必要呢?畢竟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永遠不可能認識她。
藝術節那一周校園裡的氣氛大不同於以往,到處興致高漲,繁忙,有序。明盛參加本就讓人興奮,蘇恬爭不過鄧美熙則是熱辣的佐料,讓很多人津津樂道。不過,大部分人的消息是滯後的。與明盛同班的喬青羽,在蘇美戰爭之後的次日,就知道瞭明盛也去找老師在節目中砍掉鄧美熙這件事。
結局在所有五班人的意料之中,老師同意瞭,還讓明盛改瞭節目內容。
這絲毫不影響鄧美熙的勝利感,畢竟,在所有人眼中,她還是贏瞭蘇恬。別人問起,她就解釋說因為她的節目大傢已經看過很多次瞭,明盛很少獨奏,更值得在舞臺上展現。也有人問明盛改瞭什麼曲目,他卻難得地諱莫如深。
“到那天不就知道瞭。”他漠然回答,表現得根本不願談論這件事似的。
那周他連續請瞭三天假,說是在校外排練。彩排時輪到他,他就在鋼琴上隨便敲個曲子瞭事。有人心生不悅覺得他敷衍,可老師都不說什麼,他們便也不說什麼。
到晚會當天下午,兩輛中巴開進校園,抬下架子鼓、低音提琴、鍵盤,走下若幹拿著大提琴小提琴吉他的陌生年輕人時,大傢才知道原來他謀劃的是一個大動幹戈的節目,大到搬來瞭寰外的校樂隊和市青交的小樂團。
然而鋼琴呢?鋼琴竟然撤瞭。直到演出正式開場,液晶屏上顯示明盛的節目是“獨唱”,大傢才發出一陣驚喜的尖叫。
他的節目在開場後第一個,唱的仍舊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喬青羽呆坐著,任由他克制的,灑脫的,飽滿溫柔的聲音穿過整個操場穿透自己,逃無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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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藝術節文藝晚會算是給高三年級高考前最後的放松,那之後,萬物歸位,操場重新讓位給寂寥的風,空氣中滲滿緊張的情緒。
藝術節那幾天因回傢晚,王沐沐沒來喬青羽傢,那之後的周末她也沒來。將近一周沒見王沐沐,將近一周沒和人好好講話,遙遠的熟悉的孤獨感卷土重來,喬青羽有些窒息,仿若跌進瞭真空。
她們兩個在學校裡幾乎不見面。高三獨占另一棟樓,與高一高二的教學樓隔著圖書館相望,王沐沐像大多數高三學生一樣除瞭吃飯就不下樓,喬青羽則從未越過圖書館一步。
喬青羽不是沒有這種感覺——她們的友誼就像一朵私密的花,誕生於朝陽新村那個逼仄的籠子,在昏暗的室內生根綻放瞭,挪到學校毒辣的陽光下會迅速枯萎。她動過找王沐沐的念頭,可一想到自己和蔣念那飄零的“友誼”,她就放棄瞭。沐沐姐在學校不缺朋友,她想。
第二周王沐沐也沒來。李芳好問起過,喬青羽說她學習太忙,跑來跑去麻煩。
“最後沖刺階段是緊張的,”李芳好認同地點點頭,“這幾天他們傢倒是安靜,估計為瞭她能好好學習,他爸媽不瞎鬧瞭。”
籠子裡又隻剩自己,喬青羽覺得孤寂。雖然王沐沐沒來,李芳好也沒再把喬青羽鎖在裡屋,但活動空間大瞭反而加重瞭喬青羽心裡空落落的感覺。也許,這就是落差吧,就像王沐沐之前說的,上天給你美好又拿走,是最殘酷的。
你得學會接受,喬青羽告訴自己。她有一百個理由為王沐沐開脫,唯獨不敢觸碰一件事,那就是明盛又唱瞭《一場遊戲一場夢》——愚鈍如她,也完全接收到瞭明盛唱歌時的心碎和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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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小雨,王沐沐來瞭。她來得很晚,將近十點,當時李芳好喬陸生喬勁羽都在傢。
“我能在你這睡一晚嗎?”一進門她就小聲問喬青羽。
李芳好眼底生疑但同意瞭,喬青羽舒瞭口氣。兩人鉆進被子,喬青羽靠墻。床很小,王沐沐緊貼著她。她們是最先上床的,可像約好似的,聽到外面的燈全熄瞭,隔墻傳來喬勁羽輕微的鼾聲,兩人才開口說話。
“我失眠很久瞭。”王沐沐說著,臉朝外側躺著,背對著她。
“你爸媽吵架影響你睡覺嗎?”
“不是他們的問題,他們已經努力瞭,”王沐沐聲音沙啞無力,“這幾天我都是偷吃我媽的安眠藥才睡著的。今天我不想再吃瞭。我怕安眠藥傷害大腦,影響高考。”
“嗯。”
王沐沐動瞭動,躺平身體。
“我想死,不止一次,”她望著天花板,聲調很平靜,“今晚我本來想試一下的。”
喬青羽輕聲吸瞭口氣。
“你說,人為什麼要有這麼多欲念,”王沐沐繼續道,“人的欲念到底從哪裡來?人活著是不是為瞭體驗美好?上天先是給我一切,又一樣樣拿走,是不是告訴我,我的命運就該止步於此,接下來隻剩痛苦?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不是,”喬青羽搖頭,“沐沐姐,熬過高考就好瞭。”
“失去的就失去瞭,熬過高考也回不來,”王沐沐說,“一輩子都回不來。我已經太疲憊瞭。”
“錢可以賺,爸爸的病可以醫,衣服房子可以買,”喬青羽說,“人的生命很長,有很多時間找回美好。”
“那就是一輩子勞碌,”王沐沐搖頭,“身體為瞭安穩的生活勞碌,心靈為瞭渴求的親密勞碌,沒有輕松的一天。”
“渴求的親密”這幾個字挑動瞭喬青羽的神經,她回答“不是的。”
“我真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麼,”王沐沐繼續說,“現在是高考,然後呢?我沒有夢想。夢想是朝前看,而我隻想回到小時候……不可能的,時光無法倒流的。”
被子裡喬青羽手摸索著抓住瞭王沐沐的手。
“我真羨慕你強韌的生命,”王沐沐把臉轉向喬青羽,“既能忍受一切,也能豁出一切。你心裡有光,所以對黑暗無所畏懼。”
喬青羽也轉頭看向王沐沐。
“我的光本來都要滅瞭,還好有瞭你,”半晌,她開口,“沐沐姐,是你拯救瞭我。”
王沐沐苦笑瞭一下:“這就是所有人對我的評價,溫暖,好心,如沐春風,做事周到……”
“你不喜歡嗎?”
“談不上喜不喜歡,”王沐沐嘆瞭口氣,“我沒有自我,被太多人左右,自己真正的想法都摸不清楚。”
喬勁羽鼾聲漸響,兩人停下談話。許久,喬青羽試探著開口:“沐沐姐,你想去找樂凡老師嗎?”
“不想。”
“為什麼?”
“我們不是說好瞭,”她聲音中帶著微笑,“等我高考完,一起去的嗎?”
“可是……”
“跟你聊過我已經好多瞭,放心啦,快睡吧。”
喬青羽一點都不放心。幾次深談下來,她已經熟悉瞭王沐沐那最終展示的毫無陰雲的笑。這笑一開始能說服她,現在反而讓她更擔心。她不清楚是自己和王沐沐還沒好到無話不說的境界,還是相比於她,反而看似樂觀向上的王沐沐更擅長隱藏自己。她想到王沐沐手臂上的疤痕。從自殘到自殺,是驚悚的一大步。這中間發生瞭什麼?
喬青羽時常回想和王沐沐之間的對話,思考她在暗夜裡喃喃的疑問。人的欲念到底從哪裡來,人活著是不是為瞭體驗美好。在圖書館的時候,她陷在這些問題裡,責怪愚笨的自己沒法給出可以安撫王沐沐的答案。雜亂的思緒蜂擁而至,她提筆寫瞭篇在她看來不知所雲的小文章。文章標題是《致所有的不美好》,在圖書館打印出來,匿名投給瞭校報。
兩天後,校報出刊,她的文章赫然印在頭版。
那天剛好是高三的畢業典禮暨高考動員。課間,烏壓壓的高三學生穿過教學樓,喬青羽在走廊上看他們,試圖從中找到王沐沐,卻一無所獲。從後門進教室時她註意到明盛站在後墻黑板前,視線牢牢粘在剛貼上去的校報的頭版上。
她內心閃過一陣狂喜,又慶幸自己匿名瞭。她上一秒希望明盛看出這是她寫的,下一秒又變成不希望,因為文章並不是什麼積極向上的內容。她隻是試圖站在王沐沐的立場,感受她的無力,寫下迷茫,現實中說不出口的看起來深沉可笑的囈語。她怕明盛誤解,以為自己就是這樣悲觀厭世的人。
放學前喬青羽也去後墻黑板前瞄瞭眼,發現自己文章的最下方原來還有段話,是心理老師樂凡的寄語。
那個周末王沐沐沒來喬青羽傢,和前幾天一樣。無論喬青羽愈來愈頻繁地望向斜對面,全然不見她的影子。她把自己藏匿起來瞭。離高考不到兩周瞭,喬青羽的心懸著,深深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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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最後兩天是周末,室外陽光猛烈,夏天已迫不及待地來臨瞭。午睡後喬青羽換上瞭短袖。她照例單獨在傢,但今天不一樣,李芳好下午在體校看喬勁羽比賽,沒空回來查崗。於是,在安靜的逼仄的籠子裡,喬青羽打開瞭封塵多日的電腦。
趁李芳好不在時用電腦看電影的想法,其實在她腦中盤桓瞭很久——閱覽室旁的視聽區域,有好幾排可以出借的光碟。塞進主機中的光盤是她隨意瀏覽時一下子就抓住她的目光的,一部經典紀錄片,叫《遷徙的鳥》。
畫面一出來她就沉醉瞭,一枚渾圓的,倉冷的月。
漫天白雪,破敗小木屋裡,有一個愉悅、靈動的小生命。深青綠羽翼,肚子雪白,脖子下一大抹熱烈的橙色,黑眼純粹明亮如星。隨即,這隻小鳥探頭探腦,從一個破口處跳入雪地,飛離開瞭黑漆漆的木屋。
喬青羽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是什麼時候流下來的。一個半小時裡,淚水一遍遍沖刷她的臉。北極燕歐、斑頭雁、天鵝、丹頂鶴……它們張開羽翼,掠過麥田和大海,飛過埃菲爾鐵塔和自由女神。鏡頭跟隨翅膀上下浮動,屏幕前的喬青羽感覺自己化身成瞭鳥。最後在片尾曲蒼涼迷人的男聲裡,她捧著被震出天際的靈魂,半天回不過神。
這麼容易陷入忘我的感動,一定是哪裡出瞭錯。
喬青羽又有寫作的沖動瞭,全是想對王沐沐說的話。你看,鳥那麼自由,卻不為美好停留。你看,北極燕歐剛出生不久就要離開傢鄉,飛向南極,它們的一生就是在地球最冷的兩極之間徘徊。你看,斑頭雁休憩的雪山多麼晶瑩靜謐,可下一秒雪崩就轟然而至,而斑頭雁,卻隻是若無其事地拍打翅膀離開,不挽留,不回頭。你看啊,飛翔本身就是最美好的事,生命的存在,本就是最美好的事。
她沒關電腦,打開文檔一氣呵成敲下瞭腦海中的話。李芳好在她關掉電腦的兩分鐘後進門,給她帶來瞭晚餐。李芳好走後,房門又響瞭,竟是多日未見的王沐沐。
“我看你媽走才來的,”王沐沐熟絡地朝她眨眼,仿佛她們昨天才剛見過般,“省得她看見我就提高考,有點麻煩。”
喬青羽卻哭瞭。不同於看紀錄片時隱忍的流淚,這次她哭得很大聲,邊哭邊緊緊抱住瞭王沐沐的肩膀。
“怎麼啦怎麼啦,”王沐沐柔聲拍著她的背,“想我瞭對不對……”
她倆走進裡屋,坐在狹窄的床上。喬青羽已經止住瞭淚,牽住王沐沐的手,安靜地聽她抱怨她母親。
“每次被我爸打就說不活瞭,真受不瞭,”她說,“天天跟我說傢裡苦,供我讀大學多不容易,全靠她一個人掙錢。又說等我能自己掙錢瞭,我爸肯定也死瞭,她自己一個人沒意思,不如也就死瞭算瞭……我以前覺得我媽確實太辛苦,心裡一有厭煩她的念頭就主動壓制下去,覺得自己太沒良心瞭……但現在快高考瞭還天天嘮叨這些,我真的很煩瞭。”
“嗯。”
“她每晚跟我一起睡,她瓶子裡的安眠藥我每晚也吃,她都沒發現。”
王沐沐抬頭苦笑,喬青羽抓她的手緊瞭緊。
“你知道嗎,我去看過心理醫生瞭,”王沐沐又低頭,“沒提前告訴你,不好意思。”
“沒事啊,”喬青羽拼命搖頭,“沒事的。”
“不是樂凡老師,”王沐沐抬頭,眼裡是遲疑和不安,“另一個心理醫生。”
喬青羽肯定地點點頭:“嗯。”
“阿盛介紹的,”王沐沐又說,“那個心理醫生姓林,自己開瞭個工作室,是阿盛傢的老朋友。”
“嗯。”
“你不會生氣吧?”
“不會。”
王沐沐張開嘴,欲言又止。怕她心裡有負擔,喬青羽把她兩隻手握緊,又說“不會”。
“其實是阿盛主動給我打電話的,”王沐沐凝視喬青羽,“他說,他們傢有個朋友,是心理醫生,特別樂於聽青少年講心事。他給瞭我一個號碼,說就算出不瞭門,也可以打電話,喜歡匿名,也歡迎。”
喬青羽呼吸漸緊。
“他讓我把電話號碼給你,”王沐沐繼續說,“我向他保證一定會讓你打電話,因為……”
喬青羽抬眼。
“我不想讓他擔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