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束的那個夜晚,救護車尖銳的警笛聲驚醒瞭喬青羽,車頂閃爍不停的燈光透過糊著報紙的窗玻璃在三合板上起伏,使她感覺自己躺在一個盛滿水浪的湖底。她聽到女人歇斯底裡的哭喊,一會兒“老王啊老王”一會兒“沐沐回來啊”。直到警笛離去,嘈雜的人聲散開,黑夜歸於平靜,她一直睜著眼。
王沐沐很可能在外面和同學狂歡。一想到她好不容易卸下高考這個重擔,生活就立馬給瞭她另一個重壓,喬青羽就覺得難受。想象著王沐沐爸爸在醫院的各種可能,一個想法不請自來,就是他幹脆撒手人寰反而利於王沐沐和她母親繼續生活。這個想法一露頭就被喬青羽摁滅瞭,她指責自己的冷血,甚至邪惡。
幸福固然值得追求,但難道要以幸福的名義摒棄一條生命?
連上帝也不能做這樣粗暴的抉擇,喬青羽想。隨即她想到瞭明盛爺爺,一個主動把生命交出去的人。她想著明盛一開始的不接受,體會到深深的共鳴。活著就是希望不是嗎?為什麼要放棄生命呢?她不懂。
可明盛現在接受瞭。他已經理解,一個人因為不願意活成一具“沒有自我意識的空殼”,能夠把生命的決定權交到另一個他完全信任的人手裡。是嗎?喬青羽沉思著。明盛是主動認同瞭他爺爺的觀念,還隻是無奈接受瞭這個既定的無法改變的結果?
不知為何喬青羽更傾向於後者。人的記憶是滾落時間長河的山石,最終逃不過情緒的深海。明盛對他爺爺的思念,可以讓他認同他爺爺的一切。是的,記憶也許不關乎能力,而是關乎愛,更準確的說,是關乎情緒。
就像她現在想起喬白羽,心裡流淌的哀愁早就淹沒瞭曾經的怨忿——發現真相為喬白羽鳴不平當然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喬青羽覺得是因為她記住瞭姐姐很早很早之前看見自己就綻放的喜悅笑臉,以及去哪都把自己緊緊牽住的手。
那就是姐姐對妹妹的愛,天真樸素,純正無邪的。
她慶幸自己抓住瞭這些不起眼的轉瞬即逝的片段,它們細碎又閃亮,似魚鱗,似綢緞,形成瞭她對喬白羽的記憶大海。她不願想起後來自己與喬白羽之間的齟齬,它們就像滾落深海的山石那樣無足輕重。
攪動她的,隻是海潮。
-
救護車來過之後的第三天,王沐沐敲響瞭喬青羽傢的門。那天是周三,喬青羽要值日,因此比平常晚二十分鐘到傢。上樓梯時她發現王沐沐雙手抱膝坐在樓梯上,看起來像等瞭很久。
李芳好問王沐沐有沒有吃晚飯,她說沒有。
“那我帶兩份來。”
這次王沐沐沒有推辭。看著她們倆進門後,李芳好轉身離去,帶上門時不放心地瞅瞭她們好幾眼。喬青羽和李芳好的預感一樣,王沐沐憂心忡忡失魂落魄的樣子讓她不安。所以,等李芳好一走,她就問王沐沐怎麼瞭。
“陪我坐一下。”王沐沐看她苦笑。天氣熱瞭,她仍穿著長袖,喬青羽不禁為她感到憂心。
她們一直坐到李芳好回來。吃飯時李芳好單刀直入,問起瞭王沐沐父親的病情。
“肝癌晚期,胃出血,”王沐沐盯著碗裡的面簡短答道,“命撿回來瞭,還好。”
“那就好那就好,”李芳好故作輕松以安撫王沐沐,“接下來好好養身體。”
王沐沐“嗯”瞭一聲,埋頭大口吃面,以從未有過的粗魯。李芳好收衣服,疊衣服,把她倆吃完的碗收回,又離開傢去瞭店裡。門再次關上後,王沐沐的眼眶刷的紅瞭。
“青青,”她聲音裡都是哭腔,“我爸爸要死瞭。”
喬青羽張瞭張嘴,欲言又止。殘酷的事實下,一切語言都顯得乏力。
“如果化療還能拖幾年,”王沐沐又說,“如果不化療,沒幾天瞭。”
“嗯。”
“說實話我不止一次希望他死,”王沐沐咬著唇,眼淚流下來,“現在真到瞭這一步,我卻完全不知道怎麼面對。我爸突然變瞭個人,說自己不該糟蹋自己,說他不怕痛,要活著看我大學畢業,要化療,我媽卻說化療也治不好,傢裡本就欠債,化療費用高,借來的錢以後都得我還……他們兩個在醫院吵架,互相罵對方沒良心,讓我做最後決定……我哪裡知道怎麼辦啊,我該怎麼辦啊青青……”
喬青羽聽著,感覺喘不過氣。
“昨天我在醫院,一夜沒睡著,”王沐沐繼續哭訴,“我想到小時候的事,很多很多很多,那時候我爸多好,我多快樂啊……我想到底是什麼讓我爸放棄穩定的教師工作去做生意,又是什麼讓他在生意場上很快風生水起,卻在一夜之間跌入萬丈深淵……我想啊想,覺得他就是被自己不斷膨脹的野心給害瞭……野心加上壞運氣……我想啊想,覺得自己的人生其實和他的很像,他就是享受一切又喪失一切,從此一蹶不振……我是他的孩子,估計我的人生也跟他的差不多,最終以悲劇收場……”
“不是的沐沐姐。”
“你知道我傢現在已經欠瞭多少債嗎?”王沐沐淚眼汪汪看向喬青羽,“昨天,高考完瞭,我媽才告訴我……我爸以前做生意,借高利貸投資,虧瞭,欠下幾百萬……我傢住的房子早就被抵押瞭,我媽怕影響我學習才沒說,其實我們住這裡,是要交房租的……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原來早就不是我傢瞭……一想到我身上莫名背瞭幾百萬的債務,我就對未來一點期盼都沒有……”
“你爸爸借的錢跟你沒關系吧,那時候你那麼小,”喬青羽握住王沐沐的手,“你一定得還嗎?”
“父債子償,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嗎?”王沐沐反問,“我是他唯一的小孩,不找我找誰?”
喬青羽心存疑慮,不過沒再開口,而是任由王沐沐繼續傾瀉她的悲苦和無望。
“我既不想讓我爸傷心,又不想讓我媽傷心,後來我想,其實讓兩邊都不傷心也是可以做到的,”王沐沐苦笑,“隻要我徹底忘卻自己就好瞭。先借錢給爸爸化療,再拼命賺錢扛起所有債務不讓媽媽操心,也不管生活開不開心瞭,債還完,我就離開這個世界。”
最後一句話讓喬青羽呼吸一緊。“沐沐姐,”她極其認真地搖搖頭,“那樣我會很傷心的。”
王沐沐頹然垂下頭,隨即緊緊抱住喬青羽,嚎啕大哭。
-
為瞭減緩王沐沐的重壓並解答自己心中的困惑,次日中午,喬青羽走進瞭與閱覽室一墻之隔的機房。與常顯空曠的閱覽室不同,機房的座位不多,經常滿員。喬青羽去食堂用餐本就拖到最後,餐後才來機房,發現基本每臺電腦後都坐瞭人。
隻有最靠近門的這臺機子座位是空的,可桌角有本隨意放置的封面印有“U.S. History”的英文書,像是有人忘在瞭這裡,又像是有人占瞭座之後臨時走開。不確定之下,喬青羽去瞭閱覽室,隔幾分鐘過來看一次,無奈地發現機房的人都像生瞭根似的,沒人離開。
隻有那個位置仍空著。應該是有人把書忘在這瞭吧,喬青羽說服自己,畢竟,如果是臨時走開,為什麼桌面空無一物且沒開電腦?
她便在那個位置坐下瞭,按瞭開機,在搜索框中輸入“父債子還”、“父親借高利貸子女要不要還”及“肝癌晚期化療費用”等內容,打開一個個網頁。有令人振奮的內容,即就好幾個網上的案例來看,平常所說的父債子償並沒有法律支撐,王沐沐很有希望通過法院撇掉自己與父親債務的關聯;也有不好的信息,即化療一次就要上萬的費用,且過程痛苦,對病人有不小的副作用。
“老父親說不治瞭,錢留給兩個孩子讀書,謝謝醫生。”
在一個詢問肝癌能不能痊愈的帖子末尾,喬青羽看到發帖人的這句話。
她突然想起李芳好記在賬本上的紅字,“白羽省一醫院費用共十五萬八千元”。一種可怕的可能性襲擊瞭她——十五萬這個數字顯然已經到瞭傢庭的極限,父母當時可以選擇嗎?有沒有可能,是父母為瞭考慮更小的她和勁羽,所以在救治姐姐時,不願意冒險突破極限?就像最初為瞭照顧她和勁羽就把白羽放開瞭那樣?艾滋是絕癥,一個真心被啃噬隻敢用美貌換取關愛的女孩得瞭艾滋,生命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是嗎,父母是這樣想的嗎?
我對艾滋病一點不瞭解,喬青羽立馬告訴自己,像是為父母開脫。她被自己的想法嚇到瞭,腦子仿佛被錘子激烈地錘瞭幾下,有點恍惚。
“同學,同學,”通道另一側,同樣坐在電腦前的一個陌生男生把身子探向她這邊,急切揮手低語,“喂,喬青羽。”
喬青羽還沒回過神,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你快起來。”
見喬青羽有點疑惑,他急瞭,伸出食指,指瞭指喬青羽身後,意思是讓她自己看。回過頭,喬青羽瞳孔瞬間放大瞭——背對自己靠著門欄,一身黑色寬松運動服,一手插褲兜一手拿手機的高瘦背影,無疑是明盛。
她想也沒想就站瞭起來。轉出座位,她猛然想起網頁沒關,同時覺得應該把座位原封不動地還給明盛,就又折身回去關電腦。就在她彎腰緊張迅速地點擊鼠標時,身側壓下一個黑色的身影——明盛伸長手臂拿走瞭桌角的英文書,肩膀橫在她和屏幕之間,直抵她的鼻尖。
喬青羽甚至感受到瞭他緊貼著自己頭頂的呼吸。
她僵住瞭,他也離開瞭,整個過程不過三四秒。她明白他不要這個位置瞭,但不確定他是把座位讓給瞭她,還是覺得座位被她污染瞭所以逃離瞭她。不過她耳根發燙,心思全亂瞭,無法安然領取這突然空出來的“寶座”。
於是她也走瞭,回到瞭屬於自己的閱覽室。
-
那天找喬青羽哭過之後,王沐沐連著三天沒露面,直到周日夜晚才又敲響喬青羽傢的門。這期間喬青羽動過去醫院探望王沐沐父親的念頭,卻被李芳好一語否決。
“醫院那麼晦氣,去什麼去,”李芳好說,“我們傢跟他們傢又不認識。王沐沐是你的朋友,來傢裡,我們招待好,盡到本分就夠瞭。”
“本分”二字聽起來很冷血,讓喬青羽厭惡。前幾天在圖書館冒出的想法又探出頭瞭,她必須狠狠壓制,才能阻止自己帶著批判的眼光審視父母。那種在隧道中摩挲的感覺卷土重來,就像去年她苦苦追尋喬白羽到底有沒有染上艾滋一樣,但不同的是,這一次她沒有瞭破罐破摔直面一切的堅定。
相反,她懼怕。她理解瞭孫應龍曾經說的話,有時候,“揭露”比“隱瞞”給人帶來的傷害更大。
所以她接受瞭李芳好的話,告訴自己沒消息就是好消息,自己要做的就是在王沐沐來時聽她傾訴,給她安慰,而不是去醫院探她不想示人的傢庭傷疤。
王沐沐來瞭,這次她臉色好一些,表情卻復雜,一進屋就拉著喬青羽在沙發坐下。
“青青,我想來想去,還是跟你說一下比較好,”她定定地看著喬青羽,“我爸爸接受化療瞭。”
喬青羽點頭認同,不知為何心裡也籲瞭口氣。
“我們沒錢,”王沐沐頓瞭頓,繼續解釋道,“阿盛傢借錢給我們。昨天,阿盛來醫院找我,說他們傢不急著用錢,讓我不要擔心,以我爸的身體為先。”
喬青羽又點頭:“嗯。”
“說實話我自己是想放棄的,”王沐沐垂下緊繃的肩膀,“我也把我的想法跟阿盛說瞭,但他不認同。他說我爸自己有活下去的意願,我們就該尊重他。他說會幫我,是因為他提出來,他爸媽才借錢給我們傢的……我自己,我自己是無法向他爸媽開口借錢的……”
喬青羽繼續點頭:“嗯。”
“這三天阿盛每天都來醫院看我和我爸,”王沐沐抬起頭,小心翼翼打量喬青羽的臉色,“可能看我心情不好怕我想不開吧,他跟我聊瞭很多,我感覺比我們過去幾年說過的話都多……我挺驚訝的,就是爺爺……”
她突然停瞭兩秒,繼續說道,“因為爺爺的事,他對生命的感悟比我深刻多瞭……我現在知道自己對他除瞭小時候那種熟悉感,其它方面的瞭解,和別的同學沒什麼兩樣,或者說比別的同學更落後,因為小時候的記憶總是束縛著我……他在以光速成長,不光外在,還有內心,你不覺得他現在很規矩很收斂嗎?我感覺他的叛逆期過瞭,爺爺看到肯定會很欣慰的……”
“嗯。”
空氣安靜,喬青羽的心慢慢沉瞭下去。那個深藏明盛心裡的關於他爺爺的秘密,明盛也告訴王沐沐瞭吧?他收回瞭曾經硬塞給自己的,唯一能掌握他秘密的“特權”。
“我跟阿盛說,你沒打電話,是我打瞭電話給林醫生,”王沐沐開口,聲音裡充滿歉意,“我以為他會不高興,但他沒說什麼。”
“他肯定不會說什麼,”喬青羽故作輕松笑瞭,“我覺得他充滿瞭人道主義的關懷。”
“人道主義?”王沐沐也笑瞭,溫和又疑惑,“有這麼偉岸嗎?我感覺他隻是念及和我的老關系。”
這不妨礙他想做英雄。喬青羽想著,但沒說出口,因為這是王沐沐說過的詞,出口回應她就會變成赤裸裸的對她和明盛的揶揄,有點刻薄。喬青羽不知道為什麼明盛的好心會激起自己灰暗冰冷的另一面,她不喜歡胸腔突然冒出的尖銳的刺。
“我們也一起追憶瞭小時候的事,”王沐沐繼續道,嘴角的笑沒有消失,“說瞭才知道有那麼多的回憶。我過去一直覺得總是回憶童年把我給毀瞭,可現在……”
“其實童年記憶可以救你。”喬青羽打斷她。
“是。”王沐沐淡笑,別過頭,望向陽臺對面。
王沐沐把所有話都告訴她,是信任。跳出來看,自己擁有安全的友誼,王沐沐的父親得到瞭救治,明盛徹底放下瞭對自己的執念,這已經是生活能給出的最好的安排瞭。
那之後王沐沐再沒來過。高考出分,喬青羽聽喬勁羽說他從馮老板娘那裡聽到王沐沐發揮有點點失常,沒進入她想去的北大清華,隻能去復旦或人大。喬青羽以前所未有的拼搏態度投入學習,爭分奪秒廢寢忘食,在兩周後的期末考試中取得瞭全年級第七十八名的歷史最好成績。李芳好非常滿意,維持在二中的年級前一百,意味著能去那些耳熟能詳的名校。
高二休業那天大雨,李芳好沒騎電瓶車而是領著喬青羽上瞭公交車。下公交後經過難得空蕩蕩的報刊亭,瞄見透明塑料紙覆蓋著的新一期的《萌芽》,喬青羽停下瞭腳步。
她對李芳好解釋說這個雜志對提高作文很有幫助,暑假校圖書館關門,所以……
“好幾個語文老師都來買的!”馮老板娘的聲音穿透雨簾,橫進她們中間。於是母女倆走進報刊亭的雨棚下,一個付錢,一個拿書。像是在暴風雨中幹渴瞭多日似的,見到她們向前,馮老板娘興奮難耐。
“你們知道瞭吧?”她誇張地瞪著眼,做出神秘的姿態,“今天上午老王走瞭。”
“哪個老王?”喬青羽飛快追問,心中卻有如重物落地,撲通一聲。
“就是那個天天發酒瘋打老婆的,”馮老板娘滿足地看著她的臉,“你的好姐妹,沐沐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