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來寫契書的時候,袁十九提著一枝筆,遲遲不落筆,隻皺著眉頭沉思。緊張得直咽口水,生怕什麼地方被他看出瞭破綻,或者他又後悔瞭,想瞭想,見矮幾上有本看瞭一半的書,便抓起來在手裡搧風,小聲嘟囔道:“熱死瞭,四千萬錢的生意,連杯茶都不得喝。”
袁十九厭煩地瞪瞭她一眼,一把搶過她手裡的書,交給一旁的小廝收好,隨即揮筆如風,開始寫契書。牡丹見他落下最後一筆,又蘸瞭朱砂按瞭手印,方松瞭口氣,立刻將自己的手印也按下瞭,將自己那份吹幹收好,道:“最遲明日就會送錢過來。”
袁十九有些發呆,茫然地看著她,那表情就是失戀瞭的人一樣落魄。作為一個同是愛物成癡的人,牡丹非常理解袁十九此刻的心情,她卻不敢露出同情的樣來,隻叫雨荷和封大娘準備走人。
忽聽一條女聲溫溫柔柔地道:“客人喝杯茶再走。”接著一個穿件白色短襦配條豆青色六幅長裙,發上隻插一根銀簪,臉上有幾點白麻的年輕婦人捧瞭茶出來,感激地遞瞭一杯茶給牡丹,又擔憂地看瞭袁十九一眼。
牡丹見那婦人斯白凈,神情溫和,猜她約莫是袁十九的妻室,不敢大,雙手接瞭茶,縮到一旁去喝。
袁十九看見那婦人,皺瞭眉頭道:“你出來什麼?回去歇著。”
那婦人不為所動,拿起袁十九那份契書看瞭一遍,笑望著牡丹道:“不知小娘的園建在何處?”
牡丹生恐她知曉自己的園和蔣長揚的在一處,又生瞭問,卻不得不回答,捏著一把汗道:“在黃渠邊上,叫芳園的就是。”
那婦人道:“那日後我與外若是想去看看這些石頭,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牡丹道:“當然可以,不過要收錢。”
袁十九的臉瞬間又黑瞭,那婦人笑瞭一聲,道:“在言商,原也是應該的。小娘願意出這麼多錢將這些石頭盡數買瞭去,原也是個雅人。”
袁十九不屑地哼瞭一聲,看都不耐煩看牡丹一眼。
牡丹覺得有些招架不住,不敢再坐下去,匆匆尋瞭個借口趕緊走人。從袁十九的大門出來,雨荷捂著嘴就想笑,牡丹扯瞭她一把,低聲道:“快走,快走。”
待走到先前與蔣長揚分別的地方,卻找不到人,倒是一個還未總角的小孩捏著個胡餅走過來道:“這位小娘可是找人?那位穿棕色袍的公請您再往前行兩條街,他在街口處等您。”
牡丹暗道,不是她一個人覺得袁十九難招架,蔣長揚也防著他呢。想到此,她忍不住回頭張望瞭一番袁十九傢的大門,但見那小廝黑黑瘦瘦的腦袋果然杵在門縫裡,目送自己這個人傻錢多的冤大頭,便裝作沒好氣地瞪瞭那小廝一眼,回頭就走。
往前走瞭整整兩條街,還不見蔣長揚和鄔,牡丹正在奇怪,忽見鄔從旁邊一條小巷出頭來,飛速往她們身後瞟瞭好幾眼,確認果然沒人跟著,方向她們招手,叫她們過去。跟著鄔走瞭一截,卻見是個掛著張記招牌的小飯館,蔣長揚正站在門口張望,見她們過來,便笑道:“算來也是飯點瞭,這傢的兔肉做得不錯,還烤得好梨,正好坐下來邊吃邊說話。”說著引瞭牡丹等人入內,老板看似是與他慣常熟悉的,隻笑著點頭算是瞭招呼,也不曾起身引,任由他將眾人七拐八彎引到後面一間雅座裡。
說是雅座,其實也不雅,桌凳統統都是沒上漆的,就露著木料的真實面目,不過還算幹凈。趁著蔣長揚看契書,牡丹小心地觀察著他的表情,小聲道:“我把他惹狠瞭,他要五千萬錢,我又與他講價,講得四千萬錢。他氣性可真大。”
蔣長揚放下契書,並沒有表示錢多瞭或是少瞭,而是饒有興趣地道:“我倒想知道,你怎麼把他氣成這個樣的?”
牡丹壓下心頭的不安,把經過說瞭一遍,聽得蔣長揚哈哈大笑:“你倒是真的抓住他的弱處瞭。他平生最恨兩種人,一種是懷疑他真才實,不懂裝懂的人;另一種就是仗著自己有權或是有錢,就不把旁人看在眼裡的人。”
牡丹笑道:“而我,就剛好兩者都占全瞭。”又小聲道:“所以他恨透瞭我,這價錢也喊得高。不過我想著我那園左右都需要這些好石頭的,從外地去找一來費力費時,二來費損耗也多,所以這錢……”
蔣長揚截斷她的話頭道:“有瞭這錢他的難題就可以迎刃而解瞭,我和我的幾個朋友都會很高興的,還在我們的預計范圍內。本就是請人幫忙,總也不能還給你定個價在那裡不是?還是原來說定的,這些石頭你一千萬拿走,剩下的我給。”
牡丹總覺得占他便宜多,又害得他多花瞭錢,心中過意不去,便一定要按兩千萬的價格來給。蔣長揚沉默片刻,道:“你要實在心裡過意不去,就給一千五萬吧,我曾和你說過的,這些石頭一定會低於市價,若是讓你出力又出錢,那便是我的不是瞭。”
牡丹還要再說,他斬釘截鐵地道:“再多說瞭,就這樣定瞭。來日方長,又不是隻打這回交道,以後就不往來的,何必把人情算得那麼清?”
牡丹語塞,隻好應下,少傾,飯菜上齊,蔣長揚便熱情招呼她們吃菜。吃完飯後店傢又送上一道烤熟的梨來,老實說,牡丹吃不出這烤過的梨有什麼稀罕的,但見封大娘、雨荷都在誇這梨烤得好,蔣長揚與鄔也是一副嘗美食的表情,也隻好跟著假意誇贊瞭幾句,然而真是不歡,咬瞭兩口就放到瞭一旁,推說自己稍後再吃。
蔣長揚看到她咬瞭兩口就放到一旁的梨,也沒問她是不是不喜歡吃,隻低聲吩咐瞭鄔幾句,鄔起身出去。牡丹見大傢都放瞭筷,便與蔣長揚約定今日傍晚之前由他把那些錢送到何傢,然後起身告辭。
待出瞭張記,鄔提著個籃追過來,將籃往雨荷手裡一遞,道:“這是,我傢公說謝何娘今日襄助。”隨即轉身走瞭。
雨荷打開籃蓋一看,但見四五個個頭很大的梨水靈靈地躺在裡面,不由興奮地道:“丹娘,果然是哀傢梨。”
此時其他梨都時興蒸食或是烤食,唯有這哀傢梨脆嫩鮮美,都是生吃,然而卻是難得。牡丹也非常喜歡,笑道:“拿回傢大傢一起分吃。”
第二日,順利交付瞭錢後,大郎雇瞭許多騾車,又組織瞭一批身強力壯的傢丁夥計,將石頭用稻草簾包好,一批批地抬出瞭袁傢,袁十九始終沒露面。牡丹猜他大概是生怕觸景傷心,換作是她自己,若是有朝一日,她愛的牡丹花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盡數變賣,她也是不忍心看著它們出門的。
閑話少說,自石頭運到芳園,又由福緣和尚指點著一一安置妥當後,日忽忽又過去瞭十多日。其間雨荷去劉傢附近堵瞭一回鄭花匠,果然不出她所料,自牡丹去後,劉暢、劉承彩的心思都在其他地方,戚夫人不要說如同之前那樣精心栽培牡丹,就是聽到牡丹這個詞都是煩的,連帶著鄭花匠的日都不好過,一聽雨荷開出的條件,立刻應瞭下來。
不過兩日功夫,鄭花匠就辭瞭工,拖傢攜口地悄悄去瞭芳園,成瞭牡丹的左右手。牡丹正是在嫁接,分栽各種牡丹,忙得不亦樂乎的關鍵時刻,對他的到來很是高興。卻隻讓他做一些簡單的技術活並看顧花木,關鍵地方並不泄露給他知曉。更多時候她更寧願讓雨荷在一旁給她打下手,有意識地教雨荷掌握一些技術,也不肯要熟工幫忙。但就是這樣,鄭花匠也給她幫瞭不少的忙,讓她得以輕松許多。
這一日,終於告瞭個段落,牡丹尋思著已是將近半個多月沒有回傢瞭,中秋將至,得回去幫著準備過節才是。便將雨荷留在園中看護花木,自己收拾瞭東西回城。
岑夫人見牡丹回來,很是高興,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見她手變得粗糙瞭,心疼得和什麼似的,有心叫她不要再去做那些事兒瞭,但見她雄心勃勃地和自己描述將來美好場景的樣,終究隻是嘆瞭口氣,沒有把話說出來,隻吩咐薛氏讓廚房做好吃的給牡丹補身,又趕牡丹去沐浴換衣。
牡丹洗瞭出來坐在廊下晾發,但見甩甩在一旁發呆,全然沒有往日的喧囂,便輕輕彈瞭它的嘴殼一下,笑道:“小東西,好多天沒見,想我瞭不?”
甩甩很跩地踱瞭幾步,裝作沒看見。恕兒過來笑道:“它大抵是生氣您這次去的時間長。這幾日都不肯說話。”
牡丹嘆息瞭一聲,抓瞭幾顆南瓜過來喂它,讓它在自己手心裡啄食,也不管它理不理自己,就輕言細語地和它說話,甩甩瓜是要吃的,理是不理她的。一人一鳥僵持瞭許久,甩甩方輕輕喊瞭一聲:“牡丹!”
牡丹笑著揉瞭揉它的頭,親昵地道:“小東西,大不瞭下次我帶你一起去。”
白氏在廊下喊道:“丹娘,你來,李傢表舅母來瞭。”
牡丹遲疑地道:“她來做什麼?”
白氏笑道:“不知道,一定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