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楚王

我記得這個白衣人的聲音,那天在茶庫外我碰到的,就是這個人。

他也看向我,帶著笑:“這位就是皇後娘娘瞭?”他一面說,一面就轉頭向蕭煥,“說起來,那日見過皇上後,在下曾與皇後娘娘有過一面之緣呢。”

在下?他對蕭煥說話既不稱微臣也不稱草民,而自稱在下,對皇帝以“在下”自稱,是太宗皇帝賦予大武蕭氏旁支子孫的特權。

蕭煥扶著樹幹慢慢站來起來,他的動作很慢,仿佛稍微快一些,就會驚動什麼一樣,他低著頭低咳,聲音卻是清晰的,一字一字:“這麼幾天都等不瞭麼……楚王殿下。”

白衣人笑瞭起來,把一雙鳳眼微瞇,眼梢中透出一點薄薄的笑意。

他的眼眸是蒼茫遠山一樣的黛色,瞳仁深處一片虛無,讓人忍不住想要沉浸到那一泓瀲灩無方的潭水裡去,和他那雙妖異的眼睛相應的,一張媚態入骨的臉。如果說蕭煥隻有在散開頭發時才會不自覺露出一點妖媚,那麼這個白衣人的妖媚竟然像是天生的,眼角眉梢,全是天成的媚態,這簡直就是天賜的一張魅惑眾生的臉。

他是楚王蕭千清——尚在少年之時,就以容貌絕美聞名朝野,傳說楚地的百姓為瞭一睹他的絕世容顏,甘願在他要經過的官道上等待三天,他坐駕所過之處,人潮湧堵,堪稱盛景。

輕笑著,蕭千清清雅的聲音不急不緩:“是啊……等不瞭,萬一皇上自己不死,那麼我去坐誰的皇位?”

蕭煥沒有回答,扶著樹幹,頭深深埋下,雖然他極力鎮定,但他的肩膀還是在不住輕顫。

腦袋裡不停嗡嗡亂響,我猛地喊:“藩王沒有聖旨擅離封地是死罪!蕭千清,你好大的膽子!”

不管是多可笑無聊的話,讓我多說幾句話吧,隻要多說一句,就是給蕭煥爭取瞭一點時間調理內息。

“什麼?”蕭千清失笑,眼中浮現出一抹錯愕,那雙淺黛色的瞳仁閃瞭一下,他淺淺笑瞭,“皇後娘娘……你莫不是瘋瞭?”

“你以為憑你這一己之力,就這可以從戒備森嚴的禁宮中逃出去?”我握緊瞭拳頭,繼續大聲說,“就算你逃瞭出去,從此後你再也不是尊貴的王爺,而是十惡不赦的逆賊,你自己好好想清楚,還不快把王風放下,從皇上身邊退開!”

蕭千清笑瞭,媚眼如絲:“敗瞭自然就是逆賊,可如果勝瞭,這座禁宮就是我的瞭。”他頓瞭一下,突然挑起嘴角,“當然還包括你,愛扮成小宮女的皇後娘娘,雖然我看你實在沒什麼姿色,但我一時興起,也許會勉為其難留你在身邊灑掃侍候。”

我冷瞭一聲:“你以為你是誰?告訴你,這世上除瞭蕭大哥,別人就算跪在地上給我磕頭,我也懶得侍候他。”

“真是忠心呢,”蕭千清真的拋開蕭煥跟我閑扯,淡淡笑著,“這就是所謂的從一而終?”

我冷哼一聲:“我管你是怎麼想的,我也懶得跟你解釋,我喜歡蕭大哥,所以什麼都願意為他做,就這麼簡單。”說到這裡,鼻尖突然酸瞭,眼睛的側光裡,看到蕭煥扶著樹幹抬起頭看著我,向我挑起嘴角,笑瞭笑。

這個傻子,我這麼辛苦給他爭取時間,他怎麼還有閑工夫給我笑,傻子!

臉頰濕濕的,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流瞭下來,真丟人。

“撲哧”一聲,一邊的蕭千清竟然笑瞭出來,他的目光不知道是定在我臉上,還是定在別的什麼地方,有些心不在焉:“你不要指望皇上還能調理好內息瞭,我們兩個要是交手,就算他身上無傷,我也一樣贏他。”

“說大話都不怕風大閃瞭舌頭!”我冷哼,一挑眉,“你既然有把握勝過蕭大哥,為什麼不堂堂正正,非要安排下陷阱害他?你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怕他!”

“隨你怎麼說,”蕭千清並沒有被我激怒,他隨手一指,手中的王風正指向在石巖,輕笑一聲,“閑話就此打住,石統領,請你回去告訴太後娘娘,叫她一切聽我的吩咐,要不然,”他笑瞭笑,“蕭氏朱雀支真的要就此絕瞭。”

石巖臉上青筋暴起,握緊瞭拳頭,僵在當地,既沒有退的意思,也不敢再動。

“石巖!”蕭煥扶住樹幹勉強站著,臉色蒼白如紙,輕喝瞭一聲。

石巖知道蕭煥是讓他不要逞強,趕快去通知太後,垂下頭低著嗓子應瞭聲:“是。”轉身頭也不回跑出院子。

蕭千清笑看著蕭煥:“皇上也是個明白人。”

蕭煥胸口的起伏劇烈,淡看瞭蕭千清一眼:“楚王客氣。”

宏青這時走到蕭千清面前單膝跪下:“主公,皇後如何處置?”

蕭千清笑瞭笑:“李宏青,當初你求我饒皇後一命,我也答應你瞭,隻是這個女人我看她實在不順眼,你就挖瞭她的眼睛,挑斷她的手筋腳筋好瞭。”他隨口說著,仿佛在處置一個被他厭棄瞭的佈娃娃。

宏青的肩膀劇烈顫抖瞭一下,最終還是低下頭,微不可聞地說瞭聲:“是。”

“你如果敢碰她,”蕭煥突然開口,他吸瞭口氣接著說,“就不用再想皇位瞭。”

蕭千清挑眉“哦”瞭一聲:“性命都捏在別人手裡,皇上憑什麼覺得我該聽你的?”

“你想即位,就需要我立下詔書把皇位傳給你,不然得位不正,你以為蕭氏青龍支的其他藩王就會甘願聽命與你?”蕭煥深吸一口氣說完,抬頭把他的深瞳對準蕭千清,輕笑瞭一聲,“你要知道……想做皇帝的除瞭你,還有齊王老頭子和那個胖子劉王……”

“胡說八道!”蕭千清雪白的臉突然漲紅,揪住蕭煥的衣領,把他推到樹幹上,“那些笨蛋,他們也配?”

被他推著,蕭煥就猛地咳出瞭一大口鮮血,蕭千清連忙放手躲避,但雪白的衣袖上還是濺上瞭不少血滴,宛若一片怒放的紅梅。

靠在樹幹上,蕭煥一面捂著嘴咳嗽,一面冷笑:“真是不巧……你如果……還想我能活著給你寫詔書……最好對我客氣點……被你的手下……打傷之前……我的寒毒就已發作……我的心脈……現在……咳咳……隨時都可能會斷……”

聽到“你的手下”幾個字,宏青的肩膀又是一顫,深埋下頭。

蕭千清緊皺眉頭看著自己袖上的血跡,向一直坐在房頂看好戲的熒說:“給他些續命的丹藥,我可不想要一個死皇帝。”

熒搖搖頭,還是笑著:“你怎麼會以為我有續命的丹藥?我隻管殺人,可不管救人,不過這裡倒是有一些極樂香,傷勢再重的人吸瞭之後也會突然恢復氣力,就像換瞭一個人一樣,你要不要我給哥哥吸?”

我忍不住出聲喝斥:“那種藥隻會暫時麻醉人的神經,藥效過後反而會加重病癥,你想讓你哥哥早死嗎?”

熒神情依舊天真無邪:“被看出來瞭,我本來就要殺瞭哥哥的嘛。”

“你……”我氣結。

“不要吵!”蕭千清皺著眉,盯著自己衣衫上那片殷紅的血跡,擺瞭擺手,“好瞭,皇後的眼睛不用挖瞭,可以走……”

不等他說完,我連忙搶著說:“我也留下來做你的人質,人質多一個總比少一個強。”

蕭千清淡淡哼瞭一聲:“隨你。”

我不等他說完,趕快跑到那株槐樹前扶住蕭煥,他還在捂著嘴不停咳嗽,身子劇烈地顫抖。

“都說你休息就好瞭,幹嘛跑出來?”我的眼眶憋得發酸,抱著他說。我現在不能哭,蕭煥受瞭這麼重的傷,隻有靠我想辦法帶著他從蕭千清手中逃出去瞭。

“這院裡血腥味太重,我們到養心殿去,李宏青,你在前面開路。”蕭千清淡然吩咐,有意無意地,他淺黛色的眼眸在我臉上多轉瞭兩圈。

在我們到來之前,養心殿宮女內侍都被趕瞭出去,整個院落闃靜冷清,在陰冷的天空下顯得分外蕭瑟。

好不容易把蕭煥扶到東暖閣躺下,他的咳聲依然不斷,一聲聲的咳嗽裡,還帶出斑斑血星。

蕭千清沒有料到正好趕在蕭煥寒毒發作的時候讓宏青打傷瞭他,有些懊悔,又怕真的落下個弒君的口實,就命宏青傳話下去,讓太醫院派個太醫過來。

酈銘觴不在,太醫院派來的是前幾天我在慈寧宮見過的楊太醫。

楊太醫倒也鎮定,給蕭煥號過脈之後一言不發退瞭出來。

我拉住他問:“皇上怎麼樣瞭?”

楊太醫看瞭眼倚在門邊的蕭千清,平靜開口:“恕微臣直言,皇上幼時體內就帶有冰雪情劫的寒毒,此毒聚集在心肺之間,因此皇上的心肺,比之普通人原本就要弱上許多,如何還經得起這麼連連受損?如果微臣推測的不錯,那麼皇上的身子近段時候還曾受過一次頗重的損傷,雖然性命保住瞭,但心肺所受損害尤大,已到瞭不可收拾的地步,偏偏今日又被人重手所傷,實在是……”說著停下,搖瞭搖頭。

“微臣大膽,”楊太醫頓瞭一下後,才說:“依微臣來看,實在是天命已盡,大行將至。”

“胡說八道!如果酈醫正在,也會像你這麼說?”我忍不住罵瞭一句,說完後才想到蕭煥還在裡面休息,連忙捂住嘴。

楊太醫搖瞭搖頭:“皇上是酈醫正的弟子,醫術不會低於微臣,對於自身的病癥,隻怕比誰都清楚,娘娘不用小心瞞著皇上瞭。”他停瞭一下,接著又說,“娘娘,微臣本領低微,不敢說酈醫正也會像微臣一樣束手無策,但是天道輪回,並非人力所能左右,說到底,人之一己之力,總有窮盡的時候,娘娘不要太執著才好。”

我擺瞭擺手,不想跟他囉嗦:“廢話少說,你能開什麼藥緩解病癥的,至少能止咳的,快給我開。”

楊太醫頓瞭頓:“人力已經窮盡,何況病本不治,單單鎮咳,也隻是飲鴆止渴,徒增憂患。”

“就是說要等死瞭?”我也不知是該冷笑還是該平靜一下,抬手扶住額頭,“告訴我,還有多長時間?”

楊太醫沉默瞭一會兒:“多則三五日,少則……就在一日之內。”

我把手從額頭上放下來,身體似乎在止不住地發抖,我抬臂指瞭指門:“你可以滾瞭。”

楊太醫沒有說話,躬身行瞭一禮,提著藥箱走瞭出去。

夜色已經深瞭,臘月的寒風從洞開的屋門外吹瞭進來,軒峻的近乎空曠的養心殿裡燭影搖晃,隔著一層門板,暖閣裡蕭煥的輕咳聲隱隱約約,一會兒有瞭,一會兒又像沒有瞭。

我把手放在橡木門上,冷氣絲絲從裡面透出來,再慢慢滲到心裡,蹲下來,我把頭埋在臂彎裡,眼睛和喉嚨都是幹的,澀澀發疼,有灼燒的味道。

“我說你……”溫熱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有個聲音傳來。

我猛地甩開他:“你也滾,你們都滾!你們一個個都盼著他死,現在他真的要死瞭,都高興瞭,舒服瞭,稱心瞭?滾!”

“我說你,”那個聲音笑瞭起來,“發簪掉瞭,你顧及不得儀容,我可不想看人披頭散發好像女鬼一般。”

蕭千清的聲音依舊清雅,清泉一樣,泠然動聽。

我鎮定瞭一下,抬起頭看到他手裡真的拿瞭一支銀簪,接過發簪,我道瞭聲謝。心思一片混亂,我木然地把發髻挽好,站瞭起來。

蕭千清踱到殿內的禦案前,伸指敲瞭敲桌面,搖瞭搖頭:“不過是張花梨木桌,材質隻算中等。”他轉過頭來挑起唇角笑瞭,淺黛的眼眸在燭火下水光迷離,“我衣服臟瞭,你找身衣服給我換,怎麼樣?”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點頭答應:“跟我來。”

蕭千清一時間竟然乖巧聽話的像個孩子,點瞭點頭跟上我。

養心殿偏廂裡有間小室專門存放蕭煥日常穿著的服飾,我點瞭支蠟燭進去找衣服給蕭千清替換。

蕭煥喜歡素淡的顏色,因此他日常的便服,大部分都簡單素凈,蕭千清高矮胖瘦和蕭煥差不多,很多衣服他都能穿,我挑來挑去,怎麼也不願意把蕭煥喜歡的衣服拿給蕭千清,最後就抓起一件他飲宴時穿過的絳紗五龍盤領窄袖袍遞給蕭千清:“換吧。”

蕭千清一瞬間的臉色竟然很不好:“你給我拿這麼艷俗的衣服?”

“你不是想做皇帝嗎?這不是龍袍?提前讓你過癮,不好?”我抬頭看他。

蕭千清哼瞭一聲:“我寧願穿這件臟的。”他說著,忽然看著我笑瞭笑,“你認不認識羅冼血?”

“你知道冼血?”我有些奇怪他怎麼突然說起瞭這個,就問。

“三尺無華,三生冼血,無金不出,無殺不回,真是好劍法。”蕭千清輕笑著,“風遠江殺他的時候,可是費瞭一番功夫。”

我愣愣看著他的笑顏,那一顰一笑,宛若從畫中走來,即便在黑暗裡也絲毫不損顏色,我低聲重復瞭一句:“這個事情,是你主使的?”

蕭千清坦然點頭:“是啊,不止是我主使,我當日也在,那個羅冼血臨死前還握著一個白玉扇墜,那是你送他的吧?上面刻著你的名字呢。”

我吸瞭一口氣,腦中還殘存著一絲冷靜:“你為什麼要殺冼血?”

蕭千清隨口說著,語氣輕淡:“誰讓他太不識時務,我想將他收入麾下,結果他隻替我做瞭一次事情,就說他想要退隱江湖。於是我就讓風遠江去殺瞭他。”他說著,掩口一笑,“對瞭,那次讓羅冼血進宮行刺咱們的皇帝陛下的人,就是我。我那時還不明白他怎麼會答應進宮送死,現在看來,大約那時他就想尋死瞭……”

腦中嗡嗡的響成一片,他後面在說的是什麼,我已經聽不清瞭,我抬起手,狠狠地一巴掌甩在他臉上。

脆響在鬥室裡回蕩,他仿佛沒有料到我會打他,捂住臉看著我,有些發愣。

我從他身邊錯開,走出房間,把手中的燭臺扔到地上。

我是還問這些事情幹什麼?我之前在意的那些都是什麼?冼血是不是蕭煥派人殺的?殺瞭冼血的那個人到底有沒有受到懲罰?杜聽馨為什麼會對我說那些話?蕭煥和杜聽馨到底是什麼感情?

居然曾經在意著那種事情……真是可笑,已經什麼都晚瞭。

什麼都晚瞭……我突然明白瞭太後那句話的意思,她說我總歸有一天,會想起那些年少輕狂時犯下的錯,會想起那些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可是還沒有等到我不再年輕的那一天,還沒有等我抓住那個以為還能抓住的人,一切都晚瞭。

寒風吹過空蕩蕩的院落,卷起地上枯萎殘破的樹葉,冬天為什麼總要這麼蕭索。

蕭煥斷斷續續咳瞭一個晚上,我在旁邊守瞭一晚,夜深的時候他讓我也去休息一下,我搖頭拒絕瞭,就握著他的手趴在床沿上瞇瞭一會兒。

朦朦朧朧的,聽到窗外好像有簫聲傳來,很空靈縹緲的音調。一直響瞭很久,直到天色發白瞭還沒有停下。

早上我從床沿上抬起頭,蕭煥已經坐起來,半合著眼睛,聽飄揚在窗外的聲音。

我沖他笑瞭笑:“不休息瞭?”

他搖搖頭,輕咳瞭兩聲,笑笑說:“很好的簫聲,楚王是個雅人。”

吹簫的是蕭千清?我點點頭,沒說話。

簫聲戛然而止,蕭千清推開窗子,倚在窗沿上坐著,他一身白衣勝雪,手指扣著一柄碧綠的簫管,襯著窗外蕭瑟的冬景,更顯得容姿絕麗,一如仙人。

他對蕭煥笑瞭下:“僅憑簫聲就知道是我吹的,難道皇上竟是我的知音?”

“吹瞭一整晚,氣息依然飽滿,沒有氣力不繼,除瞭楚王,宏青和熒應該都不行。”蕭煥笑瞭笑說。

“原來是推斷出來……我還以為皇上懂得我的心思呢,”蕭千清眼波慵轉,輕聲而笑,“罷瞭。”

蕭煥也笑笑,低頭輕咳瞭幾聲:“楚王不是隻身上京的吧?”

蕭千清臉上的笑容不變:“那是自然,不帶來些死士,拉攏幾個朝臣,我怎麼敢來和皇上作對?”

蕭煥輕咳瞭咳,笑瞭下:“若說意外……我隻是沒想到一向不問俗事楚王怎麼會想要這個皇位?”

蕭千清握著簫管從窗臺上跳下來,笑瞭一聲:“為什麼要皇位?很簡單,隻要是你的東西,我爭來都覺得痛快。”

蕭煥點瞭下頭,咳瞭幾聲:“原來如此……說起來我和楚王,也有十多年未曾相見瞭。”

聽到他說這句,蕭千清突然瞇上眼睛,冷笑瞭下:“我一個外放的藩王,沒有諭旨當然不能回京,皇上十幾年不曾想到楚地還有個蕭千清,我隻好逼皇上想上一想瞭。”

他這麼說,連我都聽到話裡的怨氣,不由愣瞭一下。

蕭煥低頭靜瞭靜,而後笑笑:“楚王大可不必這麼想。”

蕭千清已經有些不耐煩,把簫管在手中拍瞭拍,冷冷說:“皇上還是快些把傳位的遺詔寫瞭吧,要不然保不準哪一刻就斷瞭氣,我找誰去?”

蕭煥點瞭點頭,向我笑瞭笑說:“蒼蒼,去取紙筆過來。”

我忍不住說:“蕭大哥,你真的要把皇位傳給他?”

蕭煥點頭:“國不可一日無君,蕭氏旁支的親王中,無論文采武功名望,楚王都是上佳之選,我原本就打算把皇位傳給他,現在隻是提早罷瞭。”

聽瞭這個話,蕭千清在旁笑得更冷:“如此說來,倒顯得我太迫不及待瞭?”

蕭煥都要寫傳位的詔書瞭,他還這麼說,我就忍不住回嘴:“你哪裡有,你隻不過是為瞭一己之私弒君奪位!”

蕭千清給我噎得一愣,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沒再理他,起身去西暖閣取瞭筆墨紙硯過來,搬瞭一個小幾放在床上,把紙鋪好。

蕭煥就著小幾寫詔書,不長的一個詔書,被他的咳嗽打斷瞭幾次,我把他手上那條已經斑斑點點沾滿瞭血跡的手絹換下來,遞給他一條幹凈的手絹。

詔書寫完,我拿起玉璽,剛想遞給蕭煥,殿外的宏青推門沖瞭進來,神色驚慌:“主公,太後命人把養心殿圍住,要強攻進來,幸好熒早在墻外撒瞭迷香,他們一時還進不來。”

宏青話音未落,蕭煥突然把一口鮮血吐在剛寫好的詔書上,他忙用手絹掩住嘴。

蕭千清也是一愣,繼而低聲笑瞭:“皇上,看來你的母後已經不把你的生死放在心上,執意要捉拿我這個亂臣賊子瞭。”

我慌著把桌子搬開,扶著蕭煥想讓他躺下,他搖瞭搖頭,把手絹從嘴上移開,咳嗽著說:“出宮……出去……”

蕭千清皺瞭皺眉:“出宮?出去能幹什麼?”

“出宮或可還有活命之機……咳咳……你想死守在這裡?”蕭煥艱難說著,忽然緊緊抓住瞭我的手,“我命已不長,母親早就知道……她是要殺你。”

“我?”我愣瞭。

蕭煥猛地又咳出一口鮮血,他用手絹堵住嘴,青色的絲巾很快被血浸染成暗紅的顏色,他把有些痙攣的手伸向床邊的熒,深瞳中射出凜冽的光芒:“你的……極樂香……咳咳……快給我……”

看著他的眼睛,熒竟然後退瞭一步,然後才如夢初醒般:“好。”說著從衣袋裡摸出一隻小瓷瓶。

我連忙抱住蕭煥的身子:“你瘋瞭?用瞭那東西你會死的!”

他停瞭一下,看著我笑瞭:“說過要一生保護你的……”

一生保護我?我愣住,這樣的話,為什麼聽起來有些熟悉?我是在什麼時候聽過?

他看著我,那雙深瞳中依舊是溫和的目光:“對不起,我沒料到這一生會這麼短。”

接下來所有的事情都亂瞭起來。

熒手忙腳亂的把小瓶遞瞭過去,蕭煥接過,把一瓶藥汁全都喝下,俯身拿起玉璽,也不用印泥,趁著詔書上未幹的鮮血蓋下大印。

他把詔書拋給蕭千清,拉著我的手站起來,絲毫不緩地吩咐:“宏青帶著熒前面開路,楚王斷後,出瞭養心殿向英華殿的方向去,此刻角樓守備不會森嚴,從那裡出去。”

宏青大概是聽慣瞭蕭煥的號令,馬上應聲:“是。”帶著熒就出去瞭,蕭煥拉著我緊跟著他們,蕭千清愣瞭愣,將碧玉簫和詔書收到懷裡,跟瞭上來。

錦衣衛的親兵這時已經沖到院子裡來,宏青和熒在人群中殺出瞭一條小道,蕭煥站在人群中喝瞭一聲:“誰敢擋道!”

看到蕭煥,親兵們都愣住,手中的刀劍也不敢再動。

趁這工夫,蕭煥拉著我穿過人群,出遵義門,甬道北端裡密密麻麻站滿瞭玄色勁裝的禦前侍衛,路正中豎著一把明黃的大傘,太後站在傘下,身旁是垂首站著杜聽馨和石巖。

見到蕭煥,太後的身子一震,踏前瞭一步,聲音有些顫抖:“煥兒,為瞭這個女人,你真的連命都不要瞭?”

“這話母親問過很多遍瞭,無論哪一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樣,”站住腳步,蕭煥笑瞭笑,握緊瞭我的手,“隻要我還活著,我就要護她周全,母後,我要帶她出宮,請你讓開。”

“看來我們是無話可說瞭,”太後冷冷笑瞭,“二十年母子情,比不過對這個女人的一句承諾。你忘瞭這個女人是怎麼撲到別的男人懷裡,忘瞭她是怎麼對你橫眉冷對的?你去問問她,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年的那個約定?為瞭一個早被別人忘瞭的約定,就能把自己的命送瞭,蕭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蠢瞭?”太後聲色俱厲,大喝著。

“早就不是因為那個約定瞭,”蕭煥仍舊笑著,“你難道不明白嗎,母後?”

一片死寂過後,太後的聲音顫抖著響起:“你真是太像你父親瞭,煥兒,為什麼要那麼像他?”她的手舉起,也是顫抖的,她對著背後的禦前侍衛說,“聽著,你們的皇上已經死瞭,把這個幾個亂黨拿下,如遇抵抗,格殺勿論!”

站在最前面的,是作為隨行營統領的石巖,他抱拳接令,抽出長劍緩步走瞭過來。

那邊蕭千清和宏青擋開又圍上來的親兵,蕭千清還有閑暇笑著:“皇上,太後已經和你鬧翻瞭,你的遺詔還管不管用?”他一襲白衣,在刀叢箭陣中來去自如,衣袂飄飄,依然閑雅。

“隻管好好收著,囉嗦。”蕭煥輕喝一聲,石巖舉劍砍來,蕭煥沉肩避過他這一劍,雙指伸出,已經夾住他的長劍。

“破綻太大,”蕭煥對他笑瞭笑,“對敵人手軟是最蠢的事。”

話音未落,石巖的長劍就鐺然一聲,自中斷成兩截,蕭煥手指回轉,已把半截斷劍握在手裡。那斷劍不長不短,正是王風的長度,白虹緊跟著從他手中迸出,白劍帶著一道血珠從石巖胸前劃過,血像潑墨一樣從他胸前湧出,石巖直直倒在地上。

蕭煥冷笑著把短劍垂下,劍尖指地,鮮血嗒嗒滴落,他瞇上瞭那雙深瞳:“還有誰想死?”

石巖號稱禦前第一高手,是蕭煥從不離身側的親信,現在蕭煥隻用一招,就將他擊倒在地,場面一時寂靜,太後身後圍成鐵桶的禦前侍衛再也沒人出來。

太後像是也愣住瞭,甬道上一片死寂。

蕭煥果斷回頭:“從前面走!”

蕭千清和宏青早把近旁的親兵擊退,這時候蕭千清持簫站在一旁,輕笑瞭聲:“我也是方才想到的,後面太後一定佈瞭重兵,還不如索性從午門走,殺一個猝不及防。”

話聲裡,他早當先向前沖瞭出去。

宏青拉著熒跟在蕭千清身後,我和蕭煥在後面,最後走出去的時候,我回頭看瞭一眼。

甬道中,滿身是血的石巖躺在地上,太後依舊沉默著,神色不辨,杜聽馨則一直靜默著站在太後的身旁,在我們將要轉過那道門時,她突然抬起瞭頭。

她沒有看我,也沒有看其他任何地方,她的目光徑直落在蕭煥的背影上。

玄色衣衫的禦前侍衛從她身邊越過,提劍追瞭上來,她的目光卻始終停在蕭煥背上,她的眼中沒有任何淚光,我卻從她的眼中看到瞭絕望——深到任何淚水都不能洗去的絕望。

杜聽馨是一個很好的女子,她容貌絕美,博學多才又嫻靜溫柔,她和這個一無是處的我不一樣。

我甚至有時候會想,會什麼會是我,而不是她。

為什麼會是我呢?

在那個我在江南的秋風裡遇到的年輕人展開笑靨之前,從更久遠的年代裡,有個少年微微向我笑瞭起來,他的臉龐蒼白而秀美,他瞇起深黑如夜空的眼睛,笑意盈盈:“小丫頭,說好瞭,這一生我來保護你。”

原來是早就說好的,原來在一次次的過往裡,在險惡的江湖風波裡,在清寂的宮廷生活裡,那個少年一直記著那個約定。

就算再冷面如霜,他也沒有真正傷害到我,就算再怎麼被誤解埋怨,他也從來沒有想要放開我的手。他會在我危機的時候,獨身闖入敵營。即便到瞭生命的最後時刻,知道我有危險,他也會拼盡全力救我出去。原來一次次的,他隻是要保護我。原來一切都是那個少年和那個懵懂的小丫頭約定好的,他還記得,那個小丫頭卻早就忘記瞭。

前庭的守衛匆忙之間還沒有調集過來,直到後右門,才遠遠的看到有一隊親兵從甬道那頭跑瞭過來,蕭煥皺瞭皺眉頭,指指臺階:“走上面。”

三大殿平時絕對不允許有人靠近,平臺上空無一人,我們走的很順利。出瞭太和殿旁的側門,正要找路下到太和殿前去,蕭煥突然頓住瞭腳步,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瞭那個一身灰衣的人。

那個人站在我們的必經之路上,負手而立。上午的陽光照亮瞭他的半邊臉,那張慘白發青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他是帶著□□的,但是就算他帶著□□,我也一眼就認出他是誰瞭,歸無常。不會再有人身上能帶著比他更強烈的蕭瑟孤寂的氣息,那種氣息冷到極致,冷的就像死亡。

“到此為止,都留下罷。”他的聲音也是冷的,他輕輕的舉起瞭右手,那隻空著的手微微蜷曲,就像拿著一把看不見的長劍。

蕭煥放開我的手,眼睛緊盯著歸無常,嘴裡的話卻是向蕭千清說的:“你和宏青帶她們走,我來拖住他。”

蕭千清不以為然輕笑一聲:“不要說得好像你要去送死一樣,這個人有那麼厲害?打敗他一起走不就好瞭?”

蕭煥沒有說話,歸無常卻微微冷笑瞭一聲:“好狂妄的小子。”

他的話音未落,就疾攻向蕭千清,就算蕭千清變招迅速,也隻堪堪用手中的碧玉簫架住瞭他揮來的手指。

玉簫“咔嚓”一聲斷成兩截,如同被看不見的劍氣逼退,蕭千清退瞭一步,一時胸口起伏,竟然說不出話。

蕭煥揮掌攻向歸無常,對他輕叱:“還不快走。”

蕭千清愣瞭愣,緩過神拉住我的袖子,宏青向熒點瞭點頭:“你跟主公走吧。”說著挺劍加入站團。

蕭千清在一旁頓足:“你們這是幹什麼,讓我一個人帶著兩個小姑娘?”

看到宏青,歸無常冷笑瞭一聲:“你是李笑我的兒子?背叛皇室的下場,你應該很清楚瞭。”他說著,一掌引開蕭煥,另一手劈頭一掌就向宏青擊下。

宏青不管他這威如霹靂的一掌,劍走偏鋒,直刺他腋下的空門,全然是不顧死活隻求傷敵的打法。

蕭煥接下歸無常那一掌後,緊跟著一掌劈出,逼得歸無常撤回對宏青的攻手,退後瞭一步。

蕭煥頭也不回對宏青喝道:“叫你帶皇後娘娘走,難道你想抗命?”

宏青持劍愣在那裡,半晌才喃喃說出:“陛下。”

歸無常冷笑:“好個寬宏大量的陛下,你還是先來考慮下自己的性命。”他的手掌準確地穿過蕭煥兩臂間的空隙,一掌擊在他小腹上。

蕭煥向後躍出幾步,消減瞭他這一掌的餘力,半跪在地上。

他伸袖擦瞭擦嘴角溢出的血絲,扶著旁邊的漢白玉欄桿站起來。

歸無常冷笑:“你內力早就潰散瞭吧,就憑這將死之身,還妄想拖住我?”

蕭煥沒說話,抬頭看瞭蕭千清一眼,蕭千清咬瞭下唇:“好!”他說著,有對宏青說:“聽你傢陛下的吩咐,帶著熒走。”

熒今天出奇聽話,這時悄無聲息走到宏青身邊拉瞭拉他的衣襟:“我們走吧。”

蕭千清拉著我走下臺階,我回頭看著歸無常和蕭煥靜立對峙,旁邊的小門逐漸湧出瞭玄裳的禦前侍衛,那些人已經追來瞭。

蕭煥隻是註視著歸無常,他沒有看我,如果我就這樣逃走瞭,我們就再也不會相見瞭吧?從此之後,窮盡黃泉碧落,再也不會有這麼一個青色的身影映入眼簾裡。

我猛地甩開蕭千清的手,轉身跑瞭回去。

蕭千清沒料到我會這樣,在後面焦急叫:“你……”

擦過歸無常的身體,我向著蕭煥跑過去。

看到我,他那雙深瞳裡閃過憂急的神色:“蒼蒼……”

我沖過去,抱住他的身子。

他的身體是冰冷,我把頭埋進他的衣襟,淡淡草藥味道撲鼻而來。

他有些慌張地想把我從他身上拉開:“蒼蒼,聽話,不要這樣。”

我深吸瞭一口氣,抬起頭看著他:“所有人裡,你最混蛋,說什麼要保護我,你以為我稀罕?結果你自己都要死瞭……你死瞭倒幹凈,剩我一個人怎麼辦?我討厭你,什麼都不說的悶葫蘆!”我用力抱著他,直視他的眼睛,“我討厭你!我就是要說給你聽,我就是要你死瞭也不安心!”

他靜靜看著我,忽然笑瞭,伸手抹去我眼角的淚珠:“就算沒化妝,哭花瞭也不好看。”

“你敢說我不好看?”我瞪他。

“不敢,”他笑著,“蒼蒼是最漂亮的,就算哭花瞭臉,也一樣漂亮。”

“要得就是這句話,”我得意地笑瞭,踮起腳在他嘴唇上輕輕吻瞭一下,“蕭大哥,這是這輩子我聽過的最好聽的話……我會好好記著,一直記到頭發白瞭,老得走不動瞭,也不會忘。”

他笑著點頭:“這就好,這樣我也很高興。”

我挑挑眉毛:“那就說好瞭,一直記到老得都走不動瞭。”

他笑瞭,展開眉頭,輕輕地點頭:“說好瞭,一直要到記到老得都走不動。”

有股很大的力量把我從蕭煥身上拉開,歸無常的手掌照著蕭煥的胸口拍下,他向後倒瞭下去,身子翻過漢白玉欄桿,墜向平臺下。

我伸手去抓,卻沒有抓到,那個年輕人就這樣錯過我的手,跌瞭下去。

我最後看到的,是他淡然微笑著的臉,真是個傻子,他是從太和殿前最高的雲龍石壁上跌瞭下去,我從來沒見過有人從雲彩上跌下去,還能笑得那麼安心。

我拼命用手支住欄桿,這個身體是這麼想跟他一起跳下去,可是我不能,因為已經答應過瞭,要把那句話記到老得走不動,那麼等到老得都走不動的時候,是不是就可以一起去瞭?

眼前漸漸黑瞭起來,隱約聽到蕭千清在叫:“蒼蒼!蒼蒼!”

心裡有什麼東西碎開瞭,那個年輕人的影子變成瞭一團漆黑,原來我還有那麼多話沒對他說。

《我的皇後(鳳凰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