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楊柳

我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天色有些昏沉,分不清是早上還是晚上,窗外很吵,各種小商小販的吆喝混在一起。

我看出自己是在一間佈置富麗艷俗的房間裡,鼻尖上充斥著粉味極濃的香氣,這種裝飾,這種香氣——我是在鬧市中的一傢妓院中吧?

扶著沉重的頭坐起來,我看到蕭千清趴在不遠處的桌子上睡覺,動瞭動四肢,沒什麼不適,就走下床拍瞭拍他的肩膀:“還沒睡夠?”

蕭千清有些艱難地抬起頭,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臉色蒼白的嚇人,薄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像是受瞭重傷。

他撫著胸口站起來,白衣上都是零星的血點和褶皺,他似乎已經不再在意這些小節,含糊說:“你已經睡夠瞭?那就讓我躺一會兒……”說著就搖搖晃晃向床走去。

我忙扶住他:“你怎麼瞭?受傷瞭?”

他回頭輕笑瞭笑:“大小姐,你抬頭看看,咱們已經不在禁宮瞭,你以為太後和姓歸的那老匹夫會乖乖放我們出來?我一個人帶著你打出來,還能保得命在,已經算是神靈庇佑瞭。”

“謝謝你。”我忙道謝,想起來問,“宏青和熒呢?”

蕭千清好笑地站住腳步,笑睨著我:“你連一句我傷勢如何都不問,就問宏青和熒?真讓人寒心。”埋怨完瞭,他還是回答,“他們沒能出來,被抓瞭起來,不過應該還不至於馬上就送命。”

我看到他已經站不穩,忙說:“你去床上躺會兒,要不要我拿藥給你?”一邊說,我一邊準備推開窗子看看窗外的景色。

看到我要去開窗,蕭千清有些惶急地踏過來一步說:“不要……”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打開瞭窗子,看到瞭窗外的景物。

窗外的大街上,無論酒肆客棧還是商鋪民居,門楹上全都掛著白佈,人群穿梭往來,還像往常一樣熱鬧,但是過往的人,男子頭頂都圍著白色的佈條,女子發髻上則簪著白色的紙花。

我明白他為什麼怕我開窗,這是國喪,皇帝駕崩瞭。

幹凈冷冽的風吹到臉上,我回頭向蕭千清笑瞭笑:“怎麼?窗外有鬼要吃人?還是你見不得風?”

蕭千清也笑瞭,轉身到床上躺下:“你就當我什麼都沒說。”

我走到桌子邊坐下,笑瞭笑:“蕭千清,今天是臘月幾?”

他頓瞭頓:“臘月二十三。”

“那就才過瞭一天,”我笑瞭下,“蕭千清,我直到昨天才想起來,原來我們小時候就見過。”

我沒有說誰,他也不問,我就繼續說下去:“那時我才五六歲,剛被爹從河南鄉下接到京城,還帶著土氣的口音,別的官傢小姐都看不起我,不跟我玩兒。我隻好跟著哥哥摸爬滾打,整天就像個假小子。有次先帝在陪都黛鬱的海落圍場圍獵,我讓哥哥把我化裝成小跟班,也跟著去瞭。”

“哥哥去和大孩子們打獵,我就和那群小公子哥兒混在一起。小孩子在一起,不知為什麼就吵瞭起來,他們說瞭很多看不起我的話,我一生氣,撲上去就動手。我一個人怎麼打得過那麼小孩?結果就給按在地上痛揍,這時有個長得很清秀,比我還像女孩子的少年走瞭過來,不知道誰叫瞭一聲‘太子殿下’,那些人就全跑瞭。

“那天有些冷,那個少年的臉色很蒼白,他走過來遞給我一隻手絹,笑瞭笑說:‘女孩子不能把臉弄這麼臟,擦一擦。’我不客氣地奪過手絹,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是女孩子?’他笑瞭笑:‘知道就是知道瞭。’我覺得這個人油嘴滑舌,就轉過臉不想理他。

“那個少年好像身體弱,不能像其他的少年一樣騎馬打獵,我們就坐在草地上說話。那天我們說瞭很多,喜歡吃那傢點心鋪子裡的點心,討厭哪個先生教的課什麼的。說著說著,他就說,女孩子最好文雅安靜一些,要不然惹出事容易給人欺負。我就說怕什麼,會有個男孩子來保護著我的。我小時候我爹總對我講,說女孩子生來就是給男孩子保護的,我聽多瞭,就真的這麼以為。

“聽我這麼說,那個少年很開懷地笑瞭,問我:‘那你可找到保護你的人瞭?’我搖瞭搖頭說:‘還沒有,總有一天會有的。’我看瞭看他又說:‘我看你長得挺好看的,要不然就是你來保護我好瞭。’他竟然很爽快地答應:‘小丫頭,說好瞭,這一生我來保護你。’

“就是這句話,他一直記瞭這麼多年。”我笑瞭笑,“我卻早就忘瞭,如果不是今天他又把這句話說出來,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想起來,有那麼一個少年,曾經對我說過……要保護我一生。”

我笑瞭下,眼中幹涸地,沒有一滴淚水:“從他從山海關回來,隻過瞭十三天,十三天……為什麼給我們的時間總是這麼短?”

蕭千清沉默瞭一下,突然說:“不要再想瞭。”

我笑瞭:“你怕我瘋瞭?不用擔心,我隻是隨便說說,畢竟還有那麼多事沒有做。”我笑看著他,“蕭千清,你想做皇帝對不對?我幫你。”

他看著我的眼睛,半響笑瞭下,開始對我解釋朝中的局勢:“你爹凌雪峰在大喪後已被太後軟禁在傢,太後主張立豫王,不過朝中的文臣大多對此並不贊同。”他說著一笑,“他們都推舉我。”

“隻有十一歲的豫王蕭千鴻?”我聽著冷笑瞭一聲,“太後打的好算盤,她是不是還想垂簾聽政。”我說著,瞥瞭瞥蕭千清,“大臣都擁立你,你在朝裡佈置的人還真不少啊?”

“哪裡。”蕭千清閑閑地笑,“不要總把我想的那麼奸猾,我的名望口碑可是不錯的。”

“得瞭,聞名不如見面。”我搖頭,接著問,“他給你的詔書還帶著嗎?”

蕭千清點頭:“當然。”

“那就好辦。”我笑瞭下,“我有把握說服我爹,我們聯手的話,對付太後就十拿九穩瞭。”

蕭千清挑瞭下眉:“好,說說你的條件吧?”

和這種聰明人說話就是方便,我也不客氣:“第一件,你登基後,我爹還是首輔。”

蕭千清爽快點頭:“朝中本就沒有比凌雪峰更適合做宰輔的人,我答應。”

“第二,”我頓瞭下,“我要你先做一年輔政王……我會昭告天下,說我已經懷上瞭蕭氏朱雀支的血脈,在皇子降生前由你輔政,德佑年號不變。”

“這就有點離譜瞭吧,”蕭千清沉吟著,“這麼說如果你生下兒子,我還要讓位給他?”

“騙人的……”我支住下頜笑起來,“我沒懷孕,輔政隻是幌子,一年後皇位還是你的……一年後你羽翼已豐,你還怕我毀約?”

蕭千清頗有些無奈的點頭:“在下謹遵皇後娘娘懿旨。”他說完,忽然挑起唇角笑瞭,“你應該很討厭我的,為什麼要幫我?”

“誰知道?”我笑笑,重新起身走到窗口,“也許隻是不想讓太後太舒服罷瞭。”

窗外的人流穿梭不息,那些白色的簪花和孝巾也跟著晃動,按理說國喪期間禁止一切買賣,但臨近年關,老百姓忙活一年,想好好過個年,就算禁大概也禁不瞭吧?

其實這樣最好,就都還這麼忙忙碌碌喜氣洋洋的吧,不管是不是國喪,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

我把手伸到窗外,接住瞭一片從房簷上漏下來的雪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又開始下雪瞭。

今天是臘月二十三,距離德佑九年的元旦,還有七天。

在這個民俗中被稱之為小年的一天,帝國的局勢隨著一場宮廷巨變,走向瞭一種誰也沒有想到的方向。

德佑八年臘月二十六,大喪的第三天,群臣以帝位不宜久懸為由,上表勸諫皇太後選立新君。

臘月二十七,豫王蕭千鴻被特使匆忙從封地請來京城,這位年僅十一歲的親王倉促間被推到瞭帝國的權力中樞。

同日,先後有五路蕭氏宗室親王率領著勤王大軍趕來京師,他們駐紮在京城外,要求去靈柩停放的奉先殿拜祭先帝英靈。

臘月二十八,久談未果的宗室親王們和皇太後鬧翻,勤王大軍和拱衛京師的十衛羽林軍在城外對峙,戰事一觸即發。

臘月二十九,剛歸順大武不足一月的承金國再一次出動鐵騎進逼山海關,危機重新籠罩在帝國上空。

也是在這天,豫王蕭千鴻的登基大典在禁宮裡匆忙舉行,這個孩子裹在明顯是被臨時改小的袞冕裡,在中極殿接受百官的朝賀。

然而沒等禮炮和奏樂聲響起,一隊身份不明的衛兵就沖進瞭禁宮,當朝臣被明晃晃的利器逼到角落裡瑟瑟發抖的時候,他們終於明白瞭所謂權力的本質,不過是這些冰冷的兵刃。

留下身後的蕭千清,我提著刀一步步走到太後面前,我身上披著的鎧甲嘩嘩作響,我腳上的皮靴敲在禦道上,聲音沉悶。

我把刀架上太後白皙豐腴的脖子:“你輸瞭。”

我的聲音因為連日的騎馬馳騁而有些沙啞,我剛從山海關回來,在那裡,我不但借到瞭庫莫爾的十萬鐵騎,而且憑借身上蕭煥的親筆遺詔,征得瞭戚承亮的支持,隻要我一聲令下,戚承亮就會打開關門,引導著十萬女真騎兵直搗京師。

我知道我是瘋瞭,但此刻的我,真的可以毫無畏懼地主導一切,即使是將帝國毀滅。

太後的臉色很蒼白,她緊盯著我的臉,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收起刀,撇下她,越過縮在一邊瑟瑟發抖的蕭千鴻,徑直走出去。

內宮裡還有零星的廝殺聲,那是哥哥帶著他的屬下在和禦前侍衛兩營的人糾纏。

剛下過雪,乾清門廣場上還堆著些積雪,諾大的廣場空無一人,我穿過廣場,走向奉先殿。

軒峻的奉先殿裡掛著巨大的靈幡,靈幡後,停放著一具高大烏黑的棺木,棺木旁的數百盞長明燈,在似有似無的寒風裡微微搖晃。

殿裡很靜,大多數人都到外廷參加喜慶的冊封大典去瞭,留在梓宮裡守靈的不過是幾個小宮女。

我又往裡走瞭幾步,隱約聽到大殿的角落裡有什麼人在小聲哭泣,我轉過棺木,看到一個小宮女縮在那裡低聲的哭,她的哭聲很壓抑,在空蕩蕩的大殿裡嘶啞回蕩著。

聽到腳步聲靠近,那個小宮女連忙摸瞭摸眼淚,慌張站起來,看到是我,她一下愣住。

她是武憐茗,那個被我戲弄過的武憐茗,在那次幸懿雍陷害瞭她後,她被奪瞭封號,一直在偏僻的宮殿裡做宮女。

她總算回過神來,慌著福瞭福:“奴婢見過皇後娘娘。”

我笑瞭笑,抬手示意她起來,摸著身邊冰涼的棺木:“別人都走瞭,你還哭什麼?”

武憐茗搖瞭搖頭,晶亮的淚滴從臉上滑下,她哽咽著:“這幾日大傢都忙別的事,這裡人手不夠,奴婢就在這裡添添燈油,陪陪陛下……”

“辛苦你瞭。”我笑著對她說。

武憐茗抹著眼淚搖瞭搖頭:“奴婢是甘願的,陛下現在沒什麼人陪,一定寂寞得很。奴婢愚鈍,陛下在世的時候,沒能好好伺候,如今盡點心意,盼著陛下在天之靈,能夠不孤單。”

“傻姑娘,”我笑瞭笑,“人死瞭就什麼也沒有瞭,什麼天之靈,都是子虛烏有的東西,隻要你能在心裡記著陛下就好瞭。”

武憐茗抽泣著點瞭點頭,我停瞭一下,問她:“你想不想出宮?”

武憐茗愣瞭愣,不明所以地抬頭看我。

“後宮還沒有生育的妃嬪,按例是要全部送去冷宮的,但是我能放你們出宮,你想不想出宮?”我問。

武憐茗愣愣看著我,含著淚水的眼睛裡慢慢射出瞭光芒,她小心翼翼問:“皇後娘娘,真的還能……出去?”

“我說話算數。”我笑,“到宮外更廣大的天地裡去,見更多的人,到更多的地方,也許還能碰到另外一個讓你喜歡的人?好不好?”

武憐茗用力點頭,眼眶中的淚水更快留瞭下來,一滴滴落在她的衣襟上。

她擦瞭擦臉上的淚水,突然開口說:“皇後娘娘……陛下其實從未臨幸過我。”

我頓瞭下,停下來腳步看著她。

她臉上全是淚水,卻還是說:“我知道,後宮嬪妃裡,除瞭娘娘和杜貴妃,陛下隻招幸過我一個人。但我去養心殿的時候,陛下卻什麼也沒做,隻是讓我休息一陣,就命人將我送瞭回去。

“我從來沒對別人說過……陛下第一次招幸我,是因為那天我在禦花園,因為口角和其他幾個常侍爭瞭起來,她們仗著傢世比我顯赫就想要欺負我,我當然就毫不客氣頂瞭回去。我們正說著,被陛下撞見,他沒說什麼,隻是盯著我看瞭很久,當晚就招幸瞭我。

“那晚陛下什麼都沒做,隻是在我走之前,對我說瞭句,‘往後性子平和些,不要被人欺負’。”

她說著,眼淚就又留瞭下來:“我那時真是傻,沒有聽陛下的話,反而仗著被招幸過,更加驕縱起來……直到現在,我才想明白,陛下那時沒有要我,是在給我留後路。陛下他……是不是早就料到這一日瞭?”

我笑瞭笑,抬頭去看空曠的殿宇,這還真是蕭煥的性子,無論做什麼,都想到很遠,無論怎麼做,都會給人留下後路。

也許不止是武憐茗,連杜聽馨……想起她對我說話時的樣子,可能蕭煥也從來沒有碰過她。

我俯身抱瞭抱她,轉身走出瞭殿門,再沒回頭看那個巨大的棺木一眼。

出瞭門,太後在門外站著,身後跟著押送她的親兵,還有蕭千清。

太後看著我冷笑:“皇後娘娘真是鎮定,在自己丈夫的靈前,還能言笑不忌。”

蕭千清則在一旁輕笑,對我說:“我想你應該還有話對太後娘娘說。”

我舒瞭口氣,抬手向他示意,他就笑笑領著那兩個親兵退到一旁。

等他們走開,太後冷笑瞭一聲:“在煥兒的靈前,你還有顏面對我說什麼?”

我笑瞭笑,抬頭看重簷之下陰沉的天空:“你一定在想,雖然我沒有動手,但他是我害死的對不對?”

太後冷哼瞭一聲,沒有回答。

“當你知道我們被蕭千清擒住,他已經活不瞭幾天的,你索性就不再管他的生死,隻是讓人沖進去殺瞭我和蕭千清出氣。”我說著,將目光從天空中收回,低下頭看她,“你那時隻想,是我害死瞭他,你恨我,要殺瞭我。但是你沒有想,就算是要死瞭,可他還活著,活著就會有喜有悲,有怒有哀,看到他自己的母後指著他,對別人說你們的皇上已經死瞭,被逼著向自己最親信的下屬動手,他會不會傷心難過?

“你告訴我過說,他的心思總是藏得太深——是不是就是因為他的心思總是藏得太深,你已經理所當然地把他當成一個無血無淚的人,隻是為瞭你的社稷,你的天下存在。一旦有一天他出瞭什麼事,你先想到的不是他會怎麼樣,而是你的社稷會怎麼樣……你能明白地告訴我,當他死的時候,你是更痛心你失去瞭一個兒子,還是更痛心你失去瞭一個皇帝?”

太後越過我的肩膀,慢慢把目光移到殿中的棺木上,久久都沒有開口。

“我告訴你,你的江山社稷在我眼裡連一文錢都不值。”我看著她,微微露出冷笑,“我把你從那個登基大典上拉下來,讓你站在這裡,隻是想讓你明白,有些東西,不管你認為它在你的江山大義上有多微不足道,也決不能輕視。”

太後沉默著,輕輕合上眼睛,沒再說話。

我走到門口,招手讓蕭千清過來:“把太後軟禁在慈寧宮裡。”

蕭千清示意那兩個親兵把太後押走,笑瞭笑:“你可以在這裡多待上一會兒,別的事務我會處置。”

我搖搖頭:“不用瞭。”

蕭千清停瞭一下,看著陰暗的大殿,笑笑:“那天他從護欄上跌下去,就沒瞭氣息。我想要將他一起帶出去,結果歸無常卻將他的遺體搶走瞭,太後大概也尋瞭,但至今都沒有找到。”

所以現在這裡的,就是一具空棺瞭?

我低下頭笑,這樣也好,這樣我就可以不用看見一具冰冷的屍體,再從那具早已失去溫度的身體上尋找那個年輕人的痕跡。

這些天眼裡總會澀澀的疼,卻再也流不出淚來。

我沒有再說話,徑直走下臺階,走瞭出去。

匆忙間接手好多事務,何況還有繁雜的大喪儀要依照程序進行,真的有些千頭萬緒,幸虧蕭千清已經把父親從傢裡叫瞭出來,依仗父親多年來在朝中的威望,一切還算應付的過來。

後宮由於禦前侍衛的堅守倒是費瞭哥哥一番功夫,折損瞭不少好手,不過隨行營兩位統領不在,實力大打瞭個折扣,再加上很多人對蕭煥還存有忠愛之心,並不是真的想替太後賣命,所以也不算太廢周折。

攻破內宮後,哥哥在一個偏殿裡找到瞭熒和宏青,宏青被歸無常擊傷,熒在一旁照料他,一同被找到的還有石巖,蕭煥那劍隻割破瞭他的血管,沒有真正傷及要害,他雖然血流瞭不少,但是性命無憂。

最沒有讓我料到的是,哥哥居然在儲秀宮找到瞭小山和嬌妍,那天宏青並沒有殺她們,隻是把她們擊暈。

我把所有妃嬪叫到跟前,告訴她們如果想出宮就可以自行離開,想留下的雖然要搬到冷宮去住,但可以按照原本的品級領取俸祿。很多妃嬪都還年輕,不甘心就這樣一輩子守在冷宮,紛紛請願出宮,隻有寥寥的幾個找不到歸宿的人留瞭下來。

至於杜聽馨……我回來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她,不過她那樣一個女子,也許還輪不上我為她操心。

忙完這些,我去探望瞭一下宏青和石巖,石巖精神很不好,坐在床上幾乎像塊石雕,一動都不動。

宏青還好些,看我去瞭,還向我笑瞭笑,熒像一隻小貓一樣,乖乖坐在他床頭,時不時幫他取些東西,扶扶枕頭。

這一天下來,我也有些累瞭,晚上就還回儲秀宮去休息,一覺睡到天色大白,已經是臘月三十瞭,德佑八年的最後一天。

正趕上國喪,今年宮內的新年慶典是不會有瞭,我讓蕭千清下旨,準許民間自行慶祝新年,不過不能太過於喧嘩。

最後一天,在前朝幫著蕭千清理政的父親到瞭後宮,他站在我身邊,靜瞭一下,緩緩開口:“又要下雪瞭。”

天色正陰沉,鉛雲厚重地壓在頭頂,新年的第一天,免不瞭又是一場大雪。

我點瞭點頭:“今年冬天的雪有點多。”

“你娘走的那年冬天……也是這麼多雪。”父親突然說起來,“我認識你娘那年,也才剛過二十歲,傲氣十足的窮舉人,你娘卻已經是江湖上成名的女劍客。她跟我成親退出江湖的時候,很多人都說你娘傻,難不成要守著這個百無一用的書生過一輩子?可你娘卻說她很快樂,我也很快樂,我們成親五年,生下你哥哥,你娘又懷上瞭你,我們一傢一直其樂融融。

“可是到瞭第五年,那年三十也下著雪,你還沒有足月,你娘卻突然說她要走,並且再也不回來。我問她為什麼,她告訴我說,我太沒用,她不能和這麼窩囊的男人過一輩子。

“我那天是快瘋瞭,你哥哥圍著冰冷的灶臺叫餓,我拼盡瞭力氣,拉著你娘的袖子,問她要怎麼才肯留下來。她那時的目光真冷,硬邦邦拋出話說,要想她回來見我,除非我能位極人臣。

“她是算準瞭我絕對做不到,那時的我,連一官半職都沒有,於官場也是一竅不通,想要位極人臣,簡直就是癡人說夢。你娘就是這麼走的,像她說的那樣,再也沒有回來過。”

父親投向遠方的目光中,有瞭些迷離,“就是在那年,我帶著你哥哥上京趕考。那時我恨死瞭你娘,除瞭沒日沒夜地咒罵她,就是用盡手段往上爬。我發過誓,就算哪天我的位極人臣,也不要再認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等我真的被欽命為內閣首輔,詔書下來那天,我在府第的院子裡設瞭酒席,準備瞭兩雙碗筷,一個人坐瞭下來。我以為這個消息舉國皆知,你娘無論是在什麼地方,都會聽到的,她一定會遵照約定來見我。我想好瞭無數羞辱謾罵她的話,擺上瞭她最喜歡喝的酒……那晚,我一直等到天亮,等到該上早朝的時間,才終於明白,我等瞭這麼久,滿手血污、蠅營狗茍,隻不過是想要再見見她而已,就算隻是一面,也就可以。”父親的聲音突然有瞭些顫抖,他停下來,垂在身側的手臂也微微發抖。

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聽到父親提起過我娘,他隻是在每年的臘月三十,要求我和哥哥一定要回傢拜祭我娘。

“後來呢?”我停瞭停問,“娘一直都沒去見你?”

“你娘已經死瞭。”父親已經平靜瞭心情,緩緩說,“她離傢後不久,就在鄉下生瞭你。然後就獨自去赴死瞭。那時你娘被以前的仇傢尋到蹤跡,你娘鬥不過他們,為瞭不連累我們,她才會獨自出走。

“她被那些人抓到後,還苦苦哀求他們不要再找她的丈夫和孩子復仇。那些人答應瞭她的要求,卻把她用噬骨釘釘死在自己門派的入口,她的屍體在那扇大門上掛瞭半年,最後被丟入深谷,讓禿鷹啄食,如今連屍骨都找不到。這件事在當時的江湖上廣為流傳,為她的仇傢掙瞭不少顏面。”

我的拳頭已經攥緊,指甲狠狠刺入手心:“那些混蛋現在在哪裡?”

“他們是唐門四秀,八年前就已經死瞭,蜀中唐門,也不再有瞭。”父親淡淡說著,就像在說一件極為普通的事,“我滅瞭唐門滿門,權力有時也會很好用。”

原來如此,八年前聲勢鼎盛的蜀中唐門滿門被屠殺,唐門自此被抹去,原來這樣。

父親接著說:“後來知道瞭真相,我常想,你娘為什麼要說那麼狠的話,為什麼寧願我恨她?也不告訴我真相?後來我想到瞭,五年夫妻,她是最懂我的,她清楚我性子裡的孤傲,知道如果不這麼說,我一定不會放她走。她也是怕她不在瞭後……我會隨她去。”

父親說著,停瞭停:“仇恨是最持久的,你娘寧願我恨她,也希望我能借著仇恨走下去。”

父親緩緩扭過頭,看著我笑瞭笑:“蒼蒼,不管是生離還是死別,留下來的那個人所需要的力量都要比離開的那個人多。從小到大,你在我眼裡都是很有勇氣的,一個人在空房子裡睡覺也不會哭,夜裡也敢走很長的路接我回傢,這次你也一定能行,不管是多麼艱難漫長的路,也能一個人走下去。”

我抹瞭抹臉上的眼淚,笑著點頭:“我會的。”

父親也笑瞭,寬慰地拍拍我的肩膀:“接下來,想做什麼就去做吧,隻要你能高興就好。”

我笑瞭,想瞭想還是說:“爹,既然知道娘已經不在,你怎麼還是死守著首輔的位子,是不是心裡還在覺得,隻要你還是首輔,就還是能等到娘?”

父親放在我肩上的手突然僵瞭,半是生氣地說:“胡言亂語什麼……”

“啊……爹還是個癡情種子。”我哈哈笑瞭起來,拉著父親的手躲到他身後。

父親抓不到我,隻好笑著嘆氣:“你呀你,這毛丫頭……”

這一天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期盼,傍晚的時候,我脫下皇後的禮服,換上輕便的半臂和褥裙,走出儲秀宮。

在禦花園外的甬道上,我迎面撞到蕭千清,他的笑容淡淡的:“要出宮?”

我點瞭點頭,並不停步,徑直向外走去:“大小姐我要闖蕩江湖去瞭……”

他輕輕地笑,在我就要擦過他肩膀的一瞬間,突然開口:“僅僅是闖蕩江湖而已麼?”

我笑,徑直向前走去,沒有回頭。

穿過冬日裡蕭瑟的禦花園,透過長長而幽暗的門洞,已經可以看到玄武門外陰霾的天空,陰沉淒冷,就像一隻洞察一切的神明之眼。

這一切還沒有結束,我知道。

臘月的寒風刀割一樣吹在臉上,被我甩在身後的蕭千清手裡拿著一件還未來得及遞出的披風,他側身而立,一身輕裘如雪,再沒有說一句話。

除夕夜黃昏的街道,行人漸漸少瞭起來,偶爾有沿街的店鋪還沒打烊,門上掛著描有“奠”字的白紗西瓜燈,燈籠晃晃悠悠的隨寒風招搖。

我信步來到西市的汾陽茶館,這個小茶館在跑過江湖的人中算是很有名氣,三教九流的消息都在這裡匯集,不過今晚可沒有人是來搜集情報的。

這種時候聚集在這裡的,都是些不能回傢過年的人,有賣唱的藝人,也有販賣藥材的商人,還有江湖羈旅的浪子。

茶館老板在屋子正中豎瞭一個火爐,煮起一鍋冒著熱氣的黍酒。客人們拿木勺把酒舀在青瓷大杯裡,捧到桌上,再要上幾碟小菜,相識不相識的,共坐一桌,天南地北的聊上。

我則要瞭幾個菜,端瞭一大杯熱酒坐在靠窗的角落裡。

我酒量不高,兩杯酒下肚,眼前的桌椅酒客就有些模糊,朦朦朧朧的聽到鄰座的人說起這幾天的事,有個人說皇帝駕崩得太突然,有些離奇,另一個人說皇帝纏綿病榻已久,會駕崩倒是不奇,隻是時間有些蹊蹺。

幾個人說著說著,就說到瞭皇後。一個說皇後和輔政王體恤民情,居然準許百姓慶祝新年,稱得上賢明仁厚。另一個說,皇後聯合輔政王扳倒太後,很有些手腕,是個奇女子,另幾個人就附和說不錯。

我在旁冷笑瞭一聲:“什麼奇女子?自己丈夫死瞭居然還高高興興幹這個幹那個,要我說,是沒心肝的女人才對!”

那幾個人都側目看我,我這時候穿的是男裝,再加上醉眼迷離,一個絡腮胡子的大漢就笑瞭笑:“小兄弟,咱們哥幾個說笑,皇後娘娘沒礙著你什麼吧?”

我挑挑眉毛站起來:“皇後沒礙著我,你們礙著我瞭。”

絡腮胡子大漢挽挽袖子:“你找茬不是?”

我抬腳把他屁股下的板凳踢飛,看著那個大漢猝不及防坐到地下,哈哈大笑:“我就是找茬,怎麼樣?”

可想而知,我跟那三條大漢結結實實打瞭一架,直打到茶館的老板出面把我們四個清理瞭出去。

那三條大漢不怎麼懂武功,力氣雖大,也沒占到便宜,我占點武功上的便宜,卻雙拳難抵四手,給他們打在臉兩拳,鼻青臉腫也挺狼狽。

幾個人出瞭茶館,又扭打瞭兩條街,最後我靠在街邊的柳樹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那三條大漢或站或坐,也都笑瞭起來,絡腮胡子的那個拍拍我的肩膀:“小兄弟,有什麼不痛快心事,打上一架就好瞭。”

另一個也笑著:“說起來咱們除夕夜一起打架,也算是有緣分啊。”

我笑夠瞭,抬起頭指著自己的鼻子:“難道我的心事就寫在臉上啊?”

他們雖然醉瞭,說話倒還靠譜,哈哈笑:“滿臉晦氣,還不是有心事?”

我也哈哈笑瞭起來,他們也一起笑。

笑夠瞭,幾個人又有一句沒一句說瞭會話,天上就開始飄起雪花來。

那幾個大漢說得趕快回客棧,不然明早得凍斃在街頭瞭。臨走問我有地方去沒有,我說我是京城人,傢就在附近。他們開玩笑說傢就在京城,還除夕夜跑出來喝酒打架,看來真是有心事。

三個人說完,肩抱肩唱著傢鄉小調,搖搖擺擺走瞭。

我跑到墻角把吃下去那些東西全吐出來,酒總算醒瞭七分。

這時街角有人點起瞭爆竹,噼噼啪啪的聲音裡,一群小孩在笑鬧著拍手。

此刻已經過子時瞭……現在是德佑九年的正月初一,不是什麼元年,而是德佑九年。

讓蕭千清先做一年輔政王,發詔書謊稱我懷孕……這些其實隻是因為,我希望新的一年能是德佑九年。

不是別人的什麼紀元,依然是德佑年間……像個傻子一樣。

好像這樣,就還什麼都沒變,好像這樣,什麼時候一回頭,我還依然可以找到那個年輕人,就像我從未失去他一樣。

莫名其妙笑出瞭聲,靠著墻坐下來,昏昏沉沉地,我手邊像是突然多瞭什麼東西,摸過來拿到眼前一看,居然是楊柳風,被歸無常拿走後就再也不見瞭蹤跡的楊柳風。

我抬起頭,漫天大雪依然簌簌落下,人們的歡鬧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身前空空蕩蕩,無人經過。

我低下頭,慢慢把楊柳風抽出來,雪白發亮的一把劍,卻早已歷經歲月,見證瞭興衰離合。

我用指肚輕輕撫過劍身的銘文:所恨年年贈別離。

德佑九年的第一場大雪,紛揚落在這柄傳言中不祥妨主的名劍上,漸漸覆蓋瞭那行銘文,握著劍柄,我笑瞭起來。

德佑九年的元旦,這天已經不再是德佑皇帝的萬壽節,卻依舊將是新的一年的開始。

《我的皇後(鳳凰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