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我這倆徒弟,都不是省油的燈。
李昱剛參加工作剛一年多,當初離開警院就進瞭隊裡,手持漂亮成績單入職。口頭禪是“我就是愛與和平本身”。據他自己說,當刑警是因為他有一個英雄夢。這夢他從五歲開始做,那會兒他披上床單就覺得自己能飛出去拯救地球;後來看超級英雄的漫畫,他倒清醒瞭許多,發現自己一沒變異可能,二沒金錢帝國可靠,遂決定現實點兒實現自己的救世夢。
迷茫許久,他決定當個警察,至於技能嘛,既然不會魔法也不能華麗變身,他選擇一頭紮進二進制的海洋。成果嘛,據說大前年的萬聖節,微博頭像一夜之間全變南瓜頭就是他幹的。真假不知道,他自己說的,我又沒地兒考證去。但不得不說,涉及互聯網、大數據這塊,你找他,效率一等一,從來不出錯。
我另一個小徒弟夏新亮也是高才生,入職比李昱剛早,履歷更精彩,嚴謹點兒應該叫人博士。相較於李昱剛,顯得有點兒書呆,但你跟他接觸久瞭,會發現這孩子很耿直,學問大卻不驕傲,文質彬彬,做事勤勤懇懇一板一眼,還特別低調。犯罪心理學是他的主攻課題,他說他一直都對人的內心世界無比好奇,這也是他投身刑警工作的初衷,國外這方面的研究起步比我們早很多,他們已有很成熟的一套體系,我們可以參考卻難以借鑒,他想在這方面盡可能多地收集資料,最終將它們梳理歸類為後世所用。
現如今世道不同瞭,掉書袋的吃香瞭。有個高學歷,起點就很高。我就不行,說我沒文化都不算罵人,一沒學歷二沒證書,辦案子全憑自己的直覺與這些年積累的經驗。用我媳婦兒的話說——活該你升不上去。
問題是,我也沒想升上去啊,你讓我去搞官僚那一套,我還不得像宮鬥劇裡的傻丫頭,活不過三集就得掛。隗哥有句名言,一人一個腦袋,一心不可二用,你搞案子想搞出名堂,就沒精力削尖腦袋走仕途,反之亦然。隗哥幹瞭這麼些年,也就是個中層,那些大官兒呢,老一輩都能把案子搞得風生水起,新一輩?呵呵。
“劉哥,你不洗洗去啊?都餿瞭。”
我說什麼來著,夏新亮這孩子就是耿直。要我看,也是搞案子的命。
“湊合聞著吧你。”我摁瞭他腦袋一把,“嫌這嫌那的。這大熱天兒又下雨,連雨帶汗,搞的就是這工作,哪兒來那麼多講究。別的不說,就這三伏天兒,打河裡給你撈上來一個泡泛瞭的,你聞聞。你再看看是不是我餿著好聞。”
“劉哥你怎麼這樣兒啊!”李昱剛聽完臉都綠瞭。
我樂瞭。上回他跟我出現場,是個殺人的,人死在屋裡兒一個星期,是鄰居報的警,還不是報警說殺人,是說鄰居傢臭。當時李昱剛毫無防備的就進去瞭,結果吐得一個稀裡嘩啦,我還劈頭蓋臉暴罵瞭他一頓——你這是破壞現場!那會兒他剛到隊上也就一個來月。
李昱剛抱怨說:“我媽現在一進門兒就聞我,我脫下來的衣服都單獨給洗。就那回出現場鬧的,那身兒衣服我媽洗瞭三遍,最後給我扔瞭!潮牌哎!排隊搶購的!”
“你這才哪兒到哪兒,你知道我為什麼就穿最便宜的衣裳嘛,因為穿完就扔。”我彈瞭彈煙灰,笑著說。
“你就是瞎幹凈。”李昱剛坐到瞭夏新亮旁邊兒,“劉哥你知道嘛,宿舍裡就他事兒多,一會兒洗個毛巾,一會兒曬個被子。”
“你怎麼不說你臟啊!”夏新亮瞪眼,“你那被子都快睡出人形瞭吧!”
“誰在乎那點兒破事兒啊,每天累得賊死,我擱哪兒都睡得著。”
“你不是最在意形象嗎?成天不捯飭不出門兒,衣服上沒Logo恨不能自己畫一個。”
“這是兩碼事,我再精神我也得睡醒瞭再說,有地兒睡就不錯瞭,瞎講究什麼。”
聽著他們倆你一言我一語,我就笑笑不說話。
“劉哥,你給評評理。”夏新亮一臉不樂意,他這個潔癖擱隊上也是人人吐槽的對象。
“快都知足吧。”把煙頭碾滅,我笑著說,“你們都趕上好時候瞭。你愛幹凈,你就能幹凈。”我指著夏新亮說,接著又看向李昱剛,“你不愛幹凈,你不愛幹凈你隊友愛,還能給你掃掃地。現在咱辦公室、宿舍,都寬寬綽綽、都窗明幾凈吧?你們知道原來啥德行?”
“啥德行?”夏新亮問。
“你做夢都想不到!我那時候剛從體工隊退下來,打上包袱皮就奔刑偵隊瞭。到那兒之後胡同特別窄,特別窄的一個胡同,叫工體南路甲一號。不開玩笑,第一印象我就想,搞刑偵的怎麼這樣呢,太破瞭,破破爛爛的,三排平房,每個屋兒都沒一個正經門兒。毫不誇張地說,那會兒,你要找刑警隊,不用問,你直接找那個最爛的地方,肯定是刑警隊,最破的都是刑警隊。”
“啊?”夏新亮瞪大瞭眼睛。
“我都傻眼瞭,本來以為當警察,搞刑偵,特氣派呢。我背著包,進瞭屋兒,當時就說不出話瞭。這是刑警隊嗎?這是民工房!”
“為什麼呢?一進辦公室,刑偵隊當時一個隊將近有二三十人,就一間辦公室,一條長桌子,另外一個小辦公室裡面是隊長待的地方。後面還有三間房,就這三間房裡面塞瞭20多人。基本生活就是這個區域裡面,這個院兒是我們待的地方,工作在辦公室,生活在宿舍。一到宿舍,我就寒瞭心瞭,那小屋兒特別小,門還漏著風,窗前那個土呀,特別厚。還有那地面,真的,你一看就知道沒人掃地。”
“老同志每個人出去,都是溜光水滑的,都倍兒利落,襯衫有褶都得弄平瞭,可是一看床,你猜怎麼著?那個枕頭,一個枕頭躺得都發亮瞭。還有一個老同志,也是咱們隊裡的劉哥,他睡被套,特別逗,就一個被套睡瞭五年,而且沒洗過!不止他一個,這屋裡老刑警隊員都不疊被子,不洗枕頭,不洗被套,床上什麼都有,包括棉套都有。一個老刑警能蓋著棉套睡三年,每個人的枕頭都亮瞭,全是油,一拿起來朝上面吐口唾沫都能滑下來。”
“至於那扇破門,不用說遮風擋雨瞭,那個門兒都沒玻璃,是用木板子把那玻璃頂上,特別臟亂差。你說它能不是民工房嘛!後來就給瞭我一張床,上下鋪的床,一共住六個人,一個小房間,也就這屋兒一半兒大。住那兒之後,將近兩個月沒回傢,陸續出現各種問題,實在是沒工夫。”
朝陽郊區有人報案,有個13歲的小姑娘叫人給強奸瞭。不是現在發生的事兒,是五個月前,孩子媽是個下地幹活兒的農婦,才發現閨女懷孕瞭,一問說是讓人強奸瞭。問她是誰幹的,姑娘說是夜裡叫人給拽進瞭麥子地,不知道是誰。
這屬於刑事案件,於是轉到瞭我們這兒。夏新亮昨兒加班寫一個結案報告,就沒從隊上走,睡宿舍瞭,等於吃完早點回來,就讓我逮著瞭。李昱剛折騰瞭一晚上電腦,這小夥兒自稱“黑客”,反正我是半信半疑。就這麼著,我把李昱剛從床上揪瞭起來,三人就結伴開車往朝陽趕。
路上我負責開車,倆徒弟開始討論案情。
夏新亮嘆瞭口氣,說道:“你說現在這當媽的也真夠可以。我覺得法律管的事兒吧,說少真不少,說多又有好多漏下的。你就好比當父母這事兒。真不是我說,也應該持證上崗,接受培訓,以考試結業。閨女讓人強暴瞭,這心是多大啊,五個月才發現!這平時對孩子到底有沒有關心?這是孩子啊,不是給水給飯就完瞭,得關心啊,得培養教育啊,得跟他們溝通啊。哎呦,真來氣。”
李昱剛的眉頭深皺,“昨兒我看新聞,也夠可以,又是把孩子鎖車裡的。這麼熱的天兒,室外都快40℃瞭,車內溫度一刻鐘就能飆升到60,可樂放進去都能爆炸,還有把孩子放車裡的。交規我看就應該把這條兒入進去,考試得考!這都什麼事兒啊,就這些不負責任的父母,還拿他們沒辦法,你又不能剝奪他們的撫養權,就算能剝奪,後續誰來撫養也是事兒,保育院根本沒能力……”
這倆人說得像模像樣,我沒插嘴,因為我還沒當過爹,也沒法“持證上崗”。但是以往的經驗告訴我,不要太早對某個案子或是某些人蓋棺定論。
到轄區派出所,副所長老張同志接待瞭我們,大傢寒暄一番,老張帶我們見瞭當事人母女。女兒小茹身材勻稱,穿著寬大的校服,確實難以發現她懷孕瞭。母親白小菊一點兒都不白,曬得黑黑的,一看就是長期從事體力勞動的婦女,手上有層厚厚的繭子。
小茹母女跟我們說的和轄區民警說的基本無異,但我觀察著小茹,她基本不會抬頭與我們對視,假若視線相撞,或者需要抬頭回答我們的問題,她就會發生視線瞬間的閃躲。這可以理解為不自信,也可以理解為她有意隱瞞瞭什麼。中間我出來抽煙,與夏新亮交流時,他也是這個看法。
一般來說,未成年人遭遇性侵害,百分之八十都是熟人作案。也正因此,大多不會受到檢舉揭發。
隔著窗戶我往審訊室內看,小茹的身體縮得窄窄的,肩頭微微有些顫抖,她母親白小菊正用手指頭戳她的腦門,一副呵斥她的神情。都說,嚴父慈母,小茹的父親頭些年跑貨車出瞭事兒人沒瞭,白小菊可以說又當爹又當媽,也因此沒瞭嚴父慈母這一說。孩子很可能出於畏懼沒有說實話。即便不是熟人性侵害,也可能是早戀偷嘗禁果。這都還需要摸排。
口供說來說去也就是那些,沒什麼意義,我就讓這母女倆領我去案發的麥子地瞭。小茹領著我們走在烈日下,夏新亮撐開瞭遮陽傘給她打上,小茹連說不用不用,夏新亮說太曬瞭,遮一遮吧,小茹說我本來就曬黑瞭,夏新亮說遮陽是為瞭遮擋紫外線,預防皮膚癌,黑不黑不打緊,身體重要。我明顯看見小茹黑黑的小臉上透出瞭感激的笑意。
走到田埂邊兒,小茹伸手一指,我跟夏新亮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現如今小麥已經收完瞭,地裡種瞭密密麻麻一片的玉米,無邊無際。
陪著我們的老張開口瞭:“是這兒嗎?上次你給我們指是不是再靠前一些?史老根兒地上吧?”
“那就是瞭吧。”
小茹說完,腦袋就被她媽狠狠推瞭一把:“你是不是傻,這麼點兒事兒還搞不清楚,你還能幹點兒啥!”說完朝老張賠笑。
“可能是夜裡黑,孩子緊張,記得就不那麼清楚。”我說。
“您是不知道,這孩子就是傻,平時跟她說個什麼都不吭聲,耳朵聾是假,腦子慢是真。這有什麼分不清楚,一片地一個主兒,沒有分不清楚的。”
“是嗎?”
“那可不是!閉著眼都知道!這孩子又不是不跟我下地幹活兒。喏。”白小菊伸手給夏新亮指,“那邊兒那片瞧見沒有,那兒就是我們傢的地。”
“嚯,瞧著不小啊。您一人兒幹的過來嗎?”
“可別提瞭。”白小菊哭喪著臉跟我訴苦,“他爹走得早,傢裡傢外就我一人兒,這孩子平常還能搭把手,現在成天賴在床上,一會兒吐吧,一會兒頭暈吧,還有臉嬌氣瞭!”
“您別這麼說。小茹也是受害人。”
“蒼蠅就不盯那沒縫兒的蛋!”白小菊瞪著女兒罵,“叫她晚上別出去野,不聽啊,野去啊!三天兩頭往趙迎春傢鉆!”
小茹低著頭,一聲不吭。
“地裡這活兒哦,你說我這歲數,我還能幹得動幾年!”
“你弟弟呢?”老張問她。
“別提那個沒心肝兒的瞭!叫他回來收麥子,他推三推四地待在城裡不回來!跟他那些狐朋狗友比跟我親嘞!”
我打斷她的抱怨:“趙迎春是誰?”
“她同學!住在東頭兒!”
我看向小茹,她還是低著頭不吭聲,腳下已經被她用腳劃拉出挺深的圈兒來瞭。
小茹母女帶我們看完現場就回去瞭,我跟夏新亮讓老張帶著在玉米地裡轉瞭轉,無窮盡的玉米葉子迎風而立,風吹過沙沙作響。
回去的路上我問老張那母女倆是怎麼打算的。強奸這種案件,拖過三天報案都不見得查得出痕跡來,別說已經過去五個多月瞭,其實我們幫不到她們什麼,但人傢報瞭警,我們接警就得出警。
老張抬頭看天說:“還能怎麼辦?白小菊講話讓生,她沒錢給閨女引產。”
李昱剛驚瞭,問:“怎麼叫沒錢啊,這天大的事兒,那小姑娘才13,生下來怎麼弄啊,她一輩子還長著呢!”
“傢傢有本難念的經啊,小夥子。她傢裡頭那個跑車出車禍死瞭,又沒上保險,沒理賠金可拿,她拉扯著閨女,母女倆就靠種玉米小麥那點兒錢過活,是真沒錢啊。”
“白小菊有個弟弟?”我點瞭支煙,問老張。
“表弟。也是個阿飛,成天亂竄。倒是趕上收麥子收玉米,一般都會回來幫把手兒。這也不知道上哪兒發財去瞭,頭前收麥子都沒回來。不過這年頭兒誰指得上啊,誰也指望不上。”
下午我們仨去瞭趟小茹的學校,找她的好朋友趙迎春聊瞭聊。趙迎春說沒發現小茹有什麼異常,她經常上她們傢去玩兒,大多數時候吃過飯才走,有時也會在她傢留宿。通過趙迎春,我們排除瞭小茹早戀的可能性,小茹沒跟她說過。
問她小茹跟她說起過被人強暴這事兒嗎,趙迎春小小的身軀微微發顫,情緒很激動:“我都氣炸瞭!她這個人就是這樣子,什麼事兒都不肯說!這事兒在班上傳開我才知道!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拿不拿我當朋友!”
夏新亮好生安慰瞭她一會兒,告訴她這種事太敏感,小茹性格又內向,不說是正常的,總之是心理輔導那一套。
趙迎春的書包上掛瞭個椰子樹,夏新亮問:“你喜歡夏威夷啊?”
小姑娘狠狠點瞭點頭,“對,我跟小茹都喜歡,那海,從雜志上看,可藍可藍瞭,我們從來沒去過海邊,就特別向往,還約好以後上班掙錢瞭,一起攢錢去看海。夏威夷不敢想,但青島什麼的,哪怕秦皇島呢,也行。好歹看看藍藍的海。我們這兒啊,除瞭田,啥沒有,冬天一地麥子,夏天一地玉米,憋屈死瞭。”
“小茹去找你,你們倆平時玩兒什麼?”
“就一起看看電視啊,看看雜志啊,上上網什麼的。”
“你也經常去她傢玩兒嗎?”
“不怎麼去耶,都是她來找我,她不愛跟她們傢待著。”
“她跟她媽媽關系不好?”
“也不是吧,她媽老在地裡幹活兒,她們不怎麼說得上話。我們傢我爸在市裡跑車,我媽幫我姑姑的農傢院兒做醃菜,所以我媽老在傢,我倆吃飯也方便。經常我倆在我屋兒裡一待,要麼聊天談心,要麼上網沖浪。我倆連泳衣都買好瞭,還一起穿著做花環呢!”
比起夏新亮關心的少女夢,我更關心的是,小茹被強暴的事兒怎麼會在班上傳開。趙迎春說不僅僅是班上,全年級都在傳。問她是誰先開始說的,趙迎春搖搖頭說不知道,起先她也不相信,還是找到小茹跟她質問,小茹才跟她承認的。
跟趙迎春談完已經將近四點瞭,夏新亮和李昱剛都覺得小茹認錯事發地點比較可疑,另一方面,小茹的好朋友趙迎春都不知道小茹出瞭事兒,這其實不太說得過去,小茹跟趙迎春無話不談,卻把這樣大的突發性傷害隱瞞瞭,這裡面肯定還有事兒,雖然這案子破獲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他倆還是想試著查一查。
我很懂兩個小徒弟的感受。真的很懂。我剛幹刑警的時候,情緒波動極大,因為你不幹這行,你不會這樣直觀地面對人間疾苦。那你面對瞭,很多時候又束手無策,幫不到你以為你可以幫助的人,這感覺必然糟透瞭。
這種案子,警察都不知道怎麼去解決。小女孩兒13歲,被人強奸瞭,到第五個月的時候才發現,應該做引產,可傢裡媽是幹農活兒的,沒錢做,就跟女兒說你把孩子生下來。這個孩子隻能生,那你警察應該做什麼?
我們警察能夠去抓壞人,能夠去保證社會的安定團結,可是很多事情我們是無能為力的。你最多隻能把案子破瞭,你還能做什麼?我們抓到壞人後還是對一些事無能為力,你沒能力也不可能盡善盡美地給人解決問題。就算你有觀音菩薩的千眼,可你沒人傢的千手。你其實,蒼白無力。
我給他倆的建議是,你既然有直覺,你就跟著直覺走,我能給你的建議就是,篩一篩小茹周圍能接觸到的男性可能更靠譜。
既然她說謊,一定有說謊隱瞞的理由,不是這個人權力大,就是這個人跟她有緊密聯系她不能出賣。他倆說自己也是這個思路,所以盡可能多地調查,讓這些潛在的嫌疑人能夠浮出水面。譬如她的老師,譬如她同學的父親兄弟,譬如她母親傢的傢屬,等等。
難得兩個徒弟對這個案子都很有想法,我幹脆選擇撒手不管,就負責在後面幫助他倆把握方向。
夏新亮去瞭小茹的學校,接觸瞭一下她的班主任、科任老師,大傢對小茹的評價很相似,簡單來說,是個像透明人似的孩子——不突出、不惹事,平平凡凡。這其中的男教師夏新亮仔細地觀察他們談論小茹時的神情、聲音的頻率等等,基本排除瞭他們對小茹實施性侵的可能性。
這樣一個13歲的女孩,性格內向,她可能接觸到的男性范圍是很小的。她成績不突出,不是班級幹部、團裡骨幹,基本不會跟教導主任、校長等級別的人產生交往。她的任課教師再一排除,夏新亮就如墜迷霧瞭。結合她的摯友趙迎春的說辭,小茹沒有跟班裡任何男生過從甚密,更沒在互聯網上結識什麼男性,從未說起過。夏新亮也看瞭趙迎春的朋友圈,小茹基本沒發過,微博就更少瞭。總之,任何年輕人熱門的、喜愛的社交工具上,小茹也跟現實生活裡一樣,表現平平。
李昱剛在轄區派出所查閱瞭小茹和她母親的戶籍資料,白小菊是嫁到朝陽去的,原籍是滄縣,傢中排行老三,上面有兩個姐姐,下面有個弟弟但夭折瞭。她在本地並沒有什麼親戚,熟人男性就是那個表弟。這個表弟早先跟她丈夫一起跑過車,但嫌累;做過小本買賣,卻一直虧錢。生活不是特別好,又好吃懶做,但每到收麥子收玉米的時候一般都回來幫白小菊幹活兒,討倆錢花。
李昱剛怎麼想這個阿飛怎麼感覺不對頭。從他跟趙迎春的對談中,他感覺小茹不愛回傢。母親務農經常不在傢,傢裡冷清不喜歡待也情有可原,但不願意招待好朋友去,也絕口不提傢裡事,這就很那個瞭。有這麼個疑點,倆人又去瞭白小菊傢一趟。
那個傢,安靜得像沒人似的,白小菊在院兒裡打麥子,小茹跟屋裡看書。誰都不跟誰說話。
李昱剛側面跟白小菊瞭解瞭一下表弟的情況,得知今年這茬兒冬麥下來白小菊聯系瞭他,他本來應承瞭,但後來沒來,也不知道又上哪兒發財去瞭。
夏新亮學過犯罪心理學,他不說話,就在一旁仔細觀察人的表情,從中也能揣摩到不少東西。
李昱剛閑聊似的問:“是每茬兒都來幫著收嗎?”
白小菊說:“基本是,我男人沒瞭以後,就靠他給我幫忙呢。”
李昱剛不經意地再問:“小茹出瞭這麼大事兒,找他拿主意瞭嗎?”
白小菊有些激動:“可不咋的,我也沒別人商量啊。這兔崽子也是心硬,叫打瞭去,說小姑娘傢傢挺著肚子敗壞門風,這是野種兒,不能留。”
接著她垂下眼瞼又道:“小同志啊,你可能覺得我這當媽的不負責,可是你說,我也是女的,我也當過黃花大閨女,這野種不能留我不知道嗎?可現在她五個月瞭,這丫頭就是榆木疙瘩,她但凡早告訴我,我就偷偷帶她去做瞭。現在五個月,隻能引產。引產搞不好會死人的哦。我男人沒瞭,這閨女再傻再捏也是我親閨女,我怕她死在手術臺上啊。我不能白發人送黑發人啊。不能她爺倆兒地下團聚就剩我一人兒啊!我硬是願意她生,生下來我養,我不怕人指戳,我不能讓我閨女把命搭進去。說到底,這都是我的錯,我光顧著給她掙錢瞭,我天天為瞭生計奔忙,卻忽略瞭她,這孩子內向,不愛說不愛鬧,我就沒那麼註意著她。”
李昱剛和白小菊在外頭聊著,夏新亮上小茹屋裡去瞭。他沒法指責白小菊這個母親,他懂得她的心情,也明白她的決定,無論他贊同與否,她才是小茹的監護人,她有這個權利。但他想,他至少要揪出這個戕害小茹的兇手。他能做的隻有這麼些。畢竟,他隻是個警察,負責查案;畢竟,誰的日子誰來過,別人替代不瞭。
夏新亮跟小茹談心,她說錯都在自己。夏新亮學心理學的,他懂得這種心理狀態,就是負罪感。女性遭遇強暴,首先會反思自己是不是穿著暴露瞭、舉止輕浮瞭,為什麼被侵害的是自己而不是別人,別人做到瞭什麼而她沒做到。如果是熟人強暴,這個自責級別還會上升,她們會控制不住地想,我做瞭什麼,為什麼原本好好的朋友會強暴我,為什麼我敬重的長輩會對我做這種事,我做瞭什麼。她們譴責禽獸在後,譴責自己在先。
夏新亮越聽越難過:“我說姑娘,醒醒吧,那不要臉的罪犯還沒服法,你怎麼倒自責起來瞭!我說你別把我當警察,你就當我是你一個哥哥。哥哥告訴你,你這樣的姑娘不在少數,好多被熟人強暴的女孩甚至意識不到自己被侵犯。錯不在你,你憑什麼懷疑自己,你可是受害者!這事兒你也許沒法兒跟你媽媽傾訴,但你可以跟我傾訴。”
小茹說:“我是沒法跟我媽媽說什麼,我媽媽太不容易瞭,一個人要下地幹活,撐起這個傢還要照顧我,我不能再給她添堵瞭。”
出乎意料的是,夏新亮一直沒問小姑娘是誰強奸瞭她,他說他覺得比起抓獲受害人,幫助小茹先跟她自己和解更重要。也隻有讓小茹跟她自己和解瞭,她才可能大方地告訴夏新亮侵害她的王八蛋是誰!
不得不說,夏新亮的細膩心思在這個案子派上瞭大用場。小茹跟他深談過後,敞開瞭心扉,把什麼都說瞭。
畜生就是白小菊那個表弟。他奸淫小茹也不是就這麼一回,是慣常的。隻是以前小茹年紀小,還沒來月事,因為習慣成自然,他沒有做預防措施,這才導致小茹懷孕。
白小菊知道事情真相之後,當著警察的面兒把這畜生的腦袋打開瞭瓢,沒人制止。這事我想瞭很久,救人於危困的,可不僅僅是君子啊。這個表弟有事沒事來幫忙給白小菊操持,真應瞭那句——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單身母女的生活本來就夠艱難,但盲目地抓救命稻草,反而導致瞭更大的悲劇。
孩子還是要生下來,卻也因禍得福,這回真算個證據確鑿。據我所知,倆徒弟給這對母女留瞭錢,我沒說他們,說也沒用,我還不是跟他們一個脾性?隻是慢慢地,生活遲早得教會他們,要正視自己能力有限。
回去的路上,還是我開車,倆徒弟則對這起案子展開瞭一番相當激烈的討論。
李昱剛和白小菊聊瞭不少,主要是站在單身母親有多不容易的角度闡述問題。夏新亮則是站在小茹的立場說話,認為這孩子太遭罪瞭。
但其實他倆都沒說到正題上。
我當刑警的習慣,是在案子結束之後,分析一下這一地狼藉,看看這案子到底有多少受害人,有時候犯罪嫌疑人其實也是受害人之一。
就拿這起強奸案來說吧,白小菊一個人好不容易把小茹拉扯大瞭,結果忙於生計,連自傢姑娘讓人糟蹋瞭都不知道,她算是十足的受害人。
小茹缺少父愛,生活艱苦,還攤上一個畜生親戚,結果吃瞭大虧,小小年紀就懷上瞭孩子。
白小菊的那個表弟,的確是個強奸犯,但事發之後,他的一生也算是毀瞭。隻不過他這個受害人,是拜他自己所賜。
最關鍵的一點,是小茹肚子裡的孩子。因為沒錢做引產,這個孩子遲早會生下來。這個孩子有一個13歲的媽,沒有爸,傢境又貧窮至此。他或者她長大瞭會變成什麼樣子?會不會也走上犯罪的道路?然後毀掉更多的人、更多的傢庭?
我發自內心地同情這個尚未出生的孩子,但我也覺得他是一顆定時炸彈。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又會傷害更多的人。
有句古話說得好,冤冤相報何時瞭。可這裡所說的報應,有時是冥冥中註定的。犯罪其實是一顆惡果,可它同時也是種子,一旦埋下,就會無窮無盡地再結出惡果。
這想什麼來什麼,第二天我就遇到瞭一次定時炸彈的“爆炸。”
安貞死瞭個老民警。
事發地點是個便民早市,你說它固定吧,每天都出來;你說它流動吧,攤位不固定。一般大型社區周邊,總會有這麼個早市。群眾有需求。買買菜買買日用雜貨,方便得很。這下兒死瞭人,我估計離取締就不遠瞭。本來就清退低端人口呢。
人是給兩刀捅死的,我到的時候法醫已經給拉走瞭。一刀紮在心上一刀紮在肺上,人當時就死瞭。地上的血跡呈延伸狀,潑灑滴落痕跡皆有。分別屬於受害人和兇手。兇手是個什麼人呢?小偷。被害者是個什麼人呢?警察。
遇害的民警老馬,月底就退休瞭。幹瞭一輩子的片兒警,這片地區他駐紮瞭小30年,跟當地群眾都十分熟悉。今天早上,他騎車去早市像往常一樣買早點,發現有人偷錢包,他就上去抓,不承想歹徒當下掏出刀就把他捅瞭。老馬一倒下,周圍群眾急瞭,一夥人上去打這個小偷,把小偷給打得頭破血流,奮力逃跑的時候鞋都跑掉瞭。
我一想,是這麼回事兒,現場取證員采集證據的時候,是有隻鞋,淺口樂福鞋,兩邊的麻底兒都磨得起毛瞭。
小偷逃走的當下好幾個群眾去追,沒追上追丟瞭,因為小偷大約二十四五的年紀,追他的群眾最年輕的都比我歲數大,早市嘛,年輕人基本不去。
我們進所裡的時候,回來倆年輕小同志,垂頭喪氣的,他倆是按照群眾提供的線索去追人的,順著方向找著血跡走,最後線索斷瞭,在離這兒三站地外的一座公交站,是血跡最後出現的地方。
派出所裡全是人,好麼些大爺大媽,還有攤檔主,全體排著隊做筆錄。地上凈是菜籃子、環保袋,包括活雞活鴨。他們三五成群地聊天兒,我聽瞭一耳朵,有個大媽說:豁出去今兒中午不做飯瞭,死等,得幫老馬提供線索,不能讓那小王八蛋跑瞭!
足可見民警老馬在群眾中的威望。
夏新亮跟我做著匯報,“被偷的是齊大媽,跟老馬住同一個小區,傢裡老頭兒去年腦淤血,恢復得還行,但腿腳還是不利索,日常買菜什麼的就齊大媽來。今天早上她上早市也是買菜,老馬摁住那小偷手的時候,他手裡正拿著齊大媽的錢包。”
我點頭聽著。
“你猜那錢包裡有多少錢?”
我看著小夏,聽他繼續說:
“四十七塊六毛。就為瞭這點兒錢,把老馬給捅死瞭。”
我嘆瞭口氣,這保準是隨機作案,“現場血樣采集完跟數據庫比對比對,看看他以前有沒有前科。另外往醫院發協查,根據現場群眾提供的傷情,瞧瞧有沒有人上醫院看病。都給打開瓢瞭,這他沒法自行處理。然後咱們再看。對瞭,畫像師也安排一下,看看能不能綜合大傢的口供弄出一個大概樣子……公交站咱們也去一趟吧,我剛來時候聽見所裡倆年輕同志說,血跡最後是跟那附近消失的。”
“血裡呼啦坐公交?”李昱剛看著我問。
“我是說,去那地兒看看。”我也是無奈,“血裡呼啦坐公交不著調,血裡呼啦打車更沒人拉。叫車他也沒那工夫兒等。”
“那走吧。還等啥啊?”
等你!要瞭親命瞭。
公交車站附近有百貨公司,有辦公大樓,居民區也有。但基於小警察們勘探現場說血跡就斷在這兒,我認真想瞭想,他八成是騎自行車走瞭,可以走背人的小路,極方便逃亡。
我給李昱剛找瞭事兒,公交車站不遠處就有探頭,我讓他註意騎車的,特征是頂著個血裡呼啦的腦袋,或者包成粽子樣的腦袋,簡而言之,離奇、不符合常態的腦袋。他說師父您真能給我找事兒,我不是看那一個探頭的事兒,四面八方他都有可能去,我全得看。我說你看吧,多看點兒,人傢背著探頭也不一定,畢竟是騎車走的,啥地兒都能走。
我跟夏新亮也沒閑著,跟派出所的同志們一起四處摸排。這案子必須快辦,不僅僅是因為我們犧牲瞭一個同志,更因為歹徒窮兇極惡。一般來說,小偷作案群體行動居多,這也是不好抓捕的原因之一。前頭一個偷瞭,馬上轉移,跟接力棒似的,非當場擒獲很少可以人贓並獲。
而且一旦偷竊行為被發現,受害者單一,但行兇者眾,很容易演變成流血事件。好麼些見義勇為的好群眾死在小偷刀下,正是因為不清楚他們習慣團夥作案。但這起案件顯然不是如此,偷東西的小偷被老馬當眾擒獲,動手殺人的也是這個人而非他人,據群眾反映,他是毫不遲疑跟老馬動手的,這不像是有同夥的。但保險起見,我們還得調查。
這兩天,附近的小偷團夥兒我們基本走遍瞭,由於有片兒警幫助,找到他們問詢情況易如反掌。長期在這片兒活動的盜竊團夥兒有仨,一夥兒是以盜竊電瓶車、摩托車為主業的河南幫,一夥兒是以人流湧動的公交站為目標的新疆幫,另一夥兒是以早市商戶、餐館兒那幫進貨人為首要對象的山東幫。他們均表示老馬被殺這事兒不是自己團夥裡的人幹的。
其中,山東幫最為惱火,說近期是有流賊在早市動手,專偷老頭老太太賊不上道兒,他們是想出面肅清局面的,結果還沒動手,老馬就出事兒瞭。對,小偷也是劃地盤兒的,你不是人這兒的小兄弟,你來偷自有人管你。山東幫也給我們提供瞭幾張照片,是他們暗中監控的、在早市上幹黑活兒的。
我們馬上跟目擊證人取得聯系,大傢基本確認瞭其中一人。瘦高個兒,麻臉,二十啷當歲。
李昱剛的監控在安立路上有瞭結果,一個小夥子騎車趕路,頭上頂著件兒夾克。看體形,跟群眾描述的別無二致。
距老馬遇害已經過瞭四天,全市范圍的醫院沒人向我們反映有可疑頭外傷掛急診的。夏新亮說,會不會嫌疑人就沒上醫院,一是不敢馬上就診,二是很可能選擇私人診所之類。對啊,安立路的話,離現場不算近,但也不是騎車不能到的地兒,會不會在立水橋地區,那邊兒外來人口多。
我一想,沒錯,那邊兒緊鄰天通苑,又有很多新樓盤對外出租地下室,許多外地務工人員在那邊兒租住。小診所由於歷史遺留問題也真是多。以前那地兒就農村嘛,盛產小診所。
我們奔立水橋去瞭。走瞭兩傢診所,沒什麼收獲。已經是下午兩點多瞭,人還饑腸轆轆。夏新亮說咱麥當勞吃口東西吧,餓瘋瞭。我說成,先吃口東西。
我倆進麥當勞每人點瞭個套餐,夏新亮狼吞虎咽,小夥子年輕也能吃,三口兩口把漢堡塞下去,起來又要去點餐,問我還要不要,我搖頭拒絕瞭。
“我餓慘瞭。昨晚加班寫小茹的結案報告,就沒吃飯,夜裡叫瞭份宵夜,一直撐到現在。人都餓糊塗瞭。”夏新亮的屁股挨上凳子的同時,一隻漢堡已經被他從包裝紙裡扒出來瞭。
“該吃就得吃,不行上個鬧表,到點兒叫你自己。”我喝著咖啡說。
“快算瞭吧。就這李昱剛還天天說我事兒呢,我再給吃飯上個鬧表,鬼知道他又得準備什麼說辭擠對我。”
“你不僅自己吃,還得叫他一起吃。還有睡覺,李昱剛就跟和睡覺有仇兒似的,沒事兒也跟宿舍熬夜。你們倆這是年輕,現在不註意,老瞭落一身病就老實瞭。”
不是我嚇唬小徒弟,有一個我頗為敬重的老同志,前年他辦案途中人咕咚就折過去瞭,拉醫院一查,胃出血。他那胃早些年就壞瞭,兩大塊潰瘍。他媳婦恨不能給他勒死。講話:你就作,作死瞭算。老不吃飯你也得有體力追壞人啊!
我們倒真有體力追壞人,但我們真沒時間按點兒吃飯。壞人不給你吃飯時間。
說真的,這些常年搞刑偵工作的,身體沒幾個好的,全都這兒那兒地鬧毛病。原因無非倆,頭一個就是熬夜,凈是給你搞限時破案的,你頂著壓力,三天兩頭不睡覺是常事兒,身體上能不透支?第二個就是挨餓,一天三頓飯,能撈上正經吃一頓就阿彌陀佛,經常吃不上正經飯,一周兩周很正常,有時候一個多月吃不上正經飯。
再加上出任務很可能受傷,摔傷扭傷、槍傷刀傷,一到陰雨天擱隊上總有人結伴為舊傷哀嚎。再一個心理壓力之大不可估量,盡管你死人見多瞭,思想麻痹瞭,不代表精神上就能習慣。你表面說沒事,其實心裡想法很多。有時候殺人現場出多瞭,一閉眼,這是腦袋,這是心臟,這是腸子,不是沒有夢到過,都夢到過。花式死法大遊行。
“咱們好多老同志都病懨懨的。”夏新亮看著我說,“就拿您來說,讓您戒煙就不聽,咳嗽起來簡直氣動山河。”
這話沒毛病。我是慢性咽炎,夏天還容易鬧氣管炎,整宿整宿喘得跟牛似的,肺都恨不能拉出來透透氣。但沒辦法,人沒不困的,尤其幹刑偵還是體力活兒,困起來跟王八蛋似的,不抽煙能行?喝咖啡胃更別要瞭。
“咳嗽算啥啊,這都不足一提。”我一臉不屑,“老蔡他們那邊兒的李文清,李文清你知道吧?”
“知道。”
“我們在審一個案子的時候,就頭些年,四川長途客車搶劫的案子。我們當時抓瞭有30多人,就我和李哥在派出所審訊。我們問瞭有三四天瞭,你也知道咱有時候一問案子沒完沒瞭的,問到第四天,案子還沒有進展。我跟李哥躺在一張床上,他面色蠟黃,純黃,平時熬夜鐵青的臉蠟黃。我說李哥不對啊,你臉上怎麼這麼黃?他說我有點兒餓,我說你吃點兒東西去,趕緊吃點兒東西去,他說沒的可吃。也是,大半夜瞭,我們沒有地方搞吃的,隻能在派出所搞案子。就睡吧,熬到早上食堂解決吧。早起去食堂,李哥吃瞭兩口蔥油餅就開始吐,狂吐不止。我說這不對頭,你快上醫院看看吧。他說沒事兒,然後又搞瞭一會兒案子,他實在不行瞭,上醫院,一看,是肝炎,就落下一個終身肝病。”
“這……”夏新亮皺眉。
“要說誰搞案子最廢寢忘食,我師父是最佳代表。”我說,“隗哥腰間盤突出,做完手術之後,扶著腰走不動瞭,趴在床上也得聽案子、寫案子。當然,他這屬於反面教材,剛跟你說李文清的事兒也是反面教材,你得吸取教訓,千萬別步他們的後塵。”
我這個祝願是真心的,可另一方面,我又十分清楚,它是真心達不成的。我們一輩又一輩刑偵人就是這麼走過來的,隗哥早就沒瞭健康,我算是這條路走瞭一半,還算可以,夏新亮和李昱剛這倆才剛開始,好好保養總沒壞處。現實情況它就是這樣,所有搞案子的人,多多少少都有問題,你身體未老先衰,思想上、體質上,它是個綜合的折磨。幹刑警這行,隗哥起先就跟我說過,咱們啊,得全面發展,體力要好,心理承受能力要強,物質上還要經得住打擊。
你扛不住你就會倒下。你一無所有,除瞭那些所謂的榮譽,那些屁用沒有的二等功、三等功。那你能否堅持,起頭兒上就先想清楚。但我不能這麼跟我徒弟說,現如今人多不好招啊,我隻能蒙蔽著他們,並“偽善”地提醒他們註意身體健康。你上來就告訴孩子們,幹刑警壽命短,短命就是因為熬的,你們的前輩沒有幾個熬過70歲身體還棒棒的,不是胃病就是高血壓,還有丟胳膊少腿的、壯烈拿到一等功的,那還有誰幹刑警啊?
一聲悲嘆。
“哎喲劉哥,您這口氣嘆的。”
“咱上輩子可能摧毀瞭銀河系,要不怎麼這輩子幹刑警呢。”
撲哧,夏新亮樂瞭:“您可太煩瞭!我知道啦,註意身體,註意身體,註意身體!我現在就設備忘錄!”
走訪到第四傢診所,線索上來瞭。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醫生跟我們確認,說有個人跟我們拿的相片上體貌特征一致,描述的受傷部位也一模一樣。這個人被打傷瞭,來這兒看病就是上午的事兒。嘿,這話就像顆炸彈在我心上爆炸瞭,敢情我們跟這個嫌疑人完美地擦身而過瞭!我們問醫生,他什麼時候再來換藥,醫生說約的一周之後。這玩意兒誰能等得瞭啊?
人已經又消失在茫茫人海瞭,好在他來看病時候,頭上拙略地自己纏著紗佈,化驗的時候他把紗佈扔在垃圾桶裡瞭,我們把垃圾桶裡的血紗佈帶走瞭,交給犯罪現場調查的同事,等他們提取,跟現場取得的血液比對。結果加急出來瞭,就是同一人。
那我們必須不等這一個星期瞭,就在附近佈控,隻要發現他就抓。他能在安立路上騎車,會選擇立水橋這麼傢不起眼兒的小診所,很大可能性就是這裡正是他的安全區,他就居住在這兒。既然住這兒,總會出門。三天後,我們在一個早點攤上,直接把他給摁瞭。腦袋包成粽子的他,那是相當鶴立雞群。
周曉晨,內蒙古人,來京時間不足半年,先前在各地輾轉,都沒能謀得什麼好的務工機會,倒是學瞭點兒小偷小摸的技巧,人傢到北京來闖事業,他來北京就是想摸點兒錢花。他把老馬紮死正是因為老馬當時穿著警服,他怕蹲監獄。我都不知道說啥好瞭,小偷小摸跟殺人哪個事兒大?沖動是魔鬼這事兒沒錯,每年我們破獲的案件裡激情犯罪都占相當大的比重。人一慌亂,就容易激動,一激動,腎上腺素就分泌旺盛,相應的,必將大禍臨頭。
人抓到瞭,對犯罪行為供認不諱,我們也算是對受害人老馬和老馬的傢屬有瞭個交代。我見到老馬的媳婦瞭,說瞭不少安慰的話,老太太自始至終一語不發,眉宇間盤旋著一種全然出世的淡定。我後來聽管片兒的民警說,老太太井井有條地操辦老馬的身後事,她對此就總結過一句話:我就知道得有這麼一天,可想著他說話就退休瞭,結果到瞭沒躲過去。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這話聽完,我唏噓不已。倒不是說老太太有預言能力,而是我們幹刑警這行,確實成天跟不好的人、事打交道,傷害、死亡都是傢常便飯,就像個走鋼索的人,一腳踏空便粉身碎骨。但你還得不停地走,不停地磨煉技巧,卻並不能防備死亡。
以前我常常想,一個人怎麼死,才擔得起偉大,是不是它應該成為人生最耀眼的時刻?似乎,死和壯烈,必須連接在一起,隻有死得偉大,才能留給後世一個壯烈。老馬給評瞭個一等功,他沒有死於大案要案,他抓瞭個小偷,小偷偷瞭個錢包,錢包裡僅有四十七塊六。
他幹瞭一輩子的警察,這獎章受之無愧但多少有點兒尷尬,尤其,對於他的傢人來說,一個冷冰冰的獎章和一個活生生的人,顯然後者才有意義。所以我想,死是沒有意義的,生才有,無論你死得如何壯烈,都不會死得其所,活著,再平凡再無奈,也是閃耀的。努力活下去,是我們每個人首要的任務。撒手人寰,總歸是自私而又冷淡的。
罪案終結,我提筆寫結案報告時,心裡滿是說不出的滋味。審訊的時候,得知周曉晨算是個無父無母的,從小吃百傢飯長大,好不容易把自己拉扯大之後就來瞭北京,聽說這裡好賺錢。老馬算是被這顆“定時炸彈”炸死的,可這樣的炸彈在社會上還有很多,誰也說不準下一個受害人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