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與同一情節脈絡相關的兩起事件,正沿著時間的先後,平行展開。
那是發生在九月中旬,四國地區某縣警搜查一課課長躺在自傢地板上一邊享受著秋日陽光,一邊翻看《文藝界》之前一個月的事情。
那時的陽光還帶著殘暑的餘勁,格外強烈,搜查一課課長傢裡的盆栽菊花,連花蕾都尚未形成。
卻說此時,下坂一夫已經與博多的女人結婚瞭。他從父親那裡搬出來後,在福岡市內租瞭一套公寓,和新婚的妻子一起過起瞭小日子。
原來他打算在結婚的同時到博多的商業街上開一傢下坂陶器店的分店,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店面,而且他妻子的肚子也在一天天變大,於是他決定先借公寓安頓下來,再考慮開店的事。
下坂一夫的妻子原先在博多的酒吧上班,名叫景子。
景子很想去一趟博多以東一個叫針江的面朝響灘的小漁村,因為她姨媽的傢就在那裡,她想去那裡看望一下姨媽和姨夫。
他們在唐津市舉辦婚禮時,景子的姨媽和姨夫也趕來出席瞭。下坂一夫在那時第一次見到他們。
“景子今後就拜托您瞭。她能有這樣的好姻緣,我們也就放心瞭。我們是力不從心,沒能好好照顧景子。現在她能嫁到你們這樣的好人傢,我們真是打心底裡為她高興啊。”當時,景子的姨媽曾熱淚盈眶地一再向下坂一夫表示感謝。
景子的姨夫傢曾是當地的漁霸,祖祖輩輩都從事漁業,但隨著漁港的衰落和蕭條,他傢也漸漸脫離瞭本行,現在僅擁有一片不太大的山林。姨夫是當地一所高中的語文教師,同時兼任神社的神主。他畢業於東京教育大學,在上大學期間,跟景子的姨媽結瞭婚。
景子從東京來博多,最初就是來投奔她這位姨媽的。後來,她覺得總不能老這樣在姨媽傢裡吃白飯,在鄉下又沒什麼事情可做,於是就去瞭博多的一傢小公司上瞭幾天班,隨後又去瞭酒吧掙錢。
景子的姨媽對下坂一夫所說的自己“力不從心,沒有好好地照顧景子”,其實就是指這個。由於她丈夫既是高中的語文老師又是神社的神主,卻不能照顧好侄女,讓她去酒吧上班,她覺得內心慚愧。所以現在侄女和唐津市陶器店傢的兒子結婚,她自然感到十分高興。
景子的姨夫長得很瘦,從外表上看,比實際年齡要更顯老一些。臉被海風吹得黑黑的,頭發全白瞭。他在婚禮上致賀詞道:
今天,我是第一次看到唐津海岸的風景,其壯麗的景色讓我感到十分激動。然而,更使我感動的,是這唐津的海水會流向我所居住的針江的洋面。眾所周知,對馬暖流由西向東流經九州北部。因此,景子與一夫的姻緣絕非偶然,而是如同這對馬暖流一樣,是冥冥之中早已決定的。看到唐津這美麗的海岸線,我更感到他們的結合是命運潮流中的佳緣。
目前我在高中執教,同時在神社兼職,該神社叫織幡神社,而這個神社也與唐津有緣。該神社祭奠的神明是織幡媛尊神,有很多人認為這位織幡媛尊神是一位掌管紡織的女神,其實不然,織幡媛乃是神功皇後的別名。唐津也與神功皇後有著深厚的因緣,神功皇後就是在這附近揚帆出航,踏上遠征三韓的征途的。大傢知道,唐津的前面有一個名叫深江的地方,傳說當時神功皇後正懷著應神天皇,她將石塊綁在腰間,祈念在凱旋之後再臨盆生產。這便是“皇子產石”的傳說。這傳說就發生在離唐津很近的深江,這更加說明瞭景子和一夫的結合,是極為可喜可賀的一段良緣。
我所居住的針江,與唐津不分上下,海邊的風景也十分壯麗。兩地都臨海,唐津有玄界灘,針江則有響灘,景致各有千秋。來針江可以乘國鐵在赤間站或海老津站下車,那裡有公交巴士直達針江。所以,一定請各位來此觀光旅遊!
姨夫不僅在婚禮致詞時邀請大傢去針江遊玩,還跟姨媽多次邀請下坂一夫和景子一起去針江。
然而,下坂一夫在聽姨夫的賀詞時,並沒有像身邊的賓客們一樣笑逐顏開,因為他猛地想起瞭一件令他心驚膽戰的往事。
他記得織幡神社這個名字。不是聽到的,而是看到的。那是刻在石頭上的文字……
“啊?在這地方嗎?”當時信子滿臉通紅地問。
下坂一夫拉著她的手往山坡上爬。頭頂烈日高照,腳下是升騰著熱氣的草叢。再往上爬一點,雜樹林就更為茂密瞭,裡面相當昏暗,很陰涼。這裡是個避人耳目的佳所,幹什麼都不會被人看到。
還沒到雜樹林深處,在五六棵密植的松樹前,信子突然甩開一夫的手,在松樹下跪瞭下來。
松樹林中有一間破舊的小廟,信子對著它雙手合十參拜。
廟旁有一塊花崗巖石柱,上面鐫刻的文字雖然有些風化,但還是能清晰地辨認出,刻的是“織幡宮”三個字。
那是一所鄉下常見的小廟。
二
不論景子如何軟磨硬泡,下坂一夫就是不肯去她姨媽姨夫所在的針江。
高中教師兼神社神主的姨夫在婚禮致詞時也說過,乘國鐵在赤間站或海老津站下車,都有公交巴士直達針江。針江位於突入響灘海面的半島島尖。
去看看大海吧。這一帶的海景很值得一看,不過要走上一段山路。
下坂曾對信子這麼說,但卻沒帶信子去看海,而是一過赤間,就將汽車從國道開入北邊的岔路。他當時是以看針江海景為借口的。
和景子結婚之前,下坂並不知道她姨媽一傢就住在針江,因為她從未提起過她親戚的事。
婚後,景子的姨媽姨夫不斷地來信邀請他們去針江玩,但下坂一夫就是置之不理。
“一直不去對姨媽姨夫不禮貌,我們還是去一趟吧。這裡開車過去也就一個半小時左右吧?”景子央求道。可下坂還是不肯點頭。
“沒這個心思。明年後年或許會去。最近我的心思全在開店的事情上,沒工夫玩。你要是想去的話,一個人隨時都可以去。”
說到開店的準備工作,他正忙著找店面。這一陣,下坂確實在這方面很下工夫,博多市內的房屋中介他幾乎都跑遍瞭。
靠近鬧市的地方房租貴得嚇人,房租適中的地方又太冷清,可能沒生意。
就在他焦頭爛額的時候,一傢房屋中介告訴他說找到瞭一處合適的店面。該店面位於鬧市街上,現在賣電器,隻要交付一定的費用,人傢就肯轉讓。費用雖然不便宜,但也並非貴得離譜。那個開店的老板似乎正急著籌錢還債。下坂那身在唐津市的老父親聽說此事後,表示願意出這筆錢。
這樣,通過中介,雙方基本上達成瞭共識。
為瞭慎重起見,中介提議道:“請您與房東見個面吧,店面重新裝修也需要跟房東商量。聽說房東還想漲一點房租,這也要您跟他直接商量。估計談一次還定不下來,看來您還得往房東傢跑好幾次呢。”
“房東住在哪裡啊?”
“赤間。”
一聽說房東住在赤間,下坂一夫立刻在心裡,把這件事給槍斃瞭。
“還是請你幫我另找別處吧。”
“別處可再也沒有這麼合適的門面瞭。請問您覺得什麼地方不滿意呢?”
“具體也說不清,我總覺得不怎麼合適。總之,還是請你幫我再找一下別處吧。”
那中介聽瞭,一臉的茫然。
景子聽下坂一夫談起此事,也說道:“太可惜瞭。這麼好的店面你怎麼就回絕瞭呢?能再去問一下嗎?”
自從聽說有這麼個店面要轉讓的事,景子也暗地裡踩點去那個店面轉過兩三次。她對那傢店面十分滿意。
“已經回絕瞭,還有什麼好問的。”
“真是太可惜瞭。你幹嗎不要那個店面?”
不想要那個店面的真正理由,下坂對誰都不能說。
要說理由,其實隻有一條,那就是房東住在赤間。要將店面重新裝修成陶器店的格局,必須取得房東的同意。聽中介講,那個房東似乎比較頑固,因此去一次估計還不行,得去好多次。再說,房東有可能要漲價。這麼多事,去兩三次肯定解決不瞭。
倒黴的是,房東偏偏住在赤間,離“那個地方”太近瞭。
話雖如此,下坂一夫的日子也不全是在愁苦中度過。
十月上旬,他去書店看瞭看剛到的文學雜志。福岡是個大城市,讀書人也多,不像唐津那種小地方,這裡的書店多,每種文學雜志都有二十來本。
下坂一夫首先拿起《文藝界》,翻到最後幾頁。因為他心中暗暗懷著一個小小的期待。
七磅鉛字的“同人雜志評論”欄目共有三段,黑體字的《海峽文學》一下就跳進瞭他的眼簾。
同人雜志的小說中,有時會出現一兩處特別出色的場景描寫,就像一個個閃光點,吸引著我們這些評論者的眼球。如同陽光照耀下的河面,隻有被照到的地方才會發出令人目眩的光彩。這是整部作品中令人矚目的亮點,有時,這部分的水平甚至遠遠超過其他作品。一般來說,作者特別感興趣的部分、特別希望傾訴表達的部分、一氣呵成的部分,即所謂特別想“展示”的部分,都會寫得比較好。於是作品中的其他部分,也會因該部分格外突出,而與之產生巨大的落差,甚至水平有時還不及亮點部分的一半。作為一個極為典型的實例,本月,我們選出《海峽文學》(秋季號*唐津市)中,下坂一夫所著的《野草》的部分內容。就其內容而言,該作品極為普通,甚至可以說尚未達到一般的水準。然而,其中有六頁左右的文字卻十分出色。在此,請允許我們省略其內容梗概,直接引用該部分的文字……
世事難料啊。下坂一夫那麼怕去針江,結果還是非去不可。不過,他不是去拜訪妻子的姨媽和姨夫,隻是要經過那裡的海岸而已。
事情是這樣的。
福岡市有一位懂文學的老文化人,此人曾是大學裡教德國文學的教授。現在雖然退休在傢,但他與處於文壇中心的著名作傢交往甚密。那些作傢們的隨筆或交友錄中也經常出現這位老教授的大名。他被推舉為福岡市的築紫文化人聯盟的會長。因此,不僅是福岡市,就連整個九州的文學同人雜志的主編們也對這位原大學教授十分敬重。
下坂一夫發表在《海峽文學》的小說受到瞭《文藝界》“同人雜志評論”欄目的贊賞,並且受表揚的六頁內容還被引用瞭。這在九州搞文學同人雜志的同好中引起瞭巨大的反響。因為在《文藝界》上點評該文章的A先生,是當代一流的評論傢,以辛辣尖刻著稱。能得到他的贊賞,並且《文藝界》還破例在有限的版面裡引用瞭那六頁內容,這在文學圈子中刮起一陣小小的旋風,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瞭。
下坂一夫已經遷至福岡市定居瞭。這位原大學教授、文化人聯盟會會長提議集合同仁舉行晚秋一日遊,同時也為下坂一夫的作品得到《文藝界》的好評祝賀一下。計劃是租兩輛巴士乘至北九州的響灘海岸邊,感受自然,釋放心情。
不過,其他同人雜志的成員中也有人對此頗有微詞。有人就認為,這隻不過是被一本文學雜志的“同人雜志評論”點評瞭幾句而已,卻搞得像得瞭什麼文學獎一樣,真可笑。再說瞭,引用的文章,也並不像評論者說得那麼好。不知一貫嚴格的評論傢A先生這次是怎麼瞭,是手下留情,還是看走眼瞭?不過,同人雜志成員間的競爭意識強,他們往往會對別人的成功產生嫉妒。
然而,在原大學教授——“盟主”的盛威之下,還是組織瞭會員的海邊之遊。下坂一夫聽說這次活動有多半原因是為瞭祝賀自己,也就不能不參加瞭。而且巴士隻是經過響灘海岸邊,下車吃午飯的地方也在別處,他覺得用不著太擔心。
出發前,景子聽瞭行車路線後說道:“不是正好湊巧嗎?既然路過針江,可以順便看望一下姨媽姨夫。他們肯定會很高興的。”
但一夫斷然回絕道:“巴士隻是路過針江而已啊。這次是集體活動,我一個人自說自話跑開,不是給大傢添麻煩嗎?”
他又補充說,等明後年安定下來好好計劃再去。這時,景子的肚子已經相當大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