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東京《文藝界》雜志編輯部保存的同人雜志《海峽文學》終於到瞭香春銀作的手裡。香春課長原本請求編輯部寄來借閱,《文藝界》編輯部覺得這本同人雜志對他們來說留著也沒用,所以附瞭一張紙條,表示是贈閱。反正要處理給廢品收購店,所以幹脆贈送給香春課長也無妨。該同人雜志評論的前言中說,他們每個月都會收到上百本同人雜志。
香春課長將《海峽文學》中下坂一夫的小說《野草》復印下來,分發給所有相關的偵查員。
僅看同人雜志的引用部分就很清楚,小說《野草》中,在與芝田市戶倉被害人傢附近一模一樣的風景中轉悠的,是一個叫金井的畫傢。
小說中這樣寫道:
群山西面的山峰略高,形成一道陡峭的山坡,垂直俯沖向山谷。金井投宿的旅館就在它的山腳下。
小說中寫的就是芝田市,並且就在靠近戶倉很近的芝田市的西面。
香春課長判定瞭兩個全新的搜查方向。這一次的搜查工作仍然由當地芝田警署和縣警署聯合偵查。
其中一個工作方向就是對市內九個旅館進行詢問排查。調查結果是,在去年十月二十八日(夜)山根末子被殺案之前的二十天左右投宿的客人中,沒有姓金井的旅客,也沒有職業為畫傢的客人。
不過,有些旅館為瞭逃稅,有時不讓客人填寫住宿登記簿。偵查員考慮到旅館的這種避稅手法,向旅館表明此次調查與稅務所毫無關系。最終,對方給予瞭全力配合,但結果還是沒找到那個畫傢。
然而,這個結果也早在預料之中。
因為畢竟是小說,金井這個姓隻是作者取的,畫傢這個職業自然也是創造出來的。在小說中,“找狗的男子”是個後腦勺頭發稀少、身體略微發福的中年男子,而現實中的末田三郎卻是一個頭發濃密、身材削瘦的二十八歲青年。
但這篇小說的作者一定去戶倉實地觀察過,這一點確切無疑,是無可動搖的事實。
當然,為瞭慎重起見,偵查員們也問瞭各個旅館在入住的旅客中有沒有一個叫下坂一夫的人。去福岡市出差見過下坂一夫的越智警部補打電話給旅館,告訴他們下坂一夫的博多口音、年齡和相貌特征。
不過,這麼做也僅僅是為慎重起見,一開始大傢就沒抱多大希望。不要說案發前二十天,就是去年及前年,下坂一夫都沒有離開過九州半步。關於這一點,越智和門野通過當地調查,已經得到瞭證實。如果戶倉的旅館裡出現下坂一夫,那倒成瞭驚天動地的事呢。
香春銀作拿到《海峽文學》後,通讀瞭《野草》的全文,的的確確感覺到,在文學水平上,小說中《文藝界》引用過的部分和其他部分有著天壤之別。《文藝界》的同人雜志評論欄目也有過評論:
同人雜志的小說中,有時會出現一兩處特別出色的場景描寫,就像一個個閃光點,吸引著我們這些評論者的眼球。如同陽光照耀下的河面,隻有被照到的地方才會發出令人目眩的光彩。這是整部作品中令人矚目的亮點,有時,這部分的水平甚至遠遠超過其他作品。一般來說,作者特別感興趣的部分、特別希望傾訴表達的部分、一氣呵成的部分,即所謂特別想“展示”的部分,都會寫得比較好。於是作品中的其他部分,也會因該部分格外突出,而與之產生巨大的落差,甚至水平有時還不及亮點部分的一半。作為一個極為典型的實例,本月,我們選出《海峽文學》(秋季號*唐津市)中,下坂一夫所著的《野草》的部分內容。就其內容而言,該作品極為普通,甚至可以說尚未達到一般的水準。然而,其中有六頁左右的文字卻十分出色。
就算不看這段評論,在讀瞭刊載在《海峽文學》上的《野草》全文之後,也會產生與評論相同的共鳴。
“因該部分的分外突出,而與之產生巨大的落差”,而這個“落差”也實在太大瞭。
並且,在通讀全文後會發現,不僅文筆上有巨大落差,就連情節安排也是支離破碎。文筆特好的那六頁文字所表現的場面與其前後部分未能做到平滑過渡,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先寫瞭那六頁文字,前後的那些蹩腳文字是以此為中心添加上去的。
開頭部分和結尾部分先不寫,先將中間部分寫好。有這樣寫小說的嗎?
曾經的文學青年香春銀作斷定,這六頁文字不是下坂一夫自己寫的,而是借用瞭他人的文字。
看來隻有讀完整篇小說才能下結論。
那麼,現在的問題是,那六頁文字是誰寫的呢?
說不定這些文字並不是出於文學青年之手,而是專業作傢。
下坂一夫對越智和門野堅持說整篇小說都是他寫的,其中的場景描寫也完全是他自己的想象,因此再追問也是徒勞。根據越智警部補的報告,由於作品被權威文學雜志刊登,並得到贊賞,下坂一夫在當地一夜走紅,成瞭名人。可見不論在什麼地方,搞文學的人的眼界都同樣狹窄。在他們眼裡,地球上似乎除瞭文學沒有他物。一點點成就都被他們弄出驚天動地的巨響。作品隻要上瞭文學雜志,就認為它是“純文學”,恐怕再沒有比這些人更單純幼稚瞭吧。
因此,香春課長認為,再怎麼詢問下坂一夫,也是枉費口舌。他好不容易在當地文學愛好者中有點名氣,如果他承認抄襲,就等於從高高的轎子上摔下來。
二
偵查員又對旅館展開新一輪的調查。這次的重點是去年十月有沒有來自東京或其他地方的專業作傢來投宿。專業作傢的名字一般都能知道,其中主要的作傢還有照片資料。縣廳的所在地有一傢當地比較知名的報社,該報社的調查部等部門保存著各行各業中知名人物的照片,以備不時之需。警察與報社的關系比較好,因此從報社拿到瞭著名作傢的照片復印件。
這次查詢僅一天就有瞭結果。芝田市警署搜查課主任國廣警部補向香春課長報告道:“位於市內西端一個叫紫川莊的旅館裡,從去年十月八日起入住瞭一位東京小說傢。一共住瞭十天左右。於十八日上午十一點鐘退房離開。”
十月八日到十八日,從時間段來說正吻合。
“那位小說傢叫什麼?”
“小寺康司,我們給旅館的人看瞭他的照片,他們立刻點頭稱就是此人。”
“什麼?小寺康司來過?”
“課長,您知道他?”
“不,隻聞其名而已。沒怎麼看過他的小說……”
“聽紫川莊的女侍說,小寺康司是十月八日傍晚入住的,從第二天開始,每天早晨都去戶倉那邊散步。下午會睡覺、看書,或者去熱鬧地方逛逛,晚上則對著稿紙寫作。不過好像寫不出來的樣子。但不管怎麼說,《野草》上那六頁內容肯定是他寫的。因為聽說他每天早晨都去戶倉那兒散步。”
國廣警部補為自己的收獲感到興奮不已。
“是嗎?原來那部分文字是小寺康司寫的啊……”
香春課長覺得解開瞭一個謎。不過他沒想到那小說出自小寺康司。大傢竟不知道這麼有名的作傢來過本地。當地的報紙也沒有任何報道。小寺康司可能是為瞭寫稿子,故意不事張揚,悄悄來的。
“課長,那段文字是小寺康司一貫的文體嗎?”
“這個我不清楚啊。我也沒怎麼讀過他的小說。”
“在紫川莊的來客登記簿上,小寺康司的住所是東京都大田區田園調佈××番地,電話是……”
國廣念瞭他記下的筆記,焦急地說:“馬上打電話向小寺康司問明情況吧?”
“那可不行啊。”
“啊?為什麼?”
“因為他已經死瞭。報上登過他的訃告。好像是今年二三月份的事吧。”
“死瞭?”
國廣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瞭,但很快,他的眼神立刻就失去瞭光彩。
被認定為真正殺害山根末子的兇手末田三郎死瞭。見過末田三郎的小寺康司也死瞭。
在戶倉寡婦被殺案案發的十多天前,作傢小寺康司在芝田市一個叫紫川莊的旅館裡逗留瞭十來天。據旅館女侍說,他每天早晨都出去散步,因此香春課長也認為那六頁文字的作者就是小寺康司。
三
“可是,這裡面有點奇怪啊。小寺康司在芝田市的旅館內寫的東西,怎麼會到遠在九州唐津的一個叫下坂一夫的文學青年手裡呢?那些文字小寺康司應該未發表吧?”香春課長說。
“估計是吧。”國廣點頭。
“小寺康司是今年三月在東京死亡的。我心想他的死亡跟戶倉會不會有什麼關系,剛才特意去查瞭報紙,結果發現他是病死的,是心肌梗塞。”
“就是說你懷疑小寺康司與戶倉的案子有關,他有可能是自殺?”
“是啊。可事實看來不是這麼回事。”
“請等一下。趁你在這兒,給小寺康司的夫人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吧。”
小寺康司夫人在電話裡的聲音好像隻有二十多歲。
她與香春課長在電話的一問一答是這樣的:“去年十月初,您先生在本縣芝田市一個叫紫川莊的旅館住瞭十天左右。旅館的登記簿上有他的簽名。請問夫人您知道這事嗎?”
“嗯,我記得是有這事。他出去十天左右回來,說起過四國的情況。確實是芝田市。”
“當時,您先生有寫稿子回來嗎?”
“他外出旅行時,一般都會寫稿子,可那次去四國時沒寫。他想寫來著,可沒寫出來。從前年開始就寫不出東西來,為此他感到很苦惱。”
“那麼,他有沒有寫一點四國旅行的遊記或隨筆之類的呢?”
“也沒寫。”
“會不會發表在不怎麼有名的雜志上,夫人您不知道呢?”
“不會的,我丈夫的稿子在交給出版社或報社之前,我總會看一遍。”
“順便問一下,您先生和九州的唐津有什麼關系嗎?”
“唐津?”
“以生產陶瓷器出名的唐津,佐賀縣的唐津市。”
“沒有。沒有關系。”
“唐津的文學青年出瞭一本名叫《海峽文學》的同人雜志,請問您先生和這本同人雜志有什麼關系嗎?”
“我們經常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同人雜志,但跟我丈夫都沒什麼關系。”
“您有沒有聽您先生說起過一個叫下坂一夫的年輕人?他是創辦《海峽文學》的人,在唐津。”
“沒有。從來沒聽說過……”
說到這裡,小寺夫人的聲音顯得有些猶豫,像是想起瞭什麼,語氣發生瞭微妙的變化。
“嗯……”小寺夫人說,“您剛才提到的唐津在佐賀縣,對吧?”
“是的。佐賀縣唐津市。”
“我丈夫在今年的二月去瞭佐賀縣,但不是唐津市,是個叫坊城的地方,在那裡待瞭兩個星期左右。”
“叫什麼?您說佐賀縣的坊城?”香春課長不由自主地提高瞭嗓門,“那個坊城,是不是作坊的坊,城池的城?”
“是的。”
《文藝界》編輯部寄來的《海峽文學》秋季號的最後一頁上,列著七個同仁的名字。香春課長記得其中有一個就住在“佐賀縣坊城小鎮”,名叫古賀吾市。之所以會記住這一條,是因為“坊城”這個地名有些與眾不同。
並且,在與福岡市出差的越智警部補進行電話聯絡時,也提到過下坂一夫的一個朋友名叫古賀吾市。越智警部補說,戶倉殺人事件案發的當天晚上,下坂一夫正與同仁們在唐津市內他父親傢召開《海峽文學》的編輯會議。而出席此編輯會議的人中就有一人“叫古賀吾市,住在佐賀縣坊城,是個漁船船員”。
“您先生在坊城小鎮住的旅館叫什麼名字?如果您知道的話請告訴我。”
“嗯,我丈夫從九州回來後跟我說起過。那傢旅館的名字很普通,反倒很容易記住……叫千鳥旅館。”
小寺夫人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種懷念的語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