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日剛過,春天還沒來的時候,張春梅遇到兩件事。

一件好事,一件壞事。

好事是盡人皆知的。

她升職瞭,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成瞭雜志社的副主編,還是常務的。其實這位子早該是她的,隻是過去,她不爭不搶,無欲無求,一門心思撲在傢庭上,照顧婆婆,輔佐丈夫,教育兒子。當官,呵呵,她不感興趣。

現在不同。她四十多歲瞭。兒子剛簽瞭保送,本校碩博連讀,紮根西部某高校重點學科重點實驗室;丈夫事業有成,是大學教授,學術帶頭人,剛聘瞭博導,在圈內小有名氣,主研究“加密”,很是個人才。

她作為倪偉強的夫人是有點驕傲的。也隻有到瞭這個年紀,春梅才能安心“做官”——一切順理成章。偉強的成功,對她的事業也是加持。做個副職,混到老,責任不用擔多少,面子也好看,春梅覺得很滿足。

任命剛宣佈,編室的同事們就要求她請客。春梅也大大方方請瞭。日料。中等偏上的館子,不過這麼多張嘴,也算被敲瞭一筆。飯桌上,同事小王打趣:“哎呀,啥時候才能像春梅姐這樣,花錢不看數字。”同事小胡接話:“怎麼比,人傢是功德圓滿,我們是負資產,脫瞭鞋也追不上。”

春梅笑而不語,她是趕上瞭好時代,有房有車有存款,經濟上她沒有擔憂過。她是年輕人羨慕的對象,事業有成,傢庭和睦,人也還不算老。上頭隻有一個婆婆,身體還算健康,性格也算開朗,婆媳相處和睦。按說她最有資格享受人生。

可是,春梅不快樂。

每天早晨一醒來,她總有點“如臨大敵”之感,她覺得生活冗長、麻煩,沒有希望,她把生活當成困難,而不是一次有趣的冒險。她對生活充滿倦怠。她時不時覺得情緒低落,卻找不到人排解。

跟偉強沒法說。他看上去春風得意,正活得有滋味;跟兒子斯楠也沒法說,她不想把負能量帶給兒子——他還是孩子,正在學習,五年之內的目標是拿下博士學位,成為“準科學傢”;跟老太太更沒法講——老太太的口頭禪是,“我都滿足得很!”她覺得自己的日子跟過去比,好得不是一點半點,她的生活目標很簡單,除瞭吃好睡好、大便正常,別無他求。那些對於老年生活擔憂的傳說,在她婆婆看來,根本是危言聳聽。

老太太強調,“不是人人最後都是癱在床上要人端屎倒尿的”,她現在快八十瞭,還能自己做點小飯,給春梅搭把手。

隻有春梅是鬱悶的。

終於,這鬱悶迎來瞭小高潮,短、平、快,扣球!一下把她打蒙瞭。

壞事隻有她一個人知道——

她的例假,毫無預警地,停瞭。

去醫院瞧,醫生給開瞭點藥,告訴她,婦女停經屬於正常現象,讓她不要慌張。正常嗎?老天!她才多大啊!人人都覺得她最圓滿最幸福,可例假卻毫不留情不失時機拆她的臺,不告而別。這算什麼?一個警告?是年齡發給她的生死牌?是,年輕的時候,春梅嫌例假麻煩,有一次還染紅瞭她的白褲子,讓她在外人面前出瞭醜。可上瞭年紀,她逐漸意識到,例假是上天給予女人的勛章,一個不流血的女人,基本等於退出瞭生活的戰場。河流幹瞭,河床裸露,從此她成為中性人。不男不女,被剝奪瞭生育權,雌激素水平下降,偉強更有理由對她視而不見。

他們將完完全全成為一對社會學意義上的夫妻,而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春梅感覺自己未經審判,就直接被執行瞭死刑。糟透瞭!嗚呼!悲哀!我老瞭嗎?春梅想哭。

她把這不快樂的根源歸咎於偉強對自己的忽視。性生活,幾乎沒有;關心,面上的關心。他們缺少推心置腹,多半是心照不宣,張春梅嚴重懷疑丈夫和他招的第一個博士——現在在所裡從事博士後研究,等於是偉強的同事——周琴,有點故事。

不過,春梅有涵養,也知道其中深淺,她既沒點破,也不過問,靜觀其變,隻是有一次在婆婆面前流露過失落,含沙射影地提及。婆婆送她兩句話。一句是,“年齡到瞭”;另一句是,“老二就你一個太太,我就你這一個兒媳婦,我活著,就不會變”。等於給她吃定心丸。她生瞭兒子斯楠,給倪傢傳瞭後,正宮位子穩坐,而且這麼多年,她說的做的,老太太不是沒數。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應當應分。

老實說,春梅也感謝婆婆。多少年前,偉強迷戀過一個搖滾女孩,被婆婆一棒子打散,她是婆婆欽點來的“老傢人兒”。說起來,她跟婆婆還沾點親,雖然早出瞭五服[1],但論理,春梅還是能叫婆婆一聲姑。她進這個傢門,進得明明白白,婆婆對大兒媳二琥不滿意,找她張春梅來,就是想讓她給自己養老送終。

偉強是大孝子,知道老媽的態度,所以就算玩,也有分寸,逢年過節從來都顧面場,沒陪博士後去。隻有一回情人節,春梅聞到一點不一樣的香水味。偉強很少噴香水,見外國朋友時除外。不過那個情人節,他香水噴得格外濃重。不是說所裡開會嗎?動動鼻子,春梅一下就分辨出來。有兩種味道。他重噴香水,隻不過為瞭掩蓋另一種味道——出軌事實罷瞭。

春梅當然沒點破,隻是那天,偉強竟然主動要求交公糧。春梅半推半就,一晚上來瞭兩次——他吃瞭藥,特別勇猛。結束後,還支著頭問:“舒服嗎?”春梅說舒服。

不舒服也得說舒服。男人覺得虧欠你才這樣,她還得顧大面場。她和偉強的婚姻框架得保留,他們還是社會上的人物,女從文男做理,一對令人羨慕的夫妻。春梅告訴自己,隻能這樣瞭,他不撕破臉,還顧著傢,她最好的應對,就是睜隻眼閉隻眼。有老人,有孩子,有名分,有生活,得瞭。現在升副主編,再弄點事業——她沒想到自己到這歲數還能在事業上奮起直追。

她或許也能像三妹倪偉貞那樣,寫點東西,滿足一下自我價值實現的需求。還想怎麼樣?還能怎麼樣?春梅突破不瞭,也不想突破。維持現狀,熬到退休就行。

吃完中午這頓,晚上還得忙,兒子從學校回來,這是他碩博連讀確定後第一次“返鄉”,雖然隻做短暫停留,春梅認為,擺一桌是有必要的。人生得意須盡歡,錦衣夜行沒必要。

進瞭包間,偉民、二琥兩口子已經到瞭。

倪偉民是偉強的大哥,廚師,過去在國營飯店工作,店子倒閉後,他出來幹瞭幾年,後來因身體不好,便退休在傢,去年兒子倪俊結婚,他也正式辦瞭退休手續。用他自己的話說,任務完成瞭。

大嫂吳二琥自稱祖上是富戶,三反五反時被打倒,傢道中落,她過去在國營食品廠營業部做營業員,改制後內退。正式退休前在商場打工。退休後,生活的主要內容是打麻將。

春梅對哥哥嫂子向來尊重,當他們是統戰對象,她和偉強的婚姻要維持,哥嫂的輿論支持也很重要。春梅進門,找服務員問瞭菜,才脫衣服放包,倪偉民打瞭招呼,出去抽煙,春梅坐下來,二琥倒上茶,妯娌倆說閑話。

“忙啊。”春梅笑著。

“閑得慌!”二琥說。她俗辣。

“養精蓄銳,再過過有的忙。”春梅含蓄地說。這可點到瞭二琥痛處。

“忙什麼,”她放下茶杯,忽然小聲,“我都怕她沒那功能,兩年瞭,一點動靜沒有。”

“總得有個程序。”

二琥嘆:“小梅,以後你也做婆婆,這裡頭的難,大瞭去!說話做事,輕瞭不行重瞭不行,一個屋簷住著,說句不好聽的,我敢摻和嗎?老瞭人真虐我。”

春梅笑說將心比心,咱們不都是兒媳婦,對媽,不照樣很好。二琥嘆:“現在的兒媳婦跟過去能比?”她留半句沒說,她對兒子倪俊沒信心。從小看到大,倪俊不啃老已是萬歲。二琥又埋怨:“媽也是,現成的房子……”她點到為止,不往下說。二琥每每放話給春梅,希望她轉達給老太太,可春梅從不中計。

傢裡一套小房,給老三偉貞瞭,她是老姑娘,快四十瞭還未嫁。二琥和偉民懷疑,早過戶瞭。他們是長子長孫也別想。二琥看不上偉貞,覺得她總拿著知識分子的勁兒,因此,她更捧春梅。

“什麼時候上電視呀?”二琥總這麼問偉貞。偉貞做編劇,出來十年,編過什麼,誰也不清楚。背地裡,二琥總是嘲諷偉民:“你們傢的人,全是閉著眼睛放屁!”偉民反駁:“你有能耐?沒見你賺三個兩個。”二琥恨:“兒子是你生的?老三婚不結孩不生,沒公公沒婆婆,寫婆媳劇?胡嘞嘞[2]!”偉民護三妹:“那是藝術。”二琥可不管什麼藝術,她落在煙火裡,生兒育女,摔摔打打過日子。倪俊當初要找劉紅艷——一個外地女孩,二琥死不同意,談瞭多少輪,後來倪俊絕食以死相逼,傢長們隻能舉手投降。不過二琥希望紅艷早點生孩子,她好抱孫子,轉移註意力。可紅艷肚子一直“不爭氣”。可恨。

偉貞到瞭,攙著老太太——她閑,去接的媽。披個披肩,波希米亞的樣子。她現在還在學三毛,二琥看著別扭,招呼瞭一下,去廁所瞭。老太太坐大椅子上,兩手搭在扶手上,一尊佛似的。春梅給倒瞭茶,跟偉貞說話。這些年,老太太絕大部分時間,是跟春梅和偉強過。偉貞單身,也不能帶媽,她自己還需要人照顧,老太太跟過她,不舒服。老大那邊困難,老太太也不願意添麻煩,偶爾去住住,不是便秘就是失眠。緊趕慢趕接回來,立刻好瞭。

春梅問偉貞創作情況。偉貞嘆,在弄個項目,快瞭。春梅不往下問。人艱不拆。偉貞的回答永遠是快瞭。什麼時候結婚,快瞭;影片什麼時候上映,快瞭;什麼時候發財,快瞭;她的人生永遠在“快瞭”的路上,徘徊不前,硬生生被拖成中年少女。二琥從廁所出來,踱過去照例問瞭幾句斯楠的學業,再誇誇,又轉回頭問偉貞,上次那人見瞭沒有。是她介紹的相親對象。

“見瞭,不行。”偉貞面無表情,給明確答案。她知道大嫂想打發她出門。老大兩口子盯著房子。二琥討瞭沒趣,坐到大桌去,研究菜單。春梅這才問:“周琴最近怎麼樣?”問得很露骨瞭。偉貞知道周琴跟二哥關系近,她懷疑有故事,但不能細問,於情於理,她都要維護偉強。“好像要出國。”她說瞭實話,讓春梅放心。春梅這才解釋:“我就說,你哥現在所裡,留不住人,前幾天他還念叨,說再招人不容易。”等於塗抹一下,放煙幕彈。春梅巴不得周琴出國,但是不能直接問偉強,隻好拐著彎問老三。

二琥湊到老太太跟前,想提提房子的事。老太太閉上眼,好像睡著瞭。二琥無從下口,氣憋在心裡。討厭,媽現在就這樣,隻聽自己想聽的,隻看自己想看的。老年人最自私!春梅側面看著,發笑。這個問題上,老太太一視同仁:偉民窮,她認為窮就窮著過;偉強外頭有故事,她認為不過分就行;偉貞不結婚,她認為平平安安就好。她很容易滿足,很容易妥協,年輕時候是暴脾氣,現在活成瞭“賈母”。春梅認為,這種變化,不但是心理上的,還是生理上的,據科學研究,人到瞭老年,大腦功能下降,但有些神經卻能再次連接,尤其是女性,對抗消極刺激的能力加強,從而有瞭“智慧”。這似乎跟佛傢、道傢的說法異曲同工。

比如有兩點,她張春梅就一定不會妥協。首先是不離婚,不光為瞭自己,也為瞭兒子,為瞭兒子的前途、未來,單親傢庭的孩子,將來找對象要受歧視。不行。其次,兒子不能往下找。暑假期間,他在網上玩遊戲認識一個北方某縣的女孩,在廊坊讀戲劇影視文學,一聽就是個妖精。斯楠要去見面,春梅硬生生打散。開什麼玩笑,兒子以後要做科學傢的!找個戲劇影視文學的?!春梅正色:“楠楠,你要去可以,不要給媽媽添麻煩,媽媽不想跟那樣的傢庭做親傢!”斯楠躲在被窩裡哭瞭幾夜,終於,放棄。春梅獲勝。初戀總是痛苦的,她認為兒子能挺過去,長大瞭會明白媽媽的苦心。

紅艷和倪俊到瞭,向長輩打瞭招呼。紅艷坐到老太太跟前,攙著,這個傢,她跟老太太最親,原因很簡單,在老太太眼裡,眾生平等,老太太不嫌她是小地方來的,不催她生孩子,不說她上進心太強,還時不時問候問候她媽媽慶芬。老太太是菩薩。

人到齊,上座。春梅對兒子說:“楠楠,給你爸打個電話。”偉強遲到瞭,大人物都這樣。倪斯楠收瞭手機,頭一抬:“他出差。”出差?春梅頭大,怎麼沒聽他說。偉民也在旁邊道:“是說出差幾天。”春梅憋氣,過去出差,總打個招呼,這回算什麼。“對對,都忙忘瞭。”春梅安排落座,又叫服務員。

沒有偉強,一頓飯吃得沉悶,基本各自為政。春梅帶瞭紅酒,給偉強和倪俊的。紅艷也滿瞭一杯。二琥立刻阻攔:“不行不行,特殊時期。”又是要孩子的事。紅艷隻好說不喝,讓給二琥。老太太要瞭一杯。春梅勸:“媽,行嗎?”老太太說“滿上”,連喝兩杯。這頓飯主角是斯楠。偉貞當場給錢,算慶祝侄子碩博連讀的獎勵。二琥不想給,也沒帶錢,但偉貞給瞭,她不好意思,隻好拍打偉民,讓他給。倪偉民有帶現金的習慣。他掏出錢來,數瞭五張,遞給斯楠。斯楠不要。“拿著!”偉民豪氣,越窮越要面子。他是傢裡老大。春梅說拿著,斯楠才收瞭。老太太笑呵呵地說“好好讀書!”算最後總結。

吃到最後,上主食,是大豐收。二琥拿勺子抄瞭點花生,對紅艷說:“這個你多吃。”一桌子人都看著紅艷。二琥伸手又捏瞭兩個紅棗,放進紅艷的碗裡。

“配齊瞭!”她笑。

早(棗)生貴子。紅艷不動。

二琥盯著:“吃啊,吃。”

紅艷隻好屈辱地往嘴裡放。像服毒。倪俊看不下去:“媽,行瞭,還管人吃喝。”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