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不充一[3]聚餐,本來高高興興,可晚上回去,除瞭老太太依舊酣睡,誰的日子都不好過。春梅給偉強打電話,無法接通,發微信短信,沒回復。這是過去幾十年來都不曾發生過的情況。出差瞭?去哪裡?做什麼?一概不知。

春梅問斯楠,斯楠說,老爸電話打來的時候正在機場。至於去哪兒,幹什麼,不清楚。他隻說出去幾天。春梅往下推理,出去幾天。出去,又是飛機,應該是出國瞭。難道是參加瞭國傢保密的項目,誰都不能說?可那也應該打個招呼。何必做得那麼突兀。或者是跟情人幽會去瞭?過去也是有借口,現在連借口都不想找瞭。張春梅越想越覺得危險,躺在床上,心神不寧,她想用看書調整情緒,卻一眼掃到書架上那本《失樂園》[4]。

糟糕。

她突然想到一個最壞的答案:倪偉強跟情人私奔瞭。

這種新聞不是沒有,某投資業大佬跟情人私奔。可這事發生在身邊,發生在自己傢裡,春梅萬分震驚。蛛絲馬跡她都能感覺到。偉強狀態不佳,起床困難,神色疲倦,難道是生病瞭?有病治病,也沒必要人間蒸發。而且,他有什麼理由對生活不滿?事業有成,妻子賢淑,還包容他外面有情人,紅旗不倒,彩旗飄飄,還不滿足?得寸進尺!春梅自認大度,但同時意識到,可能正是自己過去的縱容,才終於養虎為患。不行,必須采取行動。張春梅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凌晨三點才迷迷糊糊進入夢鄉。

紅艷同樣睡不著。睡不著就折騰倪俊。她跟倪俊,自由戀愛,要結婚時轟轟烈烈,結婚之後平淡如苦水。結婚前沒談好的問題,結婚後爆發出來。倪傢希望紅艷早點生孩子。紅艷不是不愛孩子,她在幼兒園系統工作,每天都能見到大量孩子。隻是,生瞭孩子,等於放棄事業,放棄各種加班、兼職賺錢的機會,等於自斷可能性——靠自己買房無望。因此,她希望公婆能給個首付,算作補償。當然,這些話,過去她都沒有明裡提出來過。她覺得公婆包括丈夫倪俊,都是在大城市摔打的,能理解、能體會、會自覺,但幾年過去,根本沒人理會她的需求。暗示沒有用。

面對房子,她有焦慮,不光是為自己:為孩子,她希望有獨立住房,讓孩子有自由成長的空間,脫離爺爺奶奶的“壞影響”;為老媽,她更要有獨立住房,為瞭培養她,老媽嫁瞭兩次,第二任繼父如今身體一般,一旦閉眼,把老媽接到跟前贍養就成瞭她的責任。那麼,來瞭,住哪兒?房子是剛需中的剛需。

“有意思嗎?同一個問題反復說。”紅艷疊衣服。

“也是為瞭我們好。”

“是我不生嗎?怎麼不查查是不是自己兒子精子不行。”紅艷一說起來沒完,“我能湊合,但是孩子需要空間,我們也需要自己的生活,老跟父母擠一塊,什麼時候長大。”

“慢慢來。”

“說真的,你去跟爸媽說說,首付能有幾個錢。”

“回頭說。”倪俊打太極。

紅艷著急:“不是為我,是為他們兒子他們孫子!”她就不提是為自己媽。必須掩護掩護。

那邊屋,床上,二琥側著耳朵,傾聽,然後用腿碰瞭偉民一下。

“吵起來瞭?”她說。

“睡吧。”

“你什麼意思?”二琥扭老倪耳朵。

“沒意思。”

“我可跟你說,要妥協投降,用你自己的錢割地賠款,我的,一分別想動,都是養老錢!生病害災,能指望他們往外掏?直接等死。”

倪偉民不作聲。作為傢裡的老大,他有點過於內向。兒子的婚房,他考慮過要買,但終於沒出手。不僅僅是舍不得錢,更是舍不得兒子。這麼多年,老婆整天在外打麻將,不沾傢,就一個兒子貼心。買瞭房,搬走,他孤傢寡人,難受。寧願擠一擠。

二琥繼續念叨:“沒過門的時候哭爹喊娘,圖咱們本地戶口本地人傢,過瞭門要這要那,”說著,二琥轉換攻擊對象,“老三也是,死不出門,擺明瞭硬吃那房。媽太偏心!兒子孫子不給,給女兒!也沒見她伺候過媽一天。”

老倪護短:“少說兩句。”

二琥愈發來勁:“都是事實。”

“你伺候媽幾天?”老倪反攻。

二琥冷笑:“你要有老二那本事,我伺候媽、伺候你、伺候全傢十八代都沒問題。我不管,以後老瞭,你過你的,我過我的。”

老倪道:“兒子管我。”

二琥哈哈一笑:“做你的春秋大夢,還兒子,你怎麼不說孫子?眼珠子都不行還眼眶子!也就我,窮不嫌富不想,死跟,對我好點!”二琥擰老倪胳膊上的細肉。他疼得嗷叫。

紅艷在那邊屋聽到,對倪俊打趣:“感情真好。”倪俊發窘。紅艷又笑道:“嫌我不利索,不會自己生一個吧。”用腳輕輕踢瞭一下倪俊,“恭喜你啊,兒子沒來,先來個弟弟。”

偉貞對嫂子春梅撒瞭兩個謊。

哦,頭一個不算。充其量是隱瞞事實。二哥偉強“出去”前,給她也打瞭個電話,說讓她多照顧媽,他出去幾天。聽著像遺言。偉貞著急道:“二哥,沒事吧。”偉強說瞭句沒事就說要上飛機,掛瞭。這個情況,她沒向嫂子反映。第二個,是她最近見過周琴一次,同學畢業十五周年聚會。而且馬上還要見。

偉貞走進產房,都是人,一個鐵桿閨密生二胎,周琴也來。剛進門,偉貞一眼就看到她。

周琴底子好,瓜子臉,身材窈窕,氣質出眾,站在人堆裡,紮眼。偉貞認為這歸功於她一直單身。不過,也分人,偉貞也單身,卻胖胖圓圓的。周琴更善於自我管理。身材是這樣,事業更是這樣。倪偉貞可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周琴不允許自己這樣,大學畢業,工作一段,又去考碩,再考博,再博士後。當偉貞得知周琴當瞭自己二哥的第一個博士,她也嚇瞭一跳。真是全憑本事啊!一點關系路子沒找。這兩年,周琴對偉強的幫助很大,尤其是事業上。不過,一到見面,周琴和偉貞心照不宣,都不提偉強。後來知道兩個人有故事,偉貞更是封口。

偉貞同情春梅,但又覺得周琴實在是憑實力,這樣的女人,天天接觸,哪個男人不動心。偉貞同樣欽佩二哥,能把傢裡傢外,事業感情擺得那麼平,這才叫成功人士。偉貞對周琴,還有點同為單身的惺惺相惜。雖然周琴有情人,她沒有,可名義上一樣,在同學群裡,尤其是女同學小圈子裡,她和周琴是最後兩個單身的人。戰友。

偉貞對周琴點瞭個頭,兩個人站在病床前,靠後,床沿上還有其他“婦女”。大傢都在聽產婦講述驚心動魄的生育故事。無非是,這是她最後幾顆卵子啦,生的時候等於走過鬼門關啦,做媽媽多不容易多幸福啦——二胎是個男孩,一女一子湊成個好字,人生圓滿。

偉貞不是沒戀愛過,那時候她還沒入行,寫瞭個本子,被杜正陽看中,兩個人有瞭第一次合作,靈魂相投,有瞭火花。那時候偉貞燃燒到覺得自己可以為正陽去死。可是,當她得知杜正陽有妻子有傢庭,她沒有勇氣再邁一步。杜正陽說:“跟我走。”倪偉貞退縮瞭。可奇怪的是,分手後,偉貞在情感上卻一直處於休眠狀態,她還在等他。潛意識裡她在等他跟老婆分手,成為自由人,重燃愛火。

可惜,十幾年過去,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唯一發生的,是她從少女變成中年少女。或許正因為當年的“不勇敢”,她才格外想成全周琴和二哥的“勇敢”。人生為什麼一定要正確。不正確的,才是藝術人生。更何況,周琴似乎從來都沒要求過名分。這是偉貞做不到的。婆媳故事寫多瞭,她的頭腦裡,條條框框也多。她不像周琴,有抵禦世俗的才華。她隻是世俗中的一分子,隻不過有點失敗罷瞭。

咖啡廳,偉貞和周琴對坐著。看完閨密,兩個人都有點頭大。關鍵是受到瞭觸動。這個年紀,難免會比較,而且往往是以人之長比己之短,看看自己哪些方面又敗下陣來。

對望著,都不說話。

終於,偉貞先開口,訕笑著:“都兩個瞭。”

“又不是比賽,想要你也能。”周琴理性。

“時間不多瞭。”

“別杞人憂天。”

“就那幾顆卵子,”偉貞說得驚駭,“要不要先凍幾個。”

“想生找個人唄。”

“我可不想當單親媽媽。”

“結婚也行啊。”

“沒愛情怎麼結。”

“不結也能有愛情,也能生孩子。”周琴亮出觀點。偉貞腦海中自然浮現她二哥偉強的面容。有愛情可以,生孩子,問題嚴重。她覺得二嫂春梅的忍耐極限,是有愛情,裝看不見;有孩子,平衡就被打破瞭。老公在外頭生瞭個孩子,誰也無法裝傻。

“別沖動。”偉貞滅火。

“你就吃虧在沒沖動,”周琴身子後仰,像看一幅畫一樣看偉貞,“好多事情,不能想,先做出來再說。”偉貞頭皮發麻。難道她知道自己多年前的故事瞭?不要說,是二哥告訴她的。那些痛苦的日子,她找二哥偉強傾訴最多,隻有他知道她的秘密。真不是東西!他們是親兄妹,怎麼一下就投靠到周琴那邊,對她知無不言。也是,妹妹怎麼比得上情人。“我哥告訴你的?”既然她點破,偉貞也不遮掩。“說瞭一點,”周琴笑瞇瞇地,“純關心。”

過度關心。可誰人背後不說人呢。

偉貞想問:你跟我哥打算怎麼辦。可話到嘴邊,又覺得太露骨。都是成年人,知道分寸,用不著她囑咐。不過,當周琴說出自己準備去出差幾天。偉貞腦中神經元迅速連成個網。二哥出差,她跟著也出差。意思很明顯。保不齊,兩個人約會去。可憐的二嫂。她唯一的安慰是孩子。碩博連讀的倪斯楠。周琴見偉貞發呆。又點一句:“勇敢一點。”

沒頭沒腦地,去哪勇敢?勇敢什麼?偉貞不屑。

周琴的下一句才真正嚇到她:“導演離婚瞭。”

“什麼?”偉貞本能地跳出問句。

“杜正陽離婚瞭。”

“誰說的?!”偉貞失態,咖啡杯差點打翻,濺出幾滴來。

“你不看新聞?”周琴反問。

杜正陽離婚瞭。這對偉貞來說,比美國換總統的新聞還大。那感覺好像是,打瞭好多年官司,突然法院通知你,你勝訴瞭。倪偉貞胸口猛覺暢快。細想想,這一切跟她又有什麼關系呢。他又沒來找她。她隻是覺得好奇,正陽這麼多年,幾乎沒拍出什麼作品,落魄到拍網大賺錢,居然還有新聞。她上網查查,並沒有搜到他離婚的消息。事實上,網上關於他的新聞,還是十年前那個爛作品的事。隻是,她相信周琴不是隨口說說,人傢是科學傢,講求實證。偉貞覺得自己心裡像是被丟下瞭一粒種子,借著這春天的光景,隨時能發芽似的。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