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張春梅打算自己幹。等警方找人得等到猴年馬月瞭,他們警力不足,不可能滿世界幫你找人。隻能靠自己。隻要偉強不是被人挾持撕瞭票,她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

請瞭年假,讓兒子幫忙,查看偉強支付寶的消費單。

結果是,沒有消費,無從查起。查飛機記錄,這是拜托警方調查,依舊沒線索。由此可見,倪偉強撒瞭謊,出走當天,他根本沒在機場,至少是沒搭乘飛機。他去哪兒瞭?春梅實在找不出頭緒。

是大嫂二琥提醒瞭她。對,沒準老太太知道,兒子失蹤,她出奇淡定。反常。而且偉強這麼個大孝子,不可能不打招呼就把老娘撇下。

不是他的行事風格。

於是乎,春梅隻能做老奶奶的工作:“媽,您要知道,務必告訴我。”

老太太一口咬定說不知道。

春梅兩手叉腰,大喘氣:“媽,他辭職瞭您知道嗎?辭職,不幹瞭!多不負責任!就算我討人厭,他不想看到我,也沒必要作踐自己自毀長城,他還有老娘還有兒子!”春梅激動瞭,她在老太太面前,幾十年也沒這樣過,可這一回,偉強真把她惹毛瞭。為什麼?憑什麼?!有問題解決問題,哪怕他直接鬧一場呢,也比這一個屁不放玩消失強!幼稚!可笑!

老太太慢吞吞道:“是不是有個地方叫什麼牛蹄嶺。”

想起來瞭。牛蹄嶺。春梅似乎有點印象。偉強有個中學同學前幾年在那租瞭地,蓋瞭房子,算作別墅。從去年年中,偉強一直念叨要去,因為工作忙,始終未能成行。他真去那兒瞭?不可思議。可八十歲的老太太能記起這麼個名字,一定有其道理。是,最近老太太有點“返老還童”,有的事情記不清,有的事情又記得出奇地清楚,有的地方她糊塗,有的地方又充滿智慧,春梅跟二琥說過好幾次:“媽不會得老年癡呆瞭吧。”二琥不那麼認為:“可能嗎?我看她老人傢,不但不癡呆,還把咱玩得一愣一愣的,媽現在是,該癡呆的時候裝癡呆,該精明的時候,咱們七八個人合起來,也沒她心眼子多。”

寧信其有。春梅打算走一趟牛蹄嶺。不知為什麼,當導航確定,正式出發的剎那,春梅感覺自己像是關公,這一趟走的是麥城。失敗的可能性居多。那也要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一分鐘也等不瞭。她給偉貞打電話,讓她來陪老太太一夜。偉貞問她去哪裡。“牛蹄嶺!”春梅說話透著生氣。

開瞭一個多小時車,進山瞭。天慢慢黑下來,張春梅不敢開快,車像個小甲蟲一樣,眼睛射出兩道光,戰戰兢兢闖入無邊黑暗。到牛蹄嶺附近的村莊,春梅停下車,徒步朝燈光處去。到一傢小賣部,她買瞭瓶水,順帶問這附近有沒有人蓋別墅。小賣部的中年婦女瞅瞅她,問:“你找別墅幹啥?”春梅說找人。中年婦女不想惹事,隻說不太清楚。春梅沒轍,在周圍轉瞭轉,又回到車裡。打算過一夜,天亮瞭再展開搜尋。

春梅傢,老太太打開櫃子,拿被子出來。今晚上,娘倆兩個被筒,一張床。偉貞心情不錯。問瞭問老媽牛蹄嶺的事,就去廚房切水果。片刻,端過來一盤橙子。老太太說不吃。倪偉貞問:“媽,跟你女兒說句實話,二哥在哪兒,您老人傢是不是知道。”

“不知道。”老太太是活菩薩。

“二哥外頭有故事,媽您知不知道。”

“管不瞭。”繼續打太極。

偉貞捏著橙子邊角:“我挺佩服二嫂的,委曲求全,能忍。說不定……二哥是跟人私……奔瞭。”

“那不會。”老太太否認。

“這您又知道瞭!”偉貞嘆,“他是不是去執行什麼特殊任務呀!”

老太太笑說:“心情那麼好,是不是有喜事?”

“沒有。”

“跟媽還瞞著。”

偉貞抽瞭張紙巾揩揩嘴,滾在沙發上:“媽,我要是說,有人跟我求婚,你信不信?”

“我不信。”

“為什麼?!”偉貞嚷嚷,“你女兒挺優秀!”

老太太呵呵笑著:“別把自己看得太高,多大瞭?”

偉貞一骨碌翻起來:“媽,幹嗎滅自己威風。你女兒無論多大,在同齡人裡,都是屬於優秀分子。”

老太太笑瞇瞇地,不言聲。女兒是自己慣出來的,怪不得誰。

“媽,說瞭您別不信,今天真有人向您女兒求婚。”偉貞改用第三人稱,間離效果。

“好事。”

“我還沒答應呢。”

“有人要就不錯。”

“媽!”倪偉貞對老媽的消極態度很是不滿,搞得好像她特困難。三十歲那年,有個四十五歲的男人向她求婚,她沒同意,嫌人離過一次。三十五歲那年,有個二十九歲的男孩也對她表示過好感,她也沒同意,覺得小孩不成熟。她從來都是搶手貨。“五年一次。”老太太總結。偉貞恨,這老娘,這事倒記得清楚。老太太補一句,“錯過又是五年。”神補槍。跟著還有一句,“到時候,能不能生,不知道。”偉貞聽瞭簡直幻滅。媽就是媽!她心裡那些彎彎繞,老太太明鏡似的。早兩年,倪偉貞就流露出想要孩子的意頭。那次同學高齡二胎,對她更是個刺激。過去還能等,現在到瞭生育的最後幾步路,她糾結、痛苦,真像周琴說的,去凍卵?偉貞有點接受不瞭。她對新事物的態度,向來審慎。凍住瞭,若幹年後,質量能保障嗎?冷凍肉總是沒有鮮肉好吃。或者隨便找個人生一下?偉貞也不能接受,她總覺得,孩子,應該是愛情的結晶。

這十年來,跟她發生過愛情的,隻有杜正陽。假如十幾年前,杜正陽離瞭婚,單瞭身,偉貞可能想都不想就會跟他結婚,生孩子。

可現在不一樣瞭,那次見面,愛情的感覺隱約有一點;選他做孩子爸爸,偉貞不是不能接受。可是,要說結婚,倪偉貞猶豫瞭。杜正陽不年輕瞭,跟他結婚,不等於給他當老媽子,伺候他養老?她沒有享受到壯年的他,那麼,憑什麼要負擔晚年的他呢?現在接手,不等於撿瞭他前妻吃剩的?而且他離婚時的具體情形她還沒調查清楚,最壞的情況,凈身出戶,她更不可能跟他結婚。他沒有孩子。如果結婚,等於他的老年生活一下子堆到她頭上。親媽在這兒,她尚且沒怎麼動手照顧,總不至於到這歲數還要給自己找個爸。她不是某女,杜正陽不是某男,她隻是個普通編劇,他則是個過氣導演。她是普通人,沒必要充英雄。當然,戀愛還是可以談的,合作也沒問題,都很落魄,更應該相互扶持,偉貞覺得,或許在藝術上,他們可以互借東風,再行一程。

天漸漸亮瞭。春梅用濕紙巾擦擦臉,又去村頭廁所方便瞭一下,吃瞭幾口餅幹,便展開巡查。周圍是連綿的群山,春梅朝北走,似乎看到山坳裡有蓋的房子,樣式跟村裡的不同。有山路。春梅啟動車子,繼續往裡開。隻是,越往前進,她越覺得渺茫,倪偉強會來這嗎?他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有什麼意義?這裡有什麼東西比大學的教職還重要?魔幻。張春梅本能地覺得倪偉強在逃避什麼。可是,這最核心的是什麼,她始終觸碰不到。他連情人都拋下瞭,活著還有什麼盼頭?

不知不覺,車靠近瞭。在那座巨大的別墅前,張春梅停下車。她走到別墅大院門口,兩隻巨大的狗猛撲過來,汪汪直叫。張春梅嚇得腿軟,差點沒一屁股坐地上。她隻好往後退,離門遠點。過瞭一會兒,裡頭走出來個人,是年輕女人,看樣子,有點像保姆之類。她牽過狗,問春梅找誰。張春梅怕狗,怯生生問:“請問倪偉強倪教授在這嗎?”為瞭讓小姑娘聽清楚,倪偉強三個字她說得特別慢,盡量發音清晰。

“沒有。”

“郝奇勝呢?”春梅急中生智,說偉強同學的名字。

“先生今天不在傢。”

“我是你先生的朋友!”張春梅喊出來。

小姑娘瞅瞭她半天,還是打開大門,讓她把車開進來。

郝奇勝跟偉強是中學同學,大學讀的美術學院,學雕塑。正式發達,也就這幾年,國內許多城市的大型雕塑,都出自他手。賺到錢後,郝奇勝脫離體制,在牛蹄嶺上租瞭塊地,蓋瞭個莊園。這算他的別墅加工作室。張春梅停好車,腳踏在莊園的土地上。那種魔幻感更加強烈。兩棟別墅,一棟住人,一棟是工作室。院子呈長方形。頂西面,是一片栗子樹林。大院正當中,是兩個長方形的魚池。魚養得很密,擠來擠去的。

春梅一抬頭,小姑娘不知蹤影。她無所適從,又不敢亂走,隻好站在別墅墻根底下,東張西望。工作室裡走出來個人。遠遠看,一襲道姑袍子,丸子頭,仙風道骨。離近瞭,才發現是個中年婦女,胖乎乎的,跟道袍不太搭配。“郝老師現在不接活兒。”道姑先發聲。張春梅連忙說:“我是奇勝同學的愛人。”嚯,古怪的關系。那婦女眼珠子轉瞭一下,似乎聽懂瞭,點點頭。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