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又一個教學日,倪偉強準時出現在講臺上,開始講授他為本科生開的唯一一門課——密碼學。偉強給大哥大嫂打瞭電話,還給老太太買瞭她喜歡吃的蜂蜜蛋糕和桃酥。一切似乎都過去瞭。他自己不提離傢出走的事,其他人更不提,張春梅裝不記得——但她非常清楚,倪偉強的問題並沒解決。他是一個定時炸彈,隨時可能爆炸。她和偉強還睡一張床,跟以前一樣,兩個被筒。他依舊保留著那個習慣,從不跟她一起上床。他總是在她睡著之後,才偷偷上床休息。張春梅曾經問過,為什麼,倪偉強的解釋是,一起上床睡不著。

春梅苦惱,小說中電視劇裡形容夫妻或者情侶感情好,不都是用相擁而眠的場景。她不記得他們多久沒有相擁而眠。不過,偉強回來之後,春梅變得風聲鶴唳,即便早上床,她也睡不著。非得等到倪偉強上床,睡著之後,她才能慢慢入睡。這天,偉強上床,春梅翻瞭個身,把手伸到他的被筒,觸碰到他皮膚。偉強連忙躲開。春梅小聲道:“我又不是蛇。”偉強說:“睡吧。”

“怎麼瞭?”春梅問。

“沒怎麼。”他最怕她說這三個字。

“對我有意見,可以提。”春梅口氣賢良淑德。

“那事想好沒有?”

“什麼事?”

“好聚好散。”

“你什麼意思。”

偉強不耐煩:“咱們這日子過不下去,幹嗎非要折磨彼此呢。”

“你有什麼不滿意?”

“哪哪都不滿意。”

燈光下,春梅看著他緊皺的眉頭,憤怒,傷心,無奈。是,他是遇到瞭問題,他的問題原來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她。可她多麼委屈啊!春梅怕驚動老太太,壓著嗓子:“你還要我怎麼樣?你在外頭……”她說不下去,一說又提到周琴。提到周琴她心就痛。她自認作為太太,很合格。放到古代、現代、未來,都合格!

倪偉強道:“我沒說你做得不好,你做得很好,是個好女人,可這跟我們能不能過下去不是一碼事。真的,到這個年紀瞭,我們還有多少日子,面對現實,放輕松點,我說過瞭,離婚,不是因為我變心,沒有,沒變心,沒出軌,也不是因為作為妻子你做得不好。”

“不是出軌是什麼?你跟周琴……”

“她對我有好感,也是過去,現在什麼都沒有,我對她的感情,還不如對你百分之一。她更煩,在她面前我就是頭驢,被催著往前走。永遠是科研,永遠是項目。該變一變瞭。咱們還能活多久?為誰活?現在不是過去,吃飽喝足就滿足瞭。”

“媽都沒你那麼消極!”

“這不是消極,是面對現實。”

“除瞭周琴還有誰。”

“你說有就有吧。”偉強知道跟她說不通。

“行,這就承認瞭。”張春梅拿起枕頭,她的武器,“我就那麼難以忍受?!”還沒等春梅下手,偉強就抱著枕頭出去瞭。

摒除小三,事業成功,兒子爭氣,老婆溫良,倪偉強要離婚,這在誰看,都是不可理解的。春梅不得不向老太太“告狀”。老太太的意思是,拖一拖,過瞭這個年齡就好點。她勸春梅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嚴重。“跟你停經一個道理。”老太太打比方。春梅羞愧難當。不用說,偉強也找老太太做過工作。還把她停經的事暴露瞭。

王八蛋!

春梅盡量統一戰線,老三去閉關,她就把大哥大嫂拉到自己陣營。偉民立刻打電話把二弟罵瞭一頓:“好日子不知道好過!”偉強說瞭句我還要做實驗,掛瞭。他從來不把大哥當回事。二琥分析:“十之八九有人。”倪俊和紅艷得知,也很驚詫。倪俊感嘆:“有錢人有有錢人的煩惱。”紅艷白他一眼:“麻煩你讓我也煩惱煩惱。”

經過一通“圍剿”,倪偉強暫時沒再提離婚的事。他早就知道這事隻要一拎出來,必然受到激烈抵抗。

不是因為周琴。

他和周琴,早就井水河水,兩不相犯,他發現情人比老婆還糟糕,老婆為瞭名分,多少隱忍點,情人呢,索求無度,像一隻螞蟥吸在你身上,吃飽瞭還不肯收嘴。跟周琴這些年,倪偉強覺得自己對得住她,從博士到現在基本留校,可以瞭。可周琴似乎還在勇攀高峰,想要成為學界名流。他已經不想奉陪。

他前一陣老覺得頭暈,去醫院檢查,查出來腦子裡長瞭個瘤。位置不好,在腦幹附近。沒法動手術。醫生的意見是隻能觀察,如果不再生長,保守治療沒問題。如果持續生長,可能有生命危險。這話他沒跟春梅細說。說瞭她又咋咋呼呼。而且,在別墅的時候,他已經說瞭他生病。她不信。

倪偉強現在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對周圍的一切都不滿意,不滿意工作,不滿意傢庭,他覺得自己像被圈在籠子裡,迫切想要逃離。而逃離的第一步,就是離婚。因為偉強想來想去,這麼多年,對他束縛最大也最有韌勁,看似顛撲不破的,就是他和張春梅的婚姻。

就從最難也最容易的入手吧。

他對她早厭倦瞭。厭倦她的嘮叨,厭倦她的神經質,厭倦她的賢淑,就算他跟周琴不清楚她都能忍,這樣的女人多可怕!冷靜理性,擺明瞭吃定你,一輩子!他說實話,她當他是瘋子,還按照自己的邏輯來。比如,他說他想去印尼,換個名字,當酒店服務員。

這是實話。他就是這麼想的。人生下半場,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吹紅牌罰下,倪偉強下定決心換種活法。

倪偉強的突然變化,讓張春梅的生活來瞭個U形大轉彎,狼奔豕突,水漫金山。那感覺仿佛是打排球,對方不跟你吊小球,每次都是重扣,硬吃你,根本無解,春梅意識到,眼下跟偉強“講理”是不行的。他現在不講理,鐵瞭心大破大立,強攻不行,隻能軟磨。春梅認為眼下自己還有兩張牌可以打。一張是老太太。這麼多年,她陪伴老太太,不用說,老人是站在她這邊的。她知道偉強跟老太太提過,老太太不建議離婚。另一張就是寶貝兒子斯楠。就沖著這麼優秀的兒子,倪偉強也應該知足!基地班,碩博連讀,學習問題上沒讓他們費過一點心。做男人做爸爸,能有這樣的“不勞而獲”,夫復何求。

春梅知道,她和偉強的夫妻關系,長久以來都有問題。從周琴介入開始,她就想挽回、想表現,可是她越在意,事情越糟。她跟蹤、監視偉強,每次都被他破解。人傢可是搞密碼學的。她那點雕蟲小技,等於關公面前耍大刀。鬥到最後,倪偉強幹脆來個,手機不設密碼,隨你怎麼查看,跟蹤器就放身上,不去反偵察,他就擺明瞭讓她看到。

春梅甚至感覺,倪偉強希望她先受不瞭,先提離婚。春梅震驚。她不。她死守婚姻,死守尊嚴。從山裡出來之後,除瞭那天晚上,倪偉強沒再主動談離婚。不過,他給張春梅發瞭微信,表明自己願意凈身出戶。春梅沒回復。偉強繼續發消息:“你要的是一個過傢庭生活的丈夫,我不合適。”春梅考慮瞭一個下午,回復:“你多大瞭?現在離婚,老瞭誰照顧你?偉強,懸崖勒馬吧,女的比男的活得長,我們是有感情的,想想過去,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想想兒子,想想媽……”張春梅打瞭長長的省略號。倪偉強沒回復。春梅以為他被打動。還是文字有力量。

誰知跟著,偉強向大哥偉民提要求,希望大哥大嫂能接老太太過去住一陣。偉民當即同意,二琥不好拒絕。不過根據這一動向,二琥判斷,老二兩口子估計會正式開戰。來接老太太時,二琥問春梅:“沒事吧?”

春梅要面子,挺住:“沒事,是媽說想孫子。”

一聽就不對。老太太從來沒說過想倪俊。

“你啊,就是太賢惠。”

這也是錯。春梅哭笑不得。

二琥繼續:“男人得治,哪能由著胡鬧!”她揮拳頭。

春梅沒接話。大嫂說得沒錯,男人得治,可那得看是什麼男人。大哥那樣的沒本事的,你能治,偉強這樣羽翼豐滿的,怎麼治?男權社會,他們站在食物鏈頂端,他不治你就算不錯瞭。

春梅道:“過一天算一天。”

二琥道:“那女的夠厲害的。”

“什麼女的?”

“就那個……”二琥良傢婦女,當著春梅,不好意思說小三。

“沒有。”

“哦?”

“實事求是,是沒有。”

“那老二鬧什麼。”

“心情不好。”春梅這樣解釋。二琥表示無法理解。

同樣無法理解的還有周琴。倪偉強回來第二天,她就在實驗室找到他。她覺得倪偉強簡直變瞭個人,從前,他對科研充滿熱情,恨不得獻身;回來之後,佛系——倪偉強第一時間退出瞭黃河學者的推薦名單。

“到底怎麼瞭?”周琴痛心疾首地問。

“沒事。”

“她來找我瞭。”周琴不遮著瞞著。

“你多包涵。”

“我冤枉。”

“是,這事與你無關。”

“項目你不帶瞭?”

“不帶瞭。”

“原因呢?”

“換個活法。”

“是因為我嗎?”周琴把自己看得很重要。

“不全是。”

“那就有一部分是。”

“你別想太多,我們年齡不一樣,追求不一樣。”

“你什麼意思。”

“以後你有你的自由。”

“倪偉強!”周琴憤怒,“我去院辦舉報你你信不信。”

舉報什麼?性騷擾?周琴也昏瞭頭。

“別激動。”

“我逼過你嗎?要求過什麼嗎?我說瞭讓你跟你老婆離婚,跟我結婚嗎?!”

“都說瞭跟你沒關系——”倪偉強有點不耐煩。

“那為什麼?”

“你要的是一個合作夥伴,我現在不想做事。”

“人不能這麼自私!”

“想怎麼活怎麼活,我有這個自由吧。”偉強道。

“你活哪兒去?上天?!”周琴發起火來比春梅厲害。她跟偉強平起平坐,不用顧忌。

倪偉強想瞭想,苦笑道:“有可能。”

“見你的鬼去吧!”周琴急得冒傢鄉話,把實驗報告往桌子上一摔,走瞭。

在不理解倪偉強人生的突轉這個問題上,妻子和情人出人意料地達成瞭共識。實際上,在倪偉強“出山”之後,張春梅和周琴又見過一次面,兩個人竟然如姐妹般惺惺相惜。原因很簡單,她們被同一個男人“甩”瞭,他對她們完全不在乎,一門心思要過另一種人生。隻是,令周琴不解的是,另一種人生在哪兒?張春梅說:“說去印尼,換個名字,當酒店服務員。”周琴當場瞠目結舌。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提到瞭毛姆的名著《月亮與六便士》,倪偉強一定是學那個男主角。周琴非常肯定,倪偉強不久之前提過這本書,也表達過對男主角的敬仰。隻是,人傢是去塔希提島作畫,他倪偉強呢,去印尼酒店當服務員?人傢肯錄用嗎?莫名其妙。其次,兩個女人一致認為,倪偉強過去活得太壓抑,可能也是大爆發的大背景。張春梅向周琴講述瞭倪偉強青少年時代的故事,核心是,他們兄妹三個,老大天生腦子不好,平庸,老三叛逆,所以倪傢把全部希望都壓在倪偉強身上。他們死去的父親,生前最看重偉強,對這個兒子嚴格管教,寄予厚望,他的人生,從沒有踏錯一步(唯一的“錯誤”以跟搖滾女孩分手,奉母之命和張春梅結婚得到修正)。周琴則向春梅介紹瞭偉強在科研和教學方面的狀況,核心評價是一個詞:完美。兩個女人綜合全部因素,得出結論,很有可能是這種“完美”,壓垮瞭他。“還是要挽救。”春梅對周琴說。

“必須挽救。”周琴表態。

很奇怪地,她們倆似乎都更願意回到過去的狀態,一個做妻子,一個當情人,心照不宣,各取所需,相安無事。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