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草坪,茫茫然,一派翠綠。春梅想罵人,激動得很。二琥勸:“媽自己要來的,條件多好,舒舒服服,空氣也好,每個月八千呢!說實在的,我就是沒錢,我要有錢,巴不得現在就住進來讓人伺候我,春梅,人得跟著形勢走。如今的養老,就得社會化。”
春梅聲調都變瞭:“根本沒人告訴我!根本沒人跟我商量!”二琥委婉道:“大傢都以為,是你和老二商量好的。”
“媽不能住這兒。”春梅態度堅決。
“哎喲,錢都交瞭。”
“這是虐待老人。”
“這話怎麼說的。”二琥不解。
“我不同意!”
二琥拖著聲調:“春梅,清醒點,咱們對媽再好跟媽再親,也是兒媳婦不是?住養老院,是人兄妹仨的決定,咱能改變不?”春梅失落,愣神。二琥繼續勸,“我知道,你是覺得,傢裡有個老人,有媽在,你和老二中間有個緩沖,那躲得瞭一時躲不瞭一世吧?媽哪天要走瞭呢?不還是你們兩口子過日子。有問題解決問題,別耗。”
別看二琥平時咋咋呼呼,可這一席話,卻穩穩地敲在瞭春梅心上。沒有瞭媽,偉強搞不好會立刻跟她撕破臉。她弄不明白,倪偉強這一個大孝子,能接受老媽住養老院?哼哼,不用說,他是為瞭自己的狗屁自由,一個一個清除,把媽撥拉出去,再跟她張春梅離婚,然後進入自由王國。春梅不甘心。她當著二琥的面,給偉貞打電話。倪偉貞正跟杜正陽討論劇本。
“老三,媽送養老院瞭。”春梅口氣急切。
“知道,條件挺好。”
“你同意?”
“同意。”
“這跟地獄有什麼區別?”春梅譴責,“老三,你是在助紂為虐知道嗎?”
二琥在旁邊直皺眉。
電話那頭,偉貞道:“二嫂,我理解你、同情你,也站在你這邊。不過你和二哥的問題,媽幫不瞭你們。還是得你們自己解決。媽這事,客觀說,那地兒不錯,二十四小時有人照顧,有專業的醫師、護理師,比在傢還舒服,安全。”
“哪個孝子賢孫會把自己親娘丟到一個她誰也不認識的地方!”春梅淒厲地說。
電話裡聲音暫停,過瞭兩秒,倪偉貞才說:“二嫂,媽現在就算在傢,我們都圍在她身邊,她也是誰都不認識。她都不知道我是她女兒,她是我媽!她不認識!二嫂,接受現實吧。”
如果不是老太太病癥逐漸嚴重,倪偉強恐怕還無法下定決心把媽送進養老院。張春梅曾經認為,老太太生病,這個傢更需要她。偉強的看法恰恰相反,老娘得瞭癡呆癥,幾乎不認人,那為什麼還一定要春梅伺候呢。高級養老院,無論是人員配備還是基礎設施,都更能護理好一位這樣的老人。他召集偉民、偉貞商量,宣佈瞭自己的決定,他願意出錢,偉民自然同意,他詳細解說瞭高級養老院的關懷,說服瞭偉貞。春梅還沒回來,老太太就搬瞭新“傢”。第一天,老太太還算滿意,第二天,她已經在護理員的引導下,積極融入老人群體瞭。從養老院出來,倪偉強開著車,漫無目的在城市裡遊走。送走老媽,偉強突然有種四大皆空之感,對上負責,兒子也長大瞭,等離瞭婚,他剩下的人生,就完全屬於自己。天地茫茫,倪偉強忽然不曉得該去哪裡。
午夜一點,他走進電影院,看瞭一場漫威超級英雄電影,坐在幾對小情侶後面。他已經過瞭相信英雄的年紀。這麼多年,在別人眼裡,他就是英雄,事業有成,有老婆、有情人,可到瞭這個年紀,他還是忍不住失落。時間,還是時間,一切問題的答案,都是時間。倪偉強覺得自己像是卡在人生道路的中間,青春已經浪費,再往前走,似乎看不到還有更好的風景。這種感覺糟透瞭!如果時間能倒退二十年,倪偉強一定不會選擇這條路,不選加密行業,不選現在的老婆,他要去踢足球,哪怕中國足球永遠沖不出去他也不在乎。
朱院長,他的朱師兄給過他一記當頭棒喝:“你以為你辭瞭職就能過得更好瞭嗎?倪偉強,你多大瞭?別做傻事!”呵呵,他多大瞭?他自己都不想面對,他是個滄桑的男人,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靈魂無處安頓。不過最後他還是聽瞭師兄的話。不辭職。但,婚是要離的。他覺得自己跟張春梅,確實過不下去。他倆對人生的看法、追求,天差地別。
中介公司小會議室裡。穿工作服,脖子前掛著工牌的小姑娘,一邊在小本子上寫寫畫畫,一邊念念有詞,時不時抬頭,瞧坐在她身邊的倪偉民一眼:“大叔,給您算算,一居,53.08平,總價282萬,頂層24層,網簽價253萬,貸款164萬,首付118萬,百分之一的契稅,是25300元,土地出讓金829元,這兩項總計26129元,信息服務費76140元,評估費600元,再加上80元的工本費,總價2922869元。您先付1282949元就可以瞭。”
偉民頭皮發麻,不說話。他沒法再問——還有更便宜的嗎?這就是最便宜的,頂層,西戶,一居。想要更便宜,那就得再偏僻點。偉民不想兒子離他太遠。房子房子房子……倪偉民不明白,這些個磚頭瓦塊,怎麼仿佛一夜之間,變得價值連城。他買不起,吐瞭血也買不起。或者吐血買瞭,他立刻跌入赤貧。他現在住的,還是國營飯店當初分的房子,兩大間,切成三間。幾輩人蹲在裡頭。早就說拆遷,可一直沒動。倪偉民曾巴望著,如果拆遷,他能換兩小套。自己住一套,給兒子一套,正好。可眼下,兒子結婚,媳婦生孩子,添丁進口,逼著他擴大住房面積。不買也得買。隻是,錢呢?
一路沮喪。偉民在路邊隨手抽瞭跟狗尾巴草在嘴裡嚼。到傢,二琥故意問他:“怎麼樣,定瞭吧?”
“不行,房子不行,朝西。”
“得啦!跟我還裝,方圓十五裡,哪間行哪間不行,我能不清楚?你就是舍不得錢!”
偉民憋氣不吭。
“我可跟你再說一遍,別找我借錢,你錢花光,以後生病害災,別禍禍到我。”二琥嚴肅地說。這麼多年,在錢上面,倪偉民和吳二琥各管各的,各存各的,他們達成君子協定,以後老瞭,相互不打擾。不過好在,這麼多年,老倪傢也沒存到多少錢,兩個人的存款,基本持平,因此,勢均力敵。可一旦買房,那就不一樣瞭。倪偉民現在明白瞭,如果想要買近點的房,沒有二琥的幫忙是不可能的。可是,二琥又三令五申不肯幫。偉民道:“你不是媽?生的不是你後代?你一個子兒不出,站在幹地方,以後你老瞭,孩子也不管你。”
二琥哼哼:“咱兒子什麼樣,你不清楚?我是他媽,他是我生的,三歲看老,我就沒指望他。何況現在來瞭個兒媳婦,歪帶歪跑。以後老瞭,我跟媽學,住養老院,再過個十年二十年,肯定服務更好,更發達。兒子孫子,偶爾來看看我就成。沒要求。”
偉民道:“遠的別扯!你就說紅艷生還是不生?”
二琥說:“她敢不生!幹什麼,謀殺!”
“你這是耍無賴。”
“你是死腦筋?近的不行,不會買遠的?”二琥瞥他。倪偉民不想討論這問題,隻說再看看。倪二琥道:“我跟你說一句,我買瞭個保險,一年三萬,買十年,不能斷。”偉民著急:“胡買!那不都是騙子嗎?!”二琥指著他:“聽聽,落伍!這等於存錢,我買的大病保,萬一生瞭大病,人傢直接給七十萬。看病錢就有瞭。”
“生什麼大病?不是有醫保嗎?”偉民驚詫著,“還有這樣的?咒自己生大病?”
“跟你說不明白,反正一句話,你動不瞭我的錢,也別想動,都是有數的。”二琥說著,轉換話題,“喂!媽去養老院,老二媳婦都不知道。”
“這個老二!”偉民提起二弟就皺眉。他認為偉強最大的問題,是不知足。
二琥繼續:“春梅擔心,媽不在傢住,她跟老二沒瞭緩沖,沒瞭共同點,沒法過。”
“還要什麼共同點,不是有兒子嗎?”
“兒子不在傢。”
“咱兒子在傢,我跟你有共同點嗎?不也照過?”
“別扯我!人傢是有錢人,跟咱能一樣?人能作,你能嗎?哼哼,有兒子怎麼瞭,那全天下有兒子的都不離婚?”二琥搶白。偉民一生氣:“隨他去吧!”
年輕的時候,二琥身體挺好,幹工學農上山下河,她從沒落後過,可有瞭點年紀,尤其是四十多歲之後,二琥明顯感覺身體不如以前,有一回,她還突然心臟不適,被120拉到醫院去。倪俊說她:“少打點麻將!”偉民點出:“缺乏鍛煉!”可二琥卻堅持認為,身上的這些不痛快,都是月子裡落下的,屬於“工傷”,老倪傢應該補償。過瞭四十五歲之後,高血壓、高血脂、冠心病,她全有。“窮病。”她自己這麼評價。偉民說:“這不是富病嗎?”
“窮病。”二琥道,“窮人,沒法保健,才落下的病。”
“誰攔著你鍛煉瞭?管住嘴,邁開腿,你不懂?”
“兩碼事!”二琥吵吵。自退休後,麻將一直打,身體每況愈下,後來麻將桌上小姐妹告訴她要買大病保,她剛開始比較抵觸,但參加瞭業務經理的幾次“答謝宴”後,便開始積極為自己的老年生活打算。她買的這個保險,是大病保,隻要她生瞭大病,就能賠付。二琥覺得自己買這個保險,是亡羊補牢,紅艷是個白眼狼,她認定瞭。兒子是親兒子,可本事能耐就那麼大,是個窩囊孩子,再加上個太有主意的女人給吹枕頭風,二琥不指望他。所以,在買房子的問題上,二琥堅決不出血。近的買不起,那就遠的。
晚上睡覺前,二琥做偉民工作:“你以為你買瞭,咱兒子真去住嗎?上班單程兩小時,怎麼弄?”頓一下,又說,“你還不明白,這就是給紅艷買個安全感,她掉下來一塊肉,也讓咱們出點血。”
偉民坐起來:“買遠點?”
“隻能遠點。”二琥說,“而且有一點,誰出錢,寫誰名字。”
“那她能幹?”
“怎麼不幹?”二琥道,“徹底白占?她生孩子也不是為咱們生的,那是她兒子女兒,咱們隻是鼓勵。”
偉民又躺回去,仰面朝天,看天花板。
“我跟你說,你最好也買個大病險。”
“我沒病!”
“真有病就晚瞭!”
偉民轉過身,屁股對著她:“真到那天,我就在吊扇上搭根繩兒!一瞭百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