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晚上遛彎出車禍,沒救過來,雜志社群龍無首,張春梅臨危受命,代為主持大局。領導找她談瞭幾次,春梅堅決不做正職。領導語重心長:“張老師,該挑大梁的時候,還是要挑。”春梅反復推托,理由是:孩子現在關鍵時期,再過兩年,她可能都要提前退;傢裡老人有阿爾茨海默病,少瞭她不行;而且她張春梅也不能擋瞭年輕人的道兒。她可以當副手,繼續送年輕人一程。
領導沒辦法,不能強按頭,考慮來考慮去,隻能讓一個積極競聘、很想進步的女同志坐主編的位子。背後,領導少不瞭說幾句不痛快的話:“現在的老同志,不肯擔責任,小呂不比她負擔重?孩子才上初中,也離婚瞭,也有媽要伺候,照樣幹!”
其實,春梅真正不願意幹的原因有二,總結起來,就是:內憂外患。傢內,她跟倪偉強關系處成這樣,她看他是鐵瞭心不想“裝”下去。尤其是老太太癡呆過後,偉強“變本加厲”,死活要掙脫出去。傢外,那個想要做主編的呂某人,野心一貫有,上次主編競聘,她就參加瞭,隻是不敵老主編樹大根深,敗下陣來。結果老主編出意外,她機會來瞭。春梅認為自己不能擋著人的路。好,就算她張春梅咬牙做瞭主編,這個呂某人,鐵定不配合,到時候她工作難做,等於給自己頭上頂個火爐。不如高姿態讓給她,自己還做常務副主編。賣瞭個人情,又不用擔責任,兩全其美。而且說句實在話,張春梅也覺得這主編不好當。文章質量年年下降,同時下降的還有發行量,上頭想抓,又無從抓起,都看手機,誰還巴巴地買你雜志。讀者都是些老年人。這份雜志,隻能說還有個門臉,堅守著陣地,有點負隅頑抗的意思。她張春梅幹嗎要接這燙手山芋。
攘外必先安內,當務之急,是緩和與偉強的關系。張春梅明白,對於一個女人,尤其是她這個年紀的女人來說,傢好,她就好,傢破,她也沒有好果子吃。這段時間,她綜合分析瞭偉強的情況,她認為那隻不過是他作為一個中年男人的短暫叛逆。過瞭這段,估計天就晴瞭。雖然她停經瞭,可春梅認為自己的更年期比偉強來得晚,也更有承受力。倪偉強說瞭,自己有病,可查來查去,醫生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是,半年前,偉強就總說自己背疼。去紮針灸,無效。去照腦部CT,好像也沒照出東西。醫生隻是說,偉強的腦溝部位,似乎跟一般人長得不太一樣,但不影響腦部功能。春梅的理解是:異人異象。倪偉強能走到這個位置,努力不可少,天賦也是必需的。
這段時間,春梅跟朱院長和周琴還保持聯系,因為倪偉強,他們竟然成瞭小聯盟。朱院長是為瞭挽留人才,院裡沒有偉強這樣的中青年優秀學者鎮著,學科都有可能降級。春梅和朱院長一致認為,偉強就是一時糊塗。
倪偉強也有些為難,從山裡出來之後,當他看到那麼多學生還等著上他的課,略微動搖。雖然,他的人生觀已經搖搖欲墜。他最好的朋友上吊自殺,他自己生病,每天情緒都很糟,不想工作,討厭自己的傢庭,討厭妻子的關心管束,他迫切想要換一種活法。隱姓埋名,從頭開始,泯然眾人。他不願意再背負那麼多期待。如果明天就死瞭,偉強覺得,他這一輩子太不值。因為他好像自從生下來,就是為瞭滿足別人的期待而活著。他做不到像偉民那般認命,也做不到像偉貞那樣不認命。他糾結、痛苦,這種感覺在他快五十歲的時候達到頂峰。青春過去瞭。未來沒有盼頭。他感覺日子沒意思。
周琴比春梅快一步。她慢慢理解瞭偉強。
“給他點時間。”周琴勸春梅。
春梅捏著吸管:“現在不是我不給他時間,是他不給我時間。”
“你把我都感動瞭。”周琴又說。唔?春梅看著她。這個她忍瞭恨瞭多少年的情敵,現在兩個人竟然能坐在咖啡廳裡談天,仿佛兩個醫生在商討治療方案。
“你是真愛他。”
“有什麼用?”
“要是分開一段時間呢?”周琴說。春梅腦子一蒙,這種“辦法”是她沒想過的。反其道而行之。欲擒故縱。但一轉念,春梅又不敢冒這個險。他要離,你同意,他立刻走瞭不回來瞭怎麼辦。春梅沉思。
周琴說:“怕什麼,你有兒子,還帶著婆婆。”
兒子倒是切不斷的聯系。但春梅還是害怕。
“我馬上去加拿大。”周琴又說。
春梅驚詫,問她去做什麼。
“申請瞭訪學,項目帶過去,兩個學者一起做,”周琴笑笑,“地球沒瞭誰都照轉,沒瞭我,學校照轉,沒瞭倪教授,項目也得照轉。你也得轉。”
轉。轉吧。
系統通知開會,培訓,新任主編一定讓春梅去。培訓地點在山裡,封閉式管理,一去五天。春梅推托,說傢裡有老人,走不開。呂主編說:“有困難想辦法解決,老同志更要以身作則。”春梅說:“多給年輕人點機會。”呂主編說:“這次培訓,是專門針對副主編以上人員的,要求提高政治素質。你去最合適。”她開始稱呼“你”,不說春梅姐。
春梅氣得頭頂冒煙,她高風亮節,擺高姿態把位子讓她。她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卻燒到她頭上。擺明瞭是自己想偷懶!可是,人傢現在是主編,你是副主編,官大半級壓死人,春梅隻能從命。她開始後悔自己沒當主編。回到傢,把這事跟偉強“稟報”。倪偉強不以為意,好像有她沒她一個樣。“媽請大嫂照看幾天。”春梅建議。偉強唔瞭一聲。“有什麼情況,隨時打電話給我。”春梅又說。倪偉強說瞭句“知道”,沒再講話。
張春梅收拾好東西,又給二琥、偉貞打瞭電話,便開車進山。張春梅感到安慰的是,偉強沒辭職。她認為這對兒子未來的學術道路是有利的,一是經濟支持,二是人脈支持。
從小到大,斯楠跟偉強不算親。那幾年,偉強滿世界訪學、訪問、授課,是春梅把兒子帶大。偉強的浪漫事件,發生在倪斯楠小時候。孩子聰明,老媽不說,他也心知肚明。他討厭爸爸,心疼媽媽。他最怕聽到老媽說“他就算再錯,也是你爸,咱們還是一個傢”,還有“我保持完整傢庭是為瞭你”。春梅始終認為,單親傢庭的孩子會受歧視,將來在婚戀市場上也會被挑毛病。春梅不願意拖兒子的後腿。可是,倪斯楠壓根不這麼認為:第一,他覺得如果父母感情破裂,就應該離婚,不用考慮他,他能接受;第二,他不認可單親傢庭完敗於婚戀市場的論斷,也不認可老媽所謂的,找對象就要門當戶對。半年之前,倪斯楠在打遊戲時認識瞭一個河北邯鄲的女孩。兩個人戀愛,但一直沒見面。斯楠在西部,女孩在廊坊。他們打算趁寒假在北京見面。斯楠就說,是去新東方報瞭個英語班。計劃還沒實施,春梅知道瞭,她用小號瀏覽斯楠的QQ空間,發現瞭問題。
逼問。斯楠交代。春梅一力打散,堅決不允許斯楠和女孩見面。為瞭掐滅小火苗,張春梅還在電話裡跟女孩進行瞭激烈交鋒。她得到的答案是:幸虧沒讓兒子見她!現在的女孩!不得瞭!幾句話,差點把她這個老江湖都駁得啞口無言。這樣的女孩做兒媳婦,隻會害瞭兒子!
春梅哭,鬧。斯楠心疼媽媽,終於揮淚斬斷情絲。這麼多年,他曉得媽媽苦、難、不容易,因此,這次保研,他沒選外保,而是求穩妥,保本校碩博連讀,他想讓媽媽省心。春梅也知道孩子的心,因此,這次偉強鬧離婚,她更覺得是偉強不懂事——孩子那麼小,都知道為這個傢添磚加瓦,他卻搞破壞!
培訓到第二天,春梅不放心,下瞭課,她還是開瞭三小時車回傢。偉強在照顧老太太。“不是說不回來嗎?”偉強問。春梅說有個材料要拿。偉強在給老太太洗腳,老太太坐在那,迷瞪著。洗完瞭,倪偉強用幹毛巾把老太太的腳包上。又拿來薄被,給老太太蓋上。張春梅在一旁瞅著,又是暖心,又是失落。暖心於母慈子孝的場面,失落於老太太沒瞭她,似乎也能過,沒準還過得更好。不過,春梅很明白,她對老太太的感情,不光是因為她是偉強的妻子,就算他們離婚,她離開這個傢,她也還是把她當媽。她願意給老人養老送終,發自內心地。誰讓當年婆婆對她有恩,老太太如果不搭救,她等於是個孤女,還不曉得在人海中漂蕩到什麼時候。人,要知恩圖報。
好不容易,五天培訓結束。調整一個禮拜,呂主編又把她叫到辦公室。文件一推,又是個培訓。春梅傻瞭:“小呂,別總逮著一隻羊薅毛。”口氣很不客氣。這個時候,春梅不能服軟。呂主編做工作:“張老師,這可是個機會,多少人想去去不瞭,這是吹風會,非常重要。”春梅道:“我去不瞭。”呂主編換瞭副口氣:“這是工作!”張春梅坐瞭幾秒,對峙,然後,起身走瞭。
脾氣可以耍,工作還得做。這次“吹風會”,春梅還是去瞭,又五天。姓呂的屢次為難她,春梅明白,她不是跟她有仇,是跟她的資歷、位置有仇,殺雞儆猴,如果她張春梅都被拿住,底下的小字輩,誰還敢不聽話。那麼,呂某人接下來的工作就好做瞭。這也是攘外必先安內。春梅不打算抵抗,反正,她的心思也不在工作上。隻是,再次跟偉強打招呼,春梅有點不好意思:“還得出去幾天,媽你多照顧照顧。”
偉強道:“我媽我當然會照顧。”
春梅解釋:“我也不想去,實在沒辦法。”
倪偉強並不打算聽她的解釋。他從重點項目上退下來,新學期,他不帶研究生,隻給本科生講課。狀態像老年人。春梅不問,隻要他不提離婚,由著他折騰。她相信,他是孫猴子,她就是五指山,最後的最後,勝利一定屬於她。
培訓地址這次在南面,也是三小時車程。有瞭上次的經驗,這一回,春梅中途沒回傢。等培訓完成,最後一天,張春梅開瞭三小時車,晚上到傢,卻發現偉強不在,老太太也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