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傢客廳裡。倪俊站在那,春梅在他旁邊,催促著:“進去。”倪俊往臥室挪。趕巧慶芬也從裡頭出來。她換上笑容,朝春梅微微點瞭點頭,又對倪俊:“你先回去,明兒我帶紅艷回去賠罪。”倪俊忙不迭:“媽——”他不認為紅艷犯瞭多大的“罪”。春梅道:“紅艷媽,小孩子吵架、賭氣,沒什麼賠罪不賠罪的。”慶芬擺擺手,又朝倪俊揮瞭揮。倪俊瞅瞅春梅。春梅見慶芬態度堅決,也說:“小俊,你先回去,她娘倆在我這兒,放心。”倪俊隻好打道回府。
春梅自己一肚子事,她覺得紅艷媽一來,事情似乎變得有點復雜。她後悔摻和進來。次日紅艷回倪傢,她萬不能再跟過去,一不小心就落一身不是。倪偉強去南昌講學,過幾天回來。他不回來,不去養老院簽字,人傢不放人,老太太接不回來。張春梅去養老院看過婆婆兩次,每回,老太太都拽著她的手不撒。她更加確信,媽在養老院過得並不愉快。去之前,眼睛裡還有點活氣,去之後,全成死魚眼,整個兒一塊木頭疙瘩。
單位裡也是一堆事。新上任的主編呂某,非要趕潮流,做什麼微信公眾號。倒是攏瞭兩個小編輯在幹,可要春梅當總負責人。每日推送,還要求大傢都轉發到朋友圈。主編有潔癖,推送內容但凡有一個錯處,就拿春梅是問。春梅反復說,自己年紀大瞭,對這些年輕人關註的東西不瞭解,不擅長,她還是拉選題、看紙稿。可主編一句話,“老同志也要與時俱進”,就生把春梅摁住,隻能幹。就好比這天,慶芬和紅艷在她傢借住,她也顧不上招呼,忙著組織小編輯做一個什麼大獎的專題。寒暄兩句,春梅就回自己屋。
小客房裡,紅艷坐在床沿子生氣,她媽剛才的話她聽到瞭。賠罪?她犯瞭哪條天條。慶芬教育女兒:“別這麼硬邦邦的,女孩子傢,柔軟一點,退讓一點,要以退為進。你打孩子,你理虧,人能揪住你這小辮兒一輩子!”
紅艷撇嘴:“照這麼說,我就該乖得跟個綿羊似的,讓幹嗎幹嗎,讓生就生,四個五個七個八個,一點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一點不能有自己的追求。”
慶芬坐下來,靠近女兒,壓低聲調,她不想讓春梅聽到她娘倆爭吵:“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追求,那也得看什麼時候,你現在年紀不上不下,你可能覺得,沒瞭這胎有下胎,但我告訴你,人不能作!流產有風險,誰能保證流瞭之後還能開張。媽是過來人,媽生你的時候也不年輕瞭,再過幾年,你就能體會到生孩子這事,宜早不宜遲。”
紅艷反駁:“媽,女人的宿命就是生孩子?別跟我說,這就是人生的意義,全部?”
慶芬甩開女兒的手:“我不跟你辯,反正這胎,我哪怕租房子,也看著你生。”
紅艷悲愴:“媽,你怎麼就不明白我的心呢,我要幹事業,我要買房子,不光是為瞭我自己,我是要咱娘倆在這裡有個自己的傢!不會被人趕出來,完完全全屬於自己,哪怕遇到再大的風浪,頭上也有片瓦遮著!叔沒瞭,我得照顧媽,我得給媽好的生活,媽,我知道,你說不想來這兒,都是騙我的。你就一個女兒,你不跟著女兒過跟誰過,難道跟老傢那幾個混蛋!媽,我也要臉面,我不要老傢那幫人說,你劉紅艷沒本事,老頭子沒瞭你不把老媽接過去。媽,不是女兒固執,生瞭這孩子,三年五載脫不開身,我還怎麼奮鬥。”
“你媽能等……三年五年八年十年!我等!”慶芬顫抖著,鼻涕冒出來。紅艷一把摟住媽媽,也哭瞭。慶芬喃喃,還是那句話:“別犯傻……生下來吧……”
這一夜,仿佛開戰前的古戰場,荒荒涼涼。倪俊帶消息回來,說丈母娘來瞭,偉民二琥兩口子心裡也打鼓。
二琥說:“搞不好,這事會鬧大。”
偉民發愁:“人來瞭再說。”
“她要是要房子呢?”
“說瞭,買。”
“你倒大方。”
“春梅不是說瞭。”
二琥撇嘴:“那是最壞情況,誰還真能到法院去。”
“就當為孫子。”偉民決斷。
二琥把燈關瞭,看著窗外的月亮:“我可跟你說好,保險你也不買,以後要病在床上沒錢治,你自己受。”
“放心,不拖累你。”說完,偉民沉默。從呼吸裡都能感覺到落寞。他一失落,二琥又覺得好像對不起人似的。
“說著玩的!”二琥道,“你管我,我管你,知道瞭吧,到最後,靠來靠去能靠誰?還是靠老伴!你就巴望著我身體好點,將來能給你端屎倒尿。”
“怎麼不說是我給你端屎倒尿呢。”偉民又來精神。
“你摽得過我?”
“你胖,我瘦。”偉民強調。
“有什麼關系。”
“有錢難買老來瘦。”偉民狠狠擰瞭二琥胳膊一把。
次日,慶芬果然“押送”紅艷回婆傢,一進門,態度就虛下來,一個勁說對不住對不起,弄得偉民、二琥不好意思。吳二琥原本準備好的幾句風涼話,也生咽瞭回去。紅艷對老媽的“低姿態”不滿,這事就算不妥當,那也是兩方都有錯,一個巴掌拍不響,怎麼瞧著好像全是她錯。即便是戰略戰術,這麼弄,也有點過。
倪偉民道:“親傢,還勞您來調解,實在對不住,房子早就說買,沒看好,這才看到一處合適的,您來得正好,明兒一起去瞧瞧,合適咱就定。”慶芬不好意思地笑笑,對二琥,也對偉民道:“親傢,我不是來催房子的。”偉民連聲說知道知道。慶芬又說,“過去,哪個兒媳婦不跟婆婆住好多年,再說我看這屋挺寬敞,將來生瞭孩,我離得遠,還得勞煩親傢多帶。不過我也是隨時待命,等待召喚。”說著,又看倪俊,尋求認同似的,“兩個人在一塊,相互包容,隻要心寬,不要屋寬,給你個豪宅,也隻能睡那麼三尺大的地方。”
二琥笑道:“親傢是明白人。”
慶芬轉頭對紅艷:“艷兒,跟公公婆婆賠個不是。”
劉紅艷扭扭捏捏上前,她在心裡罵“我有什麼不是”,可面場還得顧,她聲音不大不小、不卑不亢:“爸,媽,對不起。”二琥哎呀叫一聲,好像此前積累的全部不滿,都隨著紅艷的這聲道歉煙消雲散:“誰年輕時沒犯過錯,知錯能改,就是好孩子。”
偉民對倪俊:“給你丈母娘賠個不是。”
倪俊正要說話。二琥攔阻:“哎呀行啦,一傢人,賠來賠去的,多大錯兒?坐牢的罪?”
偉民為顯一傢之主的威嚴,說:“他是丈夫,沒關註好妻子的情緒,就是錯。”
二琥搶白:“我這半輩子下來,也沒見你關註我情緒,那你也錯。”偉民見老婆鬧得實在不像話,在慶芬面前沒面子,臉氣得發白。慶芬調解:“什麼對對錯錯,一傢人,不分!中午我請,親傢母,你挑地點。”偉民過意不去,連忙說中午他請客。
午飯過後,一行人往美蘭湖去,車限行,倪俊說叫車,二琥又嫌人太多,一輛車坐不下去,擠到紅艷也不好。慶芬協調:“坐地鐵,正好考察考察出行線路。”不坐不要緊,一坐上地鐵,幾個人表情都漸漸有點嚴肅——太遠瞭,從市區到美蘭湖,要轉三趟地鐵,慶芬開始為女兒的身體擔憂,站得實在太久,偏地鐵裡人滿為患,一個座位也沒有。二琥出馬,對一個坐在黃色專座的小姑娘道:“能不能讓個座位,這有孕婦。”小姑娘盯著紅艷的肚子看瞭看,又看看二琥,道:“我也是孕婦。”二琥著急:“不是,你才多大你孕婦,這不是睜著眼說瞎話嗎?這是老弱病殘孕專座,我們就是老弱病殘孕……”偉民皺眉。倪俊連忙過來勸阻。慶芬也跟著勸。二琥還在發火。紅艷道:“媽!我站著行!沒那麼嬌氣。”
出瞭地鐵還得坐三站公交。慶芬和紅艷願意等,偉民實在過意不去,讓倪俊打車。十字路口,往東是座大橋,倪俊站瞭幾分鐘,沒有出租,叫滴滴也沒車來。地鐵剛通沒多久,配套設施還沒起來。有個黑胖的青年人湊過來,問要不要坐車。偉民道:“不坐。”
“到哪兒?”
“美蘭湖。”二琥說。
“二十五,一車拉到。”
眾人動心。二琥說不夠坐,黑胖子非說自己車大,過馬路看看就是。二琥還價:“二十。”黑胖子求饒:“姐姐,您這五個人,一個人五塊,坐公交還兩塊呢。”二琥被說得不好意思,招招手,讓黑胖子帶路。車還算大,但擠五個人有點多。最後商定,偉民在原地等公交,其餘四個人先過去。二琥胖,大傢讓她坐副駕駛,慶芬、紅艷和倪俊後排安置。開車瞭。二琥叮囑:“有孕婦,開慢點。”黑胖子自鳴得意:“放心吧大姐,我這十幾年的老司機,”又故意放慢,“給您開得慢慢的,比坐轎子都舒服。”悶在一個小空間,幾個人實在無聊,便聊起美蘭湖附近的發展。黑胖子一通吹,說得好像美蘭湖是他傢蓋的一樣。慶芬、紅艷原本對這荒郊野地有點失望,聽司機這麼一說,似乎希望又膨脹起來。進小路,車盤旋而上,拐瞭個彎,要過鐵道。二琥連忙說:“慢點!”司機得令,仿佛是個走鋼絲的人,立刻放慢車速,兩個輪子慢慢軋過去,穩,穩,還是穩,待後車輪脫離鐵軌,二琥誇:“老司機老司機!”黑胖子有點得意,沒註意前路,偏碰到個減速坡,車子嘎達顛瞭一下。二琥兩手支棱著,好像雜技演員保持平衡,喉嚨中發出啊的一聲,連忙轉頭,對紅艷,萬分關切地:“我的孩,沒事吧!”紅艷兩手托著小腹,笑得柔和:“媽,哪能那麼嬌氣。”倪俊屁股挪瞭挪,摟住紅艷。慶芬也笑,問司機快到瞭吧。黑胖子連聲說馬上,下個路口就是。四個人下瞭車,倪偉民竟然已經在小區門口等著。黑車開得太慢,倪偉民等到公交,走另一條道,反倒“捷足先登”。走近瞭,二琥見偉民表情木然,上前打他一下:“帶路!”
倪偉民還不動,滿臉驚愕,視線呈四十五角朝下。眾人不解,隻好順著他的目光尋覓。卻見劉紅艷腿內側兩道紅流。紅艷低頭,率先叫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