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偉強出去就沒回來。

偉貞問春梅:“二哥晚上不回來住?”

春梅很自然地回答:“有個大項目,連天加夜幹,沒他不轉。”

偉貞當然不信。她隻勸:“二嫂,你也別太賢惠。雖然我跟二哥親,但這麼多年下來,別人不清楚,我都明白,隻有二哥對不住二嫂的,沒有二嫂對不起二哥的。媽這次,更是感謝二嫂。真的,女人,本來就不容易,多為自己考慮。”

偉貞一番赤誠,春梅被說得有點不好意思,連忙掩飾:“沒那麼嚴重,都是夫妻,應該的。”

“周琴出國瞭。”偉貞突然提起。

張春梅心裡咯噔一下。老三還認為偉強跟她有什麼。

“你哥跟她沒什麼,就是同事關系,別冤枉人傢。”

“嫂子——”偉貞決心提醒到底。

疊好衣服,放進櫃子裡,春梅轉身:“過去有,現在斷瞭。”偉貞一愣。二嫂都知道,真偉大,深不可測的二嫂。手機振動,張春梅怕驚動老太太,躲到廁所裡接,是斯楠來報平安——回來後,春梅要求斯楠每天至少一通電話。講完,春梅回來,問偉貞:“你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工作,生活。”

“工作正常,生活照舊。”

“那個導演呢?”

“大嫂說的?別的本事沒有,就舌頭長。”

“不是你大嫂,媽說的,你忘瞭,媽還認得我。”

偉貞想瞭想,問:“二嫂,如果你是我,到瞭這個年紀,還結不結婚?”

“結啊。”

“那麼肯定。”

“總得經歷一次。”

“找個老頭子?伺候著。”

“這可說不好,生死的事,閻王爺管著。”春梅道,“不過得分人,得找對你好的。”兩個人又聊瞭一會兒,都覺得累瞭,各自洗瞭澡,歪在床上準備睡覺。偉貞還在說話,春梅讓她小點聲,這個時間段吵醒老太太,估計得鬧一夜。偉貞笑:“她不睡我就得伺候,弄得我的生物鐘也有點顛倒。”春梅瞇瞭一會兒,也睡不太著,又不想說話。偉貞道:“二嫂,我給你讀詩。”

都是文學科班出身,姑嫂倆都有點雅興,再往前推十幾年,兩個人真一起讀過詩。春梅說瞭聲好:“上次讀詩,好像還是懷斯楠的時候。”回憶漫長。偉貞笑:“那你可得謝謝我,我一讀詩,就有好事。”

春梅換瞭個姿勢,吉祥臥。倪偉貞躡手躡腳去書房抽瞭本詩集。春梅一看,是杜甫的。本想讓她換換。老不讀杜甫,傷感。春梅忍不住警告:“你可別給我讀‘國破山河在’。”偉貞說那不能。春梅又叮囑:“‘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也不行。”

“放心吧。”偉貞打包票,隨手翻開,她笑道,“這隨機的啊,跟抽彩票似的。”她學現代文學,對古代文學不太懂。開始讀:“《贈衛八處士》: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兒女羅酒漿。夜雨翦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春梅聽得泫然,這個老三,選來選去,比“親朋無一字”還糟,幾乎跟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齊平。

“哎呀。”偉貞突然輕叫瞭一聲,慌忙往廁所跑。過瞭一會兒,她打電話過來,還是小聲:“二嫂,拿個那個過來。”春梅領會,老三要衛生棉。傢裡現在已經沒這東西:“用完瞭,我下去買。”

“不用不用。”偉貞在電話裡說。她在廁所抽屜的犄角旮旯裡翻到一片。一會兒,又來電話:“二嫂,你來看看。”春梅連忙過去。硬著頭皮瞅瞅,老三的月經顏色有點不對,發褐。春梅問:“是不是炎癥?最近有性生活嗎?”口氣像醫生,問得也直接。偉貞掩蓋,一臉無辜,說沒有啊。

第二天一早,兩個人帶老太太一起去醫院瞧病,老太太拿藥,倪偉貞做檢查。她一個人進去,一個人出來,進去的時候,心情忐忑,為病,出來的時候,心情更忐忑,為人生。她的病癥是:因卵巢分泌的性激素水平比較低,導致一小部分子宮內膜繼續脫落,她來的也是月經,隻不過量少。根本原因是:她懷孕瞭。一個大獎。也是她此前期待的。

她原本以為,“意外”懷瞭寶寶,對她是個巨大推動,她就能義無反顧頭腦發昏跟杜正陽結婚,可現在這個消息從醫生嘴裡宣佈,倪偉貞卻感到一陣恐慌。不能說,誰也不能說。春梅陪老太太拿瞭藥,在診室門口等她。偉貞出來,一臉倉皇。“什麼情況?”春梅問。

“沒事。”

“臉色不對。”

“說要吃點小藥,低血糖。”

春梅相信瞭。倪偉貞不打算逗留,她要立刻回到劇組,看到杜正陽這個人,然後再做決定。她告訴自己,慎重,慎重,再慎重,她的這個決定,很可能會打破目前的生活格局,打開一個新世界。至於是好是壞,誰也保證不瞭。

偉民又出山瞭,當大廚。隻不過,剛上班第一天,就累得犯瞭腰疼,他舍不得上醫院大瞧,僅讓二琥去社區診所拿瞭一袋龍虎膏藥,再讓她給拔拔罐。

二琥手持玻璃罐,點火,玩得溜,一邊做活,一邊嘟囔:“幹的不夠治的!享的不夠受的!讓你別幹,非幹!多大瞭?給誰幹?!惹一屁股麻煩,都是我的!”

偉民趴著,一聲不吭。為誰幹?她吳二琥能不知道?明知故問!為兒子幹,為兒媳婦幹,為這個傢幹,也為自己幹。倪偉民算過賬,如果給倪俊紅艷買瞭房,傢裡頭真成赤貧。他還有兩年才是正式退休,現在吃的是內退的錢,少得可憐,兩口子主要吃二琥的退休金。好容易攢點錢,是一輩子的積蓄。

當然,倪偉民心疼兒子,也想在兒媳婦跟前撿點面子,隻是,用瞭這樣,就不能用那樣,錢就那麼多,都花在房子上,以後老瞭,萬一有個差池,真沒地方拿錢去。偉民跟二琥一樣,不指望兒子。不是不想指望,是指望不上!倪俊從小就是個馬大哈的性子,人好,憨厚,但確實不能幹。指望他賺錢,一個字,難。如今在領事館的這份工,隻能說有口飯吃,老瞭有個保障。其餘的,不想。倪偉民也算過退休金,就那麼點,三千不到,能幹嗎?不存點能行?往後怎麼活?偉民奮鬥一輩子,隻為個體面,他可不想老來苦。於是乎,隻能在節流的基礎上想開源的道兒,再出去掙點,貼補兒子媳婦。

誰承想歲月不饒人。偉民閉上眼,心中滋味萬千。再年輕個二十歲,他能連續炒十幾小時菜!站得比樁還穩!二琥的聲音還在耳邊繞,跟蜜蜂似的,哦不,蒼蠅,虎頭蒼蠅!

“她能掙,讓她自己去掙!瞧瞧,這幾點瞭,還沒回呢,撅屁股累!瞅這架勢,孩子是不打算生!哼,也不是給咱生的。咱兒子都不指望,還孫子?!還兒媳婦?!你累他們領你情?你越累,人越覺得你該的!欠的!”

偉民柔聲勸:“誰也不為,為自己,掙點棺材本。通貨膨脹是一定的,咱們那點退休工資,隻夠吃,來個病,根本罩不住。”

二琥連忙道:“所以呀,要買保險。”想想又說,“你不行,年齡太大,你想買人都不賣。”罐子都放定,二琥吹滅火,“反正,我不想受媽那罪,活一天是一天,真要不成,眼一閉,走,也別麻煩,拉火葬場,燒瞭,倒河裡,撒瞭,幹凈利索。”偉民嗔怪:“前陣還說媽享福。”

“廢話,不說享福說受罪?媽誰伺候?誰能伺候?”二琥提著眉毛,不依不饒的樣子,“那天老三那話,擺明著對咱,我跟老二說瞭,老三說那話我不答應,我伺候媽多久,她多久,按小時算,我有這時間出去掙,起碼掙出半套房。做小的,不能這麼說話。”

“什麼時候說的?”

“就他送咱回來,”二琥說,“你擱前頭,我跟老二說的。”

“他什麼態度?”

“他倒明白,說大哥大嫂不容易。”

偉民沉默。二琥變瞭個聲調:“他兩口子還鬧呢。”偉民說表面看還好。二琥說:“在外頭肯定有人,被媽這事絆住,甩不掉,”突然手背拍在手心裡,“需要人傢呀!現在春梅就是剛需。媽這隻老猴,隻有春梅這菩薩能降得住。”

偉民換話題:“要麼回鄉下住呢?”

“誰?媽?”

“咱。也能帶帶媽。”

“要回你回,我吳二琥奮鬥一輩子才站在市尖尖,你搞反攻倒算?對不起,不陪。”

“鄉下空氣好,還能種點東西,全有機。”偉民留半句沒說。他們去鄉下租間房子租塊地,倪俊和紅艷的住房問題也解決瞭。兩全其美。

“想都別想。”二琥每一個字都很沉。人往高處走,哪能往低處禿嚕,她一輩子的驕傲,一是生瞭倪俊,二是住市中心,核心地帶。搬到鄉下養老,這不等於要瞭她半條命嗎?鄉下有麻將打嗎?二琥不自在。伸手起罐,叭的一聲。偉民叫:“輕點!”二琥收罐,揚長而去。留下偉民背後滿是紫歪歪。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