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到傢,慶芬和紅艷就該回傢瞭。慶芬是回老傢,紅艷是回婆傢。在二嬸這兒坐月子實在不像話。接老太太還有幾天,春梅跟偉強商量,可以讓老太太在養老院住滿這個月。她先處理單位的事。
春梅回來瞭,見到紅艷,少不瞭感嘆她流產,不過,張春梅以鼓勵為主,還是那話,“你還年輕,有機會,繼續努力”。紅艷表面訕笑著,心裡卻想,努力個鬼,還是努力工作最打緊。慶芬客氣,問斯楠在學校怎麼樣。春梅撒謊,說要畢業瞭,邀請父母去觀禮。慶芬對紅艷說:“看看,養孩子養到這份兒上,才算功德圓滿。”春梅尷尬,不露出來,換話題:“要是不忙,就住我這兒吧,過幾天老太太回來,還能陪陪老太太。”慶芬忙問老太太怎麼又要回來。春梅說還是住不太慣。慶芬微笑著:“我也這麼想,外頭再好,終歸是外頭,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狗窩。”紅艷在旁聽著,更加堅定要自己買房。
回婆傢像上戰場。臨行前,慶芬都跟女兒交代清楚。比如,長輩說什麼你就聽著,別頂嘴;別跟倪俊吵,他不容易;暫時別提買房的事,緩緩再說,不急著住;姿態放低一點;工作差不多就行,別太拼,自己身體受不瞭,傢庭生活也受影響……紅艷仔細聆聽著,她媽媽的隱忍哲學,她每一條都不同意,每一條都想反著來,隻有最後一句,紅艷聽進去,心裡疙疙瘩瘩。
慶芬拍著女兒的小腿:“你就好好過你的,奔你的,別擔心我,你媽不是小孩,自己能照顧好自己,媽隻要知道你的心還記掛著媽,就知足!”紅艷一下哭瞭,她抱住媽:“媽,我要讓你過最好的生活,我要咱體體面面的……”慶芬破涕:“人各有命,別太好強。”
客觀說,結婚一場,流產一場,劉紅艷不是沒有反思,她有點後悔來大城市。如果當初她的心不那麼高,如果她沒有遇到一場所謂的“愛情”,她現在可能正棲身中小城市,買瞭房,結瞭婚,有瞭孩,做著一份普通的工作,或者考個公務員,平平淡淡,求個真。想到這兒,紅艷自己都笑,那還是她嗎?她是豹,她是狼,她是沙漠裡的一條紅狐,她相信運氣,相信不確定,相信自己外出打獵一定能滿載而歸。她沒有回頭路。
倪俊接紅艷回傢,一路無話。他原本以為,劉紅艷會嘮叨,會抱怨,會問買房子的事,他如履薄冰,因為老爸老媽已經決定,買房事宜暫緩。理由是,房價還在降,最好觀望。紅艷的沉默讓他害怕,別是又憋大招。倪俊討好她:“紅艷,要不這樣,咱們出去租房。單過試試。”
“不用。”紅艷說得輕松。
“怎麼又不用?”
“要不這樣,”紅艷商量著,“你把租房的錢給我,就當是營養費,我存著,將來還用到咱倆身上。”
“租房用的是公積金。”
“找人辦,提現。”
看來紅艷是鐵瞭心要錢。
回到婆傢瞭。紅艷叫爸媽,偉民熱情點。二琥剛打完麻將,正拿著根牛角棒戳腳底板。她現在特註意養生,老姐們最近有個先去的,大傢悚然,各自回傢保養。用二琥的話說,“多活一天,多打一天麻將”。偉民見二琥不熱情,他過來彌補,對紅艷說:“你媽給你沖瞭葛粉,一個粉疙瘩都沒有,鍋裡溫著呢。”
紅艷當即說:“謝謝媽!謝謝爸!”
拿瞭葛粉,回屋吃。一進自己房間,劉紅艷笑臉便松弛下來,誰要吃什麼葛粉,跟清水鼻涕似的。她心寒!自她孩子掉瞭,這全傢人,沒一個再提房子,連倪俊都沒提。這算什麼?太現實!是,就算他們提,她也不會同意,她現在不指望別人買房,她要自己弄,買得理直氣壯!可是,這不代表他們可以不提啊!人,不能裝孬。你還是應該提,我可以拒絕。這跟直接黑不提白不提是兩碼事!可恨!
回傢第二天,劉紅艷就要去公司上班,倪俊勸,勸不住,偉民也要勸,二琥攔住他:“要累累去!有苦自己吃!有罪自己受!”
劉紅艷直接去找女總裁報到,表忠心,說明自己暫時不打算生育。總裁笑道:“紅艷,你是不是有什麼誤解,我們公司從來對女員工都尤為優待,生育的女職工跟普通員工享有同等待遇,不會因為生育,就在職位上或者待遇上苛待。我雖然沒當媽媽,但我理解每一個媽媽,我愛孩子。”假話。紅艷當然知道總裁的脾性。她說的是假話。她是女人,所以更加苛待女人,隻是藏得比較深罷瞭。
紅艷提出重回藝術團。總裁沒批,她認為劉紅艷待在人力組熟悉熟悉挺好。劉紅艷意識到,因為一場懷孕,她基本已經被總裁放棄瞭。或者不是因為懷孕,也許根本調她到藝術團也是個陰謀,放眼中層,除瞭公關部,就沒幾個女性。這傢公司雖然最頂端是女人,可依舊是一傢男人掌控的公司。因為別傢幼兒集團出瞭大新聞,整個行業受影響,公司上市遙遙無期。她在這裡耗,拿著死工資,頂多年底有點獎金,根本無法滿足自己買房的願望。
劉紅艷想跳槽瞭,但一時沒考慮清楚奔哪個行業。中午吃飯,小姑娘們談財務自由。有個剛來的幼師分析,說女人財務自由也是分檔次的。最低級的,是奶茶自由,想喝的時候拿起手機毫不猶豫就訂;進一步,是車厘子自由,想吃的時候就買;再上一步,是口紅自由;然後是酒店自由,出去旅行,選擇自己喜歡的酒店不考慮錢;再往上走,就是包包自由,看到喜歡的包,想買就買不用攢一年的錢;最高級別的,才是買房自由。紅艷不吭聲,對照著,自己充其量介於口紅自由和酒店自由之間,絕對沒到包包自由,更別談買房自由。紅艷心痛。伍爾夫說,“女人的獨立是從擁有自己的房間開始的”,因此,紅艷覺得自己要買的也不是房,是獨立,是自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提醒自己,得抓點緊。
為搶時間,戲寫到十八集就開拍。杜正陽要先拍馬嵬坡。起頭就是戰亂戲,偉貞覺得不太吉利,但杜正陽統籌考量,覺得這樣安排最恰當、最省錢,還是上馬瞭。倪偉貞帶著兩個編劇助理不分白天黑夜地寫著,每天最慢得出一集劇本,晚上偉貞要跟正陽開會,睡覺之前,第二天的任務都得分配下去。杜正陽既是導演又是制片人,全部都得他統籌,整個劇組,一天幾百上千萬花出去,那真是“時間就是金錢”。他們這還算省錢的呢。劇本出到第三十集,倪偉貞才舒瞭口氣,跟正陽請瞭兩天假。老太太出養老院,作為親女兒,她無論如何得回去看看。
進門,一屋子人。二哥偉強站著,大哥和大嫂坐沙發,侄子倪俊也在,沒見紅艷,倪偉貞開頭問一句:“媽呢?”沒人吭聲。偉貞放下包,又問一聲媽呢。二琥朝裡屋努努嘴。偉貞問:“不是說在養老院集合嗎?”二琥道:“你問媽。”偉貞不耐煩:“二哥,到底怎麼回事?媽呢?!養老院虐待老人?把媽怎麼瞭?”
二琥這才說:“老三,聲音小點,你二嫂哄媽睡覺呢。”頓一下,又說,“沒人虐待媽,是媽拿剪子把別的老人耳朵給剪瞭,人傢和院方,都找咱鬧事呢。”
偉貞舒瞭口氣,隻要不是她媽受傷,在她看來,都好處理。倪偉貞隨即道:“神經病殺人不犯法,養老院幹什麼吃的,是他們監管不當。”偉民聽不下去,輕聲喝:“老三,少說兩句。把媽驚動瞭,又麻煩。”倪偉貞朝裡屋走,倪俊攔在前頭。
“幹嗎?”
“三姑,奶奶現在隻認識二嬸一個人。”
嚯!這鬧的。偉貞止步。過瞭約莫十分鐘,張春梅從小臥室出來,偉貞上前,她立刻伸出手指噓瞭一聲。“媽怎麼樣?”偉貞問。
“睡瞭。”
“怎麼回事?”
“養老院照顧不得當,病更重瞭。”
“到底什麼病?怎麼突然這樣?”
“核磁共振拍瞭,說是嚴重腦萎縮,屬於腔隙性腦梗死,腦白質脫髓鞘,屬於血管性癡呆。”
“治啊!怎麼不吃藥。”
“銀杏葉片一直都在吃,奧拉西坦和安理申也在服,但安理申加大劑量不能吃飯,隻能停瞭,剛去醫院開瞭丁苯酞、天智顆粒、薑黃粉,西藥吃太多副作用大,隻能試試,同時還要湯藥和針灸調理。”
張春梅一口氣說下來,在座所有人赧顏,親兒女,還不如一個兒媳婦瞭解得多:“二嫂,還能治好不?”
“隻能延緩,徹底治愈可能性不大。”張春梅依舊保持理性。長時間沉默。這樣一個母親,是他們無法接受的。倪偉強原本認為,付錢,送到養老院,給老人最好的照顧,就算是對她負責,可以讓老媽安度晚年。可老太太現在的情況,養老院都不願意收,隻能兒女們負責。大哥沒錢,他想好瞭,照顧老媽這事,自己傢,隻能出力,可是眼下老太太隻認老二媳婦,二琥想幫忙也幫不上。
偉民發愁,自從兒媳婦紅艷流產後,他老覺得自己欠兒子媳婦一套房,因此過得更省,還打算到飯店幫廚,再掙一點,讓日子好過點。照顧老媽,實在沒時間。
倪偉貞正處於事業關鍵期,更沒時間。但她願意出錢。
偉貞先出聲:“今兒聚到一塊是為的什麼,別不吭氣兒。媽這事,怎麼弄。”
偉強道:“大哥,三妹,你們別管瞭,我負責。”
偉貞替春梅抱不平:“二哥,別一句你負責就完瞭,你負什麼責?媽剪瞭人傢耳朵,就是你負責的結果。你攬下來,還不都是二嫂的活。媽現在隻認二嫂一個。”說著,又轉頭對春梅,“二嫂,你還要上班,媽怎麼照顧?”
春梅說:“我就說要退瞭。”她要倪傢欠她巨大一個人情。
偉貞著急:“工作不幹瞭?”
剛提就退。夠偉大的。
春梅苦笑道:“馬上三十年工齡,看能不能申請內退,實在不行,隻能辭,反正離正式退休也沒幾年,現在傢裡需要我,不光老太太,還有斯楠……”說漏嘴瞭,張春梅連忙剎車。
二琥敏感,問:“楠楠咋瞭?”
春梅瞟瞭偉強一眼,打馬虎眼:“孩子大瞭,總要操心。”偉貞道:“二嫂,你辛苦,沒人場幫錢場,你出力,其餘的就得出錢。”二琥當即跳出來:“老三,你隻能代表你自己,這麼多年,不光老二帶過媽,我們傢也出過力,你是一人吃飽全傢不餓,別人的困難你考慮過沒有?”
偉貞一直瞧不上二琥,隨即道:“大嫂,我提建議,是為公平起見,不能山都壓在二嫂一人肩上。”
春梅忙說沒關系。偉貞伸手一擋。二琥翻瞭個白眼,小聲:“這傢什麼時候公平過。”“好瞭!”偉民喝。倪俊也上前攔住三姑,請她息怒。偉貞凜然道:“天窗都開瞭,那就亮話,大嫂,我知道你惦記那老房子有日子瞭,爸死前說過,誰不出傢門就給誰住,媽也是這麼安排的。媽活著一天,我就得住一天,等媽去世,不管我出沒出嫁,那房子都劈成三份,一傢一份。請你放心。”
二琥冷笑,攤開手:“我有什麼不放心的,也不是我住,我又不姓倪,逮住我猛打也沒用。”
偉強站出來:“老三,大嫂,都別說瞭。媽是大傢的媽,誰有條件,誰就多照顧點,全憑自覺,自傢人,不用分那麼清楚,先這樣。”話說完,不幹聊,偉強開車送老大三口回傢,偉貞留下,陪老媽住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