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覺著,她現在跟偉強的關系,不像夫妻,倒像兄弟。多年夫妻成兄弟。他們現在目標一致,就是照顧好老太太。春梅停薪留職。偉強除瞭上本科生的課,很少管院裡的事,項目放下,周琴帶瞭一部分去國外繼續做,什麼時候回來不清楚,但成果依舊是院裡的成果。
自從組成“顧媽聯盟”,老太太沒少折騰偉強。最近的招數是晚上上廁所,一晚上三四次,偉強被鬧得頭疼,隻能白天補覺。又或者,老太太白天精神好,會讓人帶她出去四五次,每次都要撿著一堆紙盒子廢瓶子回來。偉強見瞭著急:“媽!這是垃圾!垃圾!”老太太不聽,該做什麼做什麼。偶爾,老太太會跟鏡子裡的自己吵架,又或者自言自語:“我生瞭三個孩子,一個都沒用!”倪偉強、二琥和春梅站在旁邊,感覺像有小鞭子抽在心尖上。
倪偉強痛苦著,老太太的病情一天天惡化,他似乎也一天天衰老。這種衰老,是突然性的,急轉直下。過去,他跟春梅站在一塊兒,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比春梅年輕,狀態好。在這場婚姻中,顯然女方是被消耗更多的一方。但現在,他跟春梅擺一塊,就是一對老夫老妻,都憔悴。倪偉強甚至更顯老,因為對比明顯,他白頭發都多瞭不少。究其根由,照顧老人確實是個體力活,而且老太太又是失智老人,光晚上折騰這一項,就能讓人掉不少肉,損不少精力;更糟糕的是精神的折磨。偉強雖然願意照顧媽,可是,他發現這種照顧,完全是單向的,老太太無法與他溝通,他全部的付出似乎都如泥牛入海,他希望她好起來,可醫生卻下瞭通牒,老太太不會變好,隻有一天天變壞。可是,壞到哪一天,這條路什麼時候走到盡頭,不知道。偉強幾乎快耗不住。一個月,他瘦瞭十五斤。春梅的忍耐力似乎更強些,她有點像流水線上的工人,盡量不帶感情,工作來瞭就做,沒有那麼多激動的情緒。最關鍵,老太太還算聽她的。
這日,春梅偉強都不在傢,斯楠依舊留守學校宿舍,白天就去圖書館復習考研。二琥輪值,老太太一會兒東摸摸西摸摸,一會兒又罵二琥不會收拾東西。二琥隻能跟在屁股後頭收拾,終於弄好,二琥累得喘氣:“媽,咱少折騰,多休息。”
“我不是你媽!你是誰?來我傢幹嗎?”
二琥隻好把老話又說一遍:“我是春梅的姐姐,冬梅。”在老太太面前,都得跟春梅沾上點關系,才有合法性。
老太太站起來,晃晃悠悠地。
“媽,您別亂走,中午想吃什麼,我做。”
“天上龍肉,地上驢肉,有嗎?”
二琥一肚子委屈:“媽,您到底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故意難為我,我要是能像您這樣,這麼多子女輪番孝順,做夢都能笑醒。本來我也有兩個,計劃生育計劃掉一個。就想要個閨女,貼心。”二琥暢想。
“你一個兒子?”老太太問。
“對,獨一個。”
“成傢沒?”
“結瞭兩年瞭,找一外地女的,張牙舞爪的,還不生。”
老太太道:“外地的好,能吃苦。”
二琥搶白:“好什麼,人生目標不一樣,人是來掙錢的,整天想著房房房。您孫子,”忙改口,“我兒子,生下來就有房,老子娘的以後就是他的。”二琥伸手比著兩根食指,“他倆就不在一條道上,怎麼相交,遲早得……”話沒說完,有人敲門。二琥去開,周琴站在門口。二琥不認識她,問找誰。周琴問倪教授在傢嗎。二琥說出去瞭,又請她進屋坐。周琴說沒別的事,她剛從國外回來,帶瞭點藥,交給倪教授。“說傢裡老太太有點不舒服。”周琴說得委婉。二琥咧嘴:“哪是不舒服,是……”又說不下去。周琴道:“慢慢治,能好轉。”說著,把藥遞過去,一大盒子。二琥也不知道是什麼,把藥接過來,才想起來問她名姓。“叫我小周就行。”周琴微笑。
小周,小周,小周……二琥坐在那兒,越琢磨越覺得這小周聽著耳熟,有問題。她有點擔憂春梅的婚姻。那一陣偉強猛鬧,會不會就因為這個小周?半下午,春梅先到傢。臨走之前,二琥把小周到訪的事說瞭,又提醒:“你可得小心點,老二這個年紀的成功男人,最危險。”春梅跟周琴算“老熟人”,她不是出國瞭嗎,怎麼這個時候出現,還來送藥。應該是受瞭偉強的委托。倪偉強玩失蹤的時候,春梅和周琴統一戰線,後來周琴出國,她沒想過他們會復合。但眼下看,不排除這種可能。隻是,春梅已經沒有瞭當初的激動,兒子那樣,老太太這樣,偉強再怎麼鬧,隨他去,就是現在他提出離婚,她也會立刻簽字,不猶豫。本來也是說好的事情。老太太的病一天天消磨著,當初激烈的痛苦被稀釋,春梅認為自己能承受。她甚至覺得,應該早點簽字,都弄清爽瞭,不要耽誤人傢的幸福。隻是,還缺一個好時機。
二琥這麼一說,春梅道:“大嫂,謝謝提醒,不過我現在是四大皆空,無所謂。看看媽現在這樣,保不齊咱們以後什麼樣呢。窟窿大瞭不嫌大,疤瘌大瞭不嫌疼,誰離瞭誰不能過啊?都這個年紀瞭,有什麼。以前我能忍,現在是看不見。隨他去!”
二琥驚詫。過去,春梅多在乎偉強啊,倪偉強可是她搶來的。換位思考,讓她離瞭偉民,她吳二琥能行嗎?未必。可能得適應一陣。那如果是倪偉民在外頭有頭緒[15]呢?二琥繼續想,那恐怕不行。不過倪禿子那樣的,估計也沒法有頭緒。回到傢,二琥把最新發現跟偉民說瞭。偉民啐:“作吧!離吧!作死算瞭!”
二琥輕打偉民一下:“真作離瞭,媽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春梅還能照顧媽?自己都不是倪傢人瞭,還能照顧你倪傢人?”二琥道。
“她說瞭照顧。”
“口說無憑。”
過完暑假,倪斯楠就要離開傢回甘州,開啟自己的留級生涯。這次考研,他必須拿下,父母的期待,院裡那麼多雙眼睛盯著,還有焦老師的駭笑,隻能成功,不許失敗。倪斯楠壓力太大。他不敢想象,如果考研失敗,他的人生會淪落到什麼地步。不過,自從老媽跟他“甘州剖白”後,斯楠覺得自己有義務關心父母的婚姻,至少應該多做努力,把兩個人黏合在一塊兒。於是,在離開傢之前,倪斯楠跟父母提出想全傢旅行一次。春梅同意,偉強也願意配合,孩子壓力大,暑假又啃書兩個月,應該放松放松。斯楠想去海島。隻是,既然全傢出門,老太太就必須妥善安置,春梅考慮過帶她一起去,可偉強認為,不確定因素太大,如果在外鬧事,或者身體出狀況,那這趟旅行必然不愉快。考慮再三,還是偉強給大哥偉民掛瞭電話,說明情況,希望他們能把媽接過去照顧一周。倪偉民沒法拒絕,長久以來,媽都是老二兩口子主照顧,偶爾騰騰手,換換人,應該。
媽要來,二琥且忙。準備工作必須細致:收拾床鋪,準備果蔬,還有媽必須帶在身邊的那些零零碎碎,老手表舊鬧鐘,都得整體搬遷,老太太離不瞭。二琥還叮囑倪俊、紅艷:“奶奶要來,都順著她點,拍著她點[16]。”說完格外叮囑紅艷,她要求兒媳婦負責老太太的換洗衣服。紅艷皺眉頭,但還是答應瞭。
老太太接進門第一天,二琥麻將搭子胖嬸來串門,一進屋就說:“琥,你們傢什麼味兒?”二琥忙著擦窗戶,脖子伸到外頭,再縮回屋裡:“剩菜味兒。”
“不對。”胖嬸滿屋子轉悠,“別是哪兒窩瞭死耗子吧。”一抬眼,從門縫兒裡瞧見裡屋歪著個人。胖嬸縮回來,笑瞇瞇問二琥:“老倪娘?”二琥撇嘴:“就我孝順。”胖嬸沒多說,站瞭一會兒,走瞭。晚上紅艷到傢,一進門也說味兒大。二琥道:“紅艷,給奶奶換衣服,擦擦,床單也換瞭。”紅艷詫異:“床單昨兒才換的。”
“換!”二琥一言九鼎。沒轍。紅艷隻好一通忙活,還好,老太太沒犯病,讓伺候著。都忙好,準備休息。倪俊在打遊戲,紅艷踢他一腳:“你倒輕松!”倪俊道:“想幫忙,幫不上,誰讓我是男的。”紅艷啐:“當男人還當出驕傲瞭。”停一下,又問,“你沒聞到味兒?”
“什麼味兒?”
“怪味。”
“好像有點。”
紅艷感嘆:“再換衣服都沒用,這就是老人的味兒,我叔以前也那樣,是器官衰老的味兒。”
“器官衰老還有味兒?”倪俊第一次聽。
紅艷說:“所以好多人不願意接老人來傢住,就是味兒太大。”
小臥室裡。二琥朝偉民探探鼻子:“你有味兒。”偉民放下手機,他在看股票:“胡扯什麼,剛洗的澡。”
二琥道:“你沒聞到媽身上一股味。”
“再味兒也是我媽!”
二琥哎喲一聲:“沒說不是你媽!你說,人老瞭是不是都這樣,一股味兒。你媽還有咱們伺候,咱們老瞭呢?就算住進養老院,人能給你這麼弄嗎?到時候還不整個人臭在床上。”
偉民不看她:“你就是杞人憂天,整天幻想,不是有味兒就是得大病,要麼就是半身不遂躺床上不能動,就沒一個善終的。怎麼就不能無疾而終壽終正寢?”
二琥伸手指著偉民:“別怪我沒提醒你,早點買保險。將來有個病有個災,還有人給你托底。否則,你指望你兒子掏錢?”偉民道:“放心,真到那天,誰也不拖累,我就往那溝裡一跳,往這梁上一掛。”二琥連忙擺手:“還是溝裡吧,別梁上,瘆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