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孩子是自己的,偉貞這麼想。
她倒不是希望孩子給她養老。她要的是一個永遠的盟友,一段顛撲不破的關系。情人可以分手,丈夫可以離婚,但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在醫院,倪偉貞跟兄長們公佈瞭懷孕的消息,她突然感到一陣輕松。她下定決心要生。不過,跟杜正陽的關系,她沒有調整好。首先,他是孩子爸爸;其次,他是她的朋友;再次,二人是合作夥伴。但,是不是丈夫,她還在觀望中。他現在的全部財產,就是一套房子,好像還是小產權。商住兩用,五十年期。他前妻拿走瞭大產權的大房。偉貞看瞭他的體檢報告。一年一度。去年的情況,各項指標都不樂觀。跟這樣的人結婚,等於鎖定瞭一個大包袱。孩子也是包袱。可是,孩子是有希望的。但正陽這樣的呢?隻會每況愈下。
還是不能跟他結婚。
主意打定,偉貞開著車,往劇組所在地去。拍完戲再說。空曠。地面上都是“兵器”,就是沒人。奇怪,一天那麼多投資下去,時間是最寶貴的。難道轉地方瞭?倪偉貞轉瞭一圈,去問看場地的老頭。老頭撇著方言,說塌瞭,倒瞭。偉貞不懂他意思。“砸到人瞭。”老頭又說。偉貞緊張。又來個人。中年婦女,送飯的。偉貞問她,才終於問明白,劇組出事故,當場死瞭人,受傷的拉到瞭醫院。偉貞發蒙。劇組死人,她不是沒經歷過,但在這節骨眼上,她還是覺得吃驚。別是正陽。他現在還不能死!
趕到醫院。弄清楚瞭。死的是燈光師,七人受傷,其中三人重傷,包括導演杜正陽。制片方為搶進度,連忙讓副導演頂上,好歹把剩下的戲拍完,減少損失。
該做的都做瞭。偉貞知道他前妻電話,打過去,無法接通。也是,婚都離瞭,又沒孩子,這輩子不用再聯系。站在病床前,看著頭部包得跟木乃伊似的杜正陽,倪偉貞愁腸百轉。醫生說,病人已經脫離危險,但康復期多久,難說,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可能處於昏迷狀態。這是倪偉貞最怕看到的。要麼,醒來,哪怕立刻結婚也行,要麼,死瞭也行。那她會生下孩子,好好撫養,將來告訴孩子,他爸是一個多麼偉大的導演,為瞭追求理想死在瞭片場。最怕這種死又沒死透,活又活不過來。三年五載,十年八年……最恐怖的養老生活提前,怎麼弄。偉貞感覺正陽的情況,比自己的媽還棘手。可是,讓她立刻打掉孩子,她又舍不得,因為她知道,這恐怕是她這輩子做媽媽的最後機會。
劇組趕工拍攝,執行導演頂上。隻有偉貞陪著正陽。偉貞說:“正陽,孩子你還要不要?”杜正陽平靜得像一具死屍。偉貞又說:“正陽,醒一醒,醒瞭咱們就領證,結婚。”依舊不動。偉貞失態:“你這死不死活不活讓我怎麼辦,這孩子生不生?怎麼生?我不可能既照顧你又照顧孩子!”倪偉貞哭得很傷心。她憎惡命運這個編劇的鬼斧神工。她千辛萬苦回避的人生難題,怎麼一下全都擺在她面前,逼著她做出選擇。看著正陽鼻孔裡插的管子,倪偉貞忽然想起正陽從前說的話,他說如果到最後,他成癡呆,請她幫忙把他推下山去。
黑暗中,偉貞擦掉眼淚,把氣管輕輕從他鼻孔處挪開。半分鐘,倪偉貞又連忙放回去。這是殺人。她不能這麼做。倪偉貞哭瞭好一陣兒。迷迷糊糊睡著瞭。醒來,摸摸正陽的手,涼瞭,再看看,臉色發灰,氧氣管歪在一邊。杜正陽仙去瞭。倪偉貞嚇得突然大叫,護士趕過來,偉貞慌亂地問他怎麼瞭。前來探看的護士確定,患者已經死亡,隨即轉頭向另一名護士報瞭時間。
偉貞渾身顫抖,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殺瞭他。是意外嗎?她把氣管放回去瞭,那時候他還活著。是她的手碰到瞭嗎?也不可能,她趴在床的一角,離氧氣管還有很遠。那氣管怎麼回事?正陽是自殺?想到這兒,倪偉貞悲從中來,他沒完全昏迷?他能聽懂她的話?他明白瞭她的兩難,所以主動結束生命?隻為成全她和孩子?!老天!他為什麼這麼傻?!偉貞突然極度憎惡自己說的那些話,憎恨自己的自私!是她害死瞭正陽!他那麼無私偉大!她卻如此卑微渺小!很快,警方介入。醫院偏僻,病房裡沒有攝像頭,根據走廊裡的攝像頭,當晚有不少人出入病房,暫時無法確定為他殺。完成警方的問話,倪偉貞走出審訊室,太陽赤白,她一下暈瞭過去。
手機鈴聲把她驚醒。倪偉貞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是正陽的“小手機”在響——大手機(經常用的)被警方拿走,小手機正陽放在賓館,由偉貞代為保存。陌生號碼。偉貞沒接。一會兒,又打來,這次她接瞭。一副外地口音,一個勁叫正陽。“您哪位?”偉貞問。那人又說瞭幾句,是個老太太。終於,倪偉貞大概聽清楚,來電話的,是正陽母親,她一個人在老傢居住,這次打來,是問正陽養老院幫她聯系好沒有。老母親八十歲,生活自理有點困難。不久之前,她跟正陽商議好,決定找一處合適的養老院度過人生最後一程。
“杜導他出差……”倪偉貞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撒瞭這個謊。糟糕的編劇。“您在哪兒?”她問。老人報瞭地址。倪偉貞迅速記瞭下來。
去看老太太,偉貞認為是出於對正陽的愧疚心。退一步講,老母親也是她未來孩子的奶奶。偉貞有義務去瞭解情況。老母親住在正陽關,安徽某縣城的一個關口,據說有七十二道水路。老人這兩年腿不太利索,今年年後,她跟杜正陽商量,打算去養老院住。她知道兒子,這歲數,還有夢要追,世界各地跑,她不指望他養老。正陽給她請過保姆,老母親不要,她是艱苦年代過來的,自理能力強,要不是腿不太利索,她還能自己再過幾年。偉貞到地方,出示瞭自己的身份證,還有杜正陽的,簡單介紹身份,說她是編劇,正陽是導演。老母親放下戒備,問:“我兒呢?”
偉貞道:“導演在國外,紐約,拍戲。”
老母親又問:“你來做啥哩?”
偉貞硬著頭皮:“導演讓我來,接你到大城市,到養老院。”老母親點瞭點頭,沒多問。跟著就收拾東西。正陽在偉貞面前,從來沒有提過他媽。冷不丁介入一個傢庭的深處,偉貞哪兒都覺得驚奇。她奇怪的是,老母親沒有問正陽前妻,他們離婚時間不長,按說她應該問問。老母親問哪天走。偉貞說隨她。定瞭,她就買車票。老母親收拾好東西,又要去她女兒傢看看。偉貞才曉得,杜正陽還有個姐姐,不是親生,是抱養。當年以為不生,抱瞭個女兒,誰知後來有瞭正陽。到大姐傢,偉貞又吃一驚。大姐躺在床上,據大姐閨女說,這麼躺著兩年瞭,中風,腦子不清楚。老母親對外孫女道:“你叔叫人接我過去,你媽我顧不上,你爸不中用,你媽隻能靠你。”
外孫女眼淚啪嗒,告別。不過小姑娘挺有心眼,問偉貞要瞭身份證,拍照片留存。她也怕有人拐她姥姥。老母親道:“乖乖,誰騙我這把老骨頭,丟到道上沒人要。”不日,偉貞扶老母親啟程,到地方,先安頓在自己傢。偉貞一路顛簸,嘔瞭幾次,到傢裡嘔吐更嚴重,老母親說:“小倪,害喜嗎?”偉貞驚,有點不好意思。
老母親端著兩臂:“太麻煩你,身子沉,還要關照我。”偉貞連忙說沒事。一起生活幾天。倪偉貞發現老母親比她生活還規律,晚上九點入睡,早上五點起床,自己操持早飯,順帶把倪偉貞的飯也解決。偉貞不好意思,推辭瞭兩次,可老太太還是利索做瞭。
人接到。當務之急兩件事:一件是正陽的小產權房。得賣。《楊貴妃》這出戲的導演稿酬暫時沒法到位。她的編劇稿酬也會拖。老太太養老,就靠這套房。隻是小產權價格賣不上去,但算算時間,就算老太太再活十年,也基本夠用。偉貞把這個安排跟老太太說瞭。老太太同意。偉貞再三強調,所有房款都放到老太太名下。事實上,杜正陽也是這麼想的,早在大半年前,房子就已經掛在中介。隻是,房產證持有人去世,需要再開死亡證明,戶籍銷戶,遺產過戶,然後才能開始賣。都由偉貞去辦理。需要老母親出具材料的,偉貞都找老母親出具。搞好弄好,一段日子過去,房子終於開賣。偉貞心想,早點賣,早點住進養老院,她也早除去一塊心病。至於正陽去世的事,能瞞一天是一天。老人年紀太大,怕經受不住。
房子掛出來。倪偉貞在朋友圈也發瞭。紅艷看到,問三姑房子的情況。小產權,雖然不是七十年,但價格還算美麗。紅艷感興趣。倪偉貞又說房子絕對可靠,如果有熟人肯買,不走中介,又能省一筆。劉紅艷動心瞭,她拿出手機,打開計算器,來回搗瞭幾遍,以她現在的情況,再稍微貼補點,付個首付似乎並不是遙不可及。
她當即打電話跟老媽慶芬商量。
慶芬問:“房子穩妥不?”
紅艷道:“三姑介紹的,穩妥。”
“你是要自己買?”
“能自己買當然自己買。”
“三姑介紹,還能瞞得住你婆婆嗎?”
“我不讓三姑說。這是購買條件之一。”
“錢夠不?”
“差點兒。”紅艷不客氣。慶芬想瞭想,願意支持女兒一次。公積金加自己的存款加老媽的存款,再找同學、朋友東拼西湊借點,劉紅艷第一次離夢想那麼近。次日,她跟偉貞約瞭個地方,詳細問瞭房子的事,並表明自己想買。條件是:必須保密,尤其不能讓婆傢知道。偉貞理解紅艷的為難,她笑著說:“我跟大哥那邊,沒什麼往來。”紅艷也知道三姑看不上她婆婆二琥。紅艷伸手輕輕碰碰偉貞肚子,笑著問:“什麼感覺?”偉貞笑:“沒感覺,該來就來,順其自然。”紅艷本想問她你真要一個人養,但又實在感覺唐突,話到嘴邊又忍住瞭。
“千萬保密。”紅艷最後又叮囑一遍。
偉貞打包票:“這房子也不是我的,是一朋友的,我隻能給你擔保,肯定沒問題。誰我也不會說。你買瞭,就是你的,就跟你姓劉。”事情敲定,紅艷歡天喜地,開始找公司問提公積金的事,同時,加班兼職也更來勁。這日晚間到傢,劉紅艷歡天喜地,腳步輕倩。一進門發現二琥躺在客廳沙發上,有氣無力。紅艷湊近看,問:“媽,您臉怎麼瞭?”二琥要水。紅艷連忙倒瞭,問倪俊和爸哪兒去瞭。二琥道:“俊俊單位有事。你爸還在飯店炒菜呢。”紅艷給婆婆投瞭條毛巾,遞過去擦臉,又拿出紅花油,要給二琥擦。紅艷心情好,故意說俏皮話:“媽,誰要是欺負您,您跟我說,我絕對給您報仇。”二琥癟嘴,耷拉著眼皮:“老奶奶,你能報仇嗎?她老人傢現在打人狠著呢,下手特重!”
紅艷問:“奶奶還不認人呢?”
二琥委屈:“我說瞭我是春梅的姐姐冬梅,人照打!”
稍晚點,倪俊到傢,臊眉耷眼[14]。紅艷見他神色不對,但二琥沒睡,她不好問,等到小兩口上瞭床,她才問他是不是有事。倪俊道:“沒事。”
“有事說!”紅艷是他肚子裡的蛔蟲。
“館裡要裁人。”
“你是系統派的,總不會裁你。”
“本來就是勞務派遣,你不下誰下。”
“什麼意思,真要失業?”
“八成。”
若在過去,劉紅艷肯定急得跳起來,可如今買房子高興,跟誰都能開玩笑,她揶揄:“那正好,轉行。”
“哪行?”
“做護工呀,”紅艷道,“專門伺候奶奶。讓二叔三姑給錢。”倪俊背過臉,不理她,終於又補充:“別跟爸媽說。”劉紅艷道:“我才沒那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