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老大過後是老三。倪俊把奶奶送到三姑那兒,一進門,看到廚房裡站著個人。倪俊沒多問。偉貞瞧見侄子的眼神,隨即小聲道:“請瞭個保姆。快忙去吧,不留你。”回到傢,倪俊把送人的情況跟偉民、二琥稟報瞭,順帶提到三姑請瞭保姆。二琥立刻說:“看吧,老三肯定用錢砸,她是伺候人的人?自己還要人伺候呢。這不知道哪請的保姆,老的小的一起伺候,一個月多少錢。”

偉民不接茬兒,腰椎間盤稍微好點,他繼續去飯店幫忙。二琥終於輪休,可以好好打幾場麻將。紅艷依舊每天早出晚歸,沒事就回“自己傢”。二琥、偉民知道她向著娘傢,剛開始還說兩句,後來習慣瞭,隨她去。

“這是我媽。”偉貞對正陽娘介紹。

“親媽。”

“絕對親的。”偉貞笑。

正陽娘對老太太微笑點頭。老太太面目呆滯。

偉貞道:“有點老年……癡呆。”

正陽娘感嘆,又說:“得多動手指。”

劇組來消息,說楊貴妃那個戲,有幾個鏡頭要補拍,劇本重改,還得勞煩偉貞。偉貞談好瞭價錢,勉為其難做著,孩子第一,她不敢太累。寫完瞭,劇組又讓她跟。偉貞無論如何不願意幹瞭。每天傍晚,這一傢三口,哦不,四口,有個保留節目,倪偉貞會給兩位老太太讀晚報。這次偉貞有經驗瞭,不是有什麼讀什麼,她會適當改編,兇殘的,就往溫暖的改改,務必讓老太太們聽著高興。她相信肚子裡的孩子聽瞭溫暖的故事,將來也會是個溫暖的人。

這日,聽完故事,老太太又要去歪一會兒[17]。正陽娘叫偉貞到跟前,認真地說:“小倪,要不還去養老院吧。”

“不是不喜歡嗎?”

“一間屋,倒有兩個老人,太拖累你。”

偉貞抓住老太太的手:“阿姨,千萬別這麼想,你幫我,比我幫你還多,我這兒,你想住到什麼時候都成。你就把我當成個伴兒,你也是我的伴兒。”

正陽娘還是柔和和地:“正陽有你這個朋友,這輩子沒白活。但是有一條,房租得算給你。”偉貞聽著心裡打鼓,不敢把話往杜正陽身上引。

正陽娘還是不問正陽去哪兒瞭。偶爾,吃飯的時候,比如吃到某個菜,她會不自覺說起杜正陽過去的事。偉貞就聽著,正陽喜歡吃螞蟻菜,正陽夏天一定下溝裡捉老鱉,正陽怕蟑螂,不怕老鼠,正陽得過縣裡跳高第三名……老母親願意說,偉貞不多言,聽得多瞭,似乎也對杜正陽有瞭更深入的瞭解。奇怪嗎?活著的時候來不及瞭解,死瞭,卻有機會從這些細枝末節瞭解一個人,仿佛是在做資料研究。有一次,提到杜正陽老婆,老母親突然說:“也是個可憐人。”就這麼光禿禿的一個論斷,沒有其他話。還有一次,老母親突然摸出一塊手表,上海牌的。這麼多年她隨身帶,說是正陽爸傳給正陽的,他戴瞭很多年,機械表,得上勁。

老太太瞅見,一把搶過來,套在自己手腕子上。偉貞呵斥:“媽,還給人傢。”正陽娘笑道:“喜歡就給她。”偉貞連忙說不行不行。正陽娘又說:“你幫我留著,怕忘。”兩個老太太在傢,偉貞還有一個顯著感受,時間好像都變慢瞭。她的寫作也是,不再是心急火燎趕進度,而是有就寫,沒有就不寫。《楊貴妃》這出戲賺的錢夠花一陣。偉貞現在隻接點小活兒。天稍微涼點,偉貞媽突然吵吵著要去澡堂洗澡。偉貞一個人怕弄不住,就叫上正陽娘一起,帶著老媽,去芬蘭大浴池洗澡。沖完淋浴,去汗蒸。偉貞安頓好她媽,讓正陽娘看著。自己再去沖一遍。再回汗蒸房,三個人並排坐著。正陽娘突然一聲巨大的嘆息。倪偉貞嚇瞭一跳,忙問怎麼瞭。“不需要的都甩掉。”老母親說。

“有用嗎?”聽著像氣功。

“你試試。”正陽娘臉上有不變的微笑。

偉貞準備好,吸氣,然後,悠長地嘆息。奇怪,嘆完之後,心似乎更定瞭。有用。

再來一次。

正陽娘又來,這次是:“唵——嘛——呢——叭——咪——吽——”氣息不斷外吐。老太太好奇,也跟著學。偉貞忙問什麼意思。正陽娘說自己不是佛教徒,但發現念這幾個字對內臟有好處。偉貞跟著念瞭幾次,果然神清氣爽。跟老人待久瞭,她才發現,老人有老人的智慧。其中重要一條,就是對於痛苦的麻木。

年輕人敏感,一點小挫折都容易放大,老人卻恰恰相反。他們會壓縮痛苦的程度。就比如身邊這兩位,一位失獨,孤身一人,一位失智,不知人間何世,可倪偉貞從她們身上,卻基本感受不到焦慮。後來偉貞明白,那是因為他們對於未來基本沒有什麼期待,人到瞭老年,才能真正做到活在當下,吃一頓飯,洗一次澡,睡個好覺,都能讓他們感到滿足。偉貞不由得告訴自己:滿足,要滿足。

周琴從國外回來。項目組回遷,她跟回來接著做,卻突然發現校園環境很不友好。傳言四起,都說倪教授和愛人離瞭婚,是因為周琴。周琴找偉強求證,倪偉強隻說一句話:“清者自清!”周琴知道沒法溝通,隻好找春梅談談。雜志社旁邊的小咖啡館,兩個女人又湊到一塊。很有意思,每回兩個人見面,都是因為偉強,隻不過,這一次,春梅輕松,周琴緊張。她身子前傾:“真是誤會,我跟倪教授,早都……”連忙改口,“根本就沒什麼,過去關系好,那是因為我崇拜他。我和他是合作夥伴,工作搭檔,僅此而已,你要誤會我,我真是……就因為這點事跟教授離婚,值得嗎?”春梅懇切地說:“跟你沒關系。”

“可別人都認為跟我有關系!”周琴著急,她是院裡的青年骨幹,不能因為緋聞臭瞭,過去,院長他們隱約知道一點,可人傢倪教授沒離婚呀。現在離瞭婚,許多人確鑿地把緣由往周琴身上引。

面對激動的周琴,張春梅一時無言。她四大皆空,跳出苦海,放手婚姻,情願給偉強自由,哪怕他回歸情人的懷抱也無所謂,可誰能想到,情人偏偏怕他們離婚。這不滑稽嗎?周琴又說:“姐,我來找你,真不是為瞭我自己,咱們搞科研的,喜歡實事求是,我要真跟倪教授有故事,有感情,我不會猶豫,問題是真沒有!再一個,你幹嗎非要跟教授離婚呢,值得嗎?年少夫妻老來伴,正是需要彼此的時候,說真的,教授現在挺難的。”

“他難什麼?”

“他有病。”

“誰沒病,我也有病。”

“真的,抑鬱癥。”

“小周,我們不討論這個問題,他的病,我問清楚瞭,子虛烏有。他就是過夠瞭,想變變,換一種生活方式,我成全他。”春梅很自信。

“姐,真想清楚瞭?倪教授這樣的,可是搶手貨。”

“跟我沒關系。”張春梅很篤定。

周琴深嘆一口氣。

張春梅最後笑著說:“謝謝你啊小周,給我們老太太帶的藥,挺管用。”

藥得一點一點喂,話也是。紅艷覺得那房子的事,得一點一點吹風給倪俊。這天晚上,紅艷冷不丁道:“我們住那房,都不想走瞭。”倪俊沒在意:“那就住著。”紅艷說:“不是自己的,住得再久還是得走。”倪俊不知道怎麼接。紅艷跟著說:“奶奶現在情況這樣,說不定哪天就要用錢,而且我肚子又沒動靜,跟爸媽提房,不合適。”倪俊連忙借著臺階下:“湊合住著,媽現在也過來瞭,挺好。”又道:“我媽就說要去看看媽呢。”紅艷瞬間緊張:“媽痔瘡好啦?”倪俊道:“早好瞭。”

紅艷又問:“媽真要去?什麼時候?”

“沒定。”

“別介,讓我媽來拜訪吧,我媽是客,你媽是主,哪有主去拜客的。”紅艷解釋著。她不想讓二琥去她的新傢,一怕婆婆看出破綻,二也怕沾到不好的“氣”。第二天,紅艷主動找二琥說瞭。二琥被捧得高高的,覺得也有道理,於是定瞭個日期,等著紅艷媽上門。不日,慶芬拎著水果到傢,一來就把二琥誇成個花,又說她瘦瞭,又說她切瞭痔瘡顯年輕。二琥有點暈頭轉向,本來想問親傢為什麼來這租房也忘瞭,隻剩自喜。午飯過後,倪偉民招呼瞭一下,回飯店,紅艷和倪俊去看電影。慶芬陪二琥坐著喝茶,二琥才想起來說:“他爸身體不好,老奶奶又一個月一個月輪著,本來親傢來,怎麼能住外頭,可傢裡實在沒辦法,讓您受委屈。”慶芬忙說不委屈。二琥又問:“親傢,這趟來,是做啥哩?”慶芬事先沒準備這個問題,慌忙答:“瞧病。”二琥緊張:“什麼病?”慶芬說:“甲狀腺。”二琥伸手摸摸,說還真有點大。跟著問:“買保險瞭嗎?”慶芬說:“有醫保。”二琥著急:“光那個不行,自己買瞭嗎?”慶芬說沒有。二琥連忙道:“怎麼這點防范意識沒有,萬一得瞭大病,不拖累孩子?”慶芬訕訕地說:“不是有醫保嗎?”二琥拍大腿:“好多都不能報!”

慶芬聽得悚然,隻好說回頭看看。二琥道:“改天你過來,我帶你去問問,你這年紀,這身體,人傢都不一定允許你買。得先查身體的。”又坐瞭一會兒,慶芬獨自回去,到傢,她忍不住對鏡子摸摸下巴下面那塊肉,好像是有點大。不日,紅艷來,問那天她婆婆說瞭什麼沒有。慶芬沒說保險的事,隻說二琥稱不好意思,沒邀傢去住。紅艷不屑:“虛情假意,看看,不敢提買房吧,一傢子孬貨。”又說,“現在好,咱們自力更生。”慶芬不想激化矛盾,再次叮囑紅艷早點把買瞭房的事跟倪俊透透風。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