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在傢旁邊租瞭個房子,為的是跟偉強拉開點距離。輪到照顧媽,她就上門,晚上也住傢裡。輪值的一個月裡,她現在負責照顧半個月——十五個晚上。這是她和倪偉強溝通的結果。白天,他們都要上班,偉強請保姆照看,晚上,隻要輪到月份,兩個人換著來。這樣一來,跟偉強打照面的機會少瞭。春梅覺得這才像離婚。何況人傢現在已經談瞭“新”女朋友,沒必要再和他黏黏答答夾纏不清。
搬傢剛一個禮拜,嚴寧又跟春梅聯系,說請她吃飯,春梅覺得自己不適合老出現,借故婉拒,又兩天,嚴寧請她去大劇院看演出,春梅還是拒絕。第三次是去松濤博物館,這地方春梅一直想去。而且人傢“三顧茅廬”,諸葛亮都能被感動,她不能不知趣。於是答應瞭。
參觀全程,兩個人都客客氣氣的,顯然,嚴寧提前做瞭功課,對展覽的背景知識十分瞭解,耐心地講給春梅聽。春梅有點感動。這個年紀,這種地位的男人,還願意為你費心思。其中包含的心意,她怎能不懂。隻是,張春梅覺得自己跟嚴寧太隔——這種隔膜,是過去許多經歷累積而成。他們共同的過去就那麼一點,而到瞭這個年紀,偏偏人又喜歡回憶過去。一句話,她和嚴寧的關系,不夠日常。她也不敢太深入到日常。男女之間一旦日常化,往往容易缺少尊重。這一點,周琴就比較聰明。她跟倪偉強相處,從來都是高度審美化的。她是富有智慧的女性,工作中很有能力,業餘很有詩意,是理工女,又喜歡玩點哲學,參加這個那個協會,周圍的朋友都是經營。在某種程度上,周琴就是個高級綠茶婊。她也輕易不把自己日常化。比如,偉強跟她恢復關系有一陣瞭,春梅從來沒見她來傢看過老太太。是她自己不來,還是偉強不許,不得而知。也是,人傢是情人,不是夫人,用不著端屎倒尿表忠心。不進圍城,也就不必費心逃出圍城,在城墻上溜達溜達就好。
春梅認為,自己跟嚴寧也應當保持這樣的關系。回傢路上,嚴寧開車,嘴沒停過,仔仔細細介紹自己目前的情況,孩子,老人,包括前妻,還有自己的工作狀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媒人在幫人做媒。春梅聽說有個老人,問情況,得知是他父親還在。春梅問:“誰照顧?”嚴寧說在養老院,又補充:“老年癡呆,沒法弄,大哥二哥都不願意照顧,我又太忙。弄不住,他打人。”跟偉強傢情況差不多。春梅說:“老人不願意去怎麼辦?”嚴寧道:“到這個時候,還有什麼生命質量,他自己都不知道,隻能多花點錢,過一天算一天。”春梅對嚴寧這個回答不太滿意。她始終認為癡呆的老人,也是知道好壞的,而且,照顧老人到生命的盡頭,對自己也不是沒有意義。這最後一段路,子女有義務扶著老人走。嚴寧問春梅傢的情況。張春梅說她爸媽都去世瞭,沒提婆婆。到樓門口,春梅該下車瞭。嚴寧說等一下。春梅哦瞭一聲,看他似乎有話要說。
“要不我們試試?”
“什麼意思?”
“結婚。”
太驚悚的兩個字。春梅頂住,輕輕一笑:“別開玩笑。”“我說真的。”嚴寧身子動瞭動,一隻胳膊挪到方向盤上,“我們談得來,知根知底,同病相憐,目前的情況差不多,孩子都大瞭,我們為什麼不在一起共同享受生活?春梅,我可以給你最好的。”很真誠,全是實話,掏心窩子。春梅不自覺抿瞭一下嘴唇:“別那麼快,好不好?不過謝謝你。”嚴寧立即說:“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你再考慮考慮。”
春梅沒吭聲,下車。嚴寧也下來送。走到樓道,正趕上周琴送偉強回傢。四個人正面碰上。春梅看到偉強疑惑的眼神,於是大大方方地,把胳膊朝倪偉強方向揮瞭一下,對嚴寧說:“我前夫,倪教授。”又對倪偉強,“我朋友嚴寧,江州銀行兩河口支行行長。”她特地點出嚴寧的職務。不能輸給偉強。出於禮貌,偉強和嚴寧握手。周琴站在一邊,不吭聲。等男人們握好瞭手,春梅才對嚴寧介紹:“這是周琴,倪教授的學生、助手、同事,現在是女朋友。”嚴寧朝周琴點瞭個頭。其餘什麼都沒說。兩隊人馬各自走開。稍微走遠瞭,嚴寧忍不住說:“她就是那個小……”“三”字沒說出口,生咽,改成“小女生”。春梅覷他一眼,糾正:“也不小瞭。”她真正開始恨周琴,是在離婚之後,她覺得這個女人為什麼無恥得那麼光明正大,她憑什麼讓倪偉強再次得到幸福。
那邊廂,周琴送偉強到傢門口,她說我不進去瞭。偉強也沒打算邀請她進去,保姆該下班瞭,老太太他自己照顧。周琴補一句:“看到瞭吧,人傢也沒閑著。”偉強沒接茬,打發她去。說實話,看到春梅有男士陪著,他有點吃驚,但同時佐證瞭他長久以來持有的一個觀點,在這世上,沒有誰非誰不可,尤其是活到他們這個歲數的人。
偉強到傢,保姆向他匯報一天的工作情況。保姆姓宮,安徽來的,跟偉強同齡,但看上去至少老十歲,照顧老太太,也算老人照顧老人瞭。倪偉強之所以高價雇用她,兩個原因,一是業務能力的確不錯,身高體胖,能搬動老人,而且她說自己有經驗,照顧癱瘓的婆婆十來年;第二,偉強被她的故事感動,覺得她多少有點可憐——宮姐出來幹活,是為兒子攢娶媳婦的錢。偉強坐在板凳上,老太太已經睡瞭。他在傢裡裝瞭攝像頭,做到有據可查。宮姐說今天老太太吃得不少,一次大便,她給她換瞭衣服,擦瞭澡,房間裡噴瞭空氣清新劑。湊老太太瞇瞪的空兒,宮姐還收拾瞭房間。偉強起身看看,每個房間是利索不少。“書房沒動吧。”他問。宮姐笑著說:“堅決不動。”偉強看看沙發,突然發現沙發扶手上掛著的那條舊皮帶不見瞭。“這兒的皮帶呢?”他著急。
“沒見有皮帶……”宮姐翻白眼,努力回憶狀。
“皮帶,舊的,上面窟窿眼這麼大。”偉強用手比,這皮帶對他至關重要。純手工,牛皮制,關鍵是他爸爸留下來的,紀念品,文物,一個老念想。他跟他爸爸的腰圍一樣,用同一個扣眼,導致那個窟窿眼越穿越大。最近這皮帶的絆兒被磨得有點失靈,偉強才解下來,搭在沙發扶手上。“再想想!”偉強真著急,“是不是當垃圾丟瞭!”
宮姐滿面驚慌,一根舊皮帶,被偉強形容得簡直如價值連城的文物。“好像……”宮姐的手在空中比畫著。偉強問:“東西都收在哪兒瞭?”宮姐怯怯地說在櫃子裡。
“你下班吧。”
“明天還用來不?”宮姐以為自己被解雇瞭。
“來。”倪偉強聲音低沉。找吧,偉強自己動手,大櫃子翻遍,犄角旮旯,處處沒有。老太太睡著瞭,他不能打擾她,小房間關著門。偉強又給宮姐打電話,問她有沒有丟過垃圾。宮姐說,天擦黑下去丟過一次。掛瞭電話,偉強連忙下樓,打著手機電筒,去垃圾箱翻找。張春梅洗完澡在吹頭發,站在衛生間窗戶邊,她看到樓下有個人鬼鬼祟祟。有路燈。再定睛一瞧,確定是偉強。春梅狐疑,真瘋瞭,這男人真瘋瞭,大晚上翻什麼垃圾箱。不按理出牌到這地步,她現在慶幸跟他離瞭婚。難道真像他自己說的?他腦子裡有東西?腦癌?所以才行為怪異舉止乖張?手機響,是兒子來電話,張春梅顧不上窺探前夫,連忙去關心兒子。
翻找瞭半天無果,偉強折回傢,一開門,卻見老媽端坐在沙發上。“媽——”偉強緊張。他不知道老太太又要出什麼幺蛾子。老太太瞅瞭偉強一眼,舞瞭舞手裡的皮帶:“是不是找這個?”
“媽!”偉強激動。老太太記起來瞭?!這是爸的皮帶!她都記起來瞭?!倪偉強連說瞭三個是,走過去,蹲在老娘膝蓋跟前:“媽,這是爸留下的,手工純牛皮,腰圍跟我一樣,都用一個扣眼。”老太太道:“頭子紮瞭一下,沒壞。”偉強仔細看,才發現皮帶頭上綁瞭條黑繩,湊合能用。“你給做的?”偉強興奮著,老太太好瞭,都能做手工瞭。老太太把皮帶塞給他:“收好,別再讓金角大王奪瞭去。”偉強發愣。老太太卻不管他,兀自走回屋,好像一切都與她無關。倪偉強眼睛紅,鼻子酸,他現在覺得,老媽得這個病,比傢破人亡還慘,記憶一點點流失,人被抽瞭魂,親愛的媽媽變成陌生人。可是,這鼻子,這眼睛,這說話的聲調,全都是他親媽呀!她生瞭三個孩子,支撐起一個傢,怎麼能臨到老瞭,卻對這個傢置若罔聞!有媽媽在,偉強不覺得自己老,一旦沒瞭媽在上面罩著,偉強忽然感到自己真老瞭。客廳空無一人,倪偉強獨自呆坐,手裡攥著皮帶,他流瞭一會兒眼淚。沒人知道。直到他兒子斯楠來電話,他才收拾好情緒,又用那種爸爸該有的口吻,詢問起斯楠的學習生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