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同學聚會最大的毛病是比,現在,人到中年,比也還是比,但多少有瞭點惺惺相惜。都是在生活的戰場上摸爬滾打的老兵瞭,誰不曾掛點彩,負點傷?來到聚賢閣,張春梅才明白這一場是老班長給班裡的學習委員嚴寧組的療傷局。他離婚瞭。老婆分走半數傢產,他損失慘重。離婚原因不詳。不過女同學私下說,好像是因為老婆紅杏出墻。張春梅越看嚴寧越可憐。有天理嗎?國有銀行某分行副行長,到這個年紀還一表人才,頭發茂密,肚子平整,看上去頂多三十六七,他老婆有什麼不滿意。後來女同學私下點撥,他老婆出軌不是現在,是過去。哦,陳年舊案東窗事發。春梅不禁對嚴寧更多瞭幾分同情。她隱約記得,讀書的時候,嚴寧追求過她,很朦朧,她態度稍微不太好,他立刻知難而退。現在不一樣瞭,到瞭這個年紀,美女老瞭,沒瞭過去的矜持和自以為是,張春梅圓融許多,她也會說幾句奉承話,開開玩笑,但絕不過分。嚴寧敬酒,她就以茶代酒,陪他喝。張春梅本想說點寬慰的話,可還沒反應過來,嚴寧已經一口悶瞭。
席散,嚴寧叫的代駕臨時有事,不能到。春梅順路,女班長委托她把嚴行長送到傢。春梅義不容辭。嚴寧上瞭春梅的車,還一個勁說沒醉。走到一半,他忍不住下車猛吐瞭一陣,回來之後,哭得像個孩子。春梅沒遇到過這種情況,連忙從後備廂拿水給他。嚴寧一邊哭一邊罵:“我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她那麼對我!”春梅不出聲,自己開著。又是一場美麗的誤會。愛情,婚姻,從來不是一場單方面付出的遊戲。嚴寧跟她犯瞭一樣的錯誤。嚴寧還在罵:“人活著為什麼?圖什麼?!”春梅怕註意力不集中太不安全,於是把車靠路邊停,這才轉頭對他。
“你多大瞭?”
嚴寧一愣,報瞭個歲數。
“由著你活,還能活多久?”
嚴寧不清楚算法。
“就打到八十,也就一萬零六十天,是二十四萬一千四百四十小時,一輩子就沒瞭,”春梅循循善誘,“剛開始都會難過,但你得逼自己過這道坎,因為把生命浪費在這樣的人身上不值得。”
嚴寧不作聲,酒似乎醒瞭。
“你……”他不敢妄自揣測。
“我也離瞭。”春梅說。
嚴寧滿目嚴肅,又有點羞愧,春梅比他堅強。
聽著婆婆的描述,紅艷太陽穴直跳,她告訴自己必須堅強。二琥面對慶芬,唾沫橫飛:“隻要得一場大病,就立刻傾傢蕩產,別說存款,就是有房子,那也得賣,別看咱們在大城市安安穩穩,從中產到赤貧,也就一場病的距離。你去醫院看看,那個恐怖,烏泱烏泱的人。關鍵現在水呀、空氣、食物,都不如以前,容易得病,不防能行嗎?你得提前做好風險對沖,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子女考慮。說句不好聽的,你看咱們老太太,這不禍禍一傢子。真沒轍。老太太這還是生瞭三個,都這樣,那像咱們這種隻生瞭一個的呢?怎麼辦?”二琥表情扭曲。慶芬看著像見瞭鬼。紅艷連忙問:“媽,我媽這種情況,還能買嗎?”二琥道:“現在不好說,得看什麼險種。”又問慶芬:“親傢,你有病不?”
慶芬點頭。高血壓、冠心病、高血脂她齊瞭。
二琥道:“我身體也不好,所以買得早。”又對紅艷說:“你公公不信邪,不過現在他想買也不成,老喝酒,不達標。”紅艷拜托二琥千萬問問,介紹可靠人。二琥說:“你媽這年紀,這情況,隻能買消費險。”
紅艷說要帶慶芬去體檢。慶芬死活不肯。她怕上醫院,查出什麼來,沒錢治不說,精神上受不瞭。不如就這麼阿Q著,好不好隨它。二琥添油加醋,描述瞭好幾種大病的早期癥狀。慶芬聽出一身冷汗。這些癥狀好像她都有。
倪俊上門打前站,幫他爸斡旋,恭迎老媽二琥回傢。二琥怎麼都不肯,開出個條件,必須倪偉民親自來接,她才勉為其難擺駕回宮。紅艷怕二琥繼續叨擾,故意勸:“媽,爸態度虛下來,給點面子。”慶芬跟著說是,說看親傢心挺誠。二琥哼哼兩聲:“我付出那麼多年,還不夠他來接我一趟。”倪俊沒轍,隻好說回去溝通。紅艷要求他必須完成任務。傍晚,倪俊來電話,表示老爸偉民明日一早來接人。紅艷如釋重負,拉著老媽下樓買鹵菜,好好歡送婆婆。二琥一個人在傢,看電視吃瓜子,不亦樂乎。有人敲門,二琥去開。是房產中介。二琥以為房租到期,人來催租子,忙說,我不是這傢的,你等會兒。中介小哥道:“您是劉紅艷女士的媽媽吧。”二琥說是。小哥拿出兩把鑰匙,說是頂樓天臺的,可以上去晾曬衣服被褥。二琥多嘴問一句:“這房子一個月多少租金?”小哥笑:“阿姨,這房子不是租的。”二琥忙問什麼意思。聽到小哥說房主是劉紅艷,二琥驚得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
難受。二琥硬是憋瞭一個晚上。她不能問,小不忍則亂大謀。偉民來接她,一路上,她還虎著臉。偉民委屈:“媽被老二接走瞭,你放心。”二琥沖他:“才送走狼,又來瞭虎!”偉民不耐煩,道:“行啦,給你臺階你就下吧。”
二琥憋足瞭氣,才說:“他爸,我這趟沒白來,知道紅艷媽住的這房怎麼回事嗎?”
偉民問:“幹嗎,住慣瞭,不想回傢?”
“這房子是紅艷的,你信嗎?”
“什麼房子?什麼紅艷?”
二琥食指往下猛點,做板上釘釘狀:“紅艷媽住的這個房子,對外說是租的,實際房主就是她劉紅艷!”
偉民驚愕,說不出話。二琥仿佛勘破瞭什麼天機,搖頭晃腦:“跟咱們哭窮,實際是個地主,當初靠著孩子,想敲咱們一筆,誰知老天爺不幫忙,她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惱羞成怒自己出血,你說當初她怎麼不說兩傢湊錢買,付個首付,就住傢附近,多方便。非跑那麼大老遠,跟咱們一個東一個西地住著,就是不想讓人知道!”
偉民哼瞭一聲:“兩傢都出錢,你願意嗎?”
二琥道:“幹嗎不願意,二一添作五,公正公平公開。就算以後分,都利利索索的。”
“這事兒子知不知道?”
二琥咬牙:“他要是知道不吭聲,我就不認他這兒子。”
偉民勸和:“人不說,咱們就裝不知道,找這麻煩,反正不要咱們的錢。”
二琥提著氣:“這不光是錢的事,毛主席語錄怎麼讀的?你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她為什麼要這麼做?買個房子,遮著瞞著。”
偉民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不明白。
二琥手指猛往下點:“人這是為撤退做準備,明白嗎?你以為她不擔心?要是生不出孩子,就算咱能容她,咱兒子能容她?她要撤退,這房子要是暴露瞭,咱肯定得分她一點,要是潛伏著,一旦遇到突發情況,她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全身而退,我跟你說這丫頭精著呢。”二琥猛吸一口氣,“不信讓兒子試試她,一試一個準,她裝!”
當晚,紅艷在“娘傢”過夜,偉民和二琥到傢,等兒子倪俊回來,立刻“揭發”加批評教育,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把問題的嚴重性指瞭出來。倪俊大吃一驚,原本,他也覺得這房子租得太順利,但沒往買房子上想。倪俊痛苦的點跟爸媽不同——買房子這麼大的事,紅艷竟然沒告訴他,這還把他當丈夫當男人嗎?倪俊臉上掛不住,再往深瞭想,買房的錢哪來的?紅艷這才兼職幾天,怎麼能籌集到那麼大一筆?倪俊一夜輾轉,痛苦難當。
劉紅艷第二天晚上回婆傢,吃完飯,偉民和二琥出門遛彎,傢裡隻留倪俊紅艷倆人。倪俊打開電視,站著翻臺,然後不經意道:“媽那房子還是有點遠,趕明租個離傢近點的,相互能有個照應。”紅艷詫異:“怎麼突然說這個?”
倪俊說:“你要照顧媽,又要來傢,兩頭跑太累。”
紅艷呵呵一笑:“我倒想一頭跑,你願意嗎?”
倪俊故意說:“租的終究是租的,哪能長住。”
紅艷見似乎是個好時機,於是誘導著問:“老公,跟你說個事。”倪俊一本正經:“說。”紅艷柔聲軟氣地:“媽租的那房子,房東突然想賣,說是拿瞭綠卡,以後不打算回來。”倪俊忙問多少錢。紅艷報個數。倪俊想想,說不少,回頭跟爸媽說說,看能不能贊助點。
紅艷立即:“別爸媽啦,你贊助點就行。”
“能夠嗎?”
“老傢的房子賣掉,還有我媽多年來的那點積蓄,再加上我的,公積金,存款,亂七八糟,統共算下來,首付還差十萬。”
“我出十萬?”
紅艷笑:“你出十萬,不寫你名字,你有永遠居住權,這房子,我給你住到老死。”
倪俊道:“二手房,小產權,買它幹嗎,沒看到政策嗎?現在買商住兩用,入手就坑,很難再出手。不如再攢幾年錢,買個大產權的,住得安安心心。”
紅艷臉色稍變:“要等你等,我不等!我沒戶口,還得結婚十年之後才能辦,猴年馬月?什麼大產權小產權,這是自住,是剛需,買瞭又不打算賣,有什麼關系。”頓一下,“就說出不出,不出我自己想辦法,也不是非你不可,反正你不出就沒有永久居住權,你自己考慮。”
倪俊陰著臉,眉心皺得能夾死蚊子。
紅艷再逼一次:“到底成不成?給個話。那麼點錢不值當那麼受罪。”
“房子真是租的?”倪俊問。
紅艷臉色大變:“你什麼意思?”
“說實話。”
“你媽搞的鬼?!”紅艷恨得抓起靠枕。
倪俊點破:“房子是買的,你不告訴我,現在還給我下套。”
“是你給我下套吧!”紅艷隻能更大聲,“我正打算告訴你呢,你給我來個這!什麼意思呀!”
“少模糊焦點!”倪俊爆發,“劉紅艷,我要是不點破,你真好意思把我那點錢放自己腰包?”
紅艷見事情敗露,隻好換方案:“房子你也看到瞭,破破爛爛,要你贊助是去裝修!”
“裝修就說裝修!玩什麼聊齋!”倪俊不示弱。
倪俊毫不留情的質問令劉紅艷心中原本殘留的那點愧疚瞬間煙消雲散,她立刻反擊道:“我犯瞭什麼罪?我自己出錢自己買房,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我有這個自由!一個大子兒不出,還想充大頭,沒那麼便宜!”
倪俊冷冷地說:“錢從哪兒來的?幾個月前還是窮戶,一眨眼成富戶瞭,我就問你一句,錢從哪兒來的?”
“搶的偷的,你都管不著!”
“天天那麼晚回來你到底幹什麼去?你說實話!”
紅艷腦中頓時響瞭個炸雷。他懷疑她?!她整日連天加夜幹,本職兼職一起上,不就為瞭多賺點,早點實現買房夢想。他不幫忙不體恤,還懷疑她?!王八蛋!紅艷一躍而起,仿佛一頭母獅,朝倪俊直撲過去。倪俊四仰八叉倒在床上,下意識一個蛤蟆蹬腿,紅艷被彈開,倒翻在地,哭得稀裡嘩啦。倪俊聲音顫抖,質問:“你當初為什麼要跟我在一起?!為什麼?!”紅艷哭嚷著:“我圖你的錢,圖你的房,圖你的地位,圖你的傢庭!就是不圖你這個人!滿意瞭?!”倪俊聽出她說反話,氣得站起,紅艷以為他要動手,連忙祭出“九陰白骨爪”。倪俊抵擋不住,又不能還手,身上,臉上,跟車軲轆軋過似的,立馬都是紅道道。他疼得實在沒辦法,猛然一推,力氣過大,劉紅艷後腦勺朝墻壁一撞,咚的一聲,跟著歪倒在地。倪俊嚇得魂丟瞭三分,連忙摟住紅艷,搖她也不醒。二琥、偉民進門,見此情形,也慌瞭神。偉民讓兒子打120。二琥埋怨倪俊:“讓你教育教育她,口頭教育,攻心,也沒讓你教育到這個程度呀!男人哪能打女人!”倪俊申辯:“我沒打!”二琥不耐煩:“行啦,趕緊抬起來!腦袋別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