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以前都是倪俊代勞,這一次,二琥要親自送老太太回偉強傢,純為“好奇”——她想看看周琴“什麼德行”!回到傢,她立刻用發現新大陸的口吻對偉民說:“見著瞭!”偉民討厭她這樣子:“見著什麼瞭?鬼?”二琥放低聲音,鬼鬼祟祟地:“就老二那個小……”“三”字硬吞下去,“女朋友。”

“媽交給她瞭?”

“別說,人還挺細心,對老年癡呆,懂得一套一套的,還給我沖茶倒水,一口一個姐,瞧那樣子,是想進門,巴結我給她個實習好評。”二琥得意地說,“長相是漂亮,關鍵年輕呀!是個男人,都得動心。”

“我就不動心。”偉民悶聲悶氣。

“你動也沒戲!”二琥打擊他。

“老二也是作。”

“管他呢,黑貓白貓,抓老鼠就是好貓,隻要她能把媽照顧好,不給大傢添麻煩。不像老三,過年都比人傢晚三天,這個歲數生孩子,我看就是找理由不想伺候媽。”

“行瞭!整天怨這個恨那個,你願伺候怎麼沒見你多伺候兩天。”偉民沖她。二琥叉腰:“倪禿子,中瞭什麼邪魔瞭朝我發火?”偉民大聲:“去銀行解錢瞭,行瞭吧!”二琥急道:“不沒到期?忙著解它做什麼。”偉民說:“人紅艷那邊準備好瞭,咱們還等?”二琥道:“那解就解唄,瞧你那沒見過錢的樣。”偉民道:“這是我養老錢,還不許我不舒服。”二琥討好地:“許,一百二十個允許,要不這樣,咱倆去銀行,取現金,讓這錢也跟咱們過一夜。”

“有病。”偉民不同意。

“你不過,趕明就嗖的一下,成別人的啦。”

“安全不?夜長夢多。”

“有什麼不安全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銀行就在傢門口,咱悄麼聲地取瞭,明兒再悄麼聲存回去,這叫什麼知道嗎?叫沾沾財神爺的財氣,沒準趕明兒,咱也能掙大錢。”主意一定,兩口子反背瞭個大雙肩包,抱在胸口,果然去銀行把錢取瞭,又小跑著到傢。關好門,雙層防護。這才打開包。一片淡紅,小磚頭似的。偉民伸手,二琥連忙提醒:“別拆!就這麼一塊一塊的好!”偉民拿出一塊,撂給二琥。二琥拿著看:“都是養老錢!都是續命錢!”又放在胸口,“晚上拿它當枕頭。”

錢到位,劉紅艷迅速拿下人生第二套房子,倪俊接她“蒞臨參觀”的時候,紅艷不失時機給瞭倪俊一個香吻。倪俊故意說:“別跟我來這個。”

紅艷撒嬌似的說:“你是我老公。”

倪俊哂笑:“有房子,就是你老公,沒房子,就一孫子。”紅艷道:“別這麼說,當初自由戀愛,我都不知道你姓甚名誰,什麼身世,多少傢產,有沒有前途,我問過瞭嗎?愛上就愛上,都是命,得認。”倪俊從背後環抱住紅艷:“咱們生幾個?”紅艷要打他:“一個還沒落定呢,別那麼貪。”倪俊說:“先說好,房子到位,接下來,工作和生活哪頭輕哪頭重,你自己掂量。”

紅艷不接他這茬,雙臂張開,仿佛泰坦尼克號裡站在船頭的露絲:“哎呀舒服,以後,一個禮拜,五天在自己傢,一天去我媽那兒,一天去你媽那兒,快快活活。”倪俊抱怨:“才一天。”紅艷說:“那你三天,我一天,你們傢那房子,我是住得夠夠的,一股臭水溝子味,回頭翻過年,孩子生瞭,奶奶又該去你爸媽那兒,咱們回去也是添亂。”

倪俊感嘆:“奶奶這樣,也是受罪。”

紅艷道:“沒轍,自己親人隻能照顧。”又問,“你堂弟怎麼樣?”倪俊道:“看朋友圈剛回來,逍遙著呢,碩博連讀,前途大好。”紅艷問:“什麼時候搬?”倪俊環顧四周:“裝修暫時不弄,總得買點傢具吧。”又說去傢具城看看。“新的有味,對孩子不好。”紅艷強調。倪俊頭疼,這是個問題。這可難不倒紅艷,她聽同事說,某應用軟件上有二手傢具流通,不少還頗有古味,她打算趁上班時間翻翻。

放寒假,倪斯楠回來瞭,考研一戰,進行順利,專業課不是問題,隻要政治、英語過線,他就又是甘州大學物理學專業的研究生瞭。春梅和偉強都為兒子高興。春梅認為,這叫功夫不負有心人,多點磨煉,對男孩子好。偉強則認為,這叫虎父無犬子。不過,考研一過,加上物理距離縮小,父母離婚這事,又在斯楠心中發酵,他越嚼越覺得不是滋味。回傢沒三天,周琴就站在偉強傢門口,斯楠開的門,周琴的“懷柔政策”讓斯楠想發火都沒處發。偉強批評斯楠:“不能沒有禮貌!不許這麼對周阿姨!”周琴來照顧老太太之後,老人的病情竟然有所好轉。周琴立瞭大功,連偉強都不得不讓她三分。於是,倪斯楠隻能連夜搬傢,到旁邊樓去跟媽媽住。到媽媽這兒,斯楠立刻歇斯底裡發泄:“都同居瞭,馬上我就要有個後媽!”春梅覺得有必要跟兒子掰開來揉碎瞭說清楚。於是母子促膝,春梅說:“兒子,媽媽跟你爸離婚,不是因為周阿姨,你爸跟周阿姨在一起,是在我們離婚後。”斯楠搶白:“那以前呢,幾年前呢?”幾年前周琴的確跟偉強不清不楚,斯楠知道。

“以前的事,咱們沒證據。”

“不需要證據!”斯楠強硬,“難道非要捉奸在床才算證據?!”

“楠楠!”春梅喝。

“十八年前犯罪也是犯罪!現在一樣可以審判!”

春梅一口氣提不上來:“你這樣反反復復計較隻能讓媽媽感到痛苦,隻會更加提醒我,我的人生是多麼失敗!”

斯楠被震住,不說話,他還年輕,想不瞭那麼深。春梅放緩:“媽媽要開始新的人生瞭,學會放下,好嗎?”老媽都這麼說瞭,倪斯楠隻好強行放下,不過,他很快發現,老媽所謂的“新的人生”,是跟另一個男人有關。他發現瞭嚴寧的存在。他恨嚴寧比恨偉強還甚!他對倪偉強再不滿,也是人民內部矛盾,跟嚴寧卻是敵我矛盾。這王八蛋竟然想搶走他媽媽!是可忍孰不可忍。春梅隻好再做兒子的工作,反復說,跟嚴叔叔隻是朋友,不是他想的那樣。“媽!你不能這樣!”斯楠哭得哇哇的。年輕人的堅強和眼淚,都是那麼不堪一擊。春梅很嚴肅地跟嚴寧說,咱們別見面瞭,我兒子不允許。嚴寧回復,說慢慢做工作,人心都是肉長的,這點困難算什麼。他並不打算知難而退,又說:“我理解,我也有兒子,男孩,叛逆,占有欲強瞭一點,可孩子們要知道,他們終究也會離開父母,要不怎麼說孝順的兒女不如半路的夫妻。”春梅不回復。嚴寧最後一條消息是:“我是做好準備,打算跟你白頭到老的,不著急,慢慢來。”話說到這份兒上,春梅不好再矯情。順其自然吧。

不過,斯楠轉達的另一個情況也令春梅不舒服。他說這次回來,感覺奶奶有所好轉。那就意味著,周琴把老人傢照顧得不錯,甚至,還有瞭突破性進展。兩相對比,春梅感覺自己不但“丟瞭工作”,還被剝奪瞭情感聯系。老太太接納瞭周琴,就意味著,離周琴進倪傢這個傢門的日子不遠瞭。因此,這年春節,張春梅決定,單過。不去倪傢,不上門給老太太、大哥大嫂還有老三拜年,讓兒子陪著她。清清凈凈過個年。

倪傢的老傳統,過年,通常在老二傢弄。周琴這年過年沒回老傢,父母去三亞過,她說實驗室忙,沒跟過去,實際上是打算在倪傢亮個相。這段時間以來,她對老太太進行“針對性訓練”,同時,中西醫並舉,很見成效。過年正好算次大驗收。

倪傢人有坐有站成一排。偉民兩口子站著,偉貞和她的“老保姆”香姨坐在沙發上,倪偉強坐在硬板凳上,斯楠站在他旁邊,紅艷坐在太師椅裡,一手抓著倪俊的胳膊。

周琴的表演時間。老太太坐在小茶幾旁邊的椅子裡。周琴拿瞭根小木棒敲敲茶幾:“阿姨,早上吃的什麼?”

“包子,麻團,稀飯。”老太太答。

周琴拿出手機,出示一下,是早餐照,果然是這三樣。再轉身,從腳旁邊的紙盒子裡拿出一套象棋,擺好。周琴說:“阿姨,請走。”老太太伸手提子兒,飛瞭個象。周琴動車。老太太挪炮。周琴跳馬。老太太拱卒。若沒人說,估計誰也不會相信老太太是個病患,兩個人下瞭大半局。周琴說歇歇。又拎來一件襯衫,一件薄棉毛褲,都用衣服架子撐著。交過去,老太太竟然利落取下衣服架子,端端正正把衣服疊好。最後,周琴又出示一張照片:“今天的菜和鍋都是阿姨洗的。”話音剛落,倪偉強鼓掌以示鼓勵,偉貞跟周琴是老熟人,雖然她不贊成二哥跟周琴有進一步的故事,但大面場還得過,她看瞭一眼坐在她旁邊的正陽娘——現在被稱作香姨,兩個人都輕輕鼓掌。偉民和二琥鼓得熱烈。紅艷、倪俊隨大溜,拍拍巴掌意思意思。隻有斯楠冷眼旁觀,不動。

等巴掌聲零散瞭,斯楠才說:“奶奶不是獅子老虎,不用這麼馴獸。”偉強大怒:“沒禮貌!”倪斯楠一扭頭,進屋去。還沒到飯點兒,偉貞和紅艷兩個孕婦,肯定是不能忙,周琴不會做菜,進廚房也幫不上忙,她湊在一邊跟偉貞懷舊。於是廚房就偉民、二琥在忙活著。

二琥嫌累,又不得不幹,手上弄菜,嘴裡嘟囔著:“本事是大,不過我看,頂多是把癡呆變成智障,想回到原來的水平,困難,你說再這麼耗個十年八年,人還活不活?估計我都得先去。”偉民嘖一聲,意思不願意聽她這些廢話。二琥突然想起來,說:“噯,老三那老保姆怎麼一點眼力見沒有,咱們在這兒幹活,她在那兒幹坐著,要她幹嗎使的?”於是,頭從廚房伸出來,叫香姐。正陽娘要起身,被偉貞摁住,正陽娘對廚房方向笑笑。偉貞對二琥:“大嫂,我這心口難受,香姐幫我揉呢。”周琴看出偉貞的伎倆,忍住笑。二琥喊不動人,氣得把刀往案板上一紮,小聲重氣地:“那老三,她的一個屁都是香的,別人都想占她的!這保姆養著留看的?!毛病!”偉民為滅火,隻好喊倪俊過來幫忙。

倪俊一走,紅艷落瞭單,無趣,她便慢悠悠起身去找三姑偉貞聊媽媽經。兩個人一會兒說懷孕感受,一會兒說孕產期,周琴插不上話,隻好扭頭跟香姐閑聊。偉貞問:“房子住著怎麼樣?”紅艷嚇得連忙轉移話題,問她有沒有預約月子中心。偉貞覺察出紅艷的緊張,也回饋一句:“你年輕,在傢坐一樣,老媽照顧著,舒坦。不像我,年紀太大,幹什麼都費勁。”紅艷問:“照瞭男孩女孩嗎?”偉貞謊稱不知道,說男女都好。紅艷笑笑,不言語。偉貞又問紅艷她媽怎麼樣。紅艷說:“一會兒吃完飯,再回去過晚上。”話到此,實在沒話題往下說,姑侄倆靜靜坐著。還是旁邊周琴來解圍。紅艷見周琴和偉貞說得投機,連忙走開,給她們留空間。偉貞抓著周琴的手,帶笑不笑:“難為你,這麼照顧我媽。”

“應該的。”周琴說。

偉貞打趣:“呦,怎麼就應該瞭。”

“自己人。”

偉貞笑而不語。周琴撫著她肚子:“什麼時候我也學學你。”偉貞道:“哎喲,那真成親戚瞭。”實際上,於情於理,倪偉貞都站在嫂子春梅那邊,隻是,現在二嫂跟二哥正式離瞭婚,周琴不算第三者插足,而且二哥既然願意讓她曝光,那就算承認她的身份,再加上周琴照顧老人有功,偉貞也不好薄待她。正說著,周琴突然塞過來個紅包,偉貞唬一跳,堅決不收。周琴勸:“不是給你的,給孩子!”有福不能往外推,客氣瞭一陣,還是收瞭。有錢墊底,氣氛融洽瞭些。

周琴突然看著她問:“那導演的?”

偉貞僵住瞭,旁邊,正陽娘似乎也聽到瞭,她耳朵還算敏銳,偉貞用餘光看老母親。這真是一個高難度問題,承認瞭?不行,這是秘密。不承認,老母親聽到瞭難免傷心。偉貞急中生智,嬉笑著,裝作不在意:“保密。”

周琴微嗔:“跟我還保密,都快成一傢人瞭。”偉貞說:“真成一傢再告訴你。”

小臥室裡,斯楠和老爸偉強對峙著。“懂不懂什麼叫大局為重?!”倪偉強不客氣。他是嚴父。“你跟媽為什麼離?”他是逆子。偉強答不好,這事夠寫一本意識流長篇小說。

“你不懂。”他粗暴地回。

“為瞭她?”斯楠死磕到底。

“你周阿姨是無辜的。”

“那誰不無辜?”

“我!行瞭吧!都是你爸的問題!找個合適時機,我以死謝罪!”偉強激動得滿臉通紅,脖子青筋暴突。小巫見大巫,斯楠被震懾住,父子倆僵持幾秒,斯楠扭頭要出屋。

“去哪兒?!”偉強問。“吃飯。”斯楠氣還沒解。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