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周琴找到偉強的時候,他正坐在辦公室,查看教務系統上學生們的選課情況。周琴關好門,走過去,輕聲說:“下次輪值,就不麻煩春梅姐瞭。”偉強移動鼠標的手停住瞭,抬起臉,看她一眼,沒說話。

“我來。”周琴面帶笑容。

“你做不瞭。”偉強下判斷。

“博士我都能啃下來,這點事不是問題。”

偉強不耐煩:“已經夠亂的瞭,別瞎摻和。”

周琴恢復嚴肅:“你是不是覺得,我主動要求工作,是給你壓力,要達到什麼目的?我現在就可以向你保證,沒有,我這麼做,是愛屋及烏。”

偉強深吸一口氣:“謝謝,真的,這種事情還是交給專業的人去做吧。”偉強站起來,去接水。周琴跟著他:“保姆什麼樣你不是沒嘗試過,這個能訓人,那個就能罵人,再下一個,搞不好能毒人、殺人。馬上學期末,正好空下來,你別覺得我在巴結你,我隻是想為你分擔一點壓力,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馬上你有學術會議,不得不去,總不能都壓在春梅姐一個人身上,不合適。”

偉強背對著她,肩膀微微聳瞭一下,然後,才慢慢轉過身,喝瞭一口水:“你知道你即將面對的是什麼困難嗎?”周琴望著偉強,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倪偉強繼續說:“語言能力間歇性喪失,不能與人交流,看不住就會往外跑,隻認得幾個人,有時候不肯洗澡,經常夜裡不願意睡覺,有時還罵人,動手打人。你知不知道,如果她不是我媽媽,我都想立刻把這種人送進精神病院。可這就是我的媽媽,我一想起她那麼辛苦我真的恨不得……”偉強沒說下去。周琴道:“上次的藥,不是說有效果嗎?”

“暫時有一點效果,目前國際上沒有任何藥物可以逆轉阿爾茨海默癥的惡化。”

周琴上前,懇切地說:“讓我試試吧。”

“你有好辦法?你是神仙?”偉強苦笑。周琴轉身,一隻手背在後面,好像在做學術報告演講,她不自覺地伸出一根手指:“老年癡呆的發病機理是大腦皮質萎縮、腦白質稀疏和腦組織的病理改變。這些變化使大腦皮層、海馬等部位廣泛出現老年斑、神經元纖維纏結及神經元脫失,導致中樞神經纖維傳遞信息的通路阻塞,致使大量細胞病態衰老、變形壞死,從而使大腦形成記憶認知、行動的數據通路不暢,信息間有效傳遞失靈,使得記憶和認知功能減退、理解障礙,導致記憶障礙,最終發展為老年癡呆。”

倪偉強放下水杯,靠在辦公桌邊沿上,煞有介事地望著周琴。這就是這個女人有魅力的地方。她會研究,懂得在研究全部數據、情況的基礎上,找到最好的解決方案。周琴繼續說:“因此,無論中醫西醫,各個治理體系,最終的目的都是想方設法修復神經纖維,讓原本不通的神經通路重新暢通,讓大腦運轉起來。”

“解決方案呢?”

周琴信誓旦旦:“這些都是我在基礎研究之後,得到的結論,至於治療方案,我已經咨詢瞭我的同學,哈佛醫學院,以及北京中醫研究院的朋友,有幾套方案,可以試試,盡管不可逆,但或許可以減緩病變的速度。”老實說,周琴這一番言論,多少讓偉強有點感動。奇怪,當初春梅做瞭那麼多,偉強似乎並沒有什麼感覺,周琴剛開始著手,他竟開始有點感激涕零之感,究其根由,無外乎,當初的春梅是妻子,照顧婆婆,實屬分內,如今的周琴是情人,稍微“越俎代庖”一點,他就覺得是額外的獎賞。當局者迷,倪偉強沒想那麼多,他被周琴說服瞭。當天晚上,偉強就打電話跟春梅溝通,表示自己能照顧老媽,下次輪值,不麻煩她。春梅詫異,聲明:“怎麼還說麻煩,我不是為你照顧的,我是為我的心,報媽的恩。”

老這個論調,偉強厭煩,他壓低聲音:“我知道我明白,但目前咱們的情況,不能再給你添麻煩。”春梅瞬間明白瞭,一定是那天晚上在樓下,遇到嚴寧惹的“禍”。他認為她交瞭男朋友,所以取消她照顧老媽的權利。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他在吃醋?說嚴重點,也可以說他在報復。不過用減輕勞動強度,不讓婆媳接觸,進而企圖在情感上給予打擊——這種報復方法真夠愚蠢。春梅想,他願意受累也好,他這個大孝子,也該盡盡孝心瞭。元旦假期,春梅想去甘州看兒子,馬上就要考研,她得親臨前線“勞軍”,給斯楠鼓勁。

年底雜志社在友誼大飯店辦活動,春梅雖然隻是個終審掛名主編,但雜志社的執行主編還是給足面子,讓春梅主持大局,消息散得遍天都是,連春梅都有點不好意思。結果,活動當天,嚴寧來瞭。人群中一見,春梅有點緊張。她怕他當眾做出什麼過激舉動,她下不來臺。她更怕老同事、老朋友們看到,她一貫低調,她離婚的事,大傢還都不知道。結果,整個活動下來,春梅發現自己完全多慮,嚴寧站瞭一會兒便走瞭。第二天,雜志社就接到銀行的廣告贊助,說要合作。春梅一看銀行名頭,知道是嚴寧在幫她的忙。可她實在不能承他這份情,因為這雜志根本不是她在管理運營,收支好壞跟她無關,為什麼要便宜別人呢。春梅說清利害關系。嚴寧笑著,說我們正好需要擴大宣傳,這一次,就這樣吧。承認瞭,是他看在她的面子上投的,但又不撤回,男人嘛,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成功男人更是要有這個范兒這種氣魄。這種行為,春梅理解為,是嚴寧在向她“秀肌肉”。老實說,這段時間,嚴寧出擊頻頻,春梅甚至有點招架不住。後來連老班長都來勸她——班長,女,法院系統副庭長,私下豪放:“給自己一個第二春怎麼啦!”春梅嚇一跳,問:“嚴寧告訴你的?”老班長否認:“這世界有秘密嗎?我是幹什麼的?”

春梅急切地問:“都聽到什麼瞭?”

“想聽真話假話?”老班長賣關子。

“當然真話。”

“說是倪教授外遇,把一個女學生的肚子搞大瞭,女學生去學校鬧,你一怒之下離瞭婚,不過離婚之前你給女學生打瞭個電話,百般辱罵,女學生流產瞭。”老班長一本正經說著戲謔的話。

春梅駭笑:“中國怎麼會缺編劇?”

老班長當即表態:“所以啊,我堅決不信,我不過是覺得,你這麼優秀的一名中年女性,不應該把自己封閉起來。”

“去掉‘中年’倆字。”春梅糾正。

“對,去他的中年!就女性,沒中年!”老班長配合春梅。春梅轉而慘然道:“我前一陣都停經瞭。”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說起這個。老班長哎喲一聲,嚷嚷著要陪她去打雌激素。春梅又說:“後來又回來瞭。”老班長拍手叫好,開始念詩:“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老荷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這貧嘴!春梅忍不住打瞭她一下,說去你的。老班長忽然嚴肅,真是一副老大姐口吻:“春梅,為瞭你自己,下半生也得活得精彩。”春梅說:“我沒打算再婚。”老班長著急:“就算不再婚!也得有感情生活呀!否則,它又不來瞭。”春梅不懂,問:“誰不來?”老班長說:“泉眼。”春梅又要打她。

這次去甘州,春梅坐火車。沒急事,不花那冤枉錢。為瞭節省兒子的寶貴時間,她沒讓斯楠接站。到地方,斯楠不在住處,天冷,他去圖書館復習。張春梅給宋老師打瞭電話,說自己來甘州瞭,問問情況。宋老師鼓勁,說斯楠復習情況不錯,狀態也不錯,穩定情緒,正常發揮,希望很大。春梅再三表示感謝,又要求見面。宋老師說事情多,婉拒。也是,現在是敏感時期,不宜碰面。她又給院長發瞭個短信,感謝關照的意思。院長回瞭消息,隻有兩個字:加油。春梅坐在斯楠的單人床上,看看書桌,看看衣櫃,摸摸這張床,她恍惚,一切都那麼陌生,短短的時光,滄海桑田。她還記得自己在這間房哭著對兒子說,是他挽救瞭媽媽的婚姻。可笑嗎?現在呢,婚姻在哪兒呢,婚姻有什麼意義?她跟倪傢的聯系,似乎也隻有斯楠瞭。春梅給自己打氣,過去就好瞭,過瞭年,兒子考上研究生,萬事大吉。她相信斯楠有這個運氣,也下瞭苦功,老天會眷顧這個可憐又無辜的孩子。

兒子時間寶貴,隻能利用午飯時間見面。春梅要安排大餐,斯楠卻說吃太飽影響學習,一切從簡為宜。母子倆坐在面館,還是牛肉面,春梅讓多加牛肉,斯楠吃飯快,呼嚕呼嚕一碗面下去。他坐著看媽媽吃。春梅說:“不用等我,去看書吧。”斯楠還是不動。春梅抬眼,發現兒子還坐在原地。“去啊。”她說。斯楠突然道:“媽,問你個問題。”兒子很少這樣,這麼慎重地提問,看來問題有點嚴重。春梅放下筷子,不吃瞭,嚴陣以待。

“你跟爸離婚瞭。”斯楠用陳述句發問。

“誰告訴你的?”春梅驚得差點坐不住。

天下沒有不漏風的墻。

“他又……跟別的人……”有點難以描述。

“不不不,不是那樣……”春梅連忙否認。

“你到現在還維護他,”斯楠面容冷峻,“他對不起你!”

“是和平分手……我們是和平分手。”春梅語無倫次。

“這不是實話。”

“都是實話!”春梅亂瞭陣腳,“這件事情很復雜,兒子,以後跟你慢慢解釋。”

“他老瞭就讓那女的養他吧,他癱在床上我都不會去看他!”斯楠忽然激動。春梅心跳得厲害,怎麼突然扯到老瞭的問題。“自作孽,不可活!”斯楠補一句。

“不許這麼說你爸爸!”春梅隻好拿出傢長的威嚴。沒用。

“媽——”斯楠音調拉長,“你以為我小,我就不明白,這事是一天兩天一次兩次瞭嗎?那年在蘇州,還有那次在寧波……”他說不下去,老爸荒唐的過去,他也是見證者,“媽,你就是人太好心太善,太包容太隱忍,他才得寸進尺肆無忌憚!看著吧,有他老得不能動那天!到時候我就把他……”

“楠楠!”春梅不得不用尖叫打斷他,“這次問題沒那麼簡單,確實是和平分手,具體過程,等過年我告訴你,你現在不要管也不能管這些,是哪個人告訴你的,這是在害你明白嗎?你不能中計,你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好好復習,調整好心態迎接研究生考試,這是當務之急!咱們不能自亂陣腳功虧一簣!”

“我知道,”斯楠似乎恢復瞭平靜,“我去看書。”說著,他背起書包,抱著一沓資料,轉身離開。春梅呆呆地在店裡坐著。是誰?究竟是誰告訴斯楠的?這不明擺著要毀他們娘倆!斯楠這次考研要是失利,不但孩子受不瞭,她也會精神崩潰!離婚的時候,她告訴自己,不恨瞭,往事不可追,一切隨風,可如果離婚影響到瞭兒子,那就是另一個問題,她恨不得提刀把倪教授劈瞭!追根溯源!都是他造的孽!為什麼要報應到兒子身上!張春梅失魂落魄,一直到服務員來收碗,她才慢慢起身,走出去,西北的太陽直白得很,春梅沿著街,胡亂走瞭一陣,才想起往兒子的住處去。開門動作要輕,春梅發現小床上,斯楠臉朝下,趴著,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她本能地叫瞭一聲楠楠!斯楠起身,她看見他臉上都是淚。倪斯楠見到媽媽,一把抱過去,這才哇地哭出聲。春梅也哭瞭,但她一邊哭,一邊不忘做思想工作:“兒子……媽媽跟爸爸這次就是和平分手……反正你記住……無論爸爸媽媽是在一塊……還是分開……都還是你爸……還是你媽……永遠不會變……對你好對你愛隻能更多……你別受影響……必須加油……不是為爸爸媽媽……是為你自己的未來……”

《熟年》